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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聖者晨雷 -【盛唐夜唱】《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03 PM     標題: 聖者晨雷 -【盛唐夜唱】《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5-6-28 12:57 AM 編輯

【書名】: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

【內容簡介】:

  這是最好的時代,無與倫比的輝煌和榮耀,為後人留下了「唐人」的名字。這是最壞的時代,四境的烽火,內患的種子,都已經深深種在這片土地之內。是誰乘著星槎破空而來,在這無限的江山田園夜夜歌唱,繡口一張,便是整個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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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04 PM

第一卷 誰乘星槎破虛空

第1章 序



    茂密的林子,將太陽都遮住了,林間卻是一片寂靜,完全沒有往日的蟲鳴鳥語。

    直到一聲慘叫破壞了林子裡的寧靜。

    “怎麼回事?”林中的一塊青石上,一個年輕人咕碌一下爬起。

    他身上穿著粗布衣裳,手邊拎著一柄鶴嘴鋤,石旁還有一個藥簍,分明就是一個採藥的,原本累了躲在青石上睡個午覺,卻被這慘叫聲驚醒。

    “這裡有個小子!”他還莫明其妙的時候,有人大聲道。

    “殺了。”另外一人接口。

    這對話的二人說的都是胡語,那個採藥少年聽不懂,但對話中夾雜的殺氣讓他情知不妙。他轉身便逃,動作倒是靈敏,身後撲的一聲,一枝箭矢貫入他原本所處的位置,他回頭一看,那箭矢的尾翼在松樹上嗡嗡直響。

    少年嚇得嚎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就向著山下沖去,一邊沖一邊大叫救命。但此處林深山靜,他的大叫大嚷除了激起山谷回聲之外,並無半點回應。

    少年手腳倒是靈敏,他不敢走正路,因此盡是從小路里飛奔,樹木的枝葉救了他,對方連著兩箭都沒有射中,便包抄而來,緊跟在後。

    “這小子也不知聽到什麼,那廝死前可是說了不​​少話,若是傳出去,節帥怕是要砍了我們的腦袋!”

    “他逃不掉!”

    身後的呼喝聲不斷,有時是用少年聽不懂的胡語在對話,也有時用大唐官話喝斥,只不過這些追兵的官話帶著很濃的怪腔兒,一聽便是邊地胡兒的官話,不倫不類。他們耐力極強,而那少年熟悉地形,雙方距離先是拉遠了些,但隨著採藥少年漸漸力竭,這距離漸漸近了。

    少年已經聽到呼噗呼噗的喘氣聲,那聲音彷彿就在他的背後,而對方口中噴出來的臭氣幾乎就在他的脖子上。他大叫著拼命跑,心中滿是恐懼。

    只要再從這山坡下去,便是平地,那裡不遠處就是人家……

    “唐狗,倒是能跑!”

    就在這時,身後的追兵厲喝一聲,緊接著,一隻長滿黑毛的手伸過來,抓住了少年的衣裳。

    少年慘叫著掙扎,粗布衣裳被他這一扎撕裂開來。他們原本就在一處山坡,少年向前一沖,因為慣力便順著陡峭的山坡滾了下去!

    雖然山坡上有著灌木茅草,可這樣滾下去,少不得要摔個半死,追兵毫不同情地嘿嘿笑了兩聲,眼見著少年滾到了山坡下,然後在一塊石頭上重重磕了一下,身體猛然一抖,四肢抽了起來。

    以追兵豐富的經驗判斷,這個少年已經死了。

    但他還不放心,他們此次的任務極為關鍵,如果少年沒有死,他回去之後就不好交差。因此,他們小心地滑下山坡,來到那少年身邊,探了探鼻息,已經沒有氣了,再摸了摸脈搏,也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要不要補一刀?”

    “噓,有人來了,咱們走!”

    原本準備補一刀的追兵聽得遠處似乎有人聲,搖了搖頭,補一刀必然會留下傷口,被遠處來人見了只怕又生事端,倒不如現在這樣子,遠處來人也只會當這小子是失足摔落而死。

    更何況,他們在林中還有另外的屍體要處理。

    他們迅速又鑽入山林之中,只留下地面的屍體。然而沒走幾步,一人“咦”了一聲︰“什麼聲音?”

    不唯他聽到,他的同伴全部聽到了,天空中隱約有隆隆的雷聲滾動而來。可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連半絲雲彩也沒有,怎麼可能有雷?

    “惑星!”

    天空中出現一顆銀色的慧星,拖著長長的慧尾,正在向這邊飛過來。那幾人見這般天上的異狀,更不敢停留,腳下加力,迅速消失在林中。

    他們離開一會兒之後,兩個農夫荷鋤而來,天上的異像也讓他們驚惶失措,因此快步跑到山邊樹下來躲避。

    可是天空中的那顆慧星彷彿看準了他們,就往這邊落了下來。兩人嚇得臉色慘白屁滾尿流,站在那兒根本不敢動彈,眼見著慧星轟然落下!

    幸好,沒有落在他們的頭上。

    慧星落下時造成劇烈的強光,讓他們不得不閉上眼,強光持續了足足有幾個呼吸的時間,然後才漸漸黯淡。

    他們再睜開眼時,就見著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站起。

    採藥少年睜開雙眼,周圍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在旋轉,他的瞳孔完全沒有焦點,身體左右擺了幾擺,然後又癱倒在地。

    “這不是……你們葉家的十一郎嗎?”驚魂未定的農夫中一個說道︰“他……被那掃帚星砸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05 PM

第2章 葉家十一郎


    “當真是一顆掃帚星砸在了……那小子的頭上?”

    “哪兒還能有假,我是親眼見著,那掃帚星落下之時,我還琢磨著這是不是喪門星呢,不曾想,就砸在了那小子,哈哈,也對,老天都看著那小子不順眼,可惜落下的是顆星星,不是一個霹靂,否則非將那小子劈得屍骨無存不可!”

    “便是劈得屍骨無存又如何,三房的那些子田產家業,也輪不到你頭上來。”

    “也是……不過,如今的日子越發難過了。”

    兩人議論的聲音漸漸遠去,在後邊聽得這聲音的小姑娘啐了一口,小臉上寫著不快。

    穿過狹窄的過道,當進入側門的時候,小姑娘停了一下腳步,有些擔憂地抬起小臉,向著灰撲撲的一隅天空嘆了口氣。然後,她才跨進了那矮小的門。

    這處兩進的小院子,分外顯得冷清,到處都是空落落的。小姑娘回身將側門鎖好,快步趕了兩腳,將手中的籃子放在水井邊,然後輕手輕腳地進了屋。

    屋里黑乎乎的,小姑娘從外邊剛進來,眼楮一時不適應,她摸索著將窗子推起,用鉤子鉤好,回過頭來便看到一個人影。

    “啊!”

    “啊!”

    兩個人幾乎同時大叫起來。

    “十一郎!”

    “女兒!”

    又是齊聲大叫。

    小姑娘雙眼里一陣霧氣漫了上來,原本在外頭聽得人家北後議論自家的小郎君,她心中就是不喜,如今回來小郎君卻這模樣——莫非真如有些人所言,小郎君中了邪穢?

    “十一郎,你……你可好?”

    那少年將手中的棍子扔回了床邊,呆呆看著小姑娘好一會兒,這不是自己的女兒,不是那個在自己人生最失意的時候出生然後給他帶來無數歡樂與幸福的女兒……她是一個古人。

    等一下,她是一個古人?

    少年退後了兩步,無力地坐在了床上︰古人!

    腦子里全是亂紛紛的念頭,然後少年就聽到嚶嚶的哭泣聲,小姑娘掩面而泣,這讓少年心里變得柔軟起來。

    自己的女兒……這麼大的時候可沒有這麼愛哭啊。

    “別哭,別哭,我還沒死,你這麼急著哭做什麼?”少年習慣性地想去摸索口袋里的煙,然後意識到,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恐怕還沒有香煙這種舶來的奢侈品,他嘆了口氣說道。

    這個世界的自己沒有死,但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恐怕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吧,女兒身邊再無親人,自己爭了一世,拼了一輩子,到頭來,卻什麼也沒有給女兒留下。

    他的話才說出來,那個少女便用小手捂住了他的口。

    “十一郎,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她一臉緊張地看著少年︰“無量天尊保佑,快往地上吐口唾沫!”

    女孩那黑得發亮的眼楮,讓他情不自禁按著她的要求做了。

    “十一郎,你莫非真沖撞了妖孽,要不為何會如此古怪?”女孩又抹了一把眼淚,嗚嗚咽咽地問道。

    “妖孽?”十一郎喃喃說了一聲,然後啞然笑起來︰“妖孽倒沒有,我遇仙了。”

    他不是那種遇事慌了手腳的毛頭小子,現在基本上弄清了自己面臨的局面。

    托那些女人愛看的穿越劇之福,他大約也穿到了某段歷史之中,成為了少女口中說的“十一郎”。只不過他對這位“十一郎”的過去完全沒有回憶,甚至眼前的女孩,除了覺得象自己的女兒之外,也沒有別的印象。

    這可就有些坑人了,不是傳說中穿越後會有身體前任主人的記憶碎片嗎,可是自己為什麼就翻不到有用的東西?

    “遇仙了?真的?”女孩瞪圓了眼楮。

    她瞪著眼,小小的鼻子有些向上皺起,這個神情,與女兒幾乎是一模一樣。“十一郎”目不轉楮地看著,心底浮起一股柔情。

    “呵呵,你叫什麼名字?”

    “十一郎……你、你……被妖怪附身了麼?”

    “咦?此話怎講?”

    “若不是被妖怪附身了,你怎麼連我的名字都記不起來?”

    “這個……若是妖怪附身了,怎麼會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姑娘歪著頭想了會兒,十一郎說的倒也是。那日里他被天上落下的星星砸中,人便昏迷不醒,郎中說他便是醒了,也有可能得失魂癥。那郎中的身份可是不同,據說乃是孫神仙的弟子,他說的,準是沒錯。

    “郎君,你姓葉,單名暢,乃是修武縣吳澤陂人氏……郎君你想起來了麼?”

    修武縣吳澤陂,這個地名聽都沒有聽過,“十一郎”撓了撓頭︰“再說多一些,或許我就想起來了。”

    小姑娘也不疑有他,便又開始說︰“郎君是葉家第三房第三支獨子,老爺諱思……”

    說到這,她稍稍猶豫了一下,看了“十一郎”一眼。

    十一郎現在雖然是一個少年外形,內心卻要豐富得多。他原本當過支教的老師,到大山溝里教過足足六年的書,從小學的語數到初中的物理化學教過;後來自己辦過小作坊,想要帶動鄉親們致富,回到城里後當過公司的白領,自己開辦過企業。這豐富的經歷,讓他能夠從小姑娘這短暫的表情里看出,自己與父親的關系,並不是很和睦。

    “奴婢名為響兒,是郎君粗使的丫環,郎君記起來了麼?”

    “響兒,我似乎有些印象。”“十一郎”以手撫額︰“你再說,你再說或許我就記起來了。”

    “郎君是開元十三年出生,今年十七,因為還未及冠,故此尚未有字。”

    小姑娘聲音清脆,帶著微微的糯意,讓人聽了很舒服。十一郎眉頭皺了一下,他聽到一個關鍵詞︰開元。

    “我想起什麼了……我們可是大唐治下?”他問道︰“當今天子,可是睿宗皇帝之子?”

    “是大唐,睿宗皇帝是什麼?”響兒瞪大眼楮。

    十一郎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這不是資訊發達的後世,這是消息閉塞的古代,響兒這般年紀,又處在歷史上沒有什麼名頭的吳澤,她哪里會知道上一個皇帝是誰。

    “十七歲,開元十三年出生,這十七歲應該是虛歲,也就是開元三十年……開元並沒有三十年,今年應該是……天寶元年?”十一郎對唐時的歷史有些了解,心中琢磨了會兒便問道︰“如今可是天寶元年?”

    “聽說是改成天寶了,郎君,你全部記起來了?”

    十一郎吸了口冷氣,果然是天寶年間,大唐之時,玄宗李隆基治下末期,大唐由盛轉衰的關鍵之時,也是炎黃由外向開拓轉而內斂收縮的關鍵之時。

    這是最好的時代,最好的藝術家在皇宮中譜寫舞蹈雲霓霞裳曲,最偉大的詩人漫游天下,滿懷著雄心壯志的英雄紛紛走進科舉的考場;這也是最壞的時代,盛極而衰的種子已經種下,不安的亂源已經在邊境成形,西北與北方的兩次失敗,種下了困住中華文明的牢籠。

    不過,這個念頭只在十一郎腦子里轉了一圈,然後就深深藏了起來。

    他的內心年紀,早就不是容易沖動熱血的少年,也早就沒了好高騖遠。現在要做的不是想那些事情,而是了解自己所處的真實環境,然後考慮一下該如何生存。

    這可不是後來那個雖然千瘡百孔但大體上還算穩定安全的和諧盛世,這個時代稍有不慎,宗族的族長、鄉間的豪強、縣衙的胥吏、官府里的大老爺,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即使不遇人禍,從家里的情形來看,遇到了天災,抵抗的能力也不強。

    十一郎心里正琢磨著這些,響兒見他呆呆發愣,以為他又犯病了,眼淚頓時再次涌出。

    “不用哭,我好著,我就是在想你說的話,看看能不能記起來。”十一郎看出小姑娘的擔心,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就象在另一個時空之中,撫摸自己女兒的額頭。

    這個動作讓小姑娘嚇了一跳,不過也止住了她的哭聲,她又開始說起來。

    小姑娘畢竟年幼,見識也少,並沒有從十一郎的異樣中察覺出什麼,她絮絮叨叨,說起話來沒有條理,不過十一郎還是從她口中了解自己大致的情形。

    葉家是吳澤陂最大的家族,整個吳澤八十余戶人家中,倒有一半姓葉,原是一個祖先下來,共分為四房。十一郎屬三房,但家中人丁稀薄,只有父子二人。他父親葉思常年在外,據說是在東都洛陽給人當掌櫃的,打理一家店鋪,忙得已經連接三年不曾回家了。不少人都說他在外頭發了財,怕還鄉被惦記著,不願意再回來。

    從小響兒的話里,十一郎可以想到,自己與那位父親的關系,怕是不怎麼和睦。若是親近的話,一父一子,如何會三年都不相見。

    響兒說了好一會兒,見十一郎卻仍然沒有想起任何事情,只是坐在那兒發愣,便伸手在他額頭上又摸了一把,發覺他頭上並不顯熱,響兒自顧自地說道︰“定然是餓了,我去給郎君煮些粟米粥來。”

    感覺到她的指頭有些粗糙,不太象是這個年紀小女孩兒柔嫩的手,十一郎伸手將她手抓了過來,看到她指頭上那些疤痕和老繭,才松開了手。

    響兒此時尚年幼,被他抓著手,卻也不禁羞澀,在他松手之後,轉身快跑,小碎步兒便跑了出去。

    這個時代的少女,還沒有被完全縛住手腳,象響兒這樣的小丫頭,更是活潑,轉眼間,她就在小院子里忙乎起來,十一郎還聽到了她輕聲唱著俚曲。

    顯然,自己的“好轉”,讓她的心情非常愉快。

    這讓十一郎感覺到一種濃濃親情,他是這種人,別人對他好,他必然會加倍回報之。

    沒有多久,一種異樣的香味夾在木柴燃燒時的炭味傳了進來,嗅到這種氣味,十一郎覺得非常輕松,他靠在牆壁上,微微眯起了眼。

    粟米粥的香味越來越濃,但就在響兒洗碗準備給他盛來時,門突然被推開了。

    “斷氣了沒有,老十一斷氣了沒有?這被掃帚星撞著的,可沒有誰能活下來……響兒,你這死丫頭,竟然敢躲在這兒偷吃!”

    一個尖刻的女聲響了起來,十一郎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這女人聽聲音就不是什麼善貨,而且響兒是他的人,旁人憑什麼罵?

    院子里的響兒臉色發白,瑟瑟地看著這個雙手叉腰跳腳大罵的女人。

    “這又懶又饞的小賤人,遲早要發賣了,免得做出見不得人的事……”

    那女人一邊說一邊逼過來,順手還抓了根掃帚,舉起來披頭蓋腦地向著響兒打過去。

    “砰”的一聲,掃帚倒是打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卻不是響兒,十一郎站在那女人與響兒之間,伸出胳膊擋住了掃帚。

    響兒看著為自己擋住掃帚的十一郎的背影,臉色微微動了一下。

    這……還是往常那個怯懦的十一郎麼?

    而那個尖刻婦人此時也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十一郎,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咦,你……你竟然醒了?”

    十一郎眼楮微微眯著,目光深沉,深得讓那個尖刻婦人覺得畏懼。

    “響兒是我的人,輪不到你來教訓。”十一郎沒有理會那婦人的問話︰“現在,你出去。”

    “你說什麼?”那婦人一雙刀眉頓時豎了起來,沒有想到這個以往唯唯喏喏的小子竟然敢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

    “滾。”

    十一郎冷冰冰地說道。

    這個婦人吵吵嚷嚷的,他可以不計較,甚至叫罵兩句,他也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想要打響兒,就非他能容忍了。莫說響兒沒有什麼錯,就算有錯,也應該由自己這個主人批評管教,輪不得別人動手動腳。

    “你叫我滾,你敢叫老娘滾?”那婦人聞言頓時大叫起來︰“老娘聽說你這掃帚星被掃帚星砸了,好心來瞧你,你便是如此待老娘的?你這個有娘生沒爹管的小牲……”

    “啪!”

    那婦人的叫罵被堵回了嘴裡,因為在她的面前,一個鶴嘴鋤險些塞進了她的嘴中。

    “你……你……敢如此對我?”

    “呵呵,你可以試一下,我敢不敢用這個鋤頭,搗爛你的滿嘴牙。”十一郎笑了起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06 PM

第3章 山中莽和尚


    “她是誰呀?”

    確實感覺到饑餓了,十一郎捧著碗,一邊吹著粟米粥上騰起的熱氣,一邊向響兒問道。

    “十一郎連她都忘了?”

    捧著臉笑眯眯看著十一郎的響兒收住笑容,臉上浮現出明顯的厭惡︰“那是咱們三房的長支,你要喚她一聲伯母的……”

    “哦?”

    響兒看了他好一會兒,似乎有什麼不敢說的,在十一郎催促下,她才略微說了出來。

    三房長支,是十一郎比較親近的親戚,只是這位伯母劉氏卻一直看葉暢不順眼,葉暢父親不在家,她總少不得上門生事,逮著響兒的岔子就打,抓著葉暢的不是就罵,走時還要順手牽羊摸走些東西。葉暢此前性子溫和懦弱,又聽人講古,知道當初仙人藥王孫思邈曾在吳澤陂旁的六真山與覆釜山采藥煉丹飛升化仙,便心慕仙道,年紀輕輕也學著入山采藥,故此才有從山上失足跌落,又被那掃帚星砸中之事。

    “好笑,便是我父親不在,我家的事情,幾時輪得她來……以後再來了,打出去就是。”十一郎滿不在乎。

    “嗯,郎君說的是!”

    響兒眉開眼笑,她畢竟只是一個小姑娘,聽得自家小主人要對付向來欺凌她的劉氏,自然就開心起來。

    而十一郎當然知道,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此時既是大唐,那就是華夏中古時期,這一時間宗族勢力極為強大,象他被稱為“十一郎”,就是因為他在族中同輩兄弟中排行第十一。

    中古時族權甚為強大,甚至到了能夠在鄉間執法,處死那些通奸、偷盜等“有辱門楣”的族人,至于不敬親長,輕則被帶到祖祠請族規懲處,重則有可能被驅逐出族!

    而失去宗族的庇護,在鄉野之中,就任人魚肉,什麼樣的破落戶都敢上門來踩。

    “吃完飯帶我到外頭轉轉,我記不起事……你別告訴別人,到時暗中和我說就是?”吃了一碗粟米粥,肚子里有貨了,十一郎覺得,自己似乎該為可能到來的麻煩做一下準備。

    響兒麻利地搜拾碗筷,十一郎猛地想起一事︰“你吃了沒有?為何只燒了我一人的飯?”

    他看到外頭太陽正照,正是午飯之時,但響兒煮的份量卻只夠他一人填飽肚子。

    “哪有大中午吃飯的規矩,天色還早呢,不到寅時後,不會吃晚飯。”響兒抿著嘴笑了起來︰“十一郎真是忘了,連何時吃飯都記不得了。”

    葉暢這時才想起,中古之時糧食短缺,一日三餐,那可是富裕人家的享受,普通人家,日上三竿才吃早飯,日落西山便吃晚飯,一日就是這兩餐。

    看著響兒明顯偏瘦,葉暢心中最柔軟之處又是一顫。

    自家的女兒,可是比響兒豐腴得多啊,陪著自己上街時,靠在自己的胳膊上,都能感覺到她的份量。

    葉暢對于自己出現在這個時代,有很冷靜的認識︰他是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那就要好生過日子,既然要好生過日子,那些關愛他的人,他得珍重了,那些他關愛的人,他得看護好了。

    不過他沒有說什麼,只是過去接過響兒手中的碗︰“我來洗吧。”

    “十一郎也會洗鍋洗碗?”

    “這有何難……水在哪兒,瓢在哪兒,抹布在哪兒……洗潔劑……啊,這個就不問了。”

    “洗潔劑?什麼是洗潔劑?”

    響兒耳尖,葉暢一句無心之語,便被她聽了進去,她好奇地問了一句。

    “唔,桶里的水是你挑回來的?”葉暢可沒有辦法回答她的這個問題,當然要顧左右而言它。

    “是我從塘里挑來的,十一郎,你要省著點用,最近塘里水不多,聽聞族老正打算要求雨呢,今年到如今,已經是兩個月都沒怎麼下雨了。”

    “咱們家里有多少田,今年的收成呢?”

    聽到兩個月沒怎麼下雨,葉暢的心猛然揪起來。中古之際幾乎完全是靠天吃飯,若是老天爺不開眼,降下些天災,那麼人禍便隨即而至。

    這件事情,可是關系到他的性命——還有響兒的,他是死過一回,現在剛下定決心,要珍重看護好眼前所擁有的。

    “咱們家可是有十畝田,不過現在佃給族人了,今年的收成聽說不是很好。”提起這個,響兒也是愁眉不展︰“怕是過幾日後,咱們就得去采野菜,每日只能吃野菜粥了。”

    響兒說得有些模糊,葉暢明白,她終究年幼,對這些事情不是很清楚。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葉暢這才算是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這處村子。雖然被稱為“吳澤陂”,實際上這是一處約二百戶人家的村落,葉暢是去過後世諸如烏鎮這樣的所謂“古鎮”,現在再親眼見著一座活生生的“古鎮”,其中的差異之大,讓他禁不住咂舌。

    後人所看到的歷史,很多都是後人自己理解的歷史啊。

    整個村子在一片樹林之下,葉暢抬起頭,就可以看到不遠處壟罩在村子上空的槐樹枝。那棵老槐樹如此巨大,看上去象是給村子加了一頂帳篷——不是那種用于兩人野戰或者某些人邀名作秀的小帳篷,而是那種可以住上許多人的大帳篷。槐樹帳篷之下,則是各家各戶的屋子,既有青磚瓦房,也有木板舊屋,更多的則是用黃土夯成的土坯房。

    雜亂無章地分布著的住宅,讓他七拐八彎,費了老大功夫也沒有轉到頭。迎面不時有人對他指指點點,還有人上來打招呼,問他是不是真被顆掃帚星砸了。對這個問題,葉暢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微微笑著作別,哪怕對方是明顯來譏嘲他的,他也不以為意。

    “十一郎被這掃帚星一砸,倒是砸得不一樣了,你瞅他如今模樣,嘖嘖……總覺得和往日那個一心想著煉丹成仙的十一郎不一樣。”

    “那是自然,聽聞他方才還將四嬸娘趕了出去,換了往常,四嬸娘到了他院子里,他哪一回不是乖乖聽罵?”

    “咦?連四嬸娘都敢趕,這倒是稀奇了,四嬸娘那潑辣貨,可不好惹!”

    小聲的談論不時也會傳到他的耳中,葉暢只是當作沒有聽到。轉了好一會兒,終于到了那棵老槐樹下,也就到了這吳澤陂的村口。

    “郎君,我們去哪兒?”響兒昂起臉問道。

    “先去家里的地看看。”

    響兒點了點頭,她頭上梳著的發髻就輕輕顫了起來,典型的三丫髻,只不過沒有用發釵固牢,因此有些頭發散落到了她的額前。小姑娘折下一根小樹枝,捋了葉子便做成一枝木釵,將它叉在了自己的頭發上,回頭向著葉暢一笑。

    他們家的田離得村子有些遠,路上聽響兒說了,原來這田倒不是真正屬于葉暢,而是屬于整個葉氏宗族,只不過分到葉暢這一支耕種。葉暢之父葉思外出前將田佃給了族人,而葉暢與響兒的衣食便靠著這十畝田收的租子。

    足足走了半個時辰,也就是後世的一個小時,葉暢才看到了他家的十畝田。這十畝田的地勢較高,位于覆釜山下的一處緩坡,田中已經干裂了,種著的莊稼葉暢不認識,但從它們的干枯狀態可以判斷,再沒有雨水,它們就要完了。葉暢皺起了眉,這一帶附近有兩三百畝田,想必是村子里不少人的生計之源,看來陷入麻煩的,不只是自己一戶,可是為何沒見著農人來引水澆灌?

    他對歷史甚為熟悉,在山區支教的那幾年,幾乎將自己能找到的一些有關史料翻了個遍,甚至連技術史之類的偏門也看過。因此仔細一想,便知道其中的道理,中華雖然一向倡導精耕細作,但農業技術的真正高峰,還是在人口迅速增長的宋時,這里是高坡,引水困難,以唐時的農業技術,尚未普及這種技術。

    但族老不組織人一起,哪怕肩挑手提弄些水來澆灌,讓葉暢有些意外。

    “為何無人擔水?”

    “前些時日還有人擔,但這十來天,大伙都灰心了。”響兒道︰“大伙都商議著要湊份子,去請覆釜山玄感觀的觀主下來做法事祈雨。”

    “祈雨……”

    這大約是最常見的抗旱方法了,葉暢低著頭,看了看郁郁蔥蔥的山林︰“山里有沒有水?”

    “山里也沒什麼水,便是有,也引不過來啊。”

    響兒迷迷糊糊地回答,已經過了中午,走了這麼遠,當真是又累又倦。看她這模樣,葉暢心中有些不忍,便讓她先回去,自己還要四處轉轉。

    “郎君萬一不記得路了怎麼辦?”聽到這,響兒不放心地問道。

    “我記得,跟你來的時候,我把路都記下了。”

    聽得他這樣說,響兒想到家中尚未打掃,還有不少家務要做,便迷迷糊糊地轉身回頭。

    葉暢一人站在自家田里,下去還捏了捏土疙瘩,確認了土壤的墑情之後,搖了搖頭,再起身看著響兒的背影,慢慢地向著村子回去,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把目光投向了旁邊的山。

    山中一定有水,這一片山林如此蔥綠,證明附近可能有泉眼。葉暢對于山林中覓水並不陌生,他所支教的山村便曾經面臨非常困窘的連繼兩年干旱,是專業探水隊來解決這個問題,葉暢當時便乘機跟著專業探水隊學了點經驗,用在這僅僅旱了兩個月的地方,或許能有些作用。

    關鍵要順著山脈走勢尋找水源。

    他見時間尚早,便順著山坡向上,時不時用手中的棍子扒一下地面,看看土壤中的濕度。這吳澤陂山勢峻俏,風景秀麗,特別是此時,尚未經過安史之亂的巨大破壞,因此植被保持得非常好。放眼所望,盡是碧綠,而一片綠蔭之下的地面,也多草叢、灌木。林間鳥語花香,全然沒有外界的干枯旱景,讓人忍不住要贊嘆一聲︰好個人間清涼地。

    這樣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水源,按理說,即使是官府不出面,地方的鄉紳宿老也應該會牽頭來取水才對。

    不過想要將這里的水引到葉暢家的那十畝坡田上去,還有許多困難。

    葉暢找到第四處有可能有水的地點,只是用樹枝下向挖了半尺,便看到了一絲絲水滲了出來。他將土又埋了回去,回頭看了看自家的地,足足離這里有二里多路,這麼長的距離,又要翻山越嶺,靠著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能引過去的。

    更何況,這其中還有幾個小山脊要翻,沒有機械化的工具,單靠著人力,怕是要想一些好法子。

    不遠處鐘聲響起,那是山上的寺廟開始做下午課了,葉暢估算時間,大約是下午四時半左右,他決定再尋一處可能的水點便回去。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得林木之中隱隱有悉悉縮縮的聲音,他初時以為是野獸禽類,但轉過一處山岩,迎面一個眉眼猙獰的青面家伙出現了。

    “山魈!”

    大喊聲響起,葉暢轉身就跑,而那個青面家伙也大叫著跑了起來。這並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山上,又幾乎沒有道路,他們一逃便先後摔倒,兩人都是順著山坡溜了下去,然後撞成一團。

    “你跑什麼?”葉暢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怪物叫道︰“你不是山魈麼?”

    “你才是山魈,你們全家都是山魈!”這個時候,葉暢也明白了,方才那一聲“山魈”,便是這人喊出來的,這人只是長得奇丑,而且衣著打扮也不類常人,因此才把他嚇著了。

    “你不是山魈?”那人瞪著葉暢︰“俺就沒有見過你這麼丑的!”

    “說到丑,還有誰能比得過你?”葉暢見他有些憨然,笑著問道︰“你沒有照過鏡子?”

    “俺是丑,但俺知道自己是人,卻不知道這世上竟然有和俺一樣丑的人。”丑漢子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他合起雙掌,向葉暢彎了彎腰︰“阿彌陀佛,貧僧這里有禮了。”

    “……你……閣下……大師……”

    一連換了幾個稱呼,葉暢都覺得似乎不適合眼前這人。他自稱是和尚,可卻留著一頭雞窩般的亂發,面目猙獰凶惡,看上去能嚇倒屠夫。

    “俺不是什麼勞什子的大師,俺只是一個頭陀,對了,你這丑漢,可知哪里有寺廟?”

    他屢屢說葉暢是丑漢,葉暢心中就有些好奇,他也曾在銅鏡前看過自己的臉,雖然銅鏡照得不是十分真切,可自己現在的模樣怎麼著也該算是英俊,這丑頭陀莫非是個不分美丑的家伙?

    他卻不知,在山野間混了這許久,如今他身上骯髒,看起來自然就丑了。

    “那邊便有寺廟,方才聽得寺廟的鐘聲。”

    “太好了,終于可以開齋了!”莽頭陀聞言歡喜地道︰“丑漢,隨俺一起來吧,有俺一碗齋飯,總少不得你這丑漢一口!”

    莽頭陀長得雖然猙獰凶惡,人卻熱情,葉暢想著寺廟外必有下山之路,比起他循原路返回要好得多,因此便跟著他向那寺廟行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08 PM

第4章 寺裡玄虛僧


    五個僧人坐在“大雄寶殿”下,有氣無力地念著經,這是每天的晚課,以往十方寺興盛時,幾十個僧人一起,擠得大雄寶殿都人滿為患,眾人一起念經,端的是佛門勝地。但如今,不僅人氣淡了香火少了,就是剩余的這幾個僧人,也都提不起精神來。

    首座純信看著這些心里發急,卻沒有任何辦法。

    此時乃李唐大盛之時,李唐自附老子李耳之後,因此崇信道教,諸路神仙紛紛出山,袁天罡、李淳風等名動天下,便是今上即位之後,亦有老道人張果醉臥長安。道教既盛,釋門則衰,雖然則天武後時為了抗衡李氏,曾經一度中興釋門,可隨著李氏重登大寶,道教再度凌駕于釋門之上。

    此為大氣候,非純信所能抗衡,而在這修武縣又有小氣候,國朝初時的神仙孫思邈曾來此處附近采藥治病,還留下了一個弟子,這弟子建了“藥王觀”,因為有活仙人孫思邈遺澤,所以四里八鄉的百姓紛紛去藥王觀里燒香求神,這樣一來,十方寺的香火自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就連原本規模宏大的寺廟建築,如今也只剩余兩座勉強完好的大殿與幾間僧舍。山門什麼的早就沒有了,從敞開的大雄寶殿正門望去,可以直接看到青著臉的韋陀神像。

    他這樣看了一眼,然後就愣了一下。

    因為竟然有兩個人從韋陀殿的前門進來,轉到了後邊的韋陀聖像前,其中那個奇丑無比的回頭看著韋陀像,嘴里還粗聲粗氣地道︰“俺師傅說了,進一座廟,首先便是要看韋陀菩薩手中的降魔杵,若是扛在肩上,便是一個大寺,俺只管在里頭吃住就是,可以招待俺三日。若是杵平端于手,則中一座中廟,俺能吃住一日。但若是拄在地上,則是小廟,俺想要白吃白住就難了……阿彌陀佛,這是一座大廟,俺能在這里好生歇上幾日了!”

    來的自然是葉暢與那莽頭陀,兩人一路行來,葉暢已經知道這頭陀名字叫釋善直,原是嵩山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僧人道璇收留為弟子,後來道璇歸大福先寺,他受不了寺中的規矩,便出來游走四方。莫看他模樣是丑陋,心地卻極是善良。

    聽得善直說起這韋陀杵的典故,葉暢向那韋陀望去,然後訝然︰“善直師,這韋陀可與你極為神似!”

    釋善直摸著自己的頭發,看了看上面的神像,咧嘴笑了笑︰“這麼說來,俺倒是丑得有了道理,有了佛緣……”

    他聲音不小,驚得大雄寶殿里的功課只能草草散去,幾個灰頭土臉的僧人向著他們這邊探頭探腦,純信首座嘆了口氣,如今寺里連個知客都沒有,就讓這二人闖來驚擾了佛事,實在是罪過。

    “二位施主……”他只能自己上前來。

    “不是施主,俺……啊,貧僧是來隨喜的。”釋善直合什笑道︰“要叨擾三日,還請住持大師……”

    “你瞧我們如今的模樣,還象是能招待游僧行者的麼?”純信又嘆道︰“再過些日子,我們都要出去化緣求齋,哪里還有米面招待你們!”

    “啊?”

    釋善直摸著肚皮,愣了好一會兒,他人憨直,卻不愚笨,更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見著這寺廟破敗的情形,便知道住持說的沒錯。原本以為終于找到了吃飯的地方,現在看來……未必啊。

    他不死心,又求了幾句,可是純信就是不允,旁邊的葉暢聽得兩個和尚越說越僵,幾乎要吵起來,便往中間行了一步,將他們隔開。

    “這位師傅,十方寺原本是個大寺吧?”他問道。

    “施主,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老僧尚是沙彌,見過彼時盛景。”

    “大寺應當有不少寺產,山林田地之類……為何會到今日之地?”

    “山林田地倒是有,只不過如今寺里香火不盛,眾僧皆散,就只余我們五六個老的老小的小,耕不得種不動,雇請鄉民也收不得多少糧食,全寺僧眾自耕自食,當真是沒有余力接濟雲游僧……”

    “原來如此,歸根到底還是香火問題啊。”葉暢心中暗想,他看了釋善直一眼,又回頭看了看那韋陀像。

    “我倒是有個辦法讓十方寺香火好起來……不過就是要讓這位善直師傅在你們這掛幾日單。”他微笑著道。

    “當真是少年人,吹噓起來沒有邊際,你這少年貧僧也認得,不就是山下葉家的十一郎麼,你有什麼本領,大伙鄉里鄉親的,誰還不知道?”

    純信尚未答話,他旁邊跟來的另一個僧人上來插嘴。

    在寺中諸僧里,唯有此僧還算年輕,也唯有他打扮得有些整潔。純信回頭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葉暢︰“道寧,你認識這位小檀越?”

    “弟子認得,弟子俗家便在小劉村,這少年的姐姐嫁與了弟子俗家的一位遠房佷兒,他一慣好吃懶作,只想著采藥煉丹,與那藥王觀的駱守一關系好……”

    葉暢撓了一下頭,很明顯,自己以前得罪過這個道寧,所以此時他才會嘮嘮叨叨地說自己的壞話。

    果然,原本眼中含有希望的純信又變得失望了,他合什道︰“山門將閉,二位還是下山別投去吧。”

    “純信大師,如今寶剎這模樣,死馬也要當作活馬醫啊。”葉暢沒有多說什麼︰“機會只有一次,或者這位道寧師傅有更好的辦法讓十方寺興盛起來?”

    道寧見師傅轉向自己,頓時縮了縮脖子。

    他哪里有什麼好辦法,就算有好辦法,他也不會說。他巴不得十方寺的僧眾都散去,只留下自己一人,那時帶著廟產還俗,還怕沒有吃香喝辣的日子?

    “小檀越說說看,究竟如何方能讓本寺香火重興。”

    “無非是請菩薩降下寶光神跡罷了。”葉暢一笑。

    所有的廟觀,若是有真佛真神在,自然香火旺盛,否則香火必然頹廢。聽得葉暢這話,僧道寧又伸出脖子搶著嘲笑道︰“好大的口氣,說得你仿佛就是菩薩佛祖一般,你請他們降下神跡他們就會來?”

    葉暢臉上帶笑,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盯著純信。純信沉吟了一會兒,雖然道寧說這少年並沒有什麼本事,但聽聽他的方法,總不會有什麼損失。

    “小檀越請來方丈室一敘,道寧,你先在外邊看看。”

    道寧臉上就有些訕訕,首座這話說出來,分明是讓他不要與葉暢爭執。

    他們進了所謂的方丈室,葉暢看到道寧跟在後頭探頭探腦,便笑著對釋善直道︰“莽頭陀,你看著門,莫讓不相干的人靠近,我的方法,別人聽去就不靈了。”

    釋善直應了一聲,當真守在了門前,道寧在後頭看了,只能止步,心中暗罵小子狡猾。

    他琢磨著葉暢能有什麼辦法,想來想去,要請來菩薩降下神跡,那非得法力無邊才成。至少在他看來,無論是純信首座,還是那姓葉的小子,都沒有這個本領。

    “這小子一定是在吹牛,花言巧語,必然要被首座趕出來!”

    想到過會兒葉暢狼狽出來時的情形,道寧嘿嘿笑了起來,釋善直見他這模樣,呸了一聲︰“那和尚,莫非是偷了肉吃,一臉賤笑模樣!”

    “你才偷了肉吃,你這不守清規的頭陀!”道寧大怒。

    “俺是武僧,太宗皇帝欽許,俺這等武僧可以吃肉!”釋善直甕聲甕氣地道。

    道寧卻不知道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感念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相救之情,欽許武僧可以吃肉之事,他聽得這莽頭陀真自承吃過肉,頓時跳了起來︰“好你個莽頭陀,竟然真吃肉,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首座大師,貴寺的這位師傅,當真要好生教一教啊,日後香火大盛,若是這位師傅出來見了客人,如此毫無見識,豈不徒惹人笑?”道寧正要與釋善直爭吵,就在這時,卻見葉暢又走了出來,首座純信幾乎是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頭相送,眼中滿是興奮。

    “師傅,這頭陀竟然吃肉!”道寧心中驚訝,卻不知葉暢用什麼言語打動了純信,他琢磨著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告一狀再說︰“他亂我清規戒律,當真該趕出去!”

    “大師,你看,他又惹笑話了,佛門不許吃肉,不過是梁武帝掩耳盜鈴之令,何時變在了釋家的清規戒律了?”葉暢回頭又道。

    “是,是,檀越說得是……道寧,你若無事,去將般若波羅蜜心經抄十卷,快去!”純信瞪起了眼,終究是有幾分首座威風。

    道寧愣了,因為寺中乏人可用,他一直是純信最信任的弟子,自己也認為是下一任首座當仁不讓的人選,純信一向注意給他留顏面,象現在這樣喝斥,當真是從未有過!

    “師傅,這小子用了什麼妖法,竟然將你蠱惑了?”

    “呵呵……”葉暢又笑著搖了搖頭。

    “咄,胡言亂語,犯口舌之嗔,還不退下去抄經?”純信也有些羞惱,平日里見這道寧還算恭敬,故此另眼相看幾分,今日這廝怎麼這般沒有眼色?

    無論道寧願不願意,他都只能忍氣吞聲退下。葉暢將釋善直喚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釋善直聞言呵呵笑著點頭,然後站到了純信身邊,顯然,純信是留下了他。遠遠離開的道寧看到這一幕,心中當真是又氣惱又不解,純信可不是什麼大方的首座,十方寺這幾年趕走的游方僧人也不只一兩個,卻不知為何這個吃肉的頭陀卻能留下!

    定是那葉家十一郎花言巧語……先忍一忍吧,等忍過這一段時間,待葉家這小子的鬼主意沒有效果,到時再說。

    打著這樣的主意,道寧便沒有再說什麼,看著純信將葉暢送出大門,又送到下山的路口,若不是葉暢回身謝絕,他只怕要送到山腳下去。

    葉暢下了山,慢慢悠悠向著吳澤陂晃回去,心中浮起淡淡的喜悅。十方寺的窘境,對他來說卻是一個機會,他幫助十方寺,其實就是在幫自己。

    若是此次順利,那麼他來到這個時代便立穩了腳跟,就算是有什麼紕漏,也可以解釋得過去了。

    回到自己的家中,還沒有進門,就聽得里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一個女子在與響兒說話。聽口氣,是在訓斥響兒,葉暢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莫非那個伯母劉氏又來找麻煩了?

    他不在,響兒受身份年齡限制,確實沒有辦法對付。

    他推開門,門里的聲音嘎然而止,葉暢正琢磨著如何對付那個伯母劉氏,但發覺院里回頭望過來的女子,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並不是伯母劉氏。

    而且不只一個,有兩個女子,都是二十出頭的模樣,其中一個正在訓斥響兒的模樣。不過響兒雖然低頭聽訓,看模樣倒沒有氣憤或者害怕,倒顯得有幾分乖巧。

    “十一弟,你回來了!”

    那個訓斥響兒的女子反應很快,頓時笑著迎上來,她的笑容非常真,不象是那種被人撞破了之後的假笑。葉暢愣了愣,原本要喝問的話咽了回去,他看了響兒一眼。

    響兒甚是伶俐,知道葉暢將以前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因此提醒道︰“這是二支的大姊。”

    “大姊……”葉暢還是有些驚訝。

    那女子的眼圈頓時一紅,咬著唇就哭出來︰“我苦命的兄弟……方才響兒說你得了失魂癥,我還道是她人小胡說,如今竟然連姊姊我都認不得了……爹娘啊,是女兒不好,沒照顧好兄弟……”

    “別哭別哭!”葉暢心中覺得奇怪,二支的大姊,也就是他父親兄長的大女兒,跟他只是堂姐弟,為何這模樣比起新姐弟也不差了?

    “大姑,你莫哭了,都怨我們……”旁邊另一個女子吶吶地道,滿臉都是羞愧。

    “確實怨你,若不是你與大哥出的餿主意,小三如何會到此境……早知你們會這般決斷,便是死我也不嫁,總要守著小弟,讓他有了出息,總勝過現在這個爹不親娘不愛的嗣子!”

    聽到這里,葉暢才恍然大悟!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09 PM

第5章 好心不過嫂子


    他是嗣子,也就是過繼給他現在父親的兒子,原本他應該是三房二支之後,只是因為三支無子,所以從近親中選一人為嗣子。而他父母早逝,家中一兄一姐都已經成家,便被三支的葉思選為嗣子。

    眼前這兩個女子,一個是他原本的親姊葉琛,也就是那個僧人道寧所說,嫁到了小劉村的那位。另一個則是他嫂子方氏。方氏十六歲就進入葉家,當時正是他們這一支最困難的時候,葉暢的父母相續去世,家中一片蕭條,方氏操持家務,不但讓小姑葉琛風風光光嫁了出去,而且還讓葉暢讀了幾年書。

    便是這次葉暢被“掃帚星”砸中,也都是方氏延醫請藥,否則只憑著響兒一個小姑娘,哪裡能照顧好他。

    方氏性子外柔內剛,就是被小姑埋怨,也不分辯,只是流淚,葉琛埋怨了她兩句,然後向著院子一角喝道︰“我兄弟回來了,你也不招呼一聲,你這男人,還是男人麼?”

    葉暢微微縮了一下脖子,這位姊姊當真是威風八面,不愧是咱大唐女子啊。

    然後他看到院子角落裡的一個漢子,這漢子皮膚黝黑,面有煙塵之色,但衣裳卻收拾得很乾淨。與葉暢目光相對,這漢子起身嘿嘿笑了兩聲,算是打了招呼,然後便又坐回角落裡的一塊樹兜上。

    “當真是沒出息的憨貨,每日里就知道燒你那破窯,連我兄弟的事情都不知曉!”葉琛又罵了兩句,從她的話語裡,葉暢不難判斷出,這個沒有什麼存在感的漢子,就是他姐夫劉錕,​​也就是那個道寧和尚俗家的遠房佷子。

    “十一郎,你怎麼不說話?”水連珠般說了一堆話,葉琛卻沒有聽到弟弟回一個字,她擔憂地過來,伸出手便來摸葉暢的額頭。

    “這個……姐姐……”

    葉暢已經有些習慣自己現在的身份了,因此“姐姐”叫出來,心裡只是略微有些別扭。

    摸在他額頭的那隻手也很是粗糙,看起來,自己這位姐姐的家境,同樣不是非常好啊。

    他可以真切地感覺到葉琛對他的疼愛之意,二世為人,讓他把許多東西都看淡了,可唯有親情,卻怎麼也淡不下去。這一世親人的關愛,讓他想起另一世的親人,而對另一世親人的思念,又讓他加倍珍惜現在擁有的。

    “姐姐……我沒事了,就是有些舊事記不起……姐夫在窯場,如今情形如何?”

    “你姐夫整日在窯場幹活,每天都跟個黑炭頭一般,我沒法子,只能跟他住到窯場去,今早回家才知道你的事情,故此才來晚了。 ”葉琛說話很爽快,在家的時候,她就是個潑辣的姑娘,出閣後主持家務,又是混在一群粗莽的窯工之中,自然就更是直來直去︰“三郎,你當真記不得舊事?”

    “欠別人的錢是肯定記不起來了。”葉暢說道。

    葉琛愣了好一會兒還沒明白葉暢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坐在角落裡的劉錕卻笑了起來。

    看來自家的姐姐只是表面精明,倒是姐夫面上老實,實際上卻是有一顆玲瓏心呢。

    “我方才便在教訓響兒,明知你得了失魂癥,卻還讓你一人在外瞎轉,你自個兒也老大不小了,每日介就知道求仙訪道採藥煉丹,也該收收心……要不,姐姐替你尋個媳婦兒?”

    說到這,葉琛橫了旁邊的方氏一眼,方氏低頭垂眼,默不作聲。長嫂如母,這些事情,她這個當嫂子的原本該操心,只是現在葉琛搶了過去,她總不好說什麼。

    “姐姐!”聽得媳婦兒,葉暢有些急,若是莫明其妙多出一個不知哪兒來的媳婦,那他可就尷尬了。

    葉琛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說話,門前突然又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十餘個人出現了。

    一見其中有長支的伯母劉氏,葉暢還是不動聲色,那邊葉琛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喲,琛佷女兒回家歸寧,不到你自家去,跑到這邊來是何意?莫非見你三叔沒有回來,便將這當成自己娘家了?”劉氏沒料到葉琛會在,愣了愣,忍不住開口譏諷。

    葉琛柳眉頓時豎起,她起身正待爭吵,旁邊的嫂子方氏卻上前兩步擋在她前面︰“奴見過大伯母……大伯母說的不錯,葉家原本就是小姑的娘家,小姑回來,便是到了大伯母家,也是回娘家,大伯母總不會不添兩雙筷子。”

    此語一出,葉暢對於這個一直沒有怎麼開口的嫂子頓時變了看法︰是個厲害人物!

    果然,劉氏原本是一肚子挖苦言語的,此時不免訕然,按照族規鄉俗,整個葉氏宗族,可都是葉琛娘家人,她帶著姑丈回來,任誰家都要招呼一聲留客吃飯。

    “十一郎這些日子身體不適,小姑既為堂姐,理當回來探視,聽聞中午時伯母也來探望了,伯母關愛晚輩,這是長者之慈,我們這些晚輩相互關愛,這是晚輩之悌。”

    方氏接下來幾句,夾槍夾棒,讓葉暢嘆為觀止。

    自己的嫂子和姐姐,可都不是什麼省油燈,和她們相比,倒是這位沉不住氣的伯母劉氏弱了不只一個級別啊。

    “這個……這個……”劉氏此時就只有瞠目結舌的份了。

    “伯母午時來過,現在又來,當真是關心晚輩,還帶了這麼多人來……莫非是知道十一郎家中人丁少,勞力不足,來幫十一郎的?”方氏又補了一刀。

    “呃……”

    劉氏原是來尋葉暢算賬,順帶著教訓一下這小子,因此帶了這些人來。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帶來的這些人欺負過去懦弱的葉暢可以,但有方氏與葉琛在,任意欺凌是行不通了。

    不過劉氏不想這樣灰溜溜地回去。

    與二支、三支人丁稀少不同,三房長支的人丁相當旺,劉氏之夫葉熙娶有一妻二妾,僅劉氏就育有四子三女,加下小妾的子女,共有十四人之多。

    增丁添口固然是家宅興旺的標志,但是這麼多子女長成,都得成家立業,如何幫助他們,就成了劉氏要動腦子的。她不願意小妾的子女來分自己兒子的家當,當初便唆使著丈夫出面,讓族裡為老三葉思挑選嗣子,真正目的,也就是打發一個小妾的兒子去接收分到三支的族田罷了。

    結果葉思卻沒有如她所願,從長支挑嗣子,而是挑了次支的葉暢,這讓劉氏大失所望,同時也對“摘了桃子”的葉暢懷恨在心。這次葉暢出事,她怕是最開心的一個,若是葉暢被掃帚星砸死了,她原先的計劃又可以施行了。

    “葉暢,聽聞你得了失魂癥?”劉氏眼珠一轉︰“無怪午時對我無禮,竟然要拿鶴嘴鋤鋤我……你這般情形,屋子裡又只有一個好吃懶做的小丫頭響兒,哪裡能照顧得好你,劉貴!”

    她喚了一聲劉貴,跟她來的人中一個黑瘦微駝的漢子應了一聲便站了出來。

    “你便留在三支這裡,照顧好十一郎,里里外外的事情,你都要盯緊了,莫要讓什麼外人,借著十一郎得了失魂癥的時機,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來!”

    她說這話時,有意無意瞄了葉琛一眼,葉琛頓時跳將起來,卻被早有準備的劉錕拉住。

    “大伯母,你方才那話是什麼意思?”葉琛雖被拉住,嘴上卻關不住︰“莫非我回來看我兄弟,便成了什麼不相干的外人?”

    “我可沒有說你,你要這樣想,我也沒法子。嫁出的女,潑出的水,女婿是客,我說葉琛,你在夫家原本該好生相夫教子,幫著你家劉錕燒好窯,多燒些陶器多賺些錢才是……”

    這婦人雖然頭發長見識短,但是挖苦諷刺人來,性子直率的葉琛完全不是對手。葉琛氣得暴跳如雷,但劉錕拉住她,不讓她撲上去與劉氏廝打。

    “這個劉貴是什麼人?”葉暢低聲問響兒。

    “原是劉夫人陪嫁的小廝,如今卻在長支那邊當了個管事。”

    聽得這個回答,葉暢心裡有數了,他走上前上下打量劉貴,像是個看見糖果的小孩,眾人被他這模樣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就是陷入對峙中的劉氏與葉琛,這個時候都安靜下來。

    “劉貴?”葉暢喚了一聲。

    “小人在。”劉貴應道,倒沒有什麼囂張氣焰。

    這個傢伙看來也不是好對付的,不過葉暢無所謂,他原本就不是要對付這個傢伙。

    “伯母可是將他送給佷兒了?”葉暢笑瞇瞇地回頭對劉氏︰“如此小佷就多謝伯母了。”

    劉氏愕然。

    富貴人家送家僕小廝給別人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她可不是想送人,而是想派劉貴來控制住三支的家當。三支只有葉暢一個主人,響兒只是一個小丫頭,葉暢又得了失魂癥,那麼劉貴在這裡自然就是主事人,到時再用些手段,就算坑不死葉暢,也能夠將三支的家當搬些回去。

    “伯母果然關愛晚輩,曉得十一郎這邊少了人,便將身邊最能幹的派來了。不過既是送人,身契也該拿來為好。”方氏此時又細聲細語地開口。

    葉暢與她眼神相對,方氏臉微微紅了一下,避開他的目光。葉暢心中對這位嫂子更為欽佩,年紀輕輕的,心思敏捷不說,而且竟然只是從自己的一個眼神和一句話裡判斷出自己的用意,與自己一唱一和,逼得劉氏瞠目結舌。

    此時周圍看熱鬧的左鄰右舍多了,都是同族之人,少不得有好事者道︰“正是,送人哪有不帶身契的,還是拿身契來為好。”

    劉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時間不知如何應付了。

    她在葉氏家族中一向強勢,如今尷尬的情形,少不得有人落井下石的,頓時周圍人起哄得更多,劉氏被激得沒辦法,牙齒一咬︰“桃花,回去將我床頭的箱子拿來!”

    長支的院子與三支相距甚近,沒有多久,名為桃花的婢女就搬來一個小木箱子,劉氏接過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拿出一張泛黃的紙。

    當她拿出這張紙時,那個劉貴臉上輕輕抽動了一下,別人沒有看到,葉暢卻看得清楚。

    “這便是身契,好生收著。”劉氏將那紙遞過來,眼中閃過陰冷的光。

    她被激得只能拿出劉貴的身契,但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在她心目中,得了失魂癥的葉暢已經性命不久,到時候這張身契,自然又會回到她的手中。

    這點心思,豈能瞞得過葉暢!

    “多謝大伯母。”葉暢接過身契之後笑瞇瞇地道︰“恰好,小佷還有些事情,需要有人奔走……劉貴,咱們村上的木匠你都認識麼?還有,哪兒有毛竹賣,弄清楚這兩件事情吧。”

    劉貴還站在那兒發愣,劉氏也沒有想到葉暢當著她的面就支使起人來,不等二人反應,葉暢便已經收好了身契,然後向著劉氏拱手深施一禮︰“再次謝過大伯母,大伯母一片慈心,十一郎銘記感念。”

    見他這模樣,劉氏心中隱約覺得不對,可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況且婦人心中的僥幸心理,只是在心裡哼了聲,便帶著人離開。

    離開時,她給了劉貴一個眼色,劉貴會意,微微點了點頭。

    她趾高氣揚地來,卻灰溜溜地走,還送出一個人,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弄明白怎麼回事,走了好一會兒,才猛然頓足︰自己不是來尋葉暢麻煩的麼?

    在她走後不久,劉貴陪著笑道︰“十一郎君,小人這就去替郎君辦事。”

    他一邊說一邊就走,任誰都知道他去尋劉氏討主意去了,葉暢在背後喊了一聲“早去早回”,卻沒有阻攔。

    打發走了劉貴,再將大門關起,把看熱鬧的人都擋在門外,葉暢笑著向方氏行禮︰“多謝嫂嫂。”

    “謝我作甚。”方氏面色微紅,有些忸怩地道。

    她只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仍然是女子生命中最燦爛之時,雙頰帶粉低眉垂目下去,少婦風韻展露無遺。葉暢看得愣了一下,好在他自製力強,在失態之前,便回過神︰“若不是嫂嫂相助,咱們這位伯母,還沒有那麼容易上當。”

    “上當?我瞅她是不安好心,上當的別是你!”仍然餘怒未消的葉琛道。

    “娘子,嫂子和十一郎自有主張。”劉錕苦笑道︰“五姑看似精明,只怕要吃個虧。”

    劉氏乃是小劉村嫁到吳澤陂來的,也是劉錕族中的長輩,故此他此前不出聲,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當真如此?”葉琛狐疑地盯著葉暢與方氏。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10 PM

第6章 慈悲不過菩薩


    “劉貴,把院子裡的地掃一掃。”

    “劉貴,將水缸裡的水挑滿來。”

    “劉貴,家裡沒柴了,去山上挑兩擔柴回來。”

    “劉貴……”

    自打被安插到葉暢身邊,劉貴就沒有歇過,葉暢當真是將他充牛作馬,使喚個不停。得了劉氏吩咐,劉貴想著三支值得幾百貫錢的家當,想到事後自己能得的賞錢,只能將這些都忍了下來。

    “好了,將手中的活放一放,隨我出去轉轉。”當日下午,葉暢喚了他一聲,大模大樣地背著手就出了門。

    “倒將自己真當成小少爺了,不過就是破落戶家的嗣子!”

    見他這模樣,劉貴在身後嘀咕,勉強跟了上去。

    “哦,對了,背個水壺,今日咱們去田裡看看,天若再這麼旱下去,下半年可就沒收成了,到那時,少不得要發賣家產——好在伯母將你送來,賣個下人,換來的米糧當夠我和響兒吃嚼些時日吧?”

    這話說得,劉貴幾乎毛骨悚然,不過此時他也唯有忍了,將一個葫蘆裡灌滿了水便要出來,卻又被葉暢喚住︰“你灌的是什麼水?要煮開了的開水,不是這隨便從缸裡舀來的生水!”

    “你!”劉貴幾乎忍不住,可想到劉氏的許諾,他還是將怒氣壓了下去。

    這一次倒不是葉暢故意為難他,自從來到此世之後,葉暢就非常注意水的衛生,這可是虐疾就能要了人命的時代!

    帶著一個跟班,葉暢出了門,只覺得手中有些空,若再有一柄折扇在手就好了。他倒是不急,又回頭尋了一柄蒲扇在手,看看不對勁,便在蒲扇上仿著鄭板橋的筆法,寫下“難得糊塗”四字。

    然後他才施施然出門。

    吳澤陂原先是一座古鎮,故此才有斯名,但現在也就是二百餘戶人家,只算是一個大點的村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村里也有一些基本的商業店鋪,像是剃頭匠之類的手藝鋪子,更是不缺。葉暢讓劉貴領路,不多久就到了這鋪子前,看見鋪子外有好幾個人聚著指指點點。

    “小貴子,去打聽一下,究竟怎麼回事?”葉暢問道。

    若論年紀,劉貴絕對可以當葉暢的父親,可被他這一句“小貴子”叫得,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但還不能不去。

    “這是小姐的吩咐,這是小姐的吩咐,我只要盯好這小畜牲,終究有收拾他的那一日!”心裡嘀咕了好幾遍,劉貴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邁步向前打聽消息。

    然後才知道,就在上午,有一個頭陀來到這裡,自稱為山上十方寺的僧人,請剃頭匠給他理完發之後卻發覺沒有帶錢,那頭陀脾氣有些暴躁,竟然一肩膀將剃頭匠門前的樹都撞折,然後向剃頭匠賠罪,讓剃頭匠隨他去廟裡取錢。

    可是剃頭匠見他如此氣力,哪敢隨他出村,又怕他打起來砸壞了自己吃飯的家當,只推說沒空,讓他先回廟裡。那頭陀雖是個莽和尚,倒還講道理,只說自己會在山上等著他來拿錢,不過就是五文錢的事情,絕對會認賬。

    剃頭匠原本是想自認倒楣的,不過下午有閑人路過,見門前的樹倒了,一時多事問了起來,剃頭匠就說起此事。吳澤陂都是鄉裡鄉親,一個個義憤起來,便嚷嚷著要上山尋那頭陀的晦氣。

    “不但要他出剃頭之錢,還得要他賠這棵樹!”

    “就是,就是……咦,這不是葉家十一郎麼,你被掃帚星砸中,現在就好了?”

    “早就痊癒,這山上的僧人好生沒道理,大夥一起去尋他們理論理論?”

    “正是,上山去理論理論,前些日子去山上求雨,那兒的僧人叫什麼道寧的,竟然說是我們不誠心禮佛,故此天不降雨,要我們拿三牲六禮和香油果蔬前去禮佛才有雨下……我呸,那賤和尚一看雙眼賊溜溜的,便知是個酒肉​​和尚!”

    眾人哂笑︰“同去,同去!”

    此時大旱,因為沒有人組織的緣故,鄉裡百姓多閑居於家,正值無聊之時。眾人唆使之下,剃頭匠也鼓起了勇氣,便與眾人一道向著十方寺行去。一路嘻嘻哈哈,葉暢因為被掃帚星砸中的事情,少不得被眾人取笑一番。劉貴聽得解氣,不過他發覺每當旁人嘲笑時,葉暢便將話題岔開到拜佛求雨之事,而且他很善於言辭,與過去那個懦弱不敢言的小子完全不同。

    眾人到了十方寺,這麼多人早就驚動了寺中僧人,眾僧環立於前,為首的正是首座純信。問明眾人來意,純信“阿彌陀佛”了一聲︰“諸位施主,咱們十方寺就只有五名僧人,如今四人都在此,還有一位道寧,如今進山樵砍去了,但大夥也都是認識他的……可沒有什麼莽頭陀。”

    “不可能,那僧人口口聲聲說了是你們十方寺的,他身上的袈裟還有你們十方寺的字跡。”剃頭匠道。

    “十方寺的字跡?”

    “他自己說的,在袈裟上寫了十方寺三個字。”

    “哪會有這等事情,在袈裟上寫字……你看我們身上的袈裟,哪個寫了字?”一個僧人忍不住道。

    眾人一想也是,在袈裟上寫字這種事情未免太過離奇了。但就在這時,一個小沙彌顫聲道︰“師……師傅,有一件袈裟上……確實寫了字。”

    “出家人不打誑語,道空,不要亂說……”純信變了臉色道。

    “讓他說,讓他說!”眾人一聽有戲,都以為那小沙彌是童言無忌,因此一個個嚷了起來。純信被吵得耳中嗡嗡直響,沒奈何,只能讓小沙彌說。

    “我……我帶大夥去看。”小沙彌臉漲得通紅,話都說不通順了,只是領著大夥向寺裡行去。眾人都擁入其中,因為來了數十人,都是青壯,將院子幾乎都擠得水洩不通。

    “在這!”小沙彌轉身指著前殿後道。

    眾人都回過頭來,便看到那座韋陀像。十方寺韋陀像雖然穿著盔甲,但在盔甲之外罩著一件袈裟,而那袈裟的一處衣角,確實有“十方寺”三個字。

    但神像的袈裟終究是漆上去的,哪裡當得真,眾人正要嚷嚷,那剃頭匠卻顫聲道︰“是……是他,就是這位……這位莽和尚!”

    眾人愕然,只見剃頭匠手在發抖,指著韋陀神像,眼光中滿是恐懼!

    “對,就是他!”與剃頭匠一起來的,也有上午見著那莽頭陀的,如今一看這韋陀神像,忍不住叫出聲來。

    其實韋陀神像與莽頭陀只是有五六分象罷了,但先入為主,有那袈裟上的字跡在前,又有剃頭匠的指認,眾人不管見過沒見過,都只當真是韋陀顯聖。有那心中幾分向佛的,頓時就嚇得跪了下去,而人是群體動物,有人帶頭,便有人跟上,一時之間,眾人紛紛跪拜,一個個或求饒或請罪,只怕自己此行來向韋陀討理發錢的事情,會惹來天譴神罰。

    當然,也有膽大不信的,比如說,葉暢就沒有跪下去。

    他不但沒有跪下去,反而上前幾步,似乎要打量清楚韋陀像,然後他“咦”了一聲︰“這……有五文錢!”

    在韋陀像的腳邊上,有一小串錢,正是五文!

    聽得葉暢的話,和他一般沒跪下的幾人上前看,果然是五文制錢,被繩子​​串了放在神像的腳邊,看上去像是等著眾人來拿一樣。眾人想起剃頭匠轉述莽和尚的話語,頓時個個覺得頭上發涼,彷彿有人在上面往下吹氣。

    “還有頭發茬!”有人還注意到韋陀像腳邊的這個細節,又是叫了起來。

    這一下,眾人再沒有站著的,就是葉暢,也跪了下去!

    “韋陀菩薩顯聖!”眾人心中都是如此想,這一環套著一環的,實在讓人不敢懷疑其它。

    “阿彌陀佛!”當眾人喃喃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首座純信念了一聲佛號︰“當真……是韋陀菩薩?”

    “當真,千真萬確!”那剃頭匠這時臉都嚇白了,說話時嘴巴直哆嗦。

    葉暢將那小串制錢交到他手中︰“嘖嘖,你手藝可真好,連菩薩都尋你剃頭……不過菩薩法力無邊,為何要下山剃頭?”

    眾人一想也是,但沒有人懷疑菩薩是假的,只是羨慕地看著那剃頭匠,菩薩尋那剃頭匠剪發,想必是要賜福於他,這五枚制錢可是韋陀給的,若是供奉在家中沾沾佛法,豈不要長命百歲永享富貴?

    有那心思轉得快的,就想著如何從剃頭匠手中請得一枚來。

    “若是韋陀菩薩……老僧昨日倒是曾經做了一夢,夢見菩薩向老僧說,近日連旱不止,他心生慈悲,不忍人間顆粒無收,故此邀得一位有福緣的上山來,授他一泉,以灌田地。”純信合什道。

    “啊?”

    此時山下受困於無水已久,突然間聽得菩薩授人一泉,眾人都是大喜,一個個都看向純信,只等他說出那位有福緣的是誰。

    純信卻皺起了眉。

    葉暢心裡微微跳了跳,到方才為止,他所設計的劇本都是正常,可現在純信皺眉猶豫,卻讓他覺得事情正在起變化。

    純信目光在眾人眼中打了個轉兒,心裡也在嘀咕。

    到現在為止,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眾人都以為十方寺裡的韋陀菩薩顯靈,待他們回去之後,必會將此事大為宣揚,用不了多久,十里八鄉的百姓就全都知道,自然會有善男信女上來供養祭拜。

    可按著葉暢的交待繼續下去,就要將十方寺好不容易恢復的聲望與葉暢捆綁在一起,如此一來,若葉暢的下一步計劃失敗,十方寺的名聲豈不要又毀了?

    過河拆橋可不是什麼難事,純信首座雖是高僧,但越是高僧,就越得為自家道場著想。為了光大佛門,只能稍稍對不住這位小檀越了。

    想到這裡,純信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後又道︰“出家人不找誑語,老僧福薄,只聽得菩薩說那人乃天上星宿下凡……其餘情形,老僧愚鈍,實是不知。 ”

    此語說出之後,葉暢愣住了。

    這與他們相約的完全不同,按預​​定的劇本,此時純信應該說此位有福緣者乃是葉家十一郎,那時眾便會把他推出來,他再胡謅幾句,然後帶人去開山挖泉就是。

    但現在老和尚變了卦,說什麼“天上星宿下凡”——這天上星宿豈是那麼好弄的?

    誰說古人淳樸來著,雖然很通人心人性,可是葉暢還是低估了老和尚自己的心思。

    老和尚一眼都不看他,那模樣要多寶相莊嚴就有多寶相莊嚴,葉暢瞇了一下眼,腦子裡飛快地琢磨,是不是要動點心思坑老和尚一把,誰讓他過河拆橋呢。

    在老和尚看來,自己的做法無可厚非,可在葉暢心裡,這個仇算是記下了。只要有機會,他絕對會讓老和尚好看。

    事情的變化雖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過原先是要和尚推出他這個大有福緣之人,而此刻就變成了他自己站出來,說話的份量未免會打個折扣。

    就在葉暢想著怎麼出場時,他旁邊突然有人高叫道︰“星宿下凡……我知道是誰了!”

    那人聲音又尖又急,聽起來像是搶著說出,生怕別人佔了先一樣。跪在院子裡的人看著那人,臉上一齊露出驚訝的神情。

    那人竟然是劉貴!

    劉貴跪在地上,臉上浮著詭異的笑。葉暢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心裡突的又是一跳。

    這廝此時跳出來,有什麼話要說?

    莫非他看出了自己的計劃,故此跳出來橫生一枝,好讓自己起步就摔一個大跟頭?

    這個念頭浮起來,讓葉暢有些煩躁,他不喜歡這種事情脫離自己掌控的感覺。

    “劉貴,你這廝曉得什麼,休要胡言亂說,莫沖撞了純信大師。”

    吳澤陂就這麼大,大多數人都相互認識,因此頓時被認出來,他只是一個下人,如今身為主人的葉暢在,哪裡輪得到他說話,有人開口喝斥道。

    “正是,正是,純信大師,您慧眼無邊,看看我們這些人,究竟誰是大有福緣之人,我們回去之後,立刻備上果蔬香油前來拜謝啊!”

    “我當真知道!”劉貴見眾人大多不信他,頓時急了,跳起身來大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12 PM

第7章 原是藥王點甘泉


    十方寺裡已經安靜了許多年,象現在這般吵吵嚷嚷的情形,不知多長時間沒出現了。

    “十一郎,管管你這家奴!”有人對葉暢叫道。

    “大師,這廝得了失心瘋,休要理他,還是告訴我們誰是有福緣之人!”有人對純信道。

    七嘴八舌間,葉暢明白,此時不能讓劉貴胡說,可是急切間,他又找不到別的方法,也只能勉強說“休要胡說八道”。

    劉貴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葉暢越是要阻止他,他就越是要說,這一日來,在葉暢手中受的氣,如今全部要發作出來。

    他可不是報仇十年不晚的君子,他是小人,小人報仇,從早到晚。

    “我真知道誰是星宿下凡,若我說的沒有道理,你們再尋我算賬不遲……小郎君,你就莫攔我了,這可是乾係到大夥性命的事情,你可不能攔我!”

    將大夥性命這頂大帽子都搬了出來,葉暢心念轉了一下,看到眾人的目光有些不善,他心中一動,事情雖然超出了控制,但劉貴指出的那人是沒有本事真正引來水,到那時他出面善後,也是一樣的結果,因此,他閉嘴不語。

    “都靜一靜,且聽劉貴說,誰是星宿下凡!”

    有人嚷嚷起來,眾人也終於安靜下來,既然純信不肯說是誰,那麼讓劉貴說一說,只要有道理,眾人也都信。

    “其實大夥都知曉,那星宿降世之人,自然是我家十一郎君了。”見眾人都盯著自己,劉貴得意洋洋地開口。

    葉暢頓時愣住了,而首座純信心中卻跳了一下︰這個少年郎果然也準備有後手,竟然讓自己的家僕接了過去!

    老和尚心中不免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說了,落個人情該多好!

    他卻不知,劉貴名義上是葉暢的家僕,實際上卻是聽命於劉氏,葉暢根本得不到他的忠心,更別提讓他出面來為自己吹捧。

    “我?”葉暢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自然是十一郎你了,這些時日,還有誰被星辰砸中?”劉貴口沫橫飛︰“諸位鄉鄰可都是看到的,這天底下被掃帚星砸著還能不死的,若不是大氣運大福緣在身,誰會相信?”

    眾人原本聽得劉貴說是葉暢,心中都不以為然,可再聽到劉貴的理由,便有人情不自禁點起頭來︰這廝說得有理!

    當然有道理,劉貴心中洋洋得意,劉氏為什麼把他打發到葉暢身邊,不就是因為他有急智麼?

    “現在將這星宿下凡的事情套到小畜牲頭上,他哪有本事給村子引來水,到頭來少不得一個招搖撞騙的名聲。然後再尋機下手,葉氏族中有誰會替一個騙子出頭?”

    心中打著如意算盤,劉貴又大聲道︰“各位,十一郎一向謙遜,必然是不肯承認的,大夥何不一起求他?”

    眾人短暫地搖擺了一下,劉貴見此情形,一不做二不休,當下便跪了下去,拜倒在葉暢身前。

    “郎君便是不欲救鄉親,也要救咱家自己啊!”

    “正是正是,十一郎就行行好,想想辦法吧!”

    所謂神棍,便是如此養成,有一個帶頭的,眾人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加上百姓見神拜神見佛拜佛,也不在乎多拜一個葉暢,一個個當真向葉暢拜請起來。

    葉暢盯著劉貴,好一會兒,才牙痛似地道︰“劉貴,你這是將我……架上火烤啊。”

    他這模樣看起來是十分不情願,而劉貴則大義凜然地痛哭流涕︰“若能救田裡莊稼,回去之後,小人任郎君責罰。”

    旁邊的老和尚純信見他二人神情,心中不由暗嘆︰影帝水準!

    他卻不知,葉暢一臉牙痛的神情,實在是哭笑不得,這劉貴倒是個頭腦靈活的,玩這一手便是想將他推到身敗名裂的境地,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先是和他葉暢開了個玩笑,緊接著就將捉弄對象轉移到了這個劉貴身上。

    “唉……諸位,我確實未曾見過什麼韋陀菩薩,也不是什麼星宿轉世。既然諸位這般說,有件事情……我當告訴諸位。”

    葉暢一副不情願的模樣,眾人都看著他,純信再次暗贊他演技高明的同時,地上的劉貴卻覺得不對了。

    為何葉暢不再全力推託,反而有種順水推舟的感覺?

    “那日我為掃帚星所擊,彷彿大夢一場,見著一個背著藥簍子的道人……”

    說到“道人”,葉暢特意加重了一下語氣,老和尚純信的眼楮不由自主地突了一下,心裡也開始覺得不妙起來。

    “他老人家確實說山里有幾處泉眼,還指了一處給我,說是讓我將這泉水引來澆灌……只是此事太過怪異,我醒了之後,忘了許多事情,偏偏就記得這位老道人,但我可以肯定,我絕對不曾見到韋陀菩薩。”

    純信原本莊嚴的臉上,頓時像是生嚼了一把胡椒般,露出苦瓜模樣來。

    這位葉家的十一郎報復來得可真快!

    眾人這時注意力就全都到了泉水上,雖然還都是將信將疑,卻也願意跟葉暢去尋一尋泉水。葉暢領著眾人又出了十方寺,純信看著他們的背影,想到方才葉暢撇開韋陀菩薩的話,心中頓時無比糾結,不知道該祈求葉盛真找到泉水好,還是祈求葉盛找不著好。

    想了想,老和尚還是跟著眾人出了寺廟。

    葉暢在山路上轉了幾圈,花了兩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那日他尋著的地方。那天他將泥土挖開,雖然又填了回去,可是水還是滲了出來,形成了一個小窪子。眾人看到這小窪子已經信了三分,葉暢讓他們再往下挖,頓時七手八腳開始動手。

    雖然沒有帶鋤頭鏟鍬,可人多力量大,一會兒功夫,整個水脈就被挖開,掙脫束縛的泉水嘩嘩而出,不算太大,但也不小,它們分成三股,聚在低處,很快就形成了一個小水塘,葉暢估計,勉強夠灌溉所用了。眾人頓時歡呼,看著葉暢的目光也不一般,葉暢只是一指,便找到了水!

    劉貴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小潭水,也顧不得眾人七腿八腳地踩過,伸手舀了一捧就往自己臉上澆去。

    果然,真的是水,不但是水,而且水味道還略帶著絲甜味,分明是上好的山泉!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定……一定是哪兒弄錯了!”劉貴喃喃自語。

    他把葉暢推出來絕對沒安好心,原本待葉暢沒有找到水露出馬腳之後,他便可以宣揚,是葉暢吩咐他吹噓的,這樣葉暢就會成為自吹自擂的騙子,從而走上身敗名裂的道路。但是葉暢卻找到了水,這豈不就意味著,他原是挖個坑讓葉暢摔死,結果葉暢不但沒摔著,還在坑里撿著一個金元寶?

    更讓劉貴擔憂的是,若事情傳回到長支劉氏的耳中去……他豈會有好果子吃?

    “該死,這不畜牲定然是在哪兒做了手腳……一定是……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問題出在哪兒?”

    他有幾分急智,站在水中便拼命想著如何逆轉,但別人卻不可能一直等著他,有人便道︰“十一郎,你是遇仙了!”

    大唐遇仙之事絕非罕見,如今名滿天下的詩人李太白,也在詩中自稱“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便是朝廷之中,也有李淳風、袁天綱、張果等“仙人”出沒。

    聽得那人的話語,葉暢還很謙虛︰“我福緣淺薄,哪裡能遇到仙人……大約是某位仙家憐憫我們吳澤陂受旱災,借我之口指點大夥罷了。”

    “十一郎這話說的,為何那位仙長不借我們,不借十方寺裡的僧人,卻偏偏借你之口?十一郎,你是有仙緣之人,將來必有大富貴!”

    “正是,正是!”

    “正是個屁!”劉貴猛然跳將出來,大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十一郎平日里總愛上山採藥,他定然是早就知道這裡有泉水,他知道這有泉水,卻不告訴大夥兒,這是……這是想害得大夥都餓死啊!”

    眾人頓時愣了。

    方才吹噓葉暢星宿下凡的,是劉貴,現在又說葉暢是個騙子而且想要旱死眾人的,也是劉貴!

    這樣翻來覆去的變化,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更何況,劉貴名義上如今是葉暢的家僕,以僕誣主,可是大罪!

    劉貴也是一時激憤,故為此舉,說來說去,還是這兩天被葉暢氣壞了。到了這個時候,他是騎虎難下,就算他此時撤回誣指,葉暢也明顯不會放過他。

    因此他只能把心一橫︰“我雖為十一郎之僕,但也看不慣這等行徑,諸位休要被他瞞了,他這等人,當真……”

    “呵呵!”

    葉暢仰頭大笑起來,劉貴原以為他會暴怒,卻沒有想到他反笑,劉貴頓時就結巴了。

    大笑打斷​​了劉貴,葉暢掃視眾人一眼,心中微微有些緊張。

    此前和劉氏起沖突的那一次,只是在院子裡,身邊也沒有別人,這一次不同,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起了沖突。葉暢心中明白,此事關係到他能否在這個時代立足,能否真正讓關心他的和他珍惜的人過上喜樂的生活,他只能勝而不能敗!

    “昨日你才從我們葉家三房長支被送到了我這三支來,今日就誣我包藏禍心。我早知曉長支伯母瞧著我不順眼,想要將趕出家門,好讓三支的產業落到長支手中……卻不曾想,你奉命而來,心卻這樣急!”

    葉暢將葉家的家醜攤出來,一時之間,眾人都是瞠目結舌。劉貴更是臉色大變,雖然劉氏一向針對葉暢,可是她心中的算盤也只在少數親信面前透露過,葉暢是怎麼知道的?

    卻不知劉氏這點心思,瞞瞞過去的葉暢還可以,對現在的葉暢來說,早就洞若觀火。

    拋出這件家醜,葉暢森然看著劉貴︰“劉貴,你隨我才一日,就這樣誣我,依大唐律,家僕誣主,當受重罰,你可知罪?”

    “我……我沒有誣你,我說的,句句是實!”劉貴咬牙硬挺。

    葉暢目光在眾人臉上打了個轉兒,還在老和尚純信臉上微微一停。純信心中一動,此時若他出面為葉暢說上一聲,認定他就是韋陀菩薩口中的“星宿”,那麼葉暢就能擺脫嫌疑。

    只是老和尚也略略知道葉家的情形,葉家族長出自長房,三房各支,唯有長支在宗族裡有些力量,若是幫葉暢說話,就要得罪葉家長支,而長支的那位劉氏夫人又是小劉村劉家的小姐,父親正是劉氏宗族的族長,地位甚高。

    也就是說,他一開口,就要得罪葉劉兩家有力人物,而只是幫了一個少年罷了。

    想到這,純信只是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就避開了葉暢的目光。

    葉暢抿著嘴笑了一下,這老和尚缺乏勇氣,難怪將座十方寺經營成如今模樣,不過自己原本就不把希望寄予他身上。他又看向諸人︰“族中分我十餘畝田,如今也旱得快絕收了,各位,若是早有辦法,我會坐視自家田裡的苗兒枯死?”

    這一句話,眾人便紛紛點頭︰“正是,我們豈會如此糊塗,冤枉十一郎這樣的好人!”

    劉貴愣了,他雖有急智,思慮終究不全面,忘了這一茬。他心中也不禁猶豫起來,難道說葉暢真是前些日子遇了仙,才知道這裡有泉,而不是早就明白?

    “也不知是哪位仙人指點於我,既然尋著了泉水,我等原該為他塑金身才是。”葉暢又說道。

    “是,十一郎說的對!”

    他輕輕巧巧地一句話,將眾人的注意力從劉貴的指控又轉到那位指點他的“仙人”身上,這話說出來之後,老和尚純信心裡咯登一下,忍不住再次後悔︰方才自己怎麼就沒有出面給這少年撐腰!

    “我知道那位仙人是誰,定然是藥王!”有人道。

    葉暢心中一喜,眼楮裡也閃閃發光,他一拍自己的腦袋︰“正是,正是,我真糊塗了,那位仙人與藥王觀裡的孫仙人確實有幾分相像!”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13 PM

第8章 悍婦毒舌鬼神厭


    藥王觀裡的孫仙人,就是藥王觀中供奉的孫思邈神像。

    修武縣一直有傳言,國朝初時神仙藥王孫思邈,曾在覆釜山與六真山採藥煉丹,後來丹成飛仙,其弟子初唐四傑中的盧照鄰,也曾經來此尋覓其師仙蹤。

    事實上葉暢對盧照鄰的傳聞是持懷疑態度的,盧照鄰雖然和孫思邈學醫,可是最後自己還是因為不堪忍受疾病折騰而投水自盡,哪裡有閒暇來修武縣轉悠。

    不過現在,他得裝出一副模樣來。

    在葉暢原先的計劃中,十方寺的老和尚應該與他一唱一和,這樣他自己就不需要過多的表演,可現在純信變了卦,莫說方才沒有出面支持他,就算出了面,葉暢也不會將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因此,藥王觀就成了葉暢的新選擇,而且,他還不得不親自來表演一下。

    “往常我日日想要求仙訪道,不曾想竟然錯過了這樣的機會!”他搥胸頓足:“終究是我仙緣不足,福德不厚!”

    “十一郎,你這還是福德不厚?”眾人一片哂笑,似乎是在嘲笑葉暢太過貪心。

    這個時候,劉貴被所有人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總之託孫仙人的福,我們是尋著水了,接下來有筆賬我要先算一算,劉貴,你往哪兒跑?”

    見眾人被葉暢說動,劉貴便開始準備跑,但是別人可以忽視他,葉暢如何會忽視?他一聲喝斥,劉貴撒腿想要開溜,葉暢已經快步追上去將他扯住。

    “我,我……”

    “你這大膽刁奴,竟然欺主,誣良為盜,實是大罪……大夥幫我將他送到官府去,少不得要抽他幾十板子!”葉暢厲聲喝道。

    “饒命,十一郎饒命!”劉貴頓時慌了。

    他雖然有幾分急智,但終究只是鄉野間的家僕,畏懼官府乃是本性,聽得要送他去見官,他心裡的各種鬼主意頓時煙消雲散,雙膝也發軟,直接就跪了下來。

    須知百姓畏官,古來皆然,官字兩口,一口吃盡民脂民膏,一口決斷生家性命,除了葉暢這樣從後世來的對官府天生便有懷疑與置問心理的,誰會不怕!葉暢沒有想到自己提到送他見官,竟然就讓這個刁奴嚇在這種模樣,也不禁微愣,然後心念一轉:“你可認罪?”

    劉貴心裡明白,自己現在只有服軟才有退路,當下叩頭道:“小人錯了,小人不該犯蠢,竟然誣主……實是小人來到三支後日夜勞作,心中不滿,想要惹怒十一郎,將小人趕回長支去,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雖然求饒,卻不敢將劉氏也牽扯進來,言語中便有為劉氏辯護的意思。葉暢哼了一聲,原本就不指望通過這一件事情就將所有麻煩解決掉,他最大的目的已經達到,至於這個劉貴,只要能再榨出點油水來,也沒有必要和他計較。

    抬頭又看了一眼老和尚純信,還有賬要和這老和尚算,不過不急,先記著。

    “送這廝去見官!”有人嚷道,鄉野間總不會少這些愛起哄好看熱鬧的閒人。

    葉暢沉吟了一下,卻想起一件事情,昨日他姐夫劉錕來看望他時,提起有人意欲在覆釜山內開陶窯,正需要人手之事。他心中一動,這個劉貴當然不能留在身邊,否則關鍵時候他又跳出來鬧騰,對自己甚為不利。把他送官也不是件好事,官府是否會對所謂“遇仙”之事追根究底,葉暢並無把握。那麼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將這劉貴發賣——既可以將他趕走,又能變現換點銅鐵花用。

    他讓人將劉貴先綁起,然後道:“下山再說,各位家親,咱們回去!”

    眾人鬧了半日,也都累了,而且今天發生的事情,正要回去說與家人鄰居聽,因此一個個應了起來。行了兩步,葉暢又高聲道:“既然是藥王老仙長賜我們清泉,明日大夥可都要記得,咱們一起去藥王觀上香!”

    眾人又是哄然應諾,唯有老和尚純信腳下險些一趔趄。

    這些香火……原本該是他十方寺的,只因為他臨時改了葉暢的話本,便被葉暢改到了藥王觀。這樣一來,他跟著忙乎了許久,還專門做了種種安排,豈不是恁的好處也沒有得到,只是成全了葉暢遇仙之說?

    老和尚心中第三次產生了悔意,而且這一次悔得非常徹底。

    葉暢不管老和尚心中怎麼想,這只是他對老和尚背信棄義的小小報復。在眾人幫助下,押著劉貴他們便下山而去,早有腳快嘴快地跑到了前頭,因此他們人還沒有到,今日的事情已經被人添油加醋傳回了吳澤陂。

    故此到村頭的時候,半村的人都在等著,大多是葉家同宗,也有外姓閒人在看熱鬧。

    響兒一臉迷糊地站在人群中間,她旁邊是嫂子方氏,方氏身後則站著一個看上去就老實巴交的男子,那是她丈夫葉曙,也就是葉暢實際上的親兄。葉曙已經年近三十,比起葉暢要大上十多歲,性子最是懦弱,又少言寡語,因此葉暢甦醒過來後總共也沒有和他說過十句話。

    只不過他看著葉暢的目光,總是帶著歉然,大約是覺得讓葉暢去給三支充當嗣子,實在是對不住葉暢吧。

    葉家三房,長支從上上一代起就非常強勢,因此其餘二支比較衰微,到葉曙與葉暢這一代時,二支最為貧困,主要收入就是族中撥付的一些田地。而大唐經過百年,均田制已經走向瓦解,朝廷發放的露田在有些地方名存實亡。故此,葉曙讓葉暢去嗣三支,也有為他尋一條出路的意思。

    “四哥,四嫂。”葉暢與他們招呼了一聲,葉曙點了點頭,目光中含有隱憂,看向站在眾人堆中的一個長者。

    葉暢也望過去,只見這長者身著葛衣,神情嚴肅,雙眼中甚為嚴厲。在他身邊,則是長支的伯父葉楝,還有一臉都是怒色怎麼也藏不住的劉氏。

    “你竟然敢如此,你竟然敢如此!”

    見葉暢向自己望來,劉氏氣得話都說不通順,指著葉暢渾身發抖。

    葉暢不理睬她,而是上前,向葛衣長者行禮:“見過宗長。”

    這葛衣老者,乃是修武葉氏宗族的宗長,也是吳澤陂中的村正。依大唐體制,百戶一里,五百戶為一鄉,象吳澤陂這樣的地方,應當也設有里正,但是因為吳澤陂諸家並無勳官(唐朝常令六品以下勳官充任里正),這些年又沒有出什麼人物,因此里正一職就由相鄰的小劉村人充當,而葉氏宗族因為人多,所以宗長得以充任村正。在一貫不願意與官府打交道的鄉野,里正、村正便是決斷訴訟、緝盜捕寇和調解說和的權威。

    葉氏宗長名為葉淡,論輩份乃是葉暢叔祖,見葉暢行禮,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以往對這個族孫,他都不怎麼關注,葉氏是個大家族,諸房加起來人口過百,一個遠支的族孫,平日裡又默默無聞,自然進不了他的眼。但這一次不同,竟然“遇仙”,還在大旱之時找到了泉水……

    想到葉暢找到泉水的事情,葉淡心中就有一種煩躁。這讓他的心情很不好,看著葉暢的目光也有些冷。

    “宗長在此,不知有何吩咐?”

    “聽聞你在外人面前說你本房伯母對你不利?”葉淡哼了一聲:“你三房最近鬧得是越來越不像話,你不好生經營生計,為何疑神疑鬼,詬陷自家伯母,豈不知這是忤逆之罪?”

    一來便是一大頂帽子,葉暢看了劉氏一眼,原先還怒氣沖衝的劉氏,此時便有些得意洋洋了。

    “宗長說的是……”旁邊的劉貴情知這是自己逆轉局面的唯一機會,他雖然被綁著,可是嘴巴卻沒有被堵,這時立刻跪在葉淡面前:“小人親眼所聞,十一郎竟然誣陷主母要害他!”

    原本還有些猶豫當如何處置劉貴的葉暢,這個時候便下定了決心。這廝對劉氏倒是忠心耿耿,只要有機會就跳出來生事,這樣的一個傢伙,可不能留了。

    “可有此事?”葉淡冷冷地問道。

    “侄孫是說過,本房伯母劉氏覬覦本支的家當,有意為難我。”葉暢不知道為何葉淡會有些針對他,因此回應得不卑不亢:“至於忤逆,本房伯母於侄孫既無生恩,又無養德,實不敢當'忤逆'二字。”

    “嗯?”

    葉暢這表現,讓葉淡愣了一下。

    什麼遇仙之事,對於葉淡來說,是將信將疑的,但是在葉淡的印象中,這位遠房族親一向是個木訥少語的性子,兄弟倆都是一般老實,而現在葉暢的表現,則與此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葉暢言辭鋒利,思維敏銳,痛快地應下了並不構成大錯的指摘伯母之責,但又堅決否認忤逆之罪,這種避重就輕,只有能言善辯機敏過人者才有。

    而且他神態間,也有大家之氣,令葉淡刮目相看。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人們的傳聞,葉暢遇到了仙人孫思邈。難道他真的遇仙人開竅,故此有現在的機智?

    “十一郎,你這等胡言亂語,雖非忤逆,卻是不敬尊長。”葉淡微微思忖了一會兒:“去祖祠領家法吧。”

    這下輪到葉暢愣住了。

    他推了忤逆之罪,因為他知道這在中古之時乃是大罪,原本他的理由很充分,葉淡也明顯接受了他的理由,可是卻還要用家法處置他,這是何道理?

    葉暢畢竟是後世來人,故此對於此際宗族力量還沒有深刻認識,葉淡即使心中認同葉暢的理由,今日之事卻也非得處罰他不可。要知道葉淡在宗族中的聲望權力,都是來自於宗法制度,他如何會不維護三房長支!

    “只是這樣,太便宜他了,族裡分派的族田,得給他收回來!”劉氏在旁大聲道。

    “說的是……”有人低聲應和,自然是和三房長支關係密切的。

    “此事待葉思回來再說。”葉淡看了劉氏一眼:“十一郎是晚輩,少不更事,嚴加管教是要的,但他還不是三房三支的家主,做不得數。”

    他要維護宗法制度,卻也不會任劉氏擺佈,而且此次三房兄弟睨牆,正是他居中漁利的好時機,如何會讓事情短時間內就結束!

    葉暢這時回過神來,看來一頓家法是不得脫了,他瞪著劉氏,那劉氏見他瞪來,便又大罵道:“你這沒教養的小畜牲,還敢瞪我,宗長,你瞧瞧,他當著你的面,還敢瞪我!”

    “十一郎……”葉淡心中怒意更大。

    “宗長,我姓葉,我若是畜牲,那我們姓葉的豈不全是畜牲?”葉暢大聲道:“我只是不敬她這個伯母罷了,她說我們姓葉的是畜牲,便是不敬我葉氏的列祖列宗,不敬宗長你老人家,也當家法處置!”

    劉氏滿嘴惡毒的叫罵頓時啞了。

    她做潑婦罵街,卻不曾想給葉暢抓著了漏洞,一句話便套了進去。葉暢對她一位本房伯母不敬,又不是什麼大過,可是對祖宗不敬,那就是大過了。若說葉暢此去領家法要被鞭笞,那麼劉氏也少不得要被用鞋底抽嘴巴了。

    “咳,大哥,劉氏是被這小……被十一郎氣壞了,口不擇言,無心之失,還是不追究了吧。”

    氣氛一時僵住,葉楝向旁使了個眼色,一位微微駝背的葉氏長輩開口道。

    他這句話,讓劉氏原本僵成一塊的臉終於又活動過來,葉暢卻向這駝背長輩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那日跟著響兒四處轉悠的時候,他已經見過這位長輩,名為葉渾,乃是葉淡同輩中的人,他要敬稱一句九叔公的。只不過這位九叔公一向與葉楝關係好,故此這個時候,才會出面為劉氏說情。

    見葉暢向自己笑,葉渾已經活了六十多歲,卻沒來由地覺得心中一抖,這個葉暢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來。

    葉淡琢磨了一下,用家法處置劉氏,似乎不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反而還會得罪了劉氏娘家,這個人情倒是要送出的。

    “唔,既是一時激憤,那就罷了,不過,劉氏,身為長輩,當有長輩模樣,今後休要做這潑婦罵街!”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15 PM

第9章 翻雲覆雨惹惡念


    葉淡看來,訓斥一番劉氏,也算給了大夥一個交待,事情就到此為止了。

    但葉暢卻不這樣認為。

    劉氏被無關痛癢地訓斥兩句,換他去祖祠挨一頓家法,對葉暢來說,這可是賠本的買賣,賠本的買賣他是絕對不做的。

    “宗長寬厚仁德,有長者之風,實為我葉氏楷模!”首先葉暢是以一個馬屁開頭,這讓葉淡嚴肅的面容稍稍化解,然後葉暢又道:“只是侄孫也有下情,還請宗長容稟。”

    “說。”

    “侄孫指控長支伯母,也是一時激憤,只因當時劉貴這小人,以奴僕之身,竟然誣衊侄孫這主人。劉貴是昨日長支伯母才打發到小侄這邊來的,連身契都交與了小侄,可他卻敢說小侄包藏禍心,早就知道山中有泉,偏偏一直不告訴大夥,想讓大夥受災——這可不是誣衊小侄一人,咱們葉家的名聲,全被他誣衊了!”

    “有此事?”葉淡眉頭頓時擰起。

    他是被葉楝與劉氏請來的,葉楝與劉氏可沒有提起這個事。大家族中,惡奴欺主之事屢見不鮮,但也一向是他們這些為主者最為痛恨的,這可是動搖宗法綱常根基之事!

    “宗長不信,請問諸位鄉親,若非如此,侄孫又如何敢指摘伯母?”葉暢轉向正津津有味看著熱鬧的諸位閒人:“各位請說一聲公道話吧。”

    “正是,正是,方才劉貴確實說了。”

    眾人巴不得事情越熱鬧越好,自然紛紛證實,還有人說著劉貴當時口氣說了一遍。聽到這裡,葉楝的臉色鐵青,葉淡則神情更為陰沉,而劉貴則瑟瑟發抖。

    對劉貴來說,事情大條了!

    以僕誣主,就算不去官府,請出家法來,也要被打個半死!

    “侄孫為其所誣,不知他背後是何人指使,故此口不擇言,有得罪長支伯母之處,想必長支伯母寬大,不會與侄孫計較。宗長寬仁,這廝雖然目無主上,但終究是長支伯母的陪嫁小廝出身,須給長支伯母留幾分體面……”

    葉暢口口聲聲說要給劉氏留面子,實際上卻是在擠兌葉淡:若是計較此事,那麼劉貴和他背後的三房長支就全部要承擔責任,如果不計較此事,那麼葉暢那不敬尊長的些許過錯,也應該輕輕揭過。

    葉淡心中還是很不快,但也只有按著葉暢的佈置來行事了。

    “劉貴,你這廝身為家僕,竟然惡言誣主,實在是罪不可逭——來人,給我打!”

    劉貴不是族人,只是一個下人僕役,自然是用不著去祖祠行家法,葉淡一聲令下,族中自有青壯上來,將劉貴摁倒在地,然後又有人拿來棍棒,扯下褲子就對他屁股一頓打。打了幾下之後,葉暢卻出聲道:“宗長,這刁奴嘴上油滑,當給他嘴上一些教訓,讓他以後不敢如此嘴賤!”

    “嗯,抽嘴!”葉淡掃了葉暢一眼。

    於是劉貴又被拖了起來,有人拿來硬鞋底,開始抽他的嘴,劈哩叭啦之下,劉貴雖然連聲求饒,還哀求長支給他求情,可是長支葉楝與劉氏都恨他辦事不妥,加上要避支使他為難葉暢的嫌疑,一時之間,根本無人為他求情。

    眼見十幾鞋底抽下去,劉貴不唯嘴被抽腫了,連牙都抽出了一枚,葉淡向葉楝那邊瞄了一下,示意他們可以開口求情了。但是就在這時,葉暢又上前向他行禮:“宗長!”

    “又有何事?”葉淡的耐性都快被磨沒了,這一次出來主持族中爭執,卻處處彆扭,他現在還不大清楚原因是什麼,但有一點不會錯,就是葉暢這小子在其中起了極不好的作用。

    “宗長向來寬厚為懷,這刁奴已經受了教訓,還請宗長饒過他這一遭吧。”

    竟然是出面為劉貴求情!

    葉暢此舉雖然出乎葉淡意料,但總算合了一回他的心意。而那邊正準備出來說話的葉楝,此時不得不退回去。

    他原本的打算是藉機向葉暢提說,這劉貴既是刁奴,已經不適合在葉暢身邊侍候,不如交還他們長支——從一開始他就不贊同將劉貴打發到葉暢身邊去的做法,這只是劉氏被葉暢與方氏擠兌得如此,現在正是要回劉貴的時機。可是葉暢出來,就完全打亂了他心中的算盤,這讓他心中不由狐疑起來,莫非葉暢這小畜牲看出了他的打算?

    應該不是,若小畜牲有這等本領,早就該表現出來才是,除非他真的遇仙……可前些時日他昏迷的時候,自己親自去看過,那分明就是氣息奄奄,遇仙怎麼會出現這種情形?

    與這個相比,葉暢突然為劉貴求情,反倒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了。

    “你為這刁奴求情?”

    “宗長給他教訓,讓他以後不敢再犯,便足夠了,侄孫家中無人,正需要人手,宗長饒他一回吧。”

    “那便依你……不過,你不敬尊長之過,亦不能不追究,自己去祖祠跪上一個時辰吧。”

    葉淡最後的決定,還是讓葉暢愕然。

    他心中也有些奇怪,為何葉淡會對他遇仙之事如此冷淡,按理說這大旱之時,他發覺泉水,應該是立有大功,可是葉淡不但不提這事,反倒有意刁難。

    難道說是長支使壞?

    不像是這樣,若是長支真對宗長有這麼大的影響,方才他就不會訓斥劉氏,更不會依著葉暢的意思重責劉貴了。

    “怎麼,你要違命?”見葉暢沒有反應,葉淡又哼了聲。

    “是!侄孫不敢。”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葉暢還需要葉氏宗族的支持,才可能在這個時代立足,因此他恭聲應是。

    這場好戲,也因之落幕,只有劉貴委屈地抽泣著,他眼巴巴看著葉楝,想要回到長支去,葉楝卻只是向他微微搖頭,讓他稍安勿躁。

    葉楝這個時候心實對葉暢當真是生出了殺機。

    此前劉氏的行為,葉楝雖然知道,卻並不是他的主意,他更多的像是在冷眼旁觀。可今日見著葉暢幾乎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特別是還鬧出了一遇仙的事情,可以想見,隨著這名聲傳出去,葉暢的影響會越來越大。

    誰知那時葉暢會不會記恨今日之事。

    一個敵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讓敵人成長起來,變成龐然大物。

    葉楝又向劉貴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在葉暢身邊,劉貴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忍著嘴上和臀部的疼痛,跟在了葉暢的身後。

    不唯如此,他還得盯緊了葉暢,要隨時通風報信。

    他們的這些小把戲,都被葉暢看在眼中,也讓葉暢明白,像劉貴這樣的人,對他的寬容就是縱容。

    “十一郎!”

    到這個時候,他的血親兄長葉曙才敢上來和他招呼。

    葉暢嘆了口氣,無怪乎當初葉思要選他為嗣子時,葉曙幾乎沒有做什麼反對了,這個兄長,倒是真怯懦。

    “多謝兄長關懷,我無礙,這就去祖祠跪了,這個刁奴,兄長替我盯著,莫讓他偷懶。”

    “哦。”

    葉暢到祖祠去下跪,一個時辰跪完,天色也已經黑了,當他出來時,雙膝痛得像是針扎一樣。葉暢心中暗暗惱怒,將這筆賬暗暗記下,響兒早在門口等著,她這樣的小使女是不能進祖祠的,因此連送口水給他喝都做不到。見他走起路一拐一瘸,小丫頭頓時雙眼朦朧:“十一郎,你的腿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吃過晚飯沒有?”

    “十一郎沒回來,我不想吃。”

    “啊,哈哈,以後別這麼傻了,到時就吃飯。”葉暢憐愛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傻丫頭,你這個年紀,吃飯可耽擱不得。”

    響兒睜大眼睛,莫明其妙地看著葉暢。

    她感覺自家小主人似乎又有些不一樣了,在祖祠跪了一個時辰,不但沒有讓他精神萎糜,反而讓他鬥志昂揚起來。

    “不但要按時吃飯,而且咱們還要一日三餐……再下一步目標,則是每週都有肉菜!”

    “每週”是什麼意思,小響兒是不懂的,但“肉菜”她明白,眼睛頓時就睜大了。

    大唐極盛之時百姓的營養還算不差,但肉菜也不是鄉里間尋常人家能經常吃到的,更何況小響兒這樣的小丫頭。在大多數人尚是一日二餐的時候,肉菜的誘惑力極大。

    “咱們家裡存糧不多,還得備荒,十一郎,你可不要亂來……”若響兒是很懂事的,此時就應該如此提醒葉暢,但她虛歲才是九歲,雖然比起後世九歲的小娘​​子更明白生活的苦難,可現在,對肉菜的渴望明顯讓她忘了把家裡糧食吃光的危險。

    又疼愛地摸了摸響兒的腦袋,葉暢活動了一下手腳,讓自己變得神采奕奕,然後便向自家走去。

    才到家門前,他就驚訝地發現,村子裡幾十號人都堵在了他家門口。

    “十一郎來了,十一郎,快些喝水!”

    “十一郎,聽聞你喜歡採藥煉丹,喏喏,你看看,這是我以前積下的首烏,你覺得可以用不?可以用你就拿去!”

    “我這還有一棵靈芝,十一郎,不要客氣,就送你了!”

    一見他回來,眾人就擁上來七嘴八舌。葉暢被吵得頭昏眼花,團團做揖道:“各位鄉親,有什麼事情,直說便是,何必如此?”

    眾人都笑了起來。

    不一會兒,年紀最長的吳裕抱拳拱手:“十一郎,仙家點化於你,教你尋著泉水,但是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何將這水引到我們田裡去,還得十一郎你來指點。”

    葉暢這才意識到,為何這些人來尋他。

    那眼泉水水量是不小,他們這種的又不是水田而是旱地,灌個幾百上千畝地沒有問題。但是泉水位置卻大有問題,從泉眼所在地要挖渠引水到他們的田地那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眾人方才都去看了泉眼之後,覺得似乎只有擔水一途。

    哪家不是十幾二十畝的田地,靠著肩膀挑水,這兩三里的山路,也不是好走的!

    還是有人聰明,只說仙人既然指點了葉暢泉水的位置,那麼自然也指點了他引水的方法,或者葉暢出面帶頭,領眾人去藥王觀裡祭拜,仙人慈悲心發,將那幾座小山搬了也未必不可能。

    聽得眾人七嘴八舌說到這個,葉暢微微​​笑了。

    對於眾人來說,這是個麻煩,可是對於葉暢來說,這並不是什麼麻煩。在眾人看來,引水只有挖渠一條道路,可是葉暢還有別的主意。

    眾人見他笑了,頓時覺得他一定有辦法,或許藥王仙人在指點他的時候,並不只是告訴他泉水所在地那麼簡單。

    “十一郎快說,快說!”

    在眾人催促下,葉暢終於微點頭:“不是沒有辦法,只不過這世上之事,從來沒有不勞而獲者,仙人指點我何處有泉水,卻也讓我得了失魂症。”

    這話一出,眾人便都沉默了。

    葉暢得失魂症之事,雖然他吩咐響兒不要往外說,可是不知怎的還是傳出去。這樣的一個偏僻村聚,難得有什麼新鮮事情,因此只要知道的人,必然會和別人說起。到現在,村子裡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眾人並沒有將失魂症與他遇仙的事情聯在一起,現在聽他這樣說,眾人才醒悟:得到仙人指點,絕對不是沒有代價的。

    眾人相互望了望,終究還是那個年長老者陪著笑說道:“這個……這個……十一郎,為了鄉親們,你就,呃……”

    他們的意思,就是讓葉暢為了鄉親們犧牲犧牲,不過這話不好直接說出來,因此老者就有些結巴。

    葉暢當然拒絕,然後是眾人利誘——葉暢乃葉氏宗族之人,這些人還不敢用上威副手段。他們能拿得出的利益有多少,不過是一點針頭線腦,葉暢自然沒有放在心上。待眾人求得都恨不得下跪,葉暢覺得時機成熟,已經員足了他們的胃口,便說道:“其實不用仙人指點,也不是沒有辦法。”

    “十一郎果然有辦法!不愧是仙人指點過的!”頓時各種各樣的馬屁又出來了。

    “我這辦法,卻要大夥出工出力。”葉暢又道。

    “若能引來水,那就是救了大夥性命,出工出力算得了什麼?”眾人紛紛道:“十一郎只管吩咐就是。”

    “讓讓,借光……”葉暢正要開口,突然間聽得人群後面傳來了聲音。

    眾人分開,葉氏的宗長葉淡又背著手走了過來。

    葉淡在吳澤陂時,只要在外遊走,必然是背著手踱著方步,原因無它,他幾次進修武縣城,偶然見著城裡的縣令、縣尉老爺,便是如此步伐。初時還有人譏笑他,葉淡說早年看到修武尉苗公諱晉卿字元輔的,便是這樣走路。

    這位苗公如今可是大唐的吏部侍郎,正主持科舉考試之事呢。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16 PM

第10章 嫂子恕我做不到


    “十一郎,我去看了那泉水。”葉淡看葉暢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無論這個侄孫是不是真的遇仙,有一點都可以肯定,他不再是當初那個一心想要尋仙訪道煉丹長生的小子了。因此,葉淡開始正式自己的這個晚輩,現在他的心中還存在兩可:一是打壓他,防止這個旁支晚輩今後威脅到長房嫡脈的地位;還有一個就是全力扶植他,讓他借助家族的力量一飛沖天。

    修武自古人傑地靈,當地也有不少世家旺族,但吳澤葉氏卻不在其中,歸根到底,還是葉氏沒有出什麼傑出的人物。葉淡以前因為葉暢的平庸而忽視他的存在,現在卻因為他的經歷開始正眼看他。

    “泉水位置不大對,那邊的水,流不到咱們這邊田裡。”葉淡又說道。

    “葉宗長說的是,流不到咱們這邊,尋著泉水也沒有用處啊。”有人感嘆道。

    葉淡不動聲色看著葉暢,他的神情讓葉暢眉頭皺了起來,總覺得有些不對。然後,聽得葉淡又道:“遇仙之事,再勿亂說,有福緣的遇仙,那是進身之階,像我們這等人家遇仙,難免變成取禍之道。”

    他說完之後,向著院子裡眾人抱了抱拳:“諸位鄉鄰,十一郎年幼不懂事,諸位莫要再替他吹捧,免得他惹出什麼禍端,連累了諸位。”

    這個時候,葉暢驚訝了。

    這位叔祖倒很有幾分能力,難怪能坐穩宗長和村正的位置,只是幾句話,便將這些人鎮住了。

    誰願意被連累呢?

    “村正,方才十一郎可是說有辦法將水引到咱們的坡田去。”不過只安靜了片刻,就有人開口。未來的禍患那是未來,可是現在若引不來水,大夥就要賣田賣地,甚至賣兒賣女了。

    這個消息讓葉淡眉頭緊緊皺起:“胡鬧,少年郎好為大言,你們也相信?”

    “十一郎可不是一般的少年郎,他有仙人點化呢!”

    “正是,換了一般少年郎,如何能在這大旱光景尋著泉水,老大一口泉,村正,你自己方才也是去看過了!”

    “一時巧合,這夜色都深了,諸位還不回去,難道非要打擾十一郎休息?”

    葉暢心中覺得奇怪,葉淡這個態度,似乎並不想讓他幫助村子裡把泉水引來。他皺著眉,見眾人被葉淡積威所迫,漸漸都散去,心裡也不由得有些不快。

    如果引不來水,他在坡地上的那十來畝田沒有收穫,那麼下半年他與響兒吃什麼?而且,葉暢需要藉助尋泉引水之事,樹立起自己在村子裡的威信,以後尋人做事什麼的都方便。

    眾人都散去後,葉淡看著葉暢,在朦朧的夜色中,他的神情有些奇怪。

    “十一郎,早些休息,不要胡思亂想,那泉水之事,到此為止。”

    “宗長,我確實是有辦法將泉水引上坡地。”

    葉暢挑了一下眉,他的計劃,不能因為宗長的不信任就中止。而且,若能得到宗長的支持,調動整個葉氏宗族的力量,那麼他能更快地取得成功。

    “十一郎,你不懂我的意思麼,引泉之事,到此為止!”葉淡嚴厲地道。

    “為何?”

    葉淡沒有說理由,只是盯著葉暢,從這個侄孫眼中,葉淡發現了堅持。雖然葉淡想要用嚴厲的眼神讓對方屈服,可是對方的目光卻始終清朗。

    這小子,現在不知為何,意志如此堅定,不會輕易為別人改變啊。

    過了會兒,葉淡點點頭:“我不管你,不過,你也莫要想我們葉氏會出一人出一錢幫你。”

    說完,他便走了。

    他前腳走,後腳便又有鄉親進來,向著葉暢討要主意。葉暢沒有細說,只是讓他們帶好工具,次日一早等他消息就是。

    將這些人打發走之後,葉暢原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安靜一會兒,卻不曾想,響兒剛開始做晚飯,兄長葉曙與嫂子方氏又過來。

    見劉貴猥瑣地縮在牆角,方氏眉頭輕輕挑了一下,低聲對葉曙說了句話,葉曙大步走到劉貴面前:“劉貴,隨我來。”

    劉貴嚇了一大吵,方才葉暢的院子裡如此熱鬧,他都盡可能地縮在一邊,暗暗記下發生的一切,等有機會向三房長支傳遞消息。現在,葉曙要他走,不知是為何。

    但他無法拒絕,他是家僕。

    “方才宗長來了?”方氏待劉貴被打發走後輕聲問道。

    “是。”葉暢心中一動,就他的觀察來看,方氏還是可以信任的,他想不明白族長為何會對引水之事不上心,方氏有些智慧,或許能從她這裡得到些答案。因此,他便將葉淡的反應說了一遍,末了請教道:“嫂子,你說說,宗長究竟是為何不太想讓我去引水?”

    因為詢問答案的緣故,也因為後世的習慣,葉暢目光灼灼地盯著方氏,讓方氏的臉不由自主微微發燒。方氏有些奇怪,在被掃帚星砸中之前,葉暢相當靦腆,莫說這樣盯著自己,就是自己與他多說幾句話,他也會面紅耳赤,可現在,他卻表現出了一種讓方氏覺得怪怪的坦然。

    這種坦然,似乎帶著一些很強的逼迫性,讓人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

    “嫂子?”葉暢發覺方氏垂首不語,又催了一句。

    “其實很簡單,宗長看上了那些坡地了。”方氏定了定神,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然後開口說道。

    這一句話就點醒了葉暢。

    為何吳澤陂出現這麼嚴重的旱情,身為村正的宗長葉淡,卻不怎麼積極組織抗旱。為什麼自己指出泉水的位置,葉淡不但不歡喜,卻有些不滿。為何自己告知他有辦法將水翻山引來,葉淡卻不願意提供宗族支持!

    這個時候,葉暢深刻的了解,自己所處在的是一個什麼時代。

    均田制已經開始瓦解,土地兼併漸漸嚴重。對葉淡這樣的地主豪紳來說,天災是一次機會,乘著天災,他可以低價將別人的土地田宅買來,可以大量蓄養奴僕。

    至於這種旱災也會損傷到葉暢這樣的本族子弟的利益,對於葉淡來說,是無所謂的,遠房親戚,心地良善的話就賞葉暢一條生路,若是心狠手黑的話,管葉暢死活!

    怒意在葉暢的眼中翻滾。

    他無法做到像葉淡一樣,視人命如草芥,特別是視那些對自己無害的人甚至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鄰如草芥!

    他的憤怒讓方氏有些意外,方才抬眼瞄了他一下,然後又垂下去:“向來都是這般,要不我們葉氏哪來這麼多田,便是你的份田,也是前些年族裡買來的。”

    葉暢的怒火頓時消了。

    確實,這才是這個時代的常態,為這種事情發怒,他就失去了自己的立場了——他也是這套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啊。

    不過……葉暢雖然不怒,心中卻還是不爽。畢竟要他就這樣看著別人賣兒賣女家破人亡,他心中甚為不安。

    “故此,你莫要再出頭了,便是仙人指點了你什麼引水的方法,你也莫要出頭。待那些田到了族中,你再和宗長獻出法門,那個時候,宗長少不得將那片坡田交與你打理。”方氏最後道。

    “嫂子……我做不到。”葉暢心中掙扎了一會兒,方氏的提議,對他最有利,可是他確實做不到這點。

    與高尚無關,只是擁有底線。

    “你一心向善,打小就是如此,若是這樣……也不是沒有辦法。”方氏沉吟了會兒。

    因為光線很暗的緣故,到這個時候,葉暢已經看不清方氏的面龐,但可以感覺到她在聚精會神思考。葉暢點了點頭,對於宗長葉淡,他沒有方氏了解,因此也確實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對付。

    “若是你能將泉水漂亮地引來,事情辦得極妥當,宗長也會對你刮目相看。那樣的話,或許宗長不會怪罪你壞了他的事情。”

    “啊?”葉暢有些不解。

    “咱們葉家這一代都沒有什麼傑出的人物。”方氏低聲道:“再這般下去,連村正之職,只怕都要旁落了。”

    聽到這裡,葉暢算是徹底明白了。

    葉淡考慮問題的角度,與這個時代任何一個宗族族長、地主豪紳一般無二,災荒也好,族人也好,都要能給他帶來利益,若不是直接利益,那就是有長遠利益。方氏的意思,就是讓葉暢不要有所顧忌,把自己的才能全都發揮出來,那個時候,葉淡就會從長遠來考慮,葉氏宗族也需要一個人來接替他的村正位置。

    葉暢對村正沒有任何興趣,他現在的志向,就是珍惜好關愛他的人,同時享受自己這第二世的生活。

    “我明白了,多謝嫂子指點。”葉暢向方氏行禮道謝。

    一夜無話,次日大早,葉暢還沒有從美夢中醒來,外頭便是一片嘈雜聲。葉暢睡眼惺忪地開了門,便見近百號男女老少都拿著工具在外頭候著。

    見他出來,眾人紛紛開始招呼,有喚十一郎的,有喚十一兄的,也有倚老賣老喚十一侄的。葉暢臉上帶笑,也不嫌麻煩,一一還禮招呼。他這模樣讓眾人覺得如沐春風,加上又有求於他,眾從少不得又諛辭如潮。

    聽聞葉暢還沒有吃早飯,他們又紛紛拿出自己的乾糧——今日要出去做體力活兒,眾人倒是準備好了一些乾糧。葉暢自然婉拒,他一邊喝著粟米粥,一邊開始分派人手,不一會兒,便以年紀輩份,挑出了八個年長些的,再將這百來號人分為八組,老弱和沒有氣力的婦人分到了兩組,他們的作用就是後勤保障和做些雜務。青壯則平均編成六組。

    他這裡鬧出這麼大的聲勢,自然有人悄悄告訴了三房長支那邊,聽得這個,劉氏頓時跳將起來:“哈,哈,這小畜牲果然是個不靠譜的,被人一激便傻了,竟然真去引水……昨日我們也去看了,那裡根本引不成水!”

    葉楝也是面有喜色:“就算引得成,也不會有好果子,宗長的心思和我們一般,正想乘著此次機會,將那些散佈諸家的田地都收來,他引水成了,便是得罪宗長!”

    聽得這話,劉氏更為得意:“我要回娘家一趟,到時再讓我父親做主,不信此次不得成。”

    他二人盤算著宗長會因為葉暢破壞他的兼併土地計劃而發怒,而葉氏宗長葉淡此刻卻沒有多少怒意,相反,臉上更多的是訝然:“葉暢果然是如此安排的?”

    “正是。”

    “沒有想到啊……”

    葉淡喃喃自語,葉暢的分派井井有條,讓他很是驚異,要知道此前葉暢從來沒有管過人和事——管響兒小丫頭不算。

    “你跟著他們,再看,有什麼變化,或者有什麼進展,速速來報我。”葉淡又吩咐道。

    被他支使去打探消息的,是葉暢同輩的一位遠房兄長,名為葉審,他聽了之後應了一聲,便又跑到葉暢家前。但當他趕到時,發覺葉暢家已經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了。

    他料想眾人已經趕往目的地,便向村外追去,果然在村外看到一群人零零散散地向著前走。他跟在後邊,聽得眾人或高聲喧嘩,或小聲議論,最初時眾人走得七零八落不成一個模樣,但漸漸地逐漸就形成了八隊人。

    被葉暢挑出來的長者,或許是得了葉暢的吩咐,時不時地收攏自己這一組的人手,因此他們雖然散亂,卻也不是毫無秩序。這看在葉審眼中,並沒有什麼異樣,但若是葉淡在這裡,就會發覺異樣了。

    鄉野之民,隨性慣了,這樣一起出去勞動,還能保持這種程度的秩序,那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葉暢在不停地關注著各個小組的情形,從社會化大生產時代過來的人,自然明白勞動紀律的重要性。但這些過慣了小農經濟生活的人,想要立刻像後世的工人那樣嚴格遵守勞動紀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葉暢也不認為自己身上有這種光環,能夠讓他們發生質變。

    他所做的,就是盯著八個挑出來的首領。按照事先的約定,泉水有限,因此灌溉就有先有後,八個首領能否約束好自己手中的人,便直接關係到他自家是否能夠優先灌溉,這可是和身家性命相關的事情,誰都不敢不慎重。

    故此八人雖然年長德韶,卻都不敢違背葉暢的意願,一個個絞盡腦汁想法子約束自己這夥人。這樣一來,葉暢沒有花費太多精力,而原本要花費老大時間的行程,也被極大壓縮了。

    他們首先做的,是在坡地上挖出溝壑,這讓跟來的葉審覺得有些無趣:水還在幾里之外,而且有幾座小山隔阻,這邊就開始挖溝壑,不免太過好笑了。

    青壯勞力負責挖溝,老弱則負責將挖出來的土墊在一邊,形成一條黃土路子。因為採用了分段包幹之法,眾人幹得非常快,沒有多久,有一組就最先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眾人已經說說笑笑坐在一邊歇了。

    “崔四叔這一組得了第一,水引來後分水時,四叔這一組先加上五分。”葉暢及時宣布了獎勵:“按照咱們的約定,最後分水,是按分來排,哪一組分多,哪一組就能得優先,大夥可要加把勁!”

    其餘諸組頓時哄然應諾。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17 PM

第11章 欲從釜底抽柴薪


    “初時憑藉一股衝勁,自然可以做得比較快,但時間久了,眾人必然洩怠,到時恐怕會怨聲載道……爬得越高,摔得也會越重,莫看他此刻一時得意,到時必然激起眾怒。”

    聽聞那邊進度極快,只是一個上午,便將幾百畝田間的溝渠全部清理出來,葉楝如此安慰劉氏。

    口中如此說,葉楝心中卻是暗暗吃驚:葉暢竟然有這種本領!

    分派人手、組織幹活,還懂得獎勤罰懶,看起來這一切都很簡單,可是葉楝很清楚,能做到這一切的基礎是領導能力。而葉暢此前根本沒有任何領導能力。說得不客氣些,連小丫頭響兒如果不是年紀太小,只怕葉暢也管不住,沒準跟誰跑了。

    如同他想的一樣,那邊葉淡也對葉暢第一個上午的成果不置可否。

    兩裡多的山路,僅僅是坡上的水渠便花費了半日功夫,其餘水道要完成,沒有一個月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到了一個月後,天若不下雨,莊稼早就旱死,而且莫說一個月,只要三天,眾人的熱情就會耗盡,那個時候,還有誰會來?

    到那時,等著葉暢的,就只是身敗名裂!現在這些人有多敬他,到時就有多恨他!

    “原以為他會真有什麼本領……不過這樣也好。”葉淡心中暗想。

    雖然如此,無論是葉淡還是葉楝,都沒有放鬆對葉暢的觀察。

    中午眾人吃了些乾糧,然後便離開了坡地,開始向著泉水處進發。但是讓葉淡與葉楝都極奇怪的是,葉暢每隔一段距離,便留下一組人,他用準備好了的石灰標明地界,這一組人的任務就是將點了記號的地方挖好一個塘或溝渠。每一組的任務都不多,平均都是三個地點,恰好能夠他們半日工程的量。

    那兩組老弱婦孺卻沒有動作,直到末時二刻左右,他們才開始幹活。不知道葉暢是何時吩咐下去的,他們將一根根的粗毛竹拖到了現場。

    “以毛竹引水?”

    見到這些毛竹到場,眾人紛紛議論起來。

    “水流兩裡,若不用毛竹來引,半途就被泥土吸乾了。”葉暢笑瞇瞇地解釋:“況且挖溝要做的事情太多,哪有毛竹來得簡單?”

    眾人仍然將信將疑,唯有跟在葉暢身後的劉貴這個時候咬牙切齒——這些毛竹還是他打聽到的,恰好一個沁陽人來此販賣。葉暢讓人將毛竹中的竹節打通,將一根毛竹的小頭穿入另一根毛竹的大頭,再用破麻爛布將接頭邊緣封住,如此根根連接,很短的時間內,便穿起了一根根長達數十米的“水管”。

    由這種“水管”連接那些極難穿過的區域,原本以為要幾日甚至十幾日才能鑿穿的岩石區域,轉眼就鋪架過去。而且,葉暢的鋪架,可不只是在地面上,竹管被搭在樹枝製成的支架上、岩石頂,從半空中穿過去,像是一道天渠,將水引過山脊,很快的時間內,便在那些不方便挖水渠的地方搭出了水道!

    這一幕看到眾人眼中,一個個極是歡喜。大旱這麼久以來,眾人第一次看到引來水的希望。而且,這水引來之後,澆灌的可不僅僅是坡地上的幾百畝,這個方法完全可以推廣,用更多的竹筒,引來更多的水,讓整個吳澤所有坡地旱田都得到灌溉。

    一時之間,山上歡聲雷動。

    “十一郎,果然是得了仙人指點!”

    “正是,為何我們人人都想不到,偏偏是十一郎想到了?”

    “哈哈,我們吳澤終於出了一個人了!”

    眾人議論紛紛,都是對葉暢的誇讚。雖然到目前為止,工程還只是完成了一半左右,可這讓眾人看到了足夠的希望。只要再有一兩日功夫,就可以將水引來!

    他們正歡呼間,葉楝青著臉出現在現場。

    最不願意葉暢成功的,就是葉楝。葉家三房長支這些年來很興盛,葉楝子女繁多,開支散葉之下,他這一支單論數量,甚至不在長房嫡脈之下。眼見次支、三支都是人丁稀少,甚至有斷嗣絕後的可能,葉楝心裡也想念著將三支合而為一。

    “我瞧你們高興得太早了,等水引到田裡再高興吧。”恰好聽到眾人誇讚葉暢,葉楝忍不住道。

    “葉四,這倒是奇了,我們這些外人都為十一郎高興,你是他宗親,又是他堂伯,為何反而不高興,一個勁潑冷水?”這些鄉鄰賣葉淡面子,那是因為葉淡乃吳澤第一大家的家主,賣葉暢面子,是因為葉暢乃“仙人”點化,能夠給他們引來水。至於葉楝,誰在乎他,因此立刻有年長輩高者批評他道:“莫非你這同支大伯,反倒嫉妒起自己侄子?”

    葉楝頓時勃然大怒,但他知道自己奈何不了這些外姓人,他只能喝道:“十一,你見著我也不行禮,莫非覺得自己翅膀硬了,連家中長輩都可視若不見? ”

    葉暢聞言,笑容可掬地向他做揖:“尊長恕罪,我正忙著,實在是不曾見到。此間事情干係重大,若是不能成,我下半年就要斷炊絕糧,沒有閒時間見禮……各位,都專心幹活,咱們爭取明日就將水引去!”

    眾人哄然應了聲,然後在各自首領的帶領下,紛紛繼續自己手中的活,誰都不去理睬葉楝,葉楝初是惱怒萬分,就想擺出長輩的架子好生訓斥葉暢,但眼見不少小伙對自己虎視眈眈,顯然若是得了葉暢命令,他們便會衝來與他廝打,他只能暫時忍著。

    “小不忍則亂大謀……小不忍則亂大謀!”

    在心裡反覆告誡自己,葉楝假裝沒有見著聽著眾人輕蔑的目光與嘲諷的言辭,信步走到了泉水處。他昨日傍晚時也來看過,那個時候泉水還只是一汪淺池,現在便已經聚成一座小潭,從這個泉水流量來看,灌溉幾百畝坡田是綽綽有餘了。葉楝心中惱怒,只恨不得能移來一座山,將這個泉水堵住。他順著泉水往下走,憑藉著挖出來的引水溝和毛竹水管,泉水漸漸向下,離著那一片坡田越來越近,已經不足一里了。

    “不可能,這小畜牲不可能將水引得過去,一定在哪兒會遇到阻礙……”

    越看,葉楝便越是心驚,他喃喃自語,腦子裡怎麼也想不明白,葉暢幾時有了這種本領。在他看來,要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才能完成的工程量,葉暢卻只是憑藉著毛竹突破最​​困難處,又憑著引水溝經過一些容易地段,短短一天,就完成了一半工程量!

    他卻不知,與這個時代一般百姓相比,葉暢絕對是位數學大師,特別是平面幾何上,葉暢甚至可能是這個時代第一高手。那些需要能工巧匠憑藉經驗和大量實踐才能確定的線路,葉暢只要用樹枝在地上列個圖,稍稍計算,便能找出最佳方案。而分組包幹賞罰分明的管理制度,雖然粗糙,用於這些心思單純樸素的農民身上,卻是再好不過的制度。如此二者疊加,其效果自然出眾了。

    “這小子,這小子……什麼時候學得這種本領?”

    葉楝越想越是心驚,但當他來到處山脊時,猛然止住腳步,心中的驚惶變成了狂喜。

    “哈哈……那小子弄錯了,這裡,根本不可能將水引過去,雖然他預設的水道從兩山中間最低處穿去,但入水處低出水處高,水不可能往高處流!他只有繞道,繞道的話,這一片都是石頭,他只有搭毛竹繞過去,但他現在的毛竹已經不夠……我去將所有毛竹都買了,讓他沒有毛竹可用!”

    想到這個釜底抽薪的方法,葉楝頓時不再耽擱,加快腳步便向著吳澤回去。因為小跑的緣故,腳下一個沒注意,還摔了一跤,險些吃了個狗啃泥。

    匆忙回到家裡,家中劉氏正急得團團轉,見他回來,披頭便道:“你就任那小畜牲得志?”

    “胡說什麼?”

    “我都聽說了,那小畜牲得了仙人指點,用毛竹引水,已經快將水引過來了。那小畜牲做成此事,在村子裡聲望大增,咱們還如何害他,讓你那賤人的兒子去承繼三支?”

    “婦道人家,少胡思亂想,十一郎雖然不肖,但畢竟是老三的嗣子,老二的親子,咱們哪裡會害他?”葉楝不滿地道:“不過是他如今誤入歧途,我與老三雖不是親兄弟,卻也是一個祖父之後,不忍老三家業被十一郎糟蹋掉……你做什麼?”

    葉楝正說間,就見劉氏伸手抓來一個掃帚,頓時怒問道。

    “打你這個老東西,跟老娘說話,也玩這般假得不能再假的虛頭!”劉氏掃帚披頭蓋腦地砸下來:“你這老貨,若不是你色心不死,家裡偷吃養了一堆賊子娼女,老娘用得著去算計三支的那些個破爛?老娘家中的陪嫁,足夠……”

    她一邊說一邊痛毆,打得葉楝抱頭鼠竄。說來葉楝雖然在葉暢面前道貌岸然,但在家中確實是個沒有幾分底氣的,劉氏嫁與他,有幾分算下嫁,因此若是劉氏真正發怒,葉楝倒是不敢正面相抗。

    “莫打,莫打,你怒什麼,那小畜牲絕對成不了事!”

    被打得滿院子躲閃,葉楝狼狽不堪,好不容易才找了個機會大聲嚷道。

    “嗯?”劉氏也累得氣喘吁吁,乘機下坡:“此話怎麼講,我聽說他可是都完工了一半!”

    “是倒是完工了一半,但我瞧著接下來會有問題。”葉楝將自己的發現說了一遍。

    劉氏頓時轉怒為喜:“好,好,活該讓這小畜牲白辛苦一場。”

    不過才一轉眼,劉氏又露出愁容:“劉貴那廝當真蠢,小畜牲讓他去尋賣竹子的,他應付一下就是,卻真替他尋到了大賣主,若是小畜牲再去買竹子來,有幾百上千竿竹子,總能繞過那座山……還不是給他辦成了?”

    “說的是,故此我有個釜底抽薪的辦法。”葉楝咧開嘴笑了笑:“我去看了,小畜牲如今準備的竹子不夠,必然還要去買的。劉貴不是說了麼,如今有個沁陽人叫覃勤壽的,正在這邊賣毛竹,他一共拖來了五百餘根毛竹,如今賣了一百二十根給小畜牲。若是我們將他其餘的買來,小畜牲一時間還到哪兒去買竹子?”

    這個建議讓劉氏拍腿稱是:“好,好,你這老鬼,倒沒有蠢得到家,咱們就去買來!”

    她此時對葉暢的恨意已經達到頂點,完全沒考慮將那些毛竹買來能有什麼用處。葉楝倒是想過,這覃勤壽運竹來原是賣給那些蔑匠木工的,據說本朝開國大將程知節年輕時便做過買竹子製成竹扒子販賣的活,等事情了結之後,葉楝再將毛竹賣給這些蔑匠木工就是。

    兩人商議已定,他們長支人口眾多,家境比葉暢寬鬆,但是葉楝急切間調動的現錢也不是很多,故此葉楝不得不向劉氏支了些劉氏的壓箱錢。事不宜遲,遲則生變,葉楝見天色尚沒有暗透,便立刻趕向修武縣城。

    不過雖然進了城,卻也已經到了落關閉鎖的時間,葉楝帶著一個忠僕,尋了處地方住下,只等次日一早坊市開門再去與那個沁陽人覃勤壽會面。

    這一夜裡,葉楝連續做夢,有終於將三支家產都占到手的好夢,也有自己家破人亡的噩夢。次日晨,他雖然醒得早,精神卻是不振,心中又掛記著毛竹之事,早飯吃得也不香。按著此時的規矩,早上坊市是不開門的,葉楝打發忠僕去盯著坊市大門,只等坊正開門便來通知他,結果等到了日上三竿,他自己都不耐煩了,坊市卻依然緊閉。

    倒是有人和他說,可以給那管事的坊正一點錢,悄悄混進去,但葉楝捨不得那點錢,因此遲遲不願。

    他正琢磨著回榻上再補一覺,忠僕卻一臉焦急地跑來:“阿郎,十一郎來了,十一郎也進了城!”

    葉楝的瞌睡頓時不翼而飛!

    “這小畜牲,果然也想到了吧?”葉楝咧嘴罵了一聲:“哼,此時來,晚了,晚了……”

    說到這,葉楝又吸了口氣,覺得自己似乎牙痛了。

    他昨夜就趕來,為的就是趕早能見著那個覃勤壽,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見著對方。現在葉暢也趕了來,這麼想來……葉暢此前已經與覃勤壽通過中人交易過一回,按著此時商家的規矩,熟客肯定是優先於生客的。

    “不行,我得進坊中……走,隨我來!”葉楝猛然起身。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18 PM

第12章 反是添花上華錦


    給了那個坊正幾文制錢,他終於進了坊市。大唐的坊市乃是城中集市之所在,幾乎所有的店鋪都集中在坊市之中,一般的客棧也在其內。一般都是午後才開始營業,而日落前便會打烊,坊丁關上坊門,街上也要開始宵禁,不准人行走。葉楝混入其中之後,尋了家正準備開張的鋪子打聽,得知那覃姓商人倒不是遊商,也有家小店面,他便徑直到了對方店面前,用力敲了好一會門,才聽得到個人喃喃地罵著跑來開門。

    “有何事?”那人是個黑壯漢子,開了門之後卻沒讓葉楝進去,而是叉腰狼視,一副被擾了好夢的模樣。

    “有大生意上門。”葉楝拱了拱手:“郎君就是沁陽的覃公?”

    “僕不是。”黑壯漢子回頭喊了一聲:“五郎,五郎,有生意上門了!”

    “哦?我道今早為何喜鵲叫得歡,原來是貴客一早就上門……不過希檉,如今還未到開門的時候,你讓客人稍等等吧。”

    “等不及也,等不及也!”葉楝聽得頓時嚷了起來:“我有急需,還勞煩郎君出來相見!”

    “你這人好生沒道理,不到午時,坊市不得開張,讓你等著,你就等!”那被稱為希檉的壯漢叫道:“走開,走開,待我合上門!”

    “我要買下你們剩餘的全部毛竹,全部!”葉楝叫道。

    “哦?”聽得此語,希檉沒有再趕他,又向著後邊嚷道:“這是個大主顧,五郎,你還是出來相見吧!”

    “再大主顧又如何,不到時間,便不做買賣。咱們店裡的毛竹,已經被人買去了一半,剩餘一半,這些天也被人訂下,告訴他,咱們沒貨了。”

    不待希檉轉述,葉楝便已經急了。

    訂下對方剩餘一半毛竹的​​,極有可能就是葉暢!

    若真是葉暢,訂下了這剩餘一半貨物,那麼他就有可能繞過那山,真將水接到坡地去。

    “我願高價買你店中現在有的毛竹,高價!”葉楝又道。

    “高價?一根竹子不過是兩文錢,好些的也不過三文,我這還有三百根,你再出高價,也就是九百文……為著九百文,讓我丟了自己名聲?”那屋裡人也怒了:“趕他走,希檉,若他不走,便叫坊丁來!”

    “四文​​一根!”葉楝大叫。

    “趕!”裡面毫不猶豫。

    “五文!”葉楝咬牙!

    “快趕!”被喚為希檉的黑壯漢子開始動手。

    “六文!”葉楝幾乎聲嘶力竭。

    “希檉,你不想做了,還不趕?”

    葉楝將價錢提到了平日裡最好價錢的一倍,卻還是未能打動覃勤壽,他被黑壯漢子推出了店門,他悻悻而走,轉了幾步,聽得身後黑壯漢子呸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還道是個貴客,卻是個要我們自砸招牌的蠢貨……”

    此時商人亦以重信為美,讓人背信,實在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情,葉楝心中一琢磨,便想起自家娘子那頓掃帚來。就這樣回去,便是不再吃一頓掃帚,少不得也要吃一回擀麵杖,更重要的是,讓那小畜牲成了事,今後再想對他的財產下手,幾乎就沒有了可能。連房產帶著三支名下的田地,算起來還是值個兩三百貫,比起買竹子的錢,那可是多得太多了。

    況且人爭一口氣,便是不為了那些家當,也不能讓那小畜牲得意!

    一想到這裡,葉楝便又轉過身:“十文,我出十文一根!”

    “你這廝好沒道理,我家五郎都說了,不做你的生意,莫說十文,便是十五文,你也得乖乖走開!”

    黑壯漢子希檉拎起門閂,看上去就要打葉楝,裡面這時走出一個高壯的黑臉大漢:“莫說十五文,就是十八文,我也只是考慮……”

    “二十文!”終於見著了那沁陽人,葉楝情知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一咬牙報出了一個超高價。

    實際上三文一根的毛竹,被他報到了二十文,這已經是頂天的價了。此時正是大唐盛世,糧價較穩,十五文錢便可以買得一斗米,一個成年男子每月吃六斗米,也不過是九十文錢。葉楝喊出二十文之後,自己也愣了愣,然後一咬牙:“我若不是急等毛竹用,也不開這般價,再向上,我就買不起了,那時便只能到外地去購!”

    “果真是……二十文?”那沁陽人覃勤壽有些猶豫。

    “那是自然!”

    “我這還有三百竿毛竹……”

    “那便是六千文!”葉楝又是一咬牙,向著僕人招手,僕人將肩上背著的褡袋交到他手中。

    “郎君隨身……帶著這麼多銅錢?”覃勤壽見他這模樣嚇了一大跳。

    六千文,也就是六貫錢,若折成葉暢穿來之前的那個時代,這可是二十五公斤重的銅,哪那麼容易背在身上!葉楝咧了咧嘴,將褡袋在手中又掂了掂,心裡甚為不捨,但還是遞了過去:“這裡有三貫,你可點一下!”

    覃勤壽接過錢袋,一枚枚點過,果然是三千文。他放下錢袋,有些猶豫:“這還差著一半……”

    “我這裡還有!”

    葉楝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打開之後裡面是一方絹帕,再打開絹帕,內裡是三塊黃澄澄的小金錁子。葉楝將其中一個遞增了過去:“十足真金,五錢一個,你可以秤秤!”

    這是劉氏娘家陪嫁壓箱底的寶貨,葉楝一時間拿不出如此多的銅錢,便求來充抵,答應了將三支的財產弄到手後再還的。那覃勤壽稱完重量之後,點了點頭:“若以長安金價來算,正好充抵三貫錢……只不過用六千文來買三百根毛竹,貴客,恕僕直言,郎君事後必然會後悔。”

    “絕不後悔!”

    “口說無憑,若是郎君過兩日又帶著一堆毛竹來尋僕生事,僕可應付不起。”

    “願立字據!”

    雖然葉楝自己識字不多,但修武縣城的坊市裡自然有專門替人代寫文字的窮書生,又請來坊正、左鄰右舍作了中人,很快便立好了字據。做得這般大的生意,那些中人也每人都得了三五文的謝禮錢。這一切完成,那邊市鼓才開始擊響,覃勤壽笑嘻嘻地向著葉楝拱手:“果然是貴客……如今方才開市,貴客可以與我去點那些毛竹?”

    “不必,就在這裡。”葉楝哪裡肯走。

    “好,好,希檉,去煮上一壺茶來,我陪貴客飲上一盞。”

    葉楝留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看葉暢的笑話。

    他得知葉暢也進了城,便知道這廝肯定是來買竹子的,花了六貫錢,若不親眼見著葉暢從滿懷希望到絕望的神情,葉楝便覺念頭不通達。

    三百聲市鼓敲畢,市門大開,各色顧客紛紛進來,而坊市裡的各家店鋪也開始唱賣。葉暢走進這坊市之中,聽著各種調兒的唱腔,見著各種形色的招牌,一時之間,不免有些恍惚。

    這大唐的縣城商業街,倒也熱鬧——雖然只像是後世某個小鎮的農貿市場,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過,熱鬧雖是熱鬧,可這麼擁擠的情形下,若是發生火災,情形就會不大妙。特別是坊外街道狹窄,極容易蔓延到其餘民宅。

    他信步而走,身邊跟著葉曙與劉錕,唯有這位兄長和姐夫,算是他比較信得過的人,今日來辦的事情,他們二人非來不可。

    “這邊,在這邊。”劉錕笑著指路:“那沁陽人的鋪子就在這邊。”

    葉暢很快就到了鋪子前,遠遠的便看到舖前掛著一面旗,旗子上繡著“竹”字。葉暢心情愉快,因此忍不住便吟了後人的一句詩:“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

    坐在店裡的葉楝冷笑:“這小畜牲還會做打油詩!”

    覃勤壽拱了拱手:“外頭這位小郎君倒是個妙人,僕去見識一下,貴客請安坐。”

    說完,他便行了出來,待見到劉錕,免不了一愣:“咦,原來是你?”

    “正是我,店家還記得我就行了,上回我與店家說的顧客,便是我這舅哥。”劉錕道。

    坐在裡面的葉楝又冷笑了,他心中原本有些奇怪,葉暢是何時買了那些毛竹的,現在才知道,原來竟然是劉錕來辦的。

    劉錕在小劉村劉氏是不受重視的旁支,一個燒窯匠,竟然也敢出頭給葉暢辦事。葉楝心中暗暗琢磨,是不是讓家中悍妻回娘家一趟,令劉錕也吃些苦頭。

    “小郎君方才念得好詩,僕有一個不情之請,願將小郎君詩留在店中……不知可否?”

    雖然是大中午,但是因為沒有透明的玻璃窗,店中仍然比較陰暗。葉暢等人站在亮處,葉楝坐在暗處,故此葉暢等人並沒有發覺其內有人。聽得店主如此說,葉暢笑道:“這詩原是我聽別人作的,我不過是鄉野之民,哪裡懂得寫詩,主人要用,只管用去就是。”

    “如此多謝,只是不知這詩作者原是誰?”

    大唐文風亦盛,特別是承隋之大業開科舉之後,詩風盛行,孤篇一首蓋全唐的張養浩、初唐四傑等以降,在詩歌一道上可謂星光燦爛。覃勤壽雖是商人,但沁陽覃氏也是大家族,多少也有點詩書傳家的味道,因此有些附庸風雅的心思。他詢問這詩的作者,卻讓葉暢為難了,難道告訴他,這是幾百年後一個名為蘇軾的大鬍子大肚皮悶騷男所寫?

    “咳……覃先生吃了一枚雞蛋,覺得它好吃,難道會非要知道下蛋的是哪一隻雞麼?”葉暢問道。

    覃勤壽先是愕然,然後心中頓時省悟:這詩一定是面前這少年所做,只是他謙虛低調,不願意說罷了。

    詩文字雖是簡單,意味卻是悠長,覃勤壽肅然拱手:“請,請入內一談。”

    葉暢在他再三邀請之下,終於踏入了店舖的大門。

    覃勤壽這店鋪,毛竹只是經營的貨物之一,其餘諸多竹製品,倒是在店裡堆了不少。葉暢眼睛才適應了其間的光線,便看到葉楝一臉冷笑。

    “小畜牲,見到我,還不行禮?”葉楝喝道。

    “原來是長支大伯在此。”葉暢微笑行禮:“失禮,失禮。”

    “你這小畜牲,還會吟詩?只不過你那詩卻是狗屁不通,什麼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我看是無竹使人哭才是!”葉楝披頭蓋腦就是一頓訓斥,但訓得最後一句時,卻是笑了起來。

    他就是要在這裡看葉暢哭的,想到葉暢那天牙尖舌利,將自己擠兌得啞口無言,他如今心裡就有一種滿足感。

    然則,他大笑未落,就覺得氣氛似乎有些不對。

    那位店主覃勤壽,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而跟在葉暢身邊的葉曙與劉錕,看他的目光裡……似乎帶著一絲憐憫?

    葉楝心念一轉,又盯著葉暢,發覺葉暢神情裡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其中,但肯定是沒有驚惶失措。這讓葉楝很不爽,念頭自然就不通達,因此,他決定不再遮掩。

    “小畜牲,這裡的毛竹已經盡數為我所買,你可以滾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在幾日之內湊齊那許多的毛竹!”葉楝說道,然後又大笑起來。

    葉暢盯著他,直到他笑聲停了,才搖了搖頭:“長支大伯買了這店裡的毛竹?”

    “那是自然!”葉楝陰陰地道:“你這小畜牲,跪下來求我,我念在與你死鬼生父乃是堂兄弟份上,或者會送你一根兩根!”

    “想必是高價買的?”葉暢又道。

    “哼哼,我愛出高價,與你何干?”葉楝道。

    葉暢又搖了搖頭:“嘖嘖。”

    這個反應完全出乎葉楝意料,葉楝還等著看葉暢傷心欲絕痛哭流涕呢,他頓了頓,正琢磨著葉暢為何如此,就見葉暢向著覃勤壽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覃勤壽神情有些異樣,抱拳還禮:“同喜同喜。”

    葉暢道:“那日我姐夫來,應該與掌櫃的都說清楚了吧?”

    “是,說清楚了。”

    “既然如此,按著咱們的約定,煩勞掌櫃的將賬結了。”

    覃勤壽向希檉招了招手,希檉便將一個褡袋拎了出來,葉楝眼珠猛然突了下:他記得,覃勤壽收了自己的銅錢和金鋌,便將之塞到了這裡面!

    “這是……怎麼回事?”他心中有些迷糊,但已經隱約覺得不安了。

    覃勤壽將那裝著三貫錢和金鋌的褡袋交到了葉暢手中,又拱了拱手:“請小郎君清點。”

    “無妨,我信得過覃掌櫃。”葉暢笑瞇瞇地將錢袋交給了劉錕,又對覃勤壽道:“我們尚有別的事情,就此告辭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20 PM

第13章 彎出虹渠引甘霖


    說完之後,葉暢轉身便要離開,他走得毫不拖泥帶水,彷彿他來這裡並不是為了買竹子。

    “尊客慢走!”覃勤壽殷勤地道。

    “等一下!”葉楝再也忍不住,跳將出來,厲聲喝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葉暢卻腳步未停,直接走了出去:“長支大伯想要知道怎麼回事,覃掌櫃的自然會告訴你,小侄尚有事,就不在這陪你了。”

    聲音漸漸遠去,很快葉暢的身影就消失在坊市裡的人群之中。

    “覃掌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葉楝劈手抓住了覃勤壽的衣袖。

    “尊客不知?兩天前,令侄遣人來訂竹子,付了訂金,將小店的竹子全部訂下,但只要小店送一半貨,還說過幾天便會有客人來高價買走剩餘的一半貨,讓僕替他代賣。”覃勤壽情知自己似乎捲入了某種家庭糾紛當中,但看到這個葉楝想要背後算計自己侄兒,反倒墜入侄兒布下的陷阱之中,他心中也沒有多少同情,便實實在在地道:“今日尊客果然來了,而且不顧僕勸阻,非要高價買他寄放在小店的毛竹……”

    “啊!”

    葉楝只覺得眼前有六只閃閃發光的金色星星在不停轉悠,耳邊像是有一千隻青蛙同時叫出聲來。

    他一心算計葉暢,結果卻是被葉暢算計了!

    “這不可能,他哪來那麼多錢訂下你這裡全部毛竹?”葉楝喉間甜腥味透了出來,他勉強定神說道。

    “一根三文,三百根也就是九百文,依著規矩,他只要先付三成訂金就是。”覃勤壽很誠懇地道:“貴客,他付了三百文訂金,還說若是沒有人來高價收走這些毛竹,他們這三百文就不要了。”

    覃勤壽沒有提劉錕還答應獲利雙方各自一半的事情,他現在大致弄明白了,這兩位顧客之間相互算計,既然如此,讓他們自己去解決矛盾就好了。

    “小畜牲,小畜牲,安敢如此!”

    葉楝渾身發抖,一屁股又坐回坐墊上。不過他立刻跳了起來,這一次他可是損失了六貫錢,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到,回去之後,他那潑婦劉氏會如何收拾他!

    “還我錢來!”他劈手抓住覃勤壽:“你這廝與小畜牲勾結,快還我錢來!”

    “叭!”

    早在旁邊等著的黑壯漢子咧嘴笑著就抽了葉楝一記耳光,抽得葉楝原地轉了三圈,一顆大槽牙也和著血吞入了肚中。

    “貴客說笑了,方才可是你求著我要做這筆生意,而且咱們還立有字據,互不悔改。”覃勤壽略有些得意地將那張字據拿了出來:“我就曉得,你花了高價買毛竹會後悔,當時反復勸你,你就是不聽,有備無患,有備無患!”

    葉楝再次跌坐在蒲墊之上:“你……你這奸商!”

    “林希檉,將他扔出去,竟然敢敗壞我的聲譽,若不是今日做了大生意心情好,定要揪他去見官!”覃勤壽叫道。

    那黑壯漢子應了一聲,便將葉楝揪起,直接就扔出了店鋪。葉楝坐在地上捶地大罵,轉眼便驚動了坊正,坊正正是方才充當中人還收了五文錢謝禮的,過來一聽經過,便笑道:“你這廝好沒來由,方才覃掌櫃可是再三勸你莫買,你自己作死,怨得誰來著?趕緊給老爺我滾開,莫在這生事,仔細老爺喚人抽你的臉!”

    旁邊也有人道:“就是,你自家算計自家侄兒,結果反被侄兒算計了,怨得了誰。況且冤有頭債有主,設下這圈套陷你的是你侄兒,你不去尋他,怎麼還在這撒潑哭鬧?”

    葉楝得這提醒,才猛然想起,將他害到這般地步的罪魁禍首,而且,葉楝得了三貫錢,他是親眼見著的,要算賬,還是得去尋葉楝的麻煩。

    想到這,他也不招呼自己那忠僕,捋起衣擺就向外追去。可葉暢目的達到轉身就走,腳步絲毫不停留,等葉楝趕到坊門時,連個背影都沒有看到。

    “郎君,郎君!”忠僕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追,給我追!”葉楝厲聲道。

    只不過他們追來追去,也是沒有追到。回到吳澤一打聽,葉暢卻又去了工地上。

    “繼續追……”葉楝咬牙切齒。

    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冷靜下來,他去買竹子之事,只能說是與葉暢鬥氣,而不能說是為了破壞引水,否則那坡地上有田的人家,非得與他拼命不可。他琢磨著當如何拿捏葉暢,路上猛然想到,葉暢沒有這些竹子,就無法完成他的工程,到頭來,他還是要求到自己面前來!

    一想到這,葉楝便又有些得意:吃我的給我吐出來,用我的給我還回來!

    他平時倒是沒有這麼蠢,但現在一是利令智昏,二是在葉暢面前一向驕橫慣了,讓他突然間轉換思考方式還不習慣。他急著要逼葉暢將他的錢還來,因此快步就奔向工地。

    一路上,便看到溝渠幾乎都修成了,還有人用木墩在夯土,將渠底夯實來可以防止水滲入地下。葉楝冷笑著撇嘴,沒有足夠的竹子,水哪裡引得來,這些人過會就要空歡喜一場了。

    還隔著老遠,他就看到了葉暢站在一片石頭當中,正指揮著幾個漢子,圍在火堆邊不知在做什麼​​。葉楝判斷了一下位置,這正是他覺得絕對不可能越過的那個地方。

    “當心,當心,莫折了……若是折斷了的話就得重來過,我們只剩餘十幾根毛竹,可不能如此浪費。”

    聽到“只剩餘十幾根毛竹”,葉楝心中便是一樂,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後背著手,又學著宗長葉淡的走路姿勢,慢慢晃了過去。

    然後看到了一團火,兩個漢子各執毛竹一端,正在火上烤著毛竹的中部,然後他們同時發力,將毛竹緩緩撇彎來。

    這倒不是什麼稀奇的手段,篾匠們在編竹筐竹籃時,為了讓竹子能夠保持弧狀,都會如此。葉楝撇著嘴譏嘲道:“便是撇彎了又能如何,你總不能把低處的水引到高處去!”

    “誰說不能?”葉暢抬眼看了他一下。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最最簡單的道理!”

    “既然有人總要往低處走,碰了一鼻子灰還不回頭,那麼讓水往高處流,也不是什麼難事。”葉暢看了他一眼:“長支大伯,你看著就是。 ”

    葉楝聽出他在譏笑自己在坊市裡吃虧的事情,心中頓時大怒,可是眼見葉暢身邊幾個漢子看來的目光都是不善,便琢磨著等會兒再算總賬。當下他冷笑著尋了塊石頭坐下,只等事情出個結果。

    沒有花多久,那根毛竹便被彎成弓身狀,緊接著是第二根、第三根,一共是五根毛竹,都被彎到一定程度,然後村子裡的一個木匠將五根毛竹全都接好,再將接口封得死死的。

    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長有七​​丈的虹狀長管。到現在,葉楝仍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引水過來吧。”葉暢又說道。

    很快,前面的閘口打開,水汩汩流了出來,水量比起葉楝想的要大,他有些訝異,卻不知葉暢又尋到了兩處泉流,並想法子將三道聚在一起。眾人早就在巨石邊堆石壘土,弄出一個小潭,水聚了起來,葉暢又讓眾人將那根接起的長管放進水中。

    很快長管就接滿了,葉暢將長​​管的兩端堵住,試了試,發覺並不漏水,便招呼眾人一起,將這長管搭在了另一端。他們讓在水潭這邊短,而到另一端的則長。

    “哈哈哈……”

    眼見眾人這般吃力地搬著一根穿滿了水的竹管,中間還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幾回,葉楝終於覺得極為暢快,他大肆笑了起來。

    一邊笑,還一邊鼓掌。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點過的。”他站起身,爬到了那塊巨石之上:“這樣你們幾十人在此,每次可以澆一竹管水過去,忙上一整日,總能澆到幾石水……哈哈哈哈!”

    其餘人嘴上不說,心中多少有些擔憂,聽得葉楝的譏嘲,個個都像著葉暢望來。

    “繼續,馬上就見分曉,誰可笑誰不可笑。”葉暢示意了一下。

    眾人將那竹管搭好,見時機差不多,葉暢又讓人用桶拎水到另一側,幾十人一起動手,七手八腳之下,在另一側便弄出了一個小水坑。竹管的另一端,放進了這個小水坑中,而這一端,也已經塞入了漲起的潭水裡。

    “差不多了,我叫一二三,到三時,你們把兩邊塞子都拔出來。注意,莫要將口子弄出了水面啊。”

    “十一郎只管發令就是。”兩邊各有一位長者道。

    “那好,一!”

    隨著葉暢喊出一字,兩邊人群情不自禁都向水靠攏了一些,只有葉楝,仍然站在原地,臉上還是輕蔑之色。

    他才不相信,這樣可以將水引過這道山樑,畢竟這可是先從低處往高處引水!

    “二!”葉暢看也沒看到,又喊出一個數字。

    不知為何,葉楝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也緊張起來,他屏住呼吸,身體前傾,看著虹狀竹管的另一端。

    “三!”

    葉暢的第三個數字喊出來,然後兩邊長者都將塞著竹管口的塞子拔出,幾個氣泡冒了出來。葉楝喉節抖了抖:“哈,哈,水怎麼會往高處去?”

    他的聲音有些乾,但還沒有等他話說完,上邊水潭處的長者就驚呼:“有水,進水了!”

    下邊水坑裡出的水,還可以說是竹筒裡原本裝的水流了出來,但是上面水潭那竹管口所在的部位,出現了一個明​​顯的旋渦,這證明水確實進入了竹管中!

    “有水了,有水了!”眾人原本都盯著下邊水坑看的,這個時候便紛紛向上爬,但爬了才一小半,下邊又有人喊道。

    於是眾人回頭去,便看到下邊水坑裡的水漫了出來,化成幾道涓流,正向預先挖好的溝渠淌過去。

    “真……有水了!”眾人忍不住歡呼,一時之間,聲音震野,大笑聲、喜極而泣聲和驚呼聲混雜於一起,每個人都發出聲音,彷彿不如此,就不能體現自己的歡喜一般。

    就是葉暢,也長鬆了口氣。

    虹吸原理罷了,事實上華夏百姓很早就掌握了這種原理,到了宋時,更是用這種原理來灌溉田地。華夏百姓還給它取了一個很有本國特色的名字:過山龍。葉暢當初勘定路線之時,就想到用這個原理翻過一些險阻,但他雖然有把握,卻還是有幾分擔憂,直到現在,才算是將整個心都放了下來。

    既然水引來了,接下來自然是要找某人算賬,至少要嘲笑他有眼無珠了。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點過了的!”葉暢還沒有開始譏嘲葉楝,旁邊回過神的鄉鄰們已經開口了,他們此前聽著葉楝冷嘲熱諷,也都憋著一肚子氣,只不過心中沒有把握,不敢還嘴罷了。現在哪裡會放過這機會,葉暢一時沒有開口,在他們看來是葉暢器量大、為人寬厚,既然如此,他們這些得了葉暢好處的,當然要替葉暢出這口氣。

    有人便模仿方才葉楝的口氣,陰陽怪氣地說了一聲​​。

    不過葉楝卻沒有聽到。

    葉楝瞪著眼張著水,像只要翻肚皮的蛤蟆一般吸著氣,緊緊盯著身下的水坑,看著水坑裡的水漫漬過原本乾涸的土地,匯入挖好的溝中,雖然只是一涓細流,卻堅定地向著前方流去。

    “這不可能。”他心中如此想,嘴裡如此說。

    “呵呵,這不可能,那什麼可能?”

    “這一定是夢,絕對是夢……啊喲!”

    葉楝正說這是自己在做夢,旁邊一長者忍不住了,用竹枝在他大腿上狠狠抽了一記,痛得他頓時跳將起來。

    “這可不是夢,夢裡不會痛。”那長者哂笑道:“葉家老四,你現在可以肯定,不是在做夢了吧?”

    葉楝在同輩中行四,聽得周圍一片都是譏嘲之聲,他哪裡還想得到其餘,便跳了起來,以袖掩面,撒腿就走。

    “葉四,腳下當心些,莫要氣昏了頭,摔得鼻青臉腫回去,你家那凶悍婆娘還要抽你!”又有刻薄之人在後叫道。

    那竹管竟然能將水引到高處去,完全顛覆了葉楝幾十年認識的常理,因此,他現在滿腦子都在想:莫非小畜牲——不,十一郎真得了仙家指點?若是如此,自己得罪了仙家弟子,下場……會是如何?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21 PM

第14章 男兒膝下有黃金


    泉水汩汩流淌,在竹管的下端,一個個珍珠般的水泡浮起。清冽的水讓人忍不住要去掬起一捧,暢飲下去。

    甜津津的。

    葉楝的離去除了惹人嘲笑外,並沒有留下什麼波瀾,大伙的注意力全在那引來的泉水上。

    無論是白髮蒼蒼的老人,還是皮膚黝黑的壯年,或者是垂髻孩童,大夥幾乎都重複了這個飲水的動作。

    然後,所有人的目光又轉到站在岩石上的葉暢身上,目光中滿是敬仰。在他們的眼中,站在岩石上的少年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層光芒。

    若不是有“遇仙”之說打底,只怕眾人都要以為葉暢本人就是神仙了。

    “十一郎,你……是救了我們大夥,請受我等眾人一拜!”

    眾人中年紀最長、鬚髮皆白的杜老漢合手長揖,腰彎下去,幾乎及地。眾人也紛紛跟著行禮,那些年紀較小、輩份較低的小孩兒,甚至被大人要求跪在地上行拜禮。

    他們沒有什麼可以表達自己謝意的,便只有如此了。

    “再來,準備造第二根。”葉暢擺了擺手,也不虛套:“一根的水不足,要造複線。”

    有了第一根的經驗,第二根竹製虹管造起來可謂輕車熟路,不一會的功夫,第二根也開始冒水,岩石下端的小溪流量增加了許多。

    這樣的流量,大概就夠坡地和坡地下的一片平地使用了。若是非要節約點用,甚至可以再夠翻一倍的土地灌溉,只要使用滴灌的方法就是。

    抹了抹汗水,葉暢鬆了口氣,看到周圍眾人的笑臉,他心中明白,自己在這個時代,在吳澤,總算是立穩腳了。

    此後便是自己有些什麼異常的舉動,眾人也不會懷疑,而且請人相助也容易了。

    “十一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葉暢循聲望去,是宗長葉淡。背手而立的葉淡目光有些怪異,既有欣賞,又有不甘,還有幾分嫉妒。

    “見過宗長。”葉暢行禮道。

    “做得好……做得好,回村之後,到我家來一趟。”葉淡說了一句,轉身便離開了。

    他看似平靜,但內心中卻是如同狂風暴雨一般。

    葉暢竟然辦成了!

    只憑著那二三十餘戶非葉姓的相助,僅用了幾百文錢的毛竹,僅用了三四日功夫,他竟然真的完成了將水引到兩里外的任務!

    若非神助,如何解釋?

    若只是仙人指點,葉淡不會如此激動,因為仙人指點能顧一時,卻顧不了一世。更讓葉淡對這位侄孫刮目相看的,是他在整個過程中展現出來的組織能力。

    一盤散沙般的鄉鄰,在葉暢的組織下,竟然像是一支軍隊般行事。

    有這等本領,遲早會有出頭之日,葉淡不是葉楝,與葉暢沒有直接的利益糾葛,相反,站在整個葉氏宗族的高度,葉淡很希望族中晚輩能夠人才輩出。反正晚輩再出色,也改變不了他這一房是長房的地位。

    “十一郎就是了不起,我早說了!”他還未走遠,便聽得女童的歡呼聲。

    卻是方氏領著響兒來看熱鬧,不僅是他們,幾乎整個吳澤的居民,都跑了過來,看這一項對他們來說是奇蹟的工程。響兒自然是最高興的,在人群中跳著叫著,嘰嘰喳喳,但她的言辭貧乏,反反復復,也只能用“了不起”、“就是好”。葉暢聽得都有些臉紅,心裡想著該教這小丫頭一些東西,免得連誇人都不會,沒文化真可怕。

    與葉暢一起開挖這條引水渠的眾人,一個個圍了過來,將葉暢簇擁著。他們臉上的表情既是歡喜又是自豪,為自己能夠參與這項奇蹟般的工程而高興。見他們一個個不開口,葉暢頓時明白,水引來還沒完,他們還等著自己分配水源呢。

    “紙來!”葉暢道。

    沒有反應。

    “呃,響兒,響兒?”葉暢回過頭,剛才還繞著他打轉的小丫頭轉眼不知道跑哪去了。

    響兒跑到那邊人群中去誇葉暢了,在眾人善意的哄笑中,她才知道葉暢在喚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臉莫名其妙地又跑了回來:“十一郎,有什麼吩咐奴奴的?”

    小姑娘用甜且糯的聲音自稱“奴奴”,聽得葉暢心裡酥癢酥癢的,幾乎都要化了。他一張手:“紙來!”

    “啊……是,在奴奴包裡呢!”

    響兒從肩上的包裡拿出一疊紙,這個時代,造紙術尚未改進,故此紙張的價格不菲,此時的著名書法家僧懷素練字便用不起紙,只能種芭蕉樹,以其葉代紙。所以,響兒把這疊紙看得甚重,拿出來時都是小心翼翼的。

    紙上是葉暢用炭筆寫的字。

    葉暢練過一段時間的毛筆字,漢隸魏碑顏柳蘇黃米蔡他都臨摹過,雖然匠氣很重,但勉強算拿得出手。只不過寫毛筆字終究是比較慢,因此在記錄各組工作時,葉暢用了自製的炭筆。

    他將記下的各組完成的工作情形和加分情形一一念了出來,眾人並無異議後,再按照各組得分不同,確定各家分水的次序。

    第一個被點名的頓時歡呼,飛快地跑過去,將自己家的田埂扒開,看著引來的山泉流入,浸灌著幹得發裂的土地,幾乎喜極而泣。

    一戶戶人家點到,然後一戶戶人家跑去,等著輪到自家的田裡浸灌。先點的自然高興,後點的也不著急——因為水量比預想的要大些,所以遲早每家都能夠澆到。

    每家都可以澆灌一柱香的時間,時間到了就換下一家,這樣能夠保證一日內坡地上的近三百畝田都澆一遍,而葉暢自己的那十餘畝,則留到了最後澆。這樣的分配,讓誰都沒有話說,排到最後的便是有所不滿,也會被長者鄰居斥罵:誰讓你挖渠引水時不努力,人家十一郎自家都是最後澆,你比他早,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自有佃種了葉暢家田的人來管理他田中引水之事,葉暢自己則看到沒有什麼事情了,便揉了揉響兒的髮髻,將小丫頭那三丫髻揉散來,哈哈笑著便向回走去。響兒嘟著嘴啐了一聲,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邊,時而去摘一下路邊的野草兒,時而去追一下起舞的蝴蝶。

    雖然有些熱,但空氣還是很清新,葉暢微微​​解開胸前的衣襟,露出小半截胸膛,只覺得心中滿是歡喜。

    有人高興,便有人不高興,同樣跟在葉暢身後的劉貴,便是最不高興者之一。

    他一臉憂鬱,步履維艱。

    連他的主人葉楝,都是灰頭土臉地跑回去,何況是他。劉貴心中清楚,在葉暢身邊,他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但現在他的身契還在葉暢手中,如何能脫得了身?

    實在不行,便只有當逃奴……

    但大唐律令,逃奴可是要受重懲的,他打小生長在劉家,後來作為陪嫁小廝又到了葉家,能逃到哪兒去?

    想到這,他滿懷怨恨地看著葉暢的背影,悄悄對著葉暢的背影吐唾沫。

    “響兒,我先去宗長家,你準備一下飯菜。”進了村口,葉暢吩咐道:“劉貴,你把家裡的柴劈好來。”

    響兒高興地應了一聲,劉貴的回應則是有氣無力。待葉暢拐向通往宗長家的路之後,劉貴眼珠轉了轉,跟在響兒身後走了一段,乘著響兒不注意,立刻拐向了另一邊。

    他拐向的,正是三房長支的家中。

    三房長支比起另兩支要氣派得多了,三進的大宅院在整個吳澤,僅次於宗長家。三房一共有十一名家僕,劉貴原本是其中之一,因此他進去,完全是輕車熟路。

    才進了院子,就聽得劉氏在破口大罵:“你這老瘟生,莫不是將老娘壓箱底的金子用去嫖了,要不然為何分文不剩?你說是高價買了毛竹,平日裡瞧著你一副精明的模樣,花三十文一根去買毛竹?”

    夾在大罵中的,還有偶爾兩聲哭嚎,當然更多的是掃帚掄動時的嗚嗚呼嘯。劉貴心突的一跳,顯然,劉氏在對葉楝實行家法了。

    “娘子,娘子,當真是買了毛竹……我們都老夫老妻這許多年,你​​還不知道我麼?那小畜牲與賣毛竹的勾通起來,將價抬得老高,三十文一根啊……”

    “老夫老妻這麼多年,老娘更知道你是狗改不了吃死。老娘的錢哪回經你手,你不要刮上一層?”劉氏厲聲道:“若是劉貴還在,劉貴跟你出去,老娘就放心,可現在是葉和這廝跟你出去,這狗東西乃是你劉家家生子,向來跟你慣了的,必定和你串通一氣來坑蒙我!”

    劉氏倒是沒有猜錯,葉楝是用二十文每根的價錢訂下了毛竹,但回來報卻是三十文每根,這樣就落下了價值三貫的金錁子。他心中發虛,臉上自然陪笑:“娘子說笑了,我如今要坑你的錢作甚,如今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情,便是如何整治那個小畜牲……”

    他的嫁禍技能用得相當出眾,果然就將劉氏的目的轉到了葉暢身上,葉暢的宅子雖然不大,可就在他們長支邊上,加上周圍的基地,若是併入長支,他這三進的宅子可以再擴出兩個跨院來,更別提分到三支名下的宗田,好歹還是有近二十畝的。因此,劉氏咒道:“你們姓葉的便沒有一個好東西……誰在那探頭探腦,給老娘滾進來!”

    劉貴正在門外張望,聽得喝罵,頓時連滾帶爬地跑了進去,跪在了劉氏面前,然後便嚎淘大哭:“娘子,小人苦啊,小人要回娘子這邊……”

    唐時僕人稱自家女主人,可稱夫人,也可稱娘子。劉貴是劉家家生子,是陪嫁小廝才到葉家來的,因此他更願意稱劉氏娘子。果然,劉氏見是他原本要發作的,被他一嗓子喊得有些訕然:把劉貴塞到葉暢身邊的,可是她。

    而這幾天劉貴在葉暢身邊,沒有少吃苦頭!

    “你如何來了,不是讓你在那小畜牲身邊察看他的動靜嗎?”旁邊原本跪著的葉暢見劉貴來了,老臉微紅,起身罵道。

    “老不羞的,給老娘跪著!”他才站起來,劉氏便是一掃帚打來,將他又打跪了下去。

    “娘子,若不是這狗奴才沒有盯緊小畜牲,我也不至於被他算計,小畜牲令劉錕去與那賣竹子的勾結,這狗奴才竟然一點都不知道!”葉楝人是跪著,嘴中卻恨恨地道。

    大唐時畏妻如虎者絕不罕見,開元名相房玄齡家中悍妻,更是吃醋之典的由來。因此對葉楝跪在劉氏面前,劉貴見怪不怪,只當沒瞧見。聽得葉楝將責任推到他頭上,劉貴哭著道:“非是小人不用心,實是那……十一郎太狡猾啊!”

    葉楝縮了一下脖,這話說到他心裡去了。他方才見著葉暢用竹管虹吸之法引水,已經是疑神疑鬼,懷疑葉暢身後真有仙人指點,現在是迫於悍妻淫威,不得不與葉暢為敵。

    在他內心深處,其實是想要和解來著。

    “狡猾……劉貴,你太讓我失望了。”劉氏卻不如此想。

    她沒有親眼見到水渠修成的情形,在她想來,就算葉暢真的曾經遇到過什麼仙人,那仙人與他也沒有多少交情,否則就該賜下仙丹渡他成仙。而且女人一偏執起來便極為可怕,劉氏這種更年期的更是如此,她滿腹都是怨怒,對葉暢可以說是必除之而後快:“劉貴,若是你沒有法子對付那小畜牲,你就留在小畜牲那邊當一輩子牛馬吧!”

    劉貴自是不願意留在葉暢身邊的,聞得此語,不得不絞盡腦汁。過了會兒,他低聲道:“倒也不是沒有辦法,那小……那十一郎一向少有交遊,所倚靠者,不過是二支的曙郎君和他姐夫劉郎君,若是能斷了這兩邊的相助,只靠著他一人和響兒那小丫頭,能成什麼事情?”

    這個建議,讓劉氏連連點頭,就是葉楝,也覺得可行。

    “我要回娘家去,劉錕那小畜牲,竟然敢幫著小畜牲對付我,當讓他知道我的厲害!”劉氏又盯著葉楝:“你去跟宗長……不,如今宗長也有些偏心小畜牲了,你去跟九叔說,讓九叔再出面對宗長說,將葉曙支走,待事情了結之後再讓他回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22 PM

第15章 治罷家事烹小鮮


    劉氏此時像隻發怒的母獸,那目光看得人心寒。

    但她提出來的計策,卻讓葉楝無法答應。因為葉楝實在沒有把握,能夠說動宗長。

    “這個,倒是有一個辦法,用不著求宗長。”葉楝看了劉氏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道:“你兄長不就是折衝府裡任職麼,我今日在縣城裡倒是聽說,折衝府又要選人番上宿衛。二支乃是府兵,讓你兄長征調其入京就是。”

    “你這老貨,倒還有幾分心機,這樣好,這樣最好。”劉氏發出雞鳴一般的獰笑聲。

    此際府兵制已經近於崩潰,番上宿衛制度也近於癱瘓,所以縣裡雖然有這樣的傳聞,但實際上各折衝府幾乎都無兵可派。這其中便有可以操作的餘地,有門路的,能夠免了番役,上頭也不會追究,沒有門路的,使錢打點,也可以不必跑到長安去宿衛。至於既沒錢又沒門路,那麼少不得要吃上些虧了。

    劉氏的兄長在吳澤折衝府裡的職位,要擺弄葉曙是毫無問題。

    “還有劉錕,將他和他婆娘都打發到覆釜山裡看窯場去,讓他們十天半月也回不來。”葉楝又道。

    “老貨,你站起來。”聽得甚為滿意,劉氏讓葉楝起來,然後轉向劉貴,眼中兇芒畢露:“你在三支那邊,瞅準機會下手,不是有響兒那傻丫頭麼,讓她給你頂罪,在小畜牲飲的水裡或者飯裡下些藥……”

    劉貴頓時覺得毛骨悚然,這可是謀殺!

    他這一猶豫,旁邊的葉楝咳了一聲:“事成之後,放你一家子白身,你這些年也積攢了些家當,又有了清白出身,還怕沒有好日子?”

    劉貴聞言大喜。

    誰願一輩子給人當奴為僕,子子孫孫世代都是別人的下人!他劉貴跟著劉氏幾十年,雖然劉氏待他也算不薄,可是因為是下人的緣故,始終沒有成親,連個子嗣都沒有,這一直是他的遺憾。

    若能被放出去,有了自由身,再說合一個婆娘,他劉貴這一輩子也算值了。

    “郎君、娘子請放心,小人必定做得天衣無縫!”劉貴道。

    他們密謀已畢,劉貴見天色不早,自己若不回去,可能會引起懷疑,便行禮告退。回到葉暢宅中,卻發現葉暢已經回來了,這讓劉貴很吃驚。

    葉暢臉上的神情,也有些異樣。

    “讓你劈柴,人卻溜到哪兒去了?”見他回來,葉暢哼了一聲:“收拾一下,明日隨我進山,我要去挖藥。”

    “是。”劉貴心中好奇葉氏宗長究竟喚葉暢去做什麼了,但他知道葉暢根本不信任他,因此便沒有再說什麼。

    劉氏行動倒是迅速,第二日傍晚,帶著劉貴在山裡轉了小半天,採摘了一些菌類回來的葉暢,就看到自己兄長葉曙一臉焦急地出現在自己的小院裡。

    “兄長可是有事?”葉暢問道。

    “三郎,我不在家的時日,家裡你多關照一些。”葉曙琢磨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知曉你現在……現在不同旁人,你聰明,我比不過你,便是宗長也比不過你。”

    “兄長……這是何意?”葉暢微微有些驚訝。

    “府兵番上宿衛,今次輪到了我。”葉曙苦惱地撓了撓頭:“依著軍制,我此次要進京一個月,加上來回,怕有兩個月,家中之事,唯有託與你,我才放心。”

    葉暢對府兵制有一點印象,但並不知道此時府兵制已經崩壞,因此只是“哦”了一聲。葉曙略猶豫了一下,又道:“你自己也要當心,長支那邊……還是以和為貴。”

    “我明白。”葉暢上前拍了拍葉曙的肩:“兄長放心,只是應役兩個月罷了,兩個月後回來,保證嫂嫂與家裡都太平!”

    “總之有勞了,回來時,我給你帶些長安的物產來。”葉曙強顏笑了一下。

    兄弟二人相互叮嚀了幾句,葉曙便回自己家去,從他不多的話語中,葉暢感覺到濃濃的關切,他來與其說是託付家事,倒不如說是擔憂自己離開後葉暢惹來麻煩會無人收場。此時葉暢還覺得有些好笑,這幾天的接觸,他發覺自己的兄長當真是一個老實人,但也僅此罷了,能力平庸,見識智計甚至遠不及他的嫂子方氏。

    接下來的幾日,葉曙置辦此行裝備,忙得腳不沾地,而葉暢則每日仍然帶著劉貴進山,四處尋找木耳、香菇、靈芝等藥材。或許是因為天氣乾旱的緣故,這些原本在山裡並不罕見的菌類,現在也少了許多,幾天下來,他找到的也不過數斤。

    眼見著葉曙離開的時間到了,在前一日夜,葉暢將葉曙、方氏和孩兒都請了過來。

    他二人成親已經有一些年,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賜奴大些,已經五歲,追著葉暢背後叫十一叔,女兒則才兩歲多,長得像方氏,粉雕玉琢一般,就是稍稍有些偏瘦。受葉暢之邀,全家到了三支的小院,才進得門,就嗅到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氣。

    “十一叔在煮好吃的!”葉賜奴歡呼道。

    “賜奴小郎君猜得對,十一郎自己下廚呢!”響兒蹲在院子裡撿菜:“奴要去幫忙,卻被趕出來了,十一郎何時學會下廚了啊,還托著木匠刨了個鏟子,說是要炒菜……”

    葉暢確實在炒菜。

    唐時烹飪技藝已經極高超,但是炒菜這一種後世最常用的形式卻尚未盛行。葉暢這幾日吃響兒做的飯菜,已經從最初的香甜到現在倒胃,終於在葉曙要離開之際,以為葉曙送行為藉口,自己開始動手了。

    材料有些不足,酸甜苦味倒是不缺,缺的是辣味。唐時以茱萸、花椒等來作為辣味的調味料,但它們與真正的辣椒相比,味道總讓葉暢覺得有些怪異。好在葉暢現在要做的並不是後世的湘菜或者川菜,對辣味沒有那麼講究。

    第一盤是著名的宋嫂魚羹,吳澤的坡地缺水,但吳澤本身不缺水,它以“澤”為名,在幾百年前附近還有一座大湖,現在湖水雖幹,卻還保留有一些小水塘,葉暢便買到了兩條魚。其中一條鱸魚,配上香菇、乾筍絲、肉絲、小蔥,再加上黃酒、醋和醬油,便調製出了​​這一大盆如琥珀凝脂般的美味。

    “十一叔,十一叔,這是什麼菜?”

    每人都用小碗勺了一碗,大夥嘗完之後,賜奴頓時跳出來問道。

    “這是宋嫂魚羹,味道如何?”

    “好吃,我還要!”賜奴一邊說一邊擺碗。

    “賜奴!”方氏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小手,賜奴瞪圓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母親,方氏便又道:“你十一叔還沒有吃呢!”

    “我在灶台上就已經吃了。”葉暢笑道:“賜奴愛吃,就多吃些,不過過會兒更好的上來了,你可別饞!”

    小賜奴頓時犯難了,這“宋​​嫂魚羹”實在是好吃,可是聽十一叔的口氣,還有更好吃的,若把肚子吃撐著了,呆會怎麼辦?

    他正琢磨這個重大問題的時候,旁邊的小妹將自己面前的碗一推:“七,七!”

    眾人都笑了起來,小女孩兒說話還不準確,將“吃”說成了“七”,葉暢看到他們一個個吃得香甜,心中滿是喜悅。

    他的第二道菜端了出來,方氏見了“咦”了一聲:“葵花肉丸?”

    “嫂嫂識得這道菜?”葉暢也有些愣,他還以為自己做的菜,都是這個時代沒有出現的呢。

    “前朝煬帝巡幸江南至揚州時,以揚州四大名景為菜,其中指葵花崗者,便是這葵花肉丸……”方氏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本朝最精擅這道菜的,是郇國公韋公家廚,十一郎幾時學得這道菜做法的?”

    葉暢心中不禁生出些好奇,他不記得前事,因此不知道方氏娘家來歷,可是竟然能隨口便說出這道菜的來歷,那麼想必方氏娘家曾經也是鍾鳴鼎食之家,她卻下嫁到了葉家……這背後,只怕也有故事啊。

    “我學得的時候,人家卻說這道菜的名字叫獅子頭呢。”葉暢沒有去深究此事,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雖然他真正與方氏接觸也就是這些天,但他感覺到嫂子對於兄長和兩個孩子,甚至他這個小叔,都是有濃濃的親情。

    第三道菜是問政山筍,只不過此時於德晦尚未出世,其“問政山房”就更沒有影,因此葉暢就很自然地給這道由冬筍、香菇、豬腿肉等七種食材燉成的菜餚取名為“竹林七賢”——恰好覆釜山正是竹林七賢隱居之所。因此,雖然小賜奴兄妹二人不明所以然,葉曙也是迷迷糊糊,可是嫂子方氏卻露出會心微笑。

    第四道菜則是大名鼎鼎的東坡肉,事實上眾人進院子時嗅到的四溢肉香,絕大多數都是這道名菜的功勞。不過葉曙所做,非後世浙菜中的東坡肉,乃是贛北永修所做冬坡肉,以稻草(用乾麥草代之)捻成繩,串著大塊豬肉,用砂鍋細火慢燉。在比較缺乏肉食的時代,這樣肥而不膩、香味撲鼻的肉菜,最最受人歡迎,不過小賜奴與妹妹這個時候,已經只能撫腹嘆息,因為此前幾道菜已經讓他們吃飽了。

    最後是一盆香菇燉雞湯,葉暢才端上來,聽得院子外傳來聲音道:“葉家十一郎可在?”

    這聲音有些耳熟,劉貴去打開門——葉暢倒沒有虐待他,他與響兒是不能上桌的,但在他們二人手中,也同樣有單獨盛出的菜餚和湯。

    進來的是覃勤壽與林希檉。

    “咦,覃掌櫃是稀客,有失遠迎啊。”見到他,葉暢也很驚訝:“來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嫌棄的話,請入席吧。”

    方氏忙起身,將小女兒交給響兒,自己進屋取碗筷來放後。若只是一家人,她自然可以上桌入席沒有什麼講究,可若是來了外客,她就不能不避讓了。

    覃勤壽也不客氣,當真入席,嚐了嘗幾道菜之後,頓時驚訝地道:“十一郎家中有個好廚子!”

    “便是鄙人了。”葉暢絲毫不以自己下廚為羞,頗為得意地道。

    “竟然是十一郎的手藝?嘖嘖,當真了不起,不曾料到,十一郎竟然有這般本領!這手段,到長安城中開座酒樓,便是宰相將軍,只怕也要被香氣引來!”

    覃勤壽聽得葉暢這般說,更是吃驚。

    “咕嚕!”

    葉暢還沒有回應,他身邊傳來異樣的聲響,原來是林希檉在旁邊用力咽了唾沫。覃勤壽為主人,可以入席,他卻只有在一旁站著。

    “嫂子,給這位壯士也來一碗吧。”葉暢笑道。

    他不習慣唐人飲食的習慣,因此特意弄了一個圓桌面,如今眾人便圍著圓桌面前吃飯。不過他暫時改變不了大夥在蒲團上盤膝而坐的習慣,這種坐姿讓他很有些不適。聽得他的話,方氏又給林希檉也盛了飯,林希檉接過之後,狼吞虎咽,那模樣讓撫著撐圓了的小肚子的賜奴看得忍不住笑了起來。

    覃勤壽倒是自制,雖然葉暢燒的菜好吃,他也只是每樣都嚐嚐,然後就放下籌筷:“葉郎君當真是奇人,讓人吃驚不斷啊。”

    “呵呵,覃掌櫃何出此語?”

    “僕今日來,是聽聞葉郎君建成虹渠之事。”覃勤壽毫不隱瞞:“葉郎君虹渠之舉,已經轟動修武,僕聽得消息便趕來觀看,一見方知葉郎君心思之巧,直追魯班。想著那製成虹管的竹子乃是僕售與葉郎君的,僕心中便幸有榮焉,特來拜訪葉郎君,不曾想,在此又得郎君款待,再見識到葉郎君不遜於易牙的烹飪神技,如何不既驚且敬?”

    葉暢笑道謙遜了幾句。

    他不完全相信覃勤壽所言,虹渠引水之事哪有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遍傳全縣,這個覃勤壽想必是專門打聽過。那麼他此次尋上門來,應該還有別的打算。

    “開元二十四年時,修武至沁陽盡皆大旱,那時若是有郎君虹渠引水之術,災情便不會如此重了。這虹渠引水,乃是仙人賜與葉郎君的仙術……我想請教葉郎君,可否將之廣而推之,造福天下百姓?”

    覃勤壽說到這裡時目光炯炯,露出了極大的野心!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22 PM

第16章 兄弟揮手自此離


    覃勤壽只是一個商人,而且還只是一個縣裡出售毛竹雜貨的商人,卻有這般野心!

    葉暢盯著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而覃勤壽也不指望只憑著三言兩語,便能說服葉暢,他凝神屏息,只等葉暢說出拒絕,便要鼓動如簧之舌來說服他。

    但葉暢開口便讓他全部準備都落了空。

    “好啊,覃掌櫃有這般志向,在下哪有不應之理。不過在下山野村夫,人微言輕,無財無勢,沒有辦法推而廣之,此事就交與覃掌櫃吧。”

    覃勤壽瞬間呼吸急促,他愣愣地看著葉暢,好一會兒才道:“葉郎君,若是將此法獻與朝廷,必可得朝廷賞賜,莫說賜絹賜銅,就是名爵之賞,也未必可知啊!”

    葉暢笑著道:“我知道。”

    “既然葉郎君知道這個,為何還將這天大的功勞……交與僕?”

    “我乃山野之人,名爵之賞於我何干?若是覃掌櫃得了好處,覺得過意不去,要賜些錢財與我,我也甘之若飴。”

    “這……”

    覃勤壽不知該說什麼好,若說葉暢是高風亮節,可他又不拒絕錢財,若說他貪心不足,可他對名爵絲毫不動心。

    想了好一會兒,覃勤壽也想不明白這其中緣故,他拱手道:“若是葉郎君不棄,僕願為葉郎君奔走此事。”

    “不必,不必,覃掌櫃不必如此,若是覃掌櫃擔心在下反悔,咱們亦可立下字據。”葉暢哈哈大笑:“在下志向,半畝方塘一座山,足矣。”

    覃勤壽肅然起敬:“葉郎君非濁世之人,是僕俗了。”

    大唐可是流行“終南捷徑”的,那些有志於朝廷的人物,往往選一處鄉野隱居,然後朝廷派人徵辟,於是演一場一步​​登天的好劇。覃勤壽以為葉暢打的是這個主意,嘴中雖然稱讚,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那些隱居邀名來獲取朝廷注意的,可都是驚才絕豔之輩,別的不說,就是這兩年名聲鵲起的山人李泌,少時就有“神童”之稱。

    葉暢雖有遇仙之事,與李泌相比,名聲還是不顯啊。

    “不過覃掌櫃來得正好,在下原本也是有事,想要去請教覃掌櫃的。覃掌櫃的毛竹,不知是何處進來?”

    “葉郎君問此事做甚?”

    “在下無意做毛竹生意,只是想知道貴處的毛竹來源,若是覃掌櫃覺得有很必要保密,那在下去問別人就是。”

    覃勤壽臉色稍稍變了一下:“葉郎君誤會了,僕只是好奇葉郎君問此有何用處……小店毛竹,盡數來自河內縣靳家嶺。”

    這些日子,葉暢算是搞明白這修武縣所處的位置了。修武本身並不知名,但其邊上的河南府河南郡,大約就是後世的焦作一帶。而所謂覆釜山,則是後世大名鼎鼎的雲台山。總之,這一帶位於河南西北,太行山南麓。因此,他對覃勤壽能夠大批出售毛竹感到驚訝:難道說唐代氣溫真的如此高,乃至於這北方都有毛竹大量生長?

    “河內縣靳家嶺,據此間多遠?”葉暢又問。

    “不過三十餘里,一日可至。”

    “靳家嶺毛竹可多?有多少畝,約有多少株?”

    這一個問題,讓覃勤壽神情正肅起來,很明顯,葉暢不只是因為好奇而探詢,背後亦有深意。

    “河內產竹,自漢時便如此,故此竹林七賢,隱居於此。但是毛竹乃是南方竹種,性喜濕熱,北方向來少有。我覃氏先祖,將之引至靳家嶺,如今種有毛竹數百畝,竹數十萬株。”覃勤壽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答道:“不過,自河內至修武,剛竹等倒是不缺。”

    葉暢瞇著眼睛想了會兒,他實在無法確定,被稱為剛竹的這種竹子是否有助於他的計劃。

    “葉郎君莫非要毛竹大用?”覃勤壽試探著問道。

    “是有用。”

    “哦,不知何用,葉郎君可否說與僕聽一聽?”

    “造紙。”葉暢很簡單地回答。

    他確實準備造紙,在琢磨了許久之後,葉暢覺得,造紙是能最快讓自己在這個時代發家的產業了。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已經受夠了使用廁籌的感覺——用一塊竹片刮屁股,那實在是個技術活兒,葉暢感覺上,就像是醫生拿手術刀給自己開刀。

    因此,必須造紙,造出衛生紙!

    既然要造紙,那麼用麥草造衛生紙只是其一,要賺錢,還得用竹子造竹紙。恰好葉暢對這一套工藝並不陌生——他幾乎可以將明末宋應星所著《天工開物》中竹紙製造的方法全部背下來。但他只知道用毛竹造,其餘竹子能否製造,則沒有把握了。

    不過既提及此事,遲早是要試驗一下的。

    “造紙……葉郎君竟然要造紙?”覃勤壽驚訝地道:“用竹?”

    “正是,成與不成,尚不可知,不過若是能成的話,或許還得煩勞覃掌櫃代銷。”

    “此事易耳,若得好紙,不愁銷路。”覃勤壽琢磨了一會兒:“不過,僕一向聽聞,造紙多用麻、桑、楮,或用稻麥,用竹造紙,並不多聞啊。”

    覃勤壽對於紙價還是相當熟悉的,百張白紙,價格要到四十到五十文,也就是說相當於三斗米,這個價格,比起此前算是便宜,但仍然嫌貴,至使許多讀書人無錢買紙,於是到處塗鴉,在人家牆上提筆寫詩,往往冠以“題壁”之名。

    “應該會比如今的紙便宜。”葉暢道:“不過這些都要過半年才見分解,在這之前,覃掌櫃替我保密。”

    “哦?為何要保密?”

    “若是不成,徒惹人笑。”葉暢微笑道。

    他們二人的對話,劉貴聽到耳中,心裡便冷笑起來。

    這個十一郎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只不過受了仙人指點僥倖引來了水,現在卻又去想造紙——紙若那麼好造,還輪得到他?

    還有,他竟然也會怕惹人笑話……他還知道,他根本沒有等到半年後惹人笑話的機會了。不過,此事還得回稟劉氏!

    此宴雖然無酒,然則亦是賓主盡歡,覃勤壽得知葉曙將赴京城番役之後,還特意修書一封,讓葉曙帶到長安城中去,說是送與他的一個近親,也在長安西市裡主​​持一家店鋪。這其實是讓他的那位親戚照顧葉曙,這樣的示好,葉曙都明白,何況葉暢。

    興盡而散,響兒總算搶去了收拾碗筷的活兒,葉暢去廚房裡幫了忙,兩人喁喁細語,響兒一心就是想學那些菜餚的做法,葉暢當然也不會自珍,還教了響兒別的幾種炒菜做法。響兒學得越好,他以後就越可以偷懶兼享口福,何樂而不為。

    “十一郎,油給你用了一半啊,還有,那大肥肉竟然不曾煉油!”收拾完碗筷之後,響兒就發覺問題了:“便是長支,也不可能天天這般吃法吧?”

    以葉暢的家當,天天這樣吃肯定是要破產的,葉暢哈哈笑道:“既是如此,咱們自己想法子養豬養雞!”

    “家裡只靠十一郎與奴奴,可是養不成,劉貴做事不上心。”響兒在背後說了一句劉貴的壞話,葉暢伸頭到院子裡看了看,劉貴果然不在,也不知躲到哪兒去偷懶了。

    “嗯,請鄉鄰幫幫忙,養豬太麻煩,養雞倒是簡單。”葉暢琢磨了一下:“不過也不好辦,住在村子裡,能養幾隻雞,而且味道可不好,除非我們搬到山腳去,有更多的田地。”

    “十一郎君方才就該聽那位覃掌櫃的,虹渠引水獻與朝廷,朝廷賜十一郎君一個大大的官爵,那樣咱們家就能有好多田好多屋,十一郎君再買些丫頭小廝來,奴奴便可以當管事了!”響兒一臉嚮往:“到那時,奴奴也可以使喚別人!”

    小姑娘的心思,讓葉暢啞然,揉了揉她的頭髮,又將她的髮髻弄亂之後,葉暢道:“哪有那麼便宜的好事,如今我聲望尚不顯,就算是得了朝廷的好處,也守不住它啊。”

    響兒年紀小,是不明白葉暢這話背後的無奈的。

    從廚房出來,葉暢看到劉貴臉上帶著奸笑走進院子,心中不由一動:“又去長支了?”

    劉貴臉上原本是笑的,被葉暢一問,頓時大驚失色,跪拜在地:“沒有,沒有,小人怎敢?”

    不敢才怪,看這模樣,不僅僅是去了長支,而且還得了長支什麼許諾,所以才如此高興。葉暢心中也有些不快,這幾日先是得知兄長要去上番役,又聽聞姐夫被打發到山裡守窯,而身邊還跟著劉貴這樣一個傢伙。

    “若是你想回去,我把你身契還與長支就是,也免得你總是跑來跑去,你看如何?”葉暢道。

    “不,小人不回去,小人……小人願意呆在十一郎身邊。”劉貴頓時慌了。

    事反常必妖,這廝竟然不願意回長支去,只證明一件事情,長支還沒有死心!

    因為沒有死心,所以才將劉貴留在此處,一來是為了偵察他這邊的動靜,二來則是伺機下手吧。

    葉暢絕非善男信女,他已經給了劉貴機會,劉貴卻沒有要。葉暢微微點頭,平靜地道:“我明日要進城給兄長送行,順便去拜見覃掌櫃,你隨我一起去吧。”

    劉貴也不知葉暢是不是真心信任了自己,應了一聲,琢磨著過會兒還要去長支那邊通稟一聲。

    次日一早,葉暢便起了床,在村口時,看到此次被徵番役的五人已經盡皆在列。五人中倒有四人都是外姓,為吳澤第一大姓的葉家,卻只有他兄長葉曙一人。這個發現,讓葉暢心中覺得有些不對,可是不等他細說,隊正就已經在不耐煩地催促眾人啟程了。

    方氏雖是一向鎮靜機智,這個時候也不禁以袖掩面,而小賜奴終於知道父親要出遠門,哇哇大哭起來,連帶著被牽著的小妹也開始哭泣。車聲轔轔,駑馬長嘶,隊正又不停地催促,讓整個場面都亂成一團。

    葉暢忙上前,先是拉住小賜奴道:“你阿耶要去長安,回來時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你若是再哭,那好吃的好玩的便沒有了!”

    小賜奴年紀小不諳世事,被葉暢用好吃好玩的一誘惑,頓時就破啼為笑,而小妹完全是隨哥哥的,賜奴不哭,她也不哭,不但不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還眨巴眨巴地,奶聲奶氣地重複:“好七,好王,好七,好王!”

    “嫂子勿傷心,兄長此去,少則兩月,多則三月,必然回來。”葉暢接著安慰方氏:“賜奴與小娘在,嫂子還要照顧好他們,休讓兄長遠行擔憂。”

    方氏聞言拭淚,拉住一雙兒女,葉暢見兄長臨別悲戚,連勸解寬慰之語都說不出來,便又上前道:“阿兄不必擔憂,兩月之行,見識一下都城景緻風情,回來說與賜奴與小娘聽。”

    他說得輕鬆,眾人為他所感染,離別之情漸淡。他們先要在縣城中會集,因此葉暢跟著一路前行,途中屢屢出言試探隊正,還塞了幾文錢託他照顧好葉曙。那隊正一時口快,無意中便透露,葉曙此次被徵,其實是劉氏使的力氣,這讓葉暢恍然大悟。

    果然,長支是不懷好心,兄長是被自己牽連了!

    想到這,葉暢便下定了決心,長支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自己若不報復一下,豈不顯得軟弱可欺?

    “兄長,此去長安,那是天子腳下,萬事謹慎莫出頭就是。”到了城中,葉曙要與眾府兵會聚,分別之時,葉暢說道。

    “呵呵,十一郎放心,我自會省得,倒是十一郎你……千萬當心,長支怕還會有別的手段。”葉曙猶豫了一會兒,又開口道:“我此次番役,十之八九,是長支伯母的手段,他們能用這手段支開我,最終怕還是要對付你。十一郎,我已經託人給三叔帶信,請他回來主持家務,最好能將你帶走。”

    葉暢訝然。

    他心裡一直認為自己的兄長是個庸人,無論是見識還是智謀都無甚可取之處,現在才發覺,原來這位兄長不是蠢,只是不願意表露出來罷了!

    什麼事情……他都心裡明白啊。

    “是,兄長。”

    “你如今和以前不同了,但切莫自恃過高,長支伯父貪而狡,伯母悍而厲,我身為晚輩,原不該如此評述,可是若不說明,又怕你吃虧,你記住就是,忍一忍,等三叔回來就好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25 PM

第17章 任爾萬繁我三筆


    葉暢揮手,直到兄長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才放下手來。

    葉曙的告誡與交待,雖然有些不合他心,但那拳拳關愛的手兄之情,他是很清楚地感覺到了。

    回過頭來再看劉貴,葉暢心中更覺厭惡。

    大約也是感覺到葉暢心情不好,劉貴縮著脖子,走路時都輕手輕腳。

    跟著葉暢又進入坊市之中,他們徑直到了覃勤壽的店鋪,見葉暢來拜訪,覃勤壽很是驚訝:“葉郎君今日如何有空得來?”

    “送家兄赴役,正好來拜訪覃掌櫃,關於紙作坊之事,還有事煩勞覃掌櫃,希望覃掌櫃幫我請一位工匠師傅……”

    葉暢說到這,看到劉貴支起耳朵在旁聽著,眉頭微微一皺:“劉貴,你去街上打聽一下,哪家有​​雞苗賣,價格如何。”

    這分明是要支走劉貴,劉貴心中暗恨,可是卻不得不離開。但他出了門作勢離去,實際上卻繞了小半圈,貼著牆又回到覃記竹店門前。

    “要一個熟手工匠,來試試我的造紙之法,倒不需要他手藝有多高明,聽話老實就行……覃掌櫃交遊廣闊,想必識得這樣的人物吧?”

    “葉郎君謬讚了,僕與造紙匠並不相識,不過葉郎君既然託給僕,那麼僕一定會為葉郎君尋訪,最遲……十日之內必有回音。葉郎君要想請工匠,還須將契約擬好,僕也好替葉郎君招攬啊。”

    “工錢雙倍,另外送一成乾股。”

    “咦?葉郎君倒是大方,真捨得啊。”

    “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嘛……”

    “那僕就等著葉郎君的紙造出來了,祝葉郎君發財……虹渠引水之事,如今已經尋了門路,準備報與朝廷,葉郎君雖然志向高潔,可是朝廷若有名爵賞賜下來,葉郎君還勿推辭啊……”

    聲音聽得還是很清楚的,劉貴正要輕啐一口,突然間覺得面前一黑,然後便看到黑壯的林希檉一臉怪笑站在他面前。

    “啊,我怎麼又轉回來了,我還得去打聽哪兒有雞苗賣……”

    劉貴喃喃說著便轉身離開,林希檉見他走遠了這才回到屋中:“葉郎君,你那家僕有些不對,方才在這偷聽呢。”

    “這便是我要請覃掌櫃幫忙的第二件事情了。”葉暢嘆了口氣:“說起來是家門不幸,此獠乃是族伯塞入我家中的眼線,為的便是謀算我家當。今日將他帶到這裡來,還請覃掌櫃尋牙人來將他發賣了吧。”

    “啊,竟有此事?”大唐是允許奴僕買賣的,那些不聽話不老實的刁奴被轉賣也是常有之事,覃勤壽並不驚訝葉暢要將劉貴賣掉,他臉上浮起怒容:“當真是欺人太甚,葉郎君該直接打斷他的腿,讓他敢吃裡扒外!”

    “做人留一線吧。”葉暢笑著道。

    他雖然笑,眼神卻很冷,覃勤壽頓時會意,點了點頭:“我這便請人伢來……希檉,去將老段請來。”

    劉貴並不知道他走後發生的事情,他隨意打聽了哪家有雞苗賣,便轉了回來。卻發現除了葉暢與覃、林三人,店裡又坐著一個粗壯的大漢,大漢身後還有兩個一看就是青皮打手模樣的人。

    “便是他?”那粗壯大漢見著劉貴後便向葉暢問道。

    “正是。”

    “老了,不當如此數。”

    “正值壯年,何談老了?”葉暢笑道:“我只是要打發走刁奴,段掌櫃要壓價便直說,何必尋些理由,二十貫,二十貫便得一個壯奴。”

    “好,葉郎君爽快,我也不羅嗦,我段大德最喜歡便是爽利人。”

    自稱段大德的人伢子站起身來,看著劉貴,獰笑起來。

    劉貴便是再傻,此時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愣了愣,然後嚎叫道:“十一郎,你不能賣我,我不是你家奴,我乃長支……”

    正說著,葉暢已經拿出了一張紙,擺在了段大德面前:“身契在此。”

    劉貴的話嘎然而止。

    他屬於哪一支,完全看他的身契在誰的手中,換言之,這張身契決定著他的命運。

    “刁奴,能不能賣你,卻不是你自個兒拿主意的。”段大德看著劉貴,嘿嘿笑道:“葉郎君一看就是個心慈手軟的,故此才讓你這刁奴如此囂張,到了老爺我手中,你若是還不識趣,那少不得要讓你見識一下老爺我的手段!”

    在他盯視之下,劉貴彷彿老鼠遇著貓一般,一肚子的叫罵,竟然說不出口!

    “賣了這廝,我家中缺一個人手,若是段掌櫃手裡有合適的,十一二歲的小廝或者八九歲的丫頭,我都要。”葉暢又道。

    “這倒巧了,我手中正好有兩個小廝,不過小廝雖然抵不得壯丁,價錢也不便宜,十五貫一個,葉郎君看如何?”

    這種買賣人口的事情,葉暢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抵觸,因此不願意與段大德講價,只是想著越快解決掉越好。當下他點了點頭:“你喚來我看看,莫太蠢也,也莫打小學得一身奸猾。”

    “放心,便是一身奸猾,在我段老爺手裡,也都會學乖來。”

    劉貴見情形不妙,轉身就想逃,可是段大德身邊的那兩個漢子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身後,兩邊一夾,他頓時動彈不得。

    “一個小廝,再加五貫。”段大德爽快地道:“中人的謝禮我便出了,我去去就回。”

    修武縣城不過是一座小城,並無多大,坊市規模同樣如此。段大德出去沒有多久,便請了坊正與一個老者來,這種人口買賣,同樣需要中人。被他帶來的還有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廝,精神狀態有些不好,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模樣,與葉暢要求的十一二歲的可是有區別。

    不過看到這小男孩一雙有些茫然麻木的眼睛,葉暢心中不忍,就懶得再與段大德計較——小男孩在他身邊,至少能得到比在段大德身邊要好的待遇。

    劉貴還在那裡哭嚎,後來變成了威脅叫罵,可是葉暢只是不理。到後來還是段大德忍不住,向著兩個打手示意,然後一頓乒乓之聲後,世界安靜了。

    雙方的契約很快達成,不過這其間又有了問題,大唐其實一直受銅錢不足的問題困擾,段大德見葉暢急著交易,有意從中又壓一筆,因此只付了一貫銅錢,其餘四貫​​用絹來補。

    “就這樣吧。”見覃勤壽欲與段大德理論,葉暢笑著擺手:“這奴才乃長者所賜,發賣換錢,已經是意外之財,何必去斤斤計較。天色不早,我要回去,覃掌櫃,今日多謝你了,日後再到我們吳澤去,我必再下廚以待。”

    “說起此事,葉郎君的廚藝當真是僕所僅見,若葉郎君開家酒樓,生意定然好。”

    又寒喧幾句,葉暢拱手告辭,身上除了五貫錢外,身後還跟著那個小廝。

    小廝名字叫淳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姓啥,既然如此,葉暢就讓他姓了葉。他當真不算機靈,幾乎沒有響兒那樣的靈氣,說話行事也是畏畏縮縮,顯然在段大德那邊是吃了不少苦頭的。

    對這些苦頭記憶甚為深刻,因此淳明對自己的新主人也很畏懼,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如何。

    葉暢給他的第一印象,還是比較和善的。

    “淳明,你識字否?”

    “回郎君,淳明下賤之人,不識字。”

    “下賤之人……呵呵,還是識些字吧,我來教你。”葉暢笑著折下一根路旁的樹枝,在地上劃了一個“一”字,然後又劃了一個“二”字,再又劃了一個“三”字。

    “這便是一、二、三,你且記住,然後學我模樣,在地上寫吧。”

    淳明有些愣愣地看著葉暢,不明白他的意思,在葉暢又催促一遍之後,他才接過去樹枝,看著地面上的字,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照著模樣畫了出來。

    只不過他將橫寫成了豎。

    葉暢便又教了一遍,再讓他試時,葉暢就發覺,他寫東西時神情相當專注,這讓葉暢很是高興。

    教淳明學字,可不只是他心血來潮,更是他暗中觀察這個孩童品性天賦的一個機會。他前世曾經支教,很是清楚對於學習來說最怕的不是學生反應慢、天賦差,而是不夠專注。若沒有專注的精神,那麼再聰明的學生也都只是在浪費自己的天賦罷了。

    二人慢慢回返,一個時辰的路,倒走了一個半時辰。待接近村子時,葉暢考了一回淳明,他這一次把三個字都寫了出來,葉暢誇了他一句。

    見這位主人非常和氣,淳明總算膽子稍大了些,嘴唇動了一下,葉暢見他彷彿要說話,便問道:“有何事想要說的?”

    壯起膽子,淳明問道:“一是一橫,二是二橫,三是三橫……小人在想,那麼姓萬之人,豈不是一萬橫?要給姓萬之人寫信,可得用多少紙啊?”

    葉暢聽得哈哈大笑:“放心,放心,造字的老祖宗早就想到這一點,自然有簡寫的方法,喏,這是一個萬字……”

    他先是寫了一個繁體的萬字,眾多的筆劃明顯讓淳明頭暈腦漲,然後他又寫了三筆的簡寫萬字。

    “這兩個字,都是萬字,你覺得哪個好用?”

    與後世那些抱著所謂“正體字”不放的蠢人想的不一樣,事實上大唐之時,甚至更遠的漢時,漢字便已經大量簡化,比如“萬”字,一直是簡繁通用。淳明自然指著簡化了的“萬”字道:“這個好,這個簡單。”

    “那你就寫這個便是。”葉暢道:“用不著寫一萬個橫了。”

    淳明嘿嘿笑了起來,自己也知道方才鬧笑話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葉暢面前笑,葉暢揉了揉他的頭髮,像是對響兒一般:“以後會教你更多字,家裡有許多事情可能都要你相助,小淳明,你定然要努力啊!”

    淳明愣愣地站著,原本有些呆傻的目光突然清澈了一點,兩滴晶瑩在眼眶裡打著轉,但是他很努力控制住,不讓那兩滴落下來。

    他短暫的人生中,早就懂得哭泣​​換不來任何憐憫,而只能換來責罵與毆打。他雖然年紀幼小,反應也有些遲鈍,可是卻並不真傻,自然知道,葉暢方才所言所行,盡皆出自真心,而且那一句“小淳明,你定然要努力啊”,更是對他充滿著期待。

    這種被人期待的感覺……真好。

    “走啊,小淳明,馬上就到家了,回去後還得替你收拾屋子,今日你新來,咱們也得加個菜,慶賀慶賀。”葉暢不知道身後的小男孩心中已經是百感交集。

    “是,郎君。”淳明快步跟了上去。

    對這個新主人,他突然有些歡喜了。

    但才接近村子,他發覺,自己這個新主人又似乎不只是有和靄可親的一面。村裡之人,無論老少,見著他都會招呼、行禮,有些分明年紀很大的,甚至長揖深躬,那種尊敬,定然是出自真心。

    “十一郎君回來了!”

    “咦,為何不見劉貴那廝了,莫非他又偷懶?”

    快到家之時,終於有人想到,葉暢出去時可是帶了劉貴的,開口向葉暢問道。

    “劉貴總是偷懶,不肯安分守己,我又不願意送他見官,因此乾脆一拍兩散,把他賣了。”葉暢笑道:“只不過那廝實在是不堪用,便是人伢子也不願意出價錢,只是出了二十貫,我便又請了個小廝來幫手。”

    問起此事的人張大嘴巴,下巴都險些掉了下來。

    平日裡大夥都覺得十一郎既溫和又禮讓,就算與人爭執,也多是自己臉漲得通紅而沒有什麼動作,卻不曾想,他不動手罷了,一動手,竟然直接將劉貴賣與了人伢子!

    誰都清楚,劉貴落入人伢子手中會是個什麼下場。人伢子肯定是要將他轉賣到遙遠的異鄉去,而花了數十貫將劉貴買來的主家,也不會讓這數十貫白白打了水飄,總得從劉貴身上將這身價榨回來才成。

    吳澤沒有多大的地方,自然也就藏不住什麼秘密,很快,葉暢將劉貴發賣的消息便傳到了三房長支。

    “豎子敢爾!”

    劉氏氣得眉毛直抖,整個人都像是一團點燃的火焰,撒腿就往外衝,沖得一半,想到自己那次獨自前往三支,結果險些吃了葉暢鶴嘴鋤的事情,她厲聲道:“能喘氣能滾的,都與老娘出來,帶著家什,去三支!”

    長支僕人可不少,頓時壯僕小廝丫環僕婦,或者拿著擀麵杖,或者拎著鋤頭鐵鍬,雄糾糾氣昂昂地便向三支的院子殺了過去。一路上少不得雞飛狗跳烏鴉叫,到了三支門前,還沒忘砸爛兩個陶罐。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27 PM

第18章 袖手乾坤自挪移


    劉氏這大隊人馬出征,頓時驚得四鄰不安,她有意揚威,特意從正門繞出去,故此等她趕到葉暢家時,周圍看熱鬧的已經聚了不少。

    三支的大門是緊閉著的。

    “給我砸開!”劉氏此時眾人簇擁,胸中的怒意不減,怒意之外,又平白多了幾分豪氣:感覺上,彷彿自己是回到了幾年前,帶著一群家僕健婦去捉自己丈夫的姦,幾年未曾幹過這種事情了,看來吳澤的人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初的威風了。

    只可惜,身邊的僕人卻沒有誰知情曉趣,來個令下如山,立刻上前砸門的——這一向是劉貴的活兒,可現在人劉貴已經被賣了,據不可靠的消息,賣給了修武縣大名鼎鼎的人伢子段大德,也稱段缺德的那一位。

    因此,劉氏一時間有些尷尬,而在周圍,聞聲趕來看熱鬧的諸人,都發出了譏嘲的哄笑。

    “劉氏,十一郎可是有仙人指點,天上星宿下凡,受神佛護佑,若是你不怕得罪了漫天仙人神佛,只管去砸他的門!”有人大喊道。

    “就是,得罪了仙人,將來可是要下地獄,入油鍋滾刀山!”

    “便是不得罪十一郎,我看劉氏將來也定是要入油鍋滾刀山的命!”

    眾人的議論讓劉氏臉色忽青忽白,她怒氣再漲,雙眼瞪成了魚泡,橫掃左右,劈手從一個健婦手中壓來擀麵杖,然後便向門猛砸了過去。

    “嗡!”

    “叭!”

    “啊喲!”

    連著三聲響,嗡的一聲是擀麵杖掄圓了帶起的風聲,“叭”是砸中人的聲音,至於“啊喲”,自然是被砸中者呼痛的聲音。

    “咦……你這老殺才,為何會在此?”

    被砸得連聲呼痛的,不是葉暢,卻是葉楝!

    若不是方才伸手擋了一下,葉楝這個時候只怕都要腦袋開花了。饒是婦人力弱,又只是砸中胳膊,可是葉楝的一隻手還是垂了下來,看上去似乎有骨折跡象,痛得他​​眼淚鼻涕一起冒了出來。

    劉氏也有些心疼,不過比起心疼丈夫,她此刻更在意的,是對葉暢的怒火!

    原本葉楝與劉貴二人出了主意,慢慢圖謀奪取三支,但是現在劉氏已經忍不住了,劉貴被賣,那麼原先想毒死葉暢的計策便行不通,既然如此,她就硬來!

    “你……你……”葉楝向著劉氏拼命使眼色。

    劉氏卻不覺,她厲聲又問道:“那賤種小畜牲呢,讓老娘打死他!”

    “大膽!”

    院子裡突然傳來了一聲喝聲,讓劉氏頓時愣住。

    除了葉楝,宗長葉淡竟然也在葉暢的小院中。

    劉氏方才又罵葉暢是賤種小畜牲,傳到了葉淡耳中,讓葉淡極度不快。而劉氏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打罵的行徑,也完全沒有婦德可言,這更讓葉淡惱怒。

    劉氏只是稍愣了一下,然後開始撒潑起來:“好啊,宗長你在這裡,正好給我評理,那劉貴是我陪嫁的小廝,賤種小畜牲卻將他賣了,他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賣了我劉家的人?”

    “第一,這裡是葉家,劉家的威風,你去小劉村耍去。第二,劉貴曾經是劉家的人,但他的身契後來卻在我手中,已經成了我的人,我賣我自家的家奴,幾時要你同意了?”在葉淡背後,葉暢神態平和地說道,末了,他還補充了一句:“三房三支,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經分家析產,你去屢次三番到我這裡來吵鬧,我倒覺得奇了,你究竟是何用意?”

    這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看熱鬧的人頓時叫好,劉氏早把村裡大半人都得罪了,而葉暢此時名聲正盛,周圍這一片叫好聲,頓時給劉氏造成了很大的壓力。

    “關門,關門!”她厲聲道。

    “不准關!有道理當著大家面講!”有人大聲道。

    接下來便有幾個青壯過來,將葉暢家的院門抵住,這些都是虹渠引水的受益者,眼見劉氏又要欺凌葉暢,自然要站出來給葉暢主持公道。

    “此乃葉氏家務,你們這些外姓,管什麼管?”劉氏的性子實在急躁,忍不住又叫罵起來,然後自然又​​是被眾人嘲笑,她方才搬出劉家的身份,現在又說是葉氏家務,前後矛盾,豈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劉貴被發賣,乃是咎由自取,他這些時日的情形,劉氏,你自己也清楚。”葉暢沒有開口,這次開口的,仍然是葉淡。

    這讓劉氏愕然:葉淡竟然這麼明顯地站在了葉暢一邊?

    她瞧不大起葉淡,因為莫看葉淡在吳澤是個人物,可若是放到她父兄面前,則又要點頭哈腰小心奉承。這些年她驕橫至極,葉淡都不怎麼管,這更助長了劉氏的氣焰。平時冷靜還能給葉淡幾份顏面,現在她正在氣頭上,一見葉淡不幫她,頓時惱了。

    “宗長說什麼胡話,什麼叫咎由自取?我家家生子,哪裡輪得你們姓葉的來處置?”

    “身契不在你那,劉貴便不是你的人了。”葉淡也覺得頭疼,自己被葉暢請來,同時來的還有葉楝,原本就是討論劉貴之事,現在看來,葉暢分明就是拉他來對付劉氏。

    被這個十餘歲的小子算計了啊……

    “話不是那樣說,劉貴是我的人,村子裡誰都知曉……”

    “我們都知曉你將劉貴送與了十一郎,所以他成了十一郎的人!”

    “正是,十一郎發賣自家家奴,雖然沒有跟你這舊主支會一聲,是十一郎失禮之處,但卻不能說十一郎賣不得!”

    劉氏聽得周圍一片反對她的聲音,終於明白,她是休想在吳澤獲得眾人支持了。葉暢修虹渠之效應,已經顯現出來。

    “此事便是告到官府,劉氏,你也沒有勝算。”葉淡皺著眉:“葉楝,你是個明白人,勸勸你家婆姨,休要鬧得大家都沒了面皮!”

    “宗長,沒了面皮總比沒了錢財要好,劉貴只是借與三支差遣的,身契也只是暫放在他身邊,他卻將劉貴賣了……這不唯是不敬我這親長,也是不將劉氏父兄放在心上。劉氏父兄得知,必然要追究生事,到那個時候,只怕咱們葉家,都要跟著受累!”

    葉楝的話讓葉淡眉頭再度皺了起來。

    若不是劉氏父兄在地方上頗有實力,特別是與官府之人有所交集,他早就讓葉楝將劉氏休了。

    葉家在吳澤是個大些的家族,但因為沒有出什麼人物,故此處處被劉家壓制,就連吳澤的里正一職,也由劉家的人代勞。在劉家積威之下,葉淡原本的立場,不得不動搖了。

    葉暢確實是將來葉家的頂樑柱,但劉家的威脅卻就在眼前,現在重要的,應是安撫好劉家。

    葉淡想到這裡,看著葉暢就有些歉然,口中道:“葉暢處置劉貴,並無不當之處,但是,應先與長支伯父伯母商議,然後再行事……現在事已如此,葉暢,你再去城裡將劉貴買回來就是,哪怕多付些錢……”

    “卻不聞賣到段大德處的家奴,還有能退回來的。”葉暢笑道:“宗長,我今日請宗長等來,不是為了這才值二十貫的鼠輩,二十貫​​算得了什麼?”

    “說得大方,你這賤骨頭全身拆下來也不值當二十貫!”

    劉氏又是撒潑大罵,可是對她的咒罵,葉暢充耳不聞,葉暢抬頭揚眉,提起另外一事:“今日請宗長來,乃是因為我三房三支當年分家之時析產不公之事!”

    此語一出,劉氏嘴巴張得老大。

    三房三支只是一個祖父,卻不是同一個父親所生,但在葉楝等祖父長壽,父輩時並未分家,直到葉楝娶了劉氏,二支、三支也相繼成親,祖父去世,這個時候分家之事才被提及。

    這是十年前的事情,彼時連方氏都未入葉家的門。

    葉暢提及此事,葉淡的臉色也變了,​​老臉有些掛不住。當初主持析產的正是他,他從中還得了謝禮好處,而分割之時,也幾乎是按著長支的意思,將三房的好田好地都分到了長支,葉暢的生父還有現在的嗣父,也就次支與三支則只得了一些零散邊角之地,次支甚至還不得不擔了府兵之職。

    “好你個反了天的,當初你們三支可沒有少分田地,只是因為你那鬼心眼多的父親要出去做什麼生意,將田地賣了,這怨得誰……”

    “我說的不是三支,而是二支。”葉暢打斷了劉氏的話語:“我問過族中老人,當初長支應承負擔府兵之役,故此才多分了田地。可是此次二支的曙哥去應承兵役,長支卻沒有任何表示。既是長支破壞當初協議在前,那麼當初原本公平的析產方式便不成了,長支需得拿出田宅來補償二支與三支——宗長,我說的是也不是?”

    劉氏猛然一拍自己的腦袋,而葉淡原本沉下去的老臉頓時鬆下來:葉暢不是指責他不公正。

    當初長支說要打點番役之事,所以多分了家產,現在番役又起,也就是長支未曾履行義務,重新分產,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不過事情久遠,老一代人中,葉暢的生父又已經去世,因此幾乎沒有什麼人記得此事,還是葉暢回來之後,有人感念他修水渠之德,悄悄告訴他。葉暢頓時順水推舟,便將葉淡請來,而劉氏如他所料,一頭撞了上來。

    “當年確實有此論。”葉淡開口點頭:“近湖的好田,都分給了長支,便是因為長支應承打點……說起來,此事當初還是我主持的。”

    劉氏期期艾艾,然後又撒潑道:“這麼多年,一直是我們支應錢財打點……”

    “胡說八道。”葉暢毫不客氣:“二支的事情我不管,但是你們長支既然說話不算數,那麼就休怪我也不認當初的老賬。要麼你們今日就重新將家產析分一遍,要麼明日我自己帶人去佔地……各位父老鄉親,有沒有人願意助我的?”

    “有!”

    “自然願意助!”

    且不說村子裡有好生事的閒人,就是眼見著葉暢虹渠引水的那二三十戶人家,這個時候也肯定是願意聲援葉暢的。此時十餘人在外大呼,緊接著那些好事的人也跟著起哄,頓時聲勢便造了起來。

    劉氏氣沮,她跑來找麻煩,可現在看來,卻是來自討苦吃的。

    一想到自家若大的家當,要是葉暢真逼得宗長出面重新析產,那麼她要虧出的可能是兩三百貫!與之相比,一個劉貴反而是無足輕重了:再怎麼親近的家僕,終究也是一個奴才罷了。

    “地契在老娘這,你們休想奪走,那是老娘的!”劉氏尖葉了一聲。

    “不就是放在你床頭的那盒子裡麼,我自己去取就是。”葉暢冷笑。

    “你敢!”

    “敢不敢,你​​可以試試。”

    葉暢與劉氏目光相對,劉氏再次發覺,與前望著自己便慌亂的葉暢,現在目光卻彷彿能燒人一般,讓她根本不敢對視!

    在葉暢眼中,她似乎與螻蟻蟲豕沒有什麼區別,他的目光,完全是居高臨下,讓劉氏心中根本無底。她想到自己床頭的小木盒,心裡突然咯登一下:這廝如何知道地契在那裡?

    她卻忘了,當初將劉貴的身契交與葉暢時,便是吩咐去床頭拿木箱子。葉暢雖然沒有看到木箱子裡有什麼東西,但以他對人心的了解,劉氏肯定是將重要的文書都放在了這裡面。

    “或許現在,你的地契,便已經不在了。”葉暢又道。

    劉氏渾身一顫,葉暢遇仙的傳說立刻又浮在她心中。

    若是葉暢跟著仙人,除了學得虹渠引水之術,還學得了什麼五鬼搬動之法,那麼……

    一想到這,劉氏尖叫了聲,轉身便向著家裡跑去。

    她這一跑,跟著她來的娘子軍們頓時也灰溜溜地散了。來時氣勢洶洶,去時卻是狼狽不堪,除了叫眾人看了一出好戲,再就是葉楝吃了一棒子。

    葉暢微微冷笑,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尚有後手未使出呢,敢將劉貴賣了,他豈會沒有任何準備?

    就在他要向葉淡說話時,突然間看到的一件事情,讓他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27 PM

第19章 一語成讖惹嫌疑


    “十一郎,你今日可真是……”

    看到葉暢望過來,葉淡搖了搖頭,簡直不知該如何評價這個侄孫了。

    自從他被掃帚星砸中醒來之後,挑起的熱鬧就不斷,讓人目不暇接。葉淡比劉氏的見識要多,知道經過葉暢這一鬧騰,劉氏的心思頓時從劉貴被賣的事情轉到如何保住自己的田地上來,但這只是暫時的事情。

    劉氏肯定會向娘家求助。

    “讓叔祖笑話了,家宅不寧,我也是無奈之舉,整日都被人算計,可不是什麼好受的事情。”

    “確實如此……接下來你準備如何?”

    “上回宗長勸我讀書之事,我雖然不願入宗學,但閉門自學倒是有這個想法。”葉暢笑道:“不過村裡喧鬧,非讀書之所,我有意在覆釜山中結廬讀書。”

    “老夫上回也太小瞧你了,你哪裡需要在宗學與儒子們同窗,又有哪個蒙師配得上教你?”

    聽得葉暢想要結廬讀書,葉淡心中先是一鬆,然後又是一喜。葉暢無心真地去與劉氏較真,這意味著他可以少很多的麻煩,而若葉暢讀書有成,也意味著他們葉家終於能出一個棟樑之才。

    他甚為讚賞地看著葉暢:“你在山中何處結廬,我讓族人去幫你!”

    “倒是看中了一處地方,原是想著請人幫忙,在那搭兩間小屋。不過現在既是宗長發話,侄叔便無後顧之憂了。”葉暢也不矯情,他知道自己現在處的時代,若想著完全擺脫宗族的影響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是不停壯大自己,在最短時間內,從被宗族影響轉到影響和控制宗族上來。

    “甚好,甚好。”聽葉暢說了那地方之後,葉淡連連點頭。那地方在覆釜山中,連吳澤約有四里,三面環山,中間一片谷地,雖然不大,但除了建一座屋子之外,還可以闢出十幾畝坡田來。別的不說,日常蔬菜之類,完全可以自給。

    唯一有些麻煩的,就是通往那處谷地的路有些崎嶇難行,但若葉暢真心是閉門苦讀,那麼這反倒是優點,因為這樣就無人前去打擾了。

    想到這,葉淡又覺得自己該再幫葉暢一把,這個少年晚輩,值得他花更多精力心血。

    “十一郎,你準備治何經典,需要什麼書,我去替你借來!”

    葉暢心中有些感動,這可不是書多得沒有人看的後世,這個時代書籍甚為​​珍貴,雕版印刷術還不普遍,許多書籍,都是靠人手抄而成!

    “《老子》、《左傳》還有《易》,道儒精髓,盡在其中矣。”葉暢答道。

    “好,老夫記得了……詩集之類,你要不要?”

    “若是有詩韻之類的,能覓來借來,那是最好不過的。”

    葉暢心知自己雖然一肚子詩詞,可是實際上他並不懂得唐時寫詩應該遵守的韻律,惡補上這方面的知識,才有可能在今後抄詩中不露出馬腳來。聽得他要的書,葉淡自己識字不多,不知道這些書有什麼作用,因此只是連連點頭,然後嘆息了一聲道:“你長支伯父當初曾讀書,還欲得鄉貢,雖是未成,卻是我們葉氏讀書最多者。可惜,若是他能教你……”

    葉淡言下之意,還是希望三房兩支和睦,葉暢只作不懂。他倒不是非要與長支計較,但讓他為了維持大家族表面上的和氣而去受那種人的氣,卻是做不來。

    葉淡又嘆息了一聲,二人商議了如何先修一條簡易的路到那谷地去,再又細說如何規劃。要辦此事,必須乘早,再晚就是雙搶農忙之時,抽調不出人手來。

    但讓​​人做事,就是不給工錢,總得供應飯菜,而且體力活只吃平時的飯菜還不成,總得見些肉類。這麼一算起來,全部花費大約需要十五貫左右。

    “十五貫錢,我還拿得出來。”葉暢一邊說一邊向響兒示意。

    響兒嘟著嘴,不情不願地從屋子裡捧出了一個陶罐,從其中倒出幾串錢來,還有一枚金鋌。

    這讓葉淡吃了一驚,三支雖然比二支要好些,不算窮困,可是也沒有多富庶,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來,很需要一些本事。

    “請宗長先收著,這些金與銅,大約值十六貫的樣子。”葉暢微笑道:“其餘不足,我自會補齊。”

    “這,這……”

    葉淡原本想著家族承擔這筆費用,反正公裡支出,他惠而不費,又在葉暢這邊落上一個巨大的人情。卻不曾想,葉暢竟然早就準備好了這筆錢。他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在他準備去接過那些錢時,突然間,葉暢的屋門“嗵”的一聲響,緊接著,劉氏那尖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小畜牲,賤種,老娘跟你拼了!”

    劉氏披頭散髮,還赤著一隻腳,猛然衝了進來,一頭撞向葉暢!

    葉暢沒有想到,劉氏竟然還會殺個回馬槍,他倒是閃開了,可劉氏收不住腳,一頭撞在了葉淡身上,頓時將這位葉家的宗長撞成了一個滾地葫蘆!

    “鐺!”

    不僅僅是葉淡在地上滾,那些銅錢、金鋌,同樣在地上滾,特別是金鋌,直接就滾到了劉氏面前,劉氏一見金鋌的樣式,頓時想起,這就是她藏在床頭木箱子中的那些壓箱金之一!

    她一時間沒有想到,這是自己拿出來給葉楝買竹子的,而是向著金鋌撲去。但旁邊的小淳明猛然衝過來,一腳踩在她的手上,痛得她哇的一聲叫。小男孩多靈活,便在她叫喊的時候,將金鋌搶到手,又飛快地跑到了葉暢身邊。

    金鋌便交到了葉暢的手中。

    “小雜種,小畜牲,那是我的金子,我的!”

    劉氏也不知哪兒的氣力,立刻翻起來,她正準備撲上去,好不容易爬起來的葉淡氣極喝道:“大膽,你這潑婦!”

    葉淡心中那個怒啊,劉氏要撞葉暢倒還罷了,可是將他這一把老骨頭也撞倒在地,險些去了他半條性命,這可不能忍!

    他這一聲喝,劉氏倒是定住,沒有再向葉暢撲過去。那雙有些浮腫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轉了轉,然後又想起自己進來時見到的情形……

    劉氏突然怪笑起來。

    葉淡心中覺得有些不好,這個婆娘莫非是得了失心瘋?

    “好,好,我道你這個老不死的為何偏向這小畜牲,原來老不死的與小畜牲是一夥……小畜牲用妖法偷我家當,而你這老不死的則收取贓物……好,小畜牲,老不死的,你們都等著,都等著我父親來抓你們見官吧!”

    劉氏說完,竟然掉頭就走,再也不顧二人了。

    她來得突然,去得果斷,只留下葉淡與葉暢在這裡面面相覷。

    “這潑婦莫非是發失心瘋了?”葉淡唉呀唉呀地抹著老腰道。

    “我看……還是問一問,長支發生什麼事情了,這婆娘突然來,我覺得不對勁兒。”葉暢心裡卻有種不祥的預感:“她走時說的那話,我覺得不像是虛張聲勢。”

    “你說的是,十一郎,你的心思越發縝密。”葉淡又讚了葉暢一句,向外一看,正見著有人在探頭探腦,當下大喝了一聲:“宋家的,進來,究竟是怎麼回事?”

    進來的是長支的一個僕婦,她是跟著劉氏跑來的,劉氏走時她撇了腳,跑不動結果被葉淡抓住。葉淡這宗長積威日久,她的主人又不在身邊為她撐腰,更重要的是,在場的還有葉暢!

    她用既驚且懼的目光看了葉暢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過來,跪下向葉淡磕頭,然後又向葉暢磕了一個頭。

    “究竟是怎麼回事?”葉淡問道。

    “老爺,是……是我家娘子回去看了那箱子,箱子裡的地契還有壓箱金……都,都被十一郎用仙法攝去了!”

    她說這話時身體發抖,看都不敢看葉暢。

    葉暢愣住了,而葉淡也愣住了。

    “什麼?”葉淡又追問了一句。

    那僕婦這下子口齒稍便利了些,當下將情形說了出來。原本劉氏被葉暢嚇唬,跑回去檢視自己的箱子,她們這些僕人健婦自然也跟了回去。結果劉氏進屋之後不久就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叫聲,然後捧著個箱子衝了出來。眾人看那箱子中,發覺裡面竟然只剩餘一些身契和廢紙,而原本塞在箱子裡的地契、壓箱金銀,全部都不見了。

    “呃?”葉淡轉過臉,看著葉暢,眼神中就有些驚懼了。

    葉暢也傻了眼。

    他只是嚇唬劉氏,哪裡真有五鬼搬運之法,他來的這個時代可是盛唐,而不是聊齋或蜀山!但這個時候發生的這種巧和,讓他當真有口難辯,劉氏失了地契和金銀之事,非得落在他的頭上不可!

    “啊哈哈哈……十一郎,你那在山谷結廬之事,還得從長計議,從長計議……”葉淡忽然打了個哈哈,然後又唉喲了一聲:“我這老腰實是受不得了,得去請藥王觀的道長看看,十一郎,你先忙,我先走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外出,腿腳活泛靈便,哪有腰閃著的跡象,轉眼之間,便從葉暢面前消失了。

    葉暢愣愣地立著,好一會兒長嘆了一口氣。

    原本只是想搬到村外去,方便自己行事,若是能在這個時代邀得遇仙隱士之名,那當然就更好,可是不曾想,演戲演過了,反倒給自己惹來了一身嫌疑… …

    此時大唐天子李隆基篤信道教不假,但是同時對那些假道士假神仙,特別是以妖術禍亂民間的人下起刀來也不慢,自己這一次,看來真是惹上大麻煩了啊。

    撓了撓頭,他喃喃道:“不行,不能讓宗長就此脫身。”

    讓還是一頭霧水的淳明、響兒收拾好家裡,葉暢立刻向著宗長家行去,恰好將宗長堵在了家門口——葉淡正準備去藥王觀避上一避,被葉暢堵著了,臉色便不是很好看。

    葉暢接下來的話,讓他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叔祖,我想起一事,叔祖有大麻煩了!”

    “什麼麻煩?”

    “方才那潑婦走時,似乎誤會了叔祖,只怕她已經將叔祖視為侄孫同夥,甚至以為正是叔祖幕後指使小侄攝去了她的地​​契金銀。她這一去,必是回娘家搬援軍。侄孫是不大清祖她娘家父兄的品性,但從她身上來看,她娘家父兄只怕是既貪心又凶蠻吧?”

    葉淡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那就糟了,侄孫當真連累了叔祖!”葉暢懊惱得頓足搥胸:“她父兄必然會藉此生事,一來可將叔祖宗長之位和村正之職弄到三房長支伯父頭上去,二來若是讓他們尋找下口的對象,家中甚貧的侄孫,哪裡比得上咱們吳澤首富的叔祖?”

    葉淡悚然動容:的確如此!

    這些年他可是一直都感受到了劉家的壓力,他謀奪村裡那些外姓小戶的田產,劉家又何曾不想將他的田產吞了?

    對劉家來說,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了,藉著葉暢,死死咬住他,那麼他便是安然脫身,只怕也要破財消災!

    “這當如何是好,這當如何是好?”葉淡頓時慌了:“十一郎,你惹的禍事,你既然有那五鬼搬運的手段,何不讓那潑婦閉嘴?”

    “叔祖,我若真有那手段,還用得著與叔祖商議請人建屋麼?”葉暢嘆道:“完了完了,叔祖乃是我們葉氏砥柱,若是叔祖倒了,我們葉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遲早都要被那姓劉的吃下去,連骨頭都不留一根!今後祖宗祭祀,只怕連冷豬肉都供不起了!”

    “不成,不能這般!”葉淡想到這個後果,頓時覺得,自己不能躲了,他在門前直轉:“當如何是好?”

    “侄孫倒是有一個辦法,可以替叔祖分憂。”葉暢待他轉了五六圈之後,才開口。

    這個時候,葉淡完全忘了,此事原本是葉暢的麻煩,他已經認定,此事若是不能處理妥當,那麼對他來說將是巨大的災難。

    他的災難,就是葉家的災難,因此要動用葉家一切資源與力量前去解決。

    “十一郎,你既然有辦法,為何還不說,莫非要等到我來求你?”這個時候,他說話也帶有幾分怒火了。

    “事情倒是不難,叔祖報官,只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就是。”葉暢道。

    “啊?”

    “叔祖搶先報官,只說他家失竊……不知縣令與縣尉,叔祖對哪一位熟悉些,其人性情如何?”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28 PM

第20章 翻雲覆雨巧借力


    修武縣尉元公路這些時日甚為歡喜,因為一位好友在省試落第之後,恰好來看望他,兩人都是喜好詩歌的,少不得悠遊林泉,吟詩題字。

    大唐重詩,便是科舉,也少不得有做詩這一項。他的這位好友於詩道頗為精湛,但科舉一直不得志,便寄興於山水,周遊中原形勝之地。

    “元兄當是悠閒,讓人心生羨慕啊。”

    “區區百里之地,又值太平盛世,無甚公務,自然悠哉游哉。不過如今還不是忙時,天氣旱了許久,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們便都得去想法子勸民抗旱了。”元公路嘆道:“民生甚苦,我也沒有幾日清閒了……錢兄來這修武,別處可以不去,唯有覆釜山不可不覽,竹林七賢隱逸之所,孫神仙煉丹得道之處,錢兄到了,必然又能得幾首佳句!”

    “有此佳處,自當一去……”

    那錢兄的話還沒有落,一個差役匆匆走過來,神色有些怪異。

    “何事?”元公路有些不快。

    “稟少府老爺,吳澤陂的村正前來狀告……狀告……”

    說到這,差役有些猶豫,卻不知該如何措辭為好。

    “吞吞吐吐做甚,若不是什麼要事,便讓他們去尋裡正處置。”元公路不滿地道。

    大唐裡正權力可不小,鄉間爭訟之事,往往他們就可以決斷,而且若是有盜賊欽犯之類,他們還有權緝捕。元公路正招待著朋友散心,沒有什麼心思處置公務,因此便想將事情推到下面去。

    “不是狀告,而是吳澤陂出了件離奇的案子。吳澤陂葉氏一家主婦所藏箱匣裡的金銀、地契,突然間不見了,那村正便來此稟報,請少府老爺查案。”

    “突然不見?那必是內賊。”元公路道:“令裡正去緝案就是,何必報我。”

    “元兄且去問問,究竟是何情形,小弟我也見識一下元兄少府之威和明斷秋毫的本領。”那位錢兄卻起了興趣,向元公路調侃道。

    元公路聞言大笑:“既是如此,便……便召吳澤陂的村正來見我。”

    不一會兒,葉淡便被帶到了元公路面前。見他白髮蒼蒼,元公路免了他的跪,然後便問起事情經過。葉淡也不隱瞞,將事情經過說完之後,元公路也來了興趣:“那個葉暢,竟然真有神術?”

    錢兄嘴角浮起冷笑,什麼神術,定是裝神弄鬼惑亂人心的騙術。

    “小人問了,十一郎堅稱自己並無神術,只是鄉鄰因他遇仙之事,卻是疑得藥王仙人傳授他神術。”

    “遇仙?”元公路興趣更增:“什麼遇仙?”

    於是葉淡便將葉暢被掃帚星砸中之事說了出來,這一次旁邊的錢兄終於忍不住,哂然一笑:“鄉野愚夫,為江湖術士所惑,那葉暢乃是欲擒故縱也。”

    葉淡有些驚愕地看了他一眼,在葉暢與他商議的計劃中,原該是他自己對葉暢的“遇仙”之事表示質疑的,現在這話卻被人搶著說了。不過他心念一轉,情知此時要冒些風險,因此開口道:“這位郎君說的是,小人也以為如此,只不過……十方寺裡的首座大師卻說,十一郎是星宿下凡,仙人點化。”

    “這又怎麼扯到十方寺了?”元公路越發覺得事情有趣。

    於是葉淡又說了葉暢尋泉引水之事,待聽說葉暢以毛竹造虹渠引水,元公路頓時想到一事:“說起此事,前些日子縣令曾與本官談起,我修武有小民獻虹渠引水治旱之技——莫非就是這位葉暢?”

    “正是十一郎。”

    “如此說來,倒是有功於民了,此人現在在何處,是否與你一起來了?”

    “正在門外。”

    “帶他進來,本官聽他分說。”

    聽得這一句話,葉淡鬆了口氣,到這一步,他的責任已了。劉家與官府胥吏關係非同一般,最怕就是他們瞞上欺下,事情不到縣裡這一途就由里正解決。

    到了縣尉這一層,葉暢說他自有辦法。

    “難得有這等趣事啊,那少年遇仙之事,你覺得是真是假?”錢兄向元公路問道。

    “真假一問便知。”

    不一會兒,葉暢便被喚了進來。元公路與錢兄都很好奇這位傳說中曾遇仙的少年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這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葉暢身長約是六尺,體型微瘦,眉清目朗,面色雖然稍有些深,卻是那種健康的麥色。他走路的步伐不疾不徐,既不讓人覺得他要見官而緊張前趨,也不是那種入意拖泥帶水。最讓元公路與錢兄注意的,還是他一邊走手中一邊搖晃的東西。

    因為速度恰到好處的緣故,那東西正能讓元、錢二人看清楚。

    以葉暢的性子,實在是不願意向人下跪,因此他走到二人面前,卻沒有有急著跪下去,而是“啪”的一聲,收起了手中的東西。然後,他才雙手相交,拇指高翹,做出要先揖後跪的姿勢。

    “且慢,且慢,你手中東西,讓我看看。”元公路不等他完全施禮,便大聲說道。

    葉暢的心頓時也放了下來,如同葉淡介紹的那樣,這位元縣尉是那種性子急又好風雅的人物。既是如此,那麼自己的計劃就可以施行了。

    他將手中的東西又“刷”的一聲打開,然後呈了上去。自有差役上前接過,遞送到元、錢二人面前。

    “原來是一柄腰扇,弄成這模樣,倒是別出心裁。”那姓錢的人笑了起來。

    “正是,當初魏武帝喜好此物,史中有載。”元公路點頭道:“但在扇上畫竹題字,卻是少見……”

    旁邊的葉暢險些要跪了。

    他在得知元公路喜好風雅之後,便立刻請來工匠,臨時趕製了這柄折扇,又自己畫上墨竹,題上了那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他記憶中,折扇乃是宋之後才自倭國傳入華夏,後得明成祖朱棣的倡導,才在文人中風行,卻不曾想,這兩個唐時的文人竟然認出了折扇,而且還說曹操曾經用過,自古以來就是華夏的本土物產……

    好吧,雖然葉暢知道華夏一說起“自古以來”周圍的那些小國便心驚膽戰,卻不曾想自己也有一想到“自古以來”時,也會心驚膽戰。

    幸好,自己畫的竹與題的字,還算讓他們提起了興趣。

    這個念頭才一轉,那位錢兄又開口了:“也只是別出心裁罷了,這墨竹這字跡,都特有匠氣,非名家手筆。”

    葉暢再次險些跪了。

    他練過字畫,這都是他的業餘愛好,雖然顏柳蘇黃米蔡乃至難得糊塗的鄭板橋字體,他都臨摩過,但臨摩出來的也只是形似而神未至。墨畫也同樣如此,像這畫上的竹,他是仿了蘇軾的表兄文同文與可,但卻完全沒有做到文同的“胸有成竹”。

    只不過是大唐時隨便兩個文人啊……自己的老底就被人兜出來了,那麼抄詩這一類要求更高的活兒,還是盡可能藏拙吧,當然,除了現在折扇上寫的這首外。

    “這扇上之詩嘛……”

    葉暢正想著折扇上的詩,就聽得那位錢兄又開口評論。

    錢兄正要說,抬起眼掃了葉暢一下,便看到葉暢滿臉都是幽怨地望著他。

    能不幽怨麼,葉暢自以為天衣無縫並且有了良好開頭的計劃,因為被錢兄看出了老底而陷入了危險之中。

    “呃,這詩字句雖平,但意境可愛,倒也值得把玩。”那錢兄笑著道:“不過我看你這邊還留有餘空,莫非是尚有兩句未曾寫上去?”

    葉暢大喜。

    錢兄的話是問他的,這給葉暢的感覺,就像是走錯道路以為要回頭重走幾十里時,有人說有條小道也可以通到目的地。

    “此詩非下走所為,乃夢中偶得……”葉暢開口了。

    “下走”乃是自稱,大唐時宰相在皇帝面前尚且有座位,百姓見著官員可不會一開口就“草民”、“賤民”的。他一句夢中偶得,頓時將兩位文人的興致調了起來:“可是遇仙之夢?”

    “倒不是,乃是前些時日午睡之時夢見一人所吟,這位郎君高才,一眼​​便看出其後尚有一聯。”

    “那一聯是何句?”錢兄問道。

    葉暢臉上微微露出沮喪之色:“下走夢中原是聽得的,但記住前兩聯,想記尾聯時,突然門聲大作,下走族伯母突然闖入,將下走驚醒,然後便想不起來了。”

    在旁邊的葉淡適時補充道:“他那族伯母正是失主。”

    元公路與錢兄兩人對望一眼,元公路問道:“聽聞你們在吳澤陂以虹渠自山中取水,那水翻山越嶺飛流而下,不知現在尚能見此景否?”

    他對審案件的興趣不是很大,但若是一邊陪著朋友遊山玩水,另一邊還可以審理公務展現自己的治政能力,何樂而不為。更何況葉暢的一系列事情,也引得他二人興趣,若葉暢的經歷是否,那吳澤陂可就是遇仙之地,他們如何能錯過這樣尋仙訪道的機會?

    “能見,如今數百畝坡田,二十餘戶衣食,盡皆仰賴於此。”葉暢答道。

    既然有意,而且天色又尚早,元公路與錢兄便聯袂而出。他們二人自是騎馬,而葉淡則騎著自己的一頭驢,葉暢卻是步行,好在還有五六個差役和葉暢一般。

    從縣城到吳澤陂距離不是很遠,但在交通不方便的時代,也需要走近兩個時辰,也就是四個小時。眾人一路前行,偶爾也會停下來喝口水歇歇腳。路上元公路與錢兄屢屢召葉暢問話,葉暢的回應與此時畏官懼上的百姓不同,而且他雖然自稱未曾正經讀書,可談吐見識卻讓兩位文人甚感興趣。因此當吳澤陂在望之時,兩人對葉暢已經從最初的好奇,變成了稍稍欣賞了。

    當問及遇仙之事時,葉暢自己是堅決不承認遇到仙人,只是說當時被掃帚星砸中昏睡入夢,見一道人令他為守爐童子,替那道人看守丹爐,醒來後就已經回到家中。至於虹管,乃是在道人丹房裡看到的玄機。他自己越是否認,就越給了別人留下猜想的空間,原先那錢兄還懷疑他是編造故事想招搖撞騙,但在他堅決否認遇仙之下,反倒認為他是真正遇到了仙人了。

    “元七郎,不曾想你治下有這等奇事,這少年郎,你可得多多照顧。”那錢兄沒有官職在身,又有些欣賞葉暢,開口便如此說。

    元公路點頭道:“不必大郎說,單他虹渠引水一事若是屬實,那必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善物,有大功德,我必照看之。”

    照看與照顧是不同的,但錢兄一時間沒有注意到這二者的區別。

    他們對虹渠引水極感興趣,至於偵破案件反倒是順路之舉,因此眾人先沒有進村,而是先往那虹渠行去。到坡地時兩人還不以為意,可順著涓涓細流向上,看到這用毛竹、木板飛架於山樑、巨岩和樹梢之上的水道,兩人不由自主地讚歎起來。

    從來只想著水在地面上流,有幾人想到將水道架到半空中去!

    至於到了竹管虹吸之處,兩人更是驚訝,細細問了這虹吸的原理,那錢兄道:“仙人妙法,巧奪天工,使水往高處流,七郎,你治下有此,升遷在望啊。”

    “那是縣令的功勞。”元公路心中就有些悔,若是早知道此事,自己把攬過來,憑此一物,報為祥瑞,必然可上達天聽,讓如今的天子青眼相加,飛黃騰達在望!

    如今天子李三郎雖然已經開始沉迷酒色怠政不出,但畢竟曾經是一代雄主,對於民生還有幾分關注。而這虹渠引水之事,既和民生有關,又能充當祥瑞,報上去邀功討好,再合適不過。

    只不過此事已經落到了縣令手中了。

    這讓元公路對葉暢有些興致缺缺,他正待下令回家,突然間身後一路,緊接著便看到一隊人煙塵滾滾殺將而來,所到之處,那些虹渠被他們盡數破壞!

    這一幕讓元公路暴怒,若他不在場,此事就是縣令的麻煩,可他在場的情形下,這夥人還敢破壞縣令報上去邀功的虹渠,豈不讓他惹上一身嫌疑?

    “在這邊,在這邊!”人群中有人叫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29 PM

第21章 鬼神之事鬼神決


    元公路與錢兄來此時盡是常服,帶著的差役也都是青衣小帽的普通人打扮,官袍制服沒有穿在身上。因此那群人只當他們是來看奇物的遊客,這幾天來此的鄰近鄉里遊客不少,也不讓人意外。

    他們向著葉暢、葉淡便衝了過來,葉淡嚇得一個趔趄,徑直坐倒在地,他認出這些人,正是小劉村的!

    帶頭的是劉氏的兄長劉杖,也就是折衝府的軍官——此際府兵制已經接近崩潰,他這軍官便是地方豪強,那些折衝府的兵丁則成了他的僕役打手!而葉淡這幾十年中最為忌憚的人物,劉氏的父親,吳澤陂和小劉村的里正劉逢寅,便在人群中坐鎮!

    以劉杖為前鋒,以劉逢寅為中軍主帥,那麼前來叫陣的,自然就是劉氏了。只不過劉氏這婦人跑得慢,裹在人群中早就累得氣喘吁籲,上氣不接下氣地好一會兒,才排開眾人上前:“你這老不死的,還有小畜牲,總算逮著你們了!”

    “見過伯母。”葉暢一臉窘迫無奈地上前行禮。

    “哈哈哈哈,你這小畜牲,今日就要了結你的性命!”見他給自己行禮,劉氏頓時覺得一陣快意,在劉氏想來,定是葉暢見情形不妙,現在開始服軟認輸。可是事到如今,已經不是葉暢服軟認輸能夠解決的了。

    她原本只想著三支的田宅,可是現在,她壓箱底的金銀地契都不見了,最大的嫌疑就是葉暢,因此,她對葉暢可謂恨之入骨,便想著乘這機會,將葉暢徹底除去。

    旁邊的錢兄老大不樂意,哼了聲:“七郎,你治下的百姓,好大的威風,好大的煞氣!”

    元公路同樣覺得面上無光,他這個堂堂縣尉在此,這群治下之民卻視若無物。他上前一步,咳了一聲:“諸位……”

    “給我打,打死這小畜牲,凡敢攔者,一律打!”劉氏大叫大嚷:“打死不怕,我爸是里正!”

    “幸好你爸不是李剛。”葉暢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後張臂於前,將元公路護住。

    眼見著這夥刁民衝來,沒有人理會他,元公路原本也慌了,不過葉暢這一攔,元公路反應過來,頓時大怒:“好大的狗膽,劉逢寅,你這狗奴,竟然敢毆打本官?”

    他為縣尉,自然認得里正劉逢寅,而劉逢寅老眼有些昏花,又不曾想縣尉竟然會出現在這裡,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驚叫:“住手,住手!”

    “打,打死他們!”

    “好大的狗膽!”

    眾人紛紛叫嚷之下,結果就是除了自己喊的那嗓子外,別人的聲音都聽不見。劉家在附近積威早久,這一沖上來便是要動手的,好在元公路身邊的差役也反應過來,頓時拔出橫刀:“反了,反了,你們要殺官造反啊! ”

    明晃晃的橫刀出現在眾人面前,這才讓小劉村來人冷靜下來。然後,劉逢寅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來到最前,向著元公路一揖到地:“小人里正劉逢寅,拜謁少府老爺!”

    唐時以少府代稱縣尉,劉逢寅這一行禮稱呼,原本氣焰囂張的小劉村人,頓時蔫了。

    他們險些毆打了縣尉!

    縣尉可是分管戶、法,緝姦拿盜,正是他的本業,他們跑來毆打縣尉,豈不是老虎嘴上拔鬍鬚,活得不耐煩了?

    “你還認得本官乃是少府?”元公路此時的怒氣簡直要炸開,被這些刁民衝撞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朋友錢兄面前丟了臉面。要知道這位錢兄雖然科舉不得意,可是文名卻遠播,交遊也甚是廣闊,傳了出去,那自己必然要成為官場笑柄!

    “少府……少府如何會出現在這裡?”劉逢寅此刻渾身發顫,他再仔細瞧了瞧,確認自己沒有認錯,心中更是狐疑驚懼。

    不過他能壓制葉淡多年,還是有幾分才智的,眼睛一轉,便注意到自己女兒恨恨所指的葉暢,頓時有了主意:“啟稟老爺,實在是小人緝拿妖人心切,未曾見著老爺大駕於此,老爺大人大量,還請寬恕小人!”

    他將大帽子向元公路頭上一扣,又給了台階,元公路也知道他這樣的里正乃是胥猾之輩,自己公務上許多事情還得他奔走,因此抑住怒火:“妖人?你是說,本官像是妖人?”

    “或者說錢某像是妖人?”旁邊的錢兄不甘寂寞也插了句。

    “不敢,不敢,小人所說妖人,乃是立在少府老爺身前的那廝,那廝有妖術在身,少府老爺千金之軀,還請先避他一避!”

    元公路看向葉暢,事情的經過,他早已明了,所謂先入為主,他此刻更相信葉暢一些,因此便道:“葉暢,你是不是妖人?”

    葉暢卻若有所思的模樣。

    “嗯?”元公路有些生氣。

    “少府老爺請看,此人狂悖如此,非妖人豈有此膽!”劉逢寅乘機進言道。

    旁邊的葉淡嚇壞了,他不知道為何一直表現上佳的葉暢,此時卻出現如此不該的情形,他上前去拉了拉葉暢,葉暢才猛然拍了拍自己的頭部: “有了,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了?”那錢兄好奇心過甚,加上又事不關己,便有閒心去打聽葉暢究竟想到什麼。

    葉暢行禮道:“那折扇上詩句最後一聯,下走想直來了!”

    “哦,何句?”

    劉逢寅聽得葉暢在元縣尉面前侃侃而談,心中便覺不安,待聽得他說起“詩句”,內心更是驚訝:葉家一直沒有什麼文采之輩,還就算他的女婿葉楝多讀了幾年詩書,這個十一郎葉暢,只聽聞他喜好訪道煉丹,卻不知他竟然懂詩!

    若早知道這樣,劉逢寅絕對不會草率帶人來,而一定是謀定後動。

    然後他就發覺,葉暢向他這邊瞄來,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葉暢盯著這個里正,開口將那首詩的最後一聯念了出來:“人瘦猶能肥,士俗不可醫。”

    此句一出,配合上他的神情,元公路與錢兄都是由愕然到大笑!

    確實,與風標非凡的葉暢相比,一臉鄉俚俗氣和胥吏奸猾的里正劉逢寅,實在是讓人望之生憎,只覺得此人無藥可醫也。

    劉逢寅不知前因後果,雖然葉暢吟的詩句他倒是懂,多半是在譏諷自己,但當著縣尉的面,他不好發作,只能訕訕笑道:“少府老爺,此等妖人,多會……”

    “俗人住口!”那位錢兄笑著喝道:“且聽路七郎裁定就是!”

    劉逢寅情知不好,他猶欲做最後一搏,便向著自己的女兒使了個眼色。

    劉氏平日里跋扈蠻橫慣了的,哪裡經歷過如今的局面,早就嚇得六神無主——方才口口聲聲說要痛毆縣尉的就是她,此舉必是激怒了縣尉!見父親拼命向自己擠眼睛,她突然福至心靈,當下跪了下來,伏在地上乾嚎:“青天大老爺,請為奴奴作主啊!”

    這等俗氣至極的女子,如此嚎淘,卻越發顯得葉暢不凡來:同是鄉野中生長出來的,同是未嘗正經入學,可是葉暢的談吐舉止,都讓元公路心生好感。因此,他很是厭惡地哼了一聲:“你這刁婦,方才氣焰萬丈,如今怎麼不想痛毆本官了?”

    “少府老爺明鑑,此婦人乃是小人女兒,嫁與吳澤陂葉家葉楝,不料就在昨日,被人以妖術攝去財物。婦人見識短,故此才得罪了老爺。 ”劉逢寅乘機上前道:“老爺寬弘,念她失去嫁妝之痛,還請寬恕一二……”

    “就是這小賊用妖術攝去了奴奴嫁妝,那是奴奴的壓箱金銀!”劉氏又嚎道。

    元公路哼了一聲,他原本不想管此事,但事情到了眼前,不管卻又不行。他的心中自然是偏向葉暢的,一路行來,事情的經過他早從葉暢口中聽得明白。但是,劉氏的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劉氏還口口聲聲有人證物證,這讓他內心之中頗為為難。

    稍稍偏向葉暢,他可以做,但為了葉暢去枉法,這種風險奇大收益奇低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因此,他壓住心中對劉氏的不快,看向葉暢:“葉暢,此事你有何話可說?”

    “啟稟少府,下走以為,此事既干係百姓財物,又牽連下走名聲,不能不察。”葉暢開始一直在關注跟隨著小劉莊人來的諸人,當他看到其中一人時,見到他的神態變化,心中原本的懷疑就更加明確了。

    他這樣說,元公路皺眉道:“既是如此,我們去一去案發現場。”

    “少府老爺,下走有一下情,還望容稟。”葉暢這個時候突然又開口道。

    “老爺要審案子,豈容你這妖人推三阻四?”劉逢寅不知道葉暢要說什麼,但他卻很清楚,凡是葉暢想要說的想要做的,都不讓他去說去做,自然會有利於己方。

    他一開口,葉暢便閉嘴不言,元公路立刻想到葉暢方才的那首詩尾句,頓時惱了:“將這刁貨掌嘴十下,本官審案,豈容這刁貨置喙!”

    差役明白他所說的刁貨乃是劉逢寅,當下擁上,真地抽了劉逢寅十記嘴巴。劉逢寅沒有想到元公路會如此,一時之間,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

    “葉暢,你說,若是再有人阻你,本官定不輕饒。”

    “此案易矣,既然劉氏口口聲聲為鬼神之術掠其珍財,便由鬼神審之即可。”

    葉暢這句話讓眾人都愣住了,鬼神審之?還有比這個更不靠譜的嗎?

    包括劉氏在內,所有人這個時候突然想到,葉暢遇仙之事。劉氏的心開始打起鼓來,失財的造成的瘋狂被臆想所取代:“莫非……這小畜牲真的蒙仙家青眼,傳授了他​​驅鬼役神之術?”

    “如何請鬼神審之?”元公路喉節動了一下又問道。

    “前些時日,山上十方寺韋陀菩薩顯聖之事,方才下走向少府稟報過。既然韋陀菩薩於此顯聖,那麼此寺中的法相必有靈應,求其顯聖,便可知事情真相了。”葉暢拱手向元公路行禮:“少府,還請拘一概人等入寺參見。”

    葉淡咧著嘴,臉上也不知是苦笑還是想哭。

    事情到這一步,似乎玩脫了,與他們預先相商的並不相符。在他們預先相商時,就怕劉逢寅借助官府之力施壓,因此要想法子打動並結好元公路,只要元公路能夠公平審判,那麼事情十之八九是不了了之。

    可是現在葉暢卻非得逞什麼能,請鬼神來審案……這麼胡來,若是沒有結果,只怕會將元公路對他的一點好印像也揮霍掉。

    他幾次使勁瞪著葉暢,希望能讓葉暢回到原先的計劃中來,可是葉暢每次都是假裝不曾見到。這讓葉淡突然意識到一點,葉暢對他這個宗長雖然尊敬,卻從不是言聽令從。

    這個小子自從“遇仙”之後,可是一直有主見得緊。

    元公路心中有些猶豫,不過旁邊的錢兄卻是愛看熱鬧的:“有趣,正好我們要去十方寺禮佛,何不順道行之?”

    聽得這位損友唯恐天下不亂的建議,元公路也只能點頭:“那便如此,將一概人等帶到十方寺去……這一概人等,都應該有誰?”

    “當時在場可能有嫌疑之人,盡皆該帶走。”葉暢便連接報了十幾個人的名字,同時拿著眼角餘光向一人望去。果然,當他報到某個名字時,那人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這再一次證明了他的猜想。

    元公路待他報完人名之後,瞪著劉逢寅:“這些人等,你都去帶來,還有,你這狗才,不得招搖生事,區區一介裡正,竟然威風比起縣令縣尉都大!”

    剛被抽過了的劉逢寅苦著臉,情知自己是得罪了這位縣尉,卻不敢違背。只是在心裡暗暗發願,只要葉暢故弄玄虛被揭破,那麼自己定然要他好看!

    “阿爹……”劉氏看著自己父親,顫聲呼了一句,這個時候,她的心中甚為緊張,想到葉暢的種種傳聞,她已經不知道,若是葉暢真請來了鬼神,自己該如何自處。

    “哼!”劉逢寅哼了一聲,帶著人便向吳澤陂行走,葉暢報的人名,全是吳澤陂的百姓,要帶他們來,倒是很容易的事情。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30 PM

第22章 布帷泥塑知秋葉


    十方寺的道寧和尚罵罵咧咧地從山上往下走,心裡覺得自己倒楣透了。

    上回葉暢來過之後,純信首座便怎麼都看道寧不順眼,覺得自己之所以沒有按著葉暢的計劃行事,就怪這純信在背後總說葉暢的壞話——純信實在不算什麼佛門高僧,至少在器量上並不大,因此有些愛把自己的責任推給別人。

    這樣一來,道寧在寺中原本炙手可熱的地位就有些不保了,連接許多時日,首座不給他好臉色,還支使著他做那些伐薪擔水的重活兒,累得他氣喘吁籲,若不是念著將來承了寺產的好處,早就跑回小劉村了。

    這一切都是葉暢造成的,不是葉暢這廝,根本沒有這種麻煩!

    道寧正念叨咒罵著葉暢,他擔著柴拐過一山角,正好看到葉暢當前行來。他立刻扔了柴,舉著柴刀怒罵:“葉十一郎,你這掃帚星砸死的瘟貨,竟然還敢上山來?”

    元公路與錢兄上山來,見得林蔭茂盛,鳥囀花香,兩人心情好了許多,正詢問引路的葉暢十方寺的典故,卻不料半路跳出一個惡和尚。兩人先是嚇了一跳,接著那錢兄笑了起來:“葉暢,你究竟有多招人恨,故此到哪都有人叫罵喊打啊?”

    葉暢神態平和,拱手道:“此僧名道寧,俗家乃是方才劉里正之侄。”

    一句話便讓元公路與錢兄明白,不是他人品不好人人喊打,而是劉家恨他入骨。元公路一聽說是那大俗人劉逢寅之侄,心頭便是不喜,而身邊的差役經了方才的陣仗,也都有了準備,立刻手握橫刀上前喝斥:“大膽野僧,見了縣尉還不行禮!”

    道寧一聽是縣尉便嚇了大跳,扔了刀,棄了薪,胡亂行了一禮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大叫:“禍事來了,禍事來了!”

    縣尉一來,十之八九是出了案子,他覺得是禍事來了倒也沒錯,可錯就錯在他把心中所想的喊出來,喊得彷彿縣尉就是禍事一般。錢兄又大笑起來,而元公路則是惱羞險些成怒,好在此時葉暢善解人意,開口笑道:“說起野僧,下走不知在何時曾聽得一野僧趣事。 ”

    “哦?”

    “曾有一海內文士覽聖,路見一寺,入內禮佛討茶。那寺中知客粗鄙小氣,見其貌不揚,衣著寒酸,待客時甚為冷淡,僅以二字待字,一字'坐'一字'茶',下邊沙彌會意,遲遲不奉茶上來。那文士等茶之中無聊,便與知客談論古今典故,僧人驚訝其才,乃令文士'上座',催沙彌'敬茶',沙彌方自去煎煮。待知客請教文士名諱,方知所遇者海內大才,跳起驚呼,便向文士行禮,言道'請上座',又命沙彌'敬香茶'。”

    這典故此時可沒有人知道,元公路與錢兄聽到此處都不由嗟嘆。但緊接著葉暢又道:“後來那海內文士告辭,僧人靦顏求他題詩於壁。他於寺門之左寫'坐、請坐、請上坐'六字,於寺門之右寫'茶、敬茶、敬香茶'六字,然後大笑而去……”

    元公路與錢兄頓時大笑起來,元公路指著葉暢道:“那海內文士乃是個促狹鬼,你這小子也是促狹鬼!”

    旁邊的錢兄笑容中不免帶著一絲苦澀,他也是海內文士,詩名極盛,動於一時,但因為科場不得志,便有些潦落,葉暢說的事情,他便不只一次遇到過。

    大笑方歇,便見著十方寺首座純信帶著僧人跌跌撞撞迎了出來,方才那喊“禍事來了”的僧人臉上多了一記掌印。元公路與錢兄又是大笑,笑得純信莫明其妙。

    “今日來有一事要煩勞貴寺,借寶剎韋陀神像一用。”待純信見禮之後,葉暢似笑非笑地對這老僧道。

    純信嚇得頓時一哆嗦。

    上回沒有按照葉暢安排的劇本演出,最後一齣好戲被他演砸了,原本韋陀顯聖能給十方寺召來多少香火的,結果效果卻達不到預期的一半。更重要的是,那事情讓純信明白,葉暢這個少年郎當真是仇不過夜的,他的便宜不好佔!

    而此後虹渠引水成功,更讓純信悔之不及,這裡原本也有他們十方寺的功勞,可現在卻就是一點好處都沒有了。相反,只因葉暢一​​句是某個道人點化的,山那端的藥王觀的香火,足足好了一倍!

    當真讓純信羨慕嫉妒恨,可是這還不算完,現在葉暢帶著縣尉來“借神像一用”,分明是來算賬的啊。

    純信有心拒絕,但又看到縣尉在場,沒有這膽子。在他身後,道寧捂著被抽了一記耳光的臉,喃喃地道:“我就說了,是禍事來了……”

    然後險些又被抽了一記。

    葉暢問純信要了些東西,讓他拿出布幔,將韋陀神像從頭到腳都遮住,又支使著道寧打來幾盆清水,然後在被蒙住的韋陀神像前默禱。他種種做派,看到元公路與錢兄眼中都是好笑有趣,可看到跟隨而來的其餘人眼中,就有一種神秘色彩。緊接著,葉暢鑽進布幔,眾人看著他的身形將布幔撐起,繞著神像轉了足足九圈。

    當他再出來時,神情已經肅然。

    “我已向菩薩默禱,求得菩薩化身降臨,為防被人氣沖撞,故此用布幔遮擋。”葉暢離開神像數步,然後向眾人正容道:“菩薩化身既至,諸位當有敬意,不可大聲喧嘩!”

    他這番模樣,讓元公路與錢兄摸不著頭腦,葉暢又請兩人焚香禮佛,兩人本著華夏人見神就拜的習慣,便也依言禮敬。他們自己不覺得,可是周圍圍觀之人看到這一幕,心中卻對葉暢所言的信任從五分變成了九分。

    原因無它,見著連縣尉和其友這樣的“大人物”都依言相信,那麼普通百姓哪有不跟進的。頓時人們紛紛施禮,葉暢看到其中某人也開始施禮,心中便有了十成把握。

    “過會我點來的十二人將一一繞神像禮拜三圈,然後再入內手摸神像——那個以妖術竊走箱中金銀地契之人,心術不正手有奸邪,撫摸金身,必為菩薩所不容,降下天雷擊之。”葉暢沉聲道:“稍待片刻,便可見分曉!”

    “若是……若是無人被天雷擊之呢?”人群中葉楝顫聲問道。

    “若是無人為菩薩降罪,那我便是妖人,妖言惑眾,請縣尉治我之罪!”葉暢斬釘截鐵地道。

    他說得如此堅決,眾人再無敢疑者。

    不一會兒,劉逢寅便帶著那十二個被點名之人來。這十二人多是葉楝家的家僕使女,元公路問明他們身份之後微微點了點頭,葉暢以鬼神判之的做法雖然荒涎不經,但挑出這十二人來,倒是與元公路自己的想法相似,就是這起竊案,十之八九乃是內賊所為。

    葉楝上前向他們說明情形,這十二人神情各異,不過大多都是惶恐。葉暢見眾人都明白如何去做,便上前向元公路行禮道:“少府,時辰已至,請少府容我行事。”

    “去吧。”元公路點了點頭。

    葉暢轉臉看向眾人,又重申了一遍規矩,然後道:“我開始點名,諸位被點者一一入布幔之內,轉完三圈之後,便由神像之後出來——叔祖,還有一事請你相助。”

    在旁邊看得發呆的葉淡此時心中也是一片迷團,他膽戰心驚地道:“何事?”

    “你在神像那邊接引,轉完三圈之人,你便帶他們出去。”葉暢大聲吩咐,然後又湊到葉淡耳畔低聲說了一句。

    這一句別人都沒有聽到,葉淡一臉迷糊,帶著兩個葉氏子弟便繞到了神像之後,然後又似乎覺得對神像有些不敬,便在那邊向著神像施禮。

    葉暢沒有再管他,而是看著那十二人,在他目光逼視之下,十二人紛紛垂下眼眉。

    這段時間,葉暢遇仙的事情,在吳澤陂可是傳得玄乎,這十二人又多是三房長支僕役,領教過葉暢前後不同,因此難免心生畏懼。葉暢看了他們一會兒,待眾人都靜下來,然後點了一個人。

    被點者全身一顫,求助似地抬起頭來,看了縣尉元公路一眼,元公路沉著臉不出聲,那人只能一步一移,向著神像走去,然後一頭鑽進了布幔之中。

    布幔裡很黑,只能看到些微影子,那人心驚膽戰地摸在神像的腳上,彷彿手前有毒蛇,隨時都準備將手抽回來。他幾乎是屏住呼吸,才按著葉暢的要求,繞著神像轉完三圈,然後聽得葉淡的聲音引導,將他從後面鑽了出去。

    旁人都在前方,因此無人看到他出去的模樣,只是聽得他歡呼了一聲,顯然,為自己未曾被菩薩懲戒而高興。

    道寧原本也屏著呼吸的,這個時候頓時鬆了口氣,他是個不長記性的,當下陰陽怪氣地道:“菩薩審案?我當了十年的和尚,也不曾聽說過菩薩會審案子。葉家的小賊當菩薩是什麼,竟然要讓菩薩替他審案?”

    純信“阿彌陀佛”念了一聲佛號,瞪了他一眼,心中越發厭惡他:事情尚未見結果,就這麼急著開口,這傢伙實在是難當大任,甚至可以說,只會給十方寺惹禍!

    若是有新僧來此,還是將這廝打發走罷了。

    道寧卻不知道自己在十方寺的時日已經不多,他洋洋得意還待再說,葉暢已經用冷冷的目光掃來:“若是菩薩不審案子,定是在場有人​​對菩薩不敬所致,你若不想被掌嘴,就閉嘴滾一邊去!”

    道寧畏懼縣尉,嘀咕了一聲狗仗人勢,然後還是閉住了嘴。

    葉暢便又點了第二個人的名,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每個人都是依樣鑽入布幔中繞菩薩神像轉三圈,然後再從後方鑽出。他們鑽出之後,便被葉淡喝住不許出聲,安靜立著。

    前六個人時,眾人還是保持了安靜,但第七個開始,便有人竊竊私語了,葉暢刷的一下又將折扇打開,輕輕搖了搖,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道:“看來那竊賊就在剩餘的五人當中了,很快便能見分曉,諸位稍安勿躁——對了,也不知菩薩是降下天雷還是發出神火,將那竊賊擊殺……”

    他說得輕鬆,剩餘的五人則個個神色大變。他們每一個人被點到時,都如上刑場,而從菩薩像後鑽出來時,則如獲新生。十二個人全部經過之後,卻沒有任何異樣,眾人頓時紛紛議論,就算是親近葉暢的,此時也拿異樣的眼光看著葉暢。

    大約只有葉暢自己還保持原來模樣了。

    “就是他,就是這個賤種,果然是他用的妖法,在菩薩面前,他的妖法不寧了,故此原形畢露!”劉氏瘋狂地大叫起來。

    “少府老爺,快快令人捉了這不孝子!”這是葉楝在怒吼。

    而劉逢寅則只是臉現諂媚的笑,湊上來對元公路道:“少府老爺,你看民意如此……”

    元公路這個時候也幾乎要抓頭皮了。

    他人心深處是偏向葉暢的,但葉暢此前說得太滿,而菩薩審案之事又太玄,弄成這模樣,他就算是有心維護,也無計可施了。

    “咳……葉暢,你還有何話說?”

    眾人暫時安靜下來,等著葉暢的回應。葉暢躬聲行禮:“啟稟少府,菩薩已經斷出那竊賊了。”

    “啊?”眾人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他仍然嘴硬,便是元公路,心中也覺得極不快,這個時候葉暢若是爽快認輸,承認錯誤,他還可以從輕懲處,可這模樣,分明是屢教不改的刁民!

    為官者,最恨就是刁民!

    “大膽……咳!”元公路一聲喝出,但發覺自己胳膊被人扯了下,他回過頭,發覺是錢兄在向自己使眼色。

    元公路知道自己的這位朋友文采詩才都是一時之選,人也機警,頗有智計。他這使眼色,肯定是有用意,雖然一時間不知他的真正意圖,可是元公路當了幾年的官,早學會如何把吐出的東西再吸進來咽回去——這原本也是古往今來宇內海外所有官員共有的天賦。

    “大膽,你究竟是何意思,還不說給大夥聽,莫非還要等著本官替你說不成?”元公路咳了一聲後繼續說道。

    葉暢笑道:“下走知錯,下走這就指出誰受菩薩處罰,乃是真正竊賊。”

    然後他引著元公路到了前院,指著站於其間的那十二人中一個道:“就是你了,還不速速向少府老爺坦陳,你是如何竊取財物,背後又是何人指使!”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31 PM

第23章 口舌妒忌恩情絕


    所有人都被葉暢這一聲驚呆了,包括他所指責之人。

    不過也只是呆了片刻,然後,他所指責之人便尖叫起來:“胡說,胡說,菩薩並未降罪於我,我沒有偷,我沒有偷!”

    “正是,方才沒有看到菩薩降罪啊……”

    “啊,我知道了,定然是你這小畜牲見機不妙,胡亂誣陷,不管是誰,只要小畜牲逮著就誣賴對方!”葉楝挺身而出,指著葉暢大罵:“小畜牲,如今少府老爺明察秋毫,你還想要誣良為盜!”

    劉氏則有如雌獸般咆哮哭嚎,她才不相信葉暢所指之人:“縣尉老爺,為奴做主啊,春桃乃是奴貼心使女,斷然不可能為賊,這小畜牲到這個時候,還想反噬,當真是蛇蠍心腸,縣尉老爺……”

    春桃也哭著拜倒:“郎君,娘子,奴當真未曾竊過箱子!”

    周圍之人中有人也道:“春桃一向老實,對劉氏又忠心,她如何是賊……十一郎急了亂指,唉,可惜,可惜,都道十一郎是仙人點化,現在看來……莫非他福薄,得失心瘋了?”

    “哪裡是失心瘋,非明點化他的不是什麼仙人,而是妖孽,還傳他妖術,攝人錢財!”

    “當真可憐,十一郎人一向挺好的啊……”

    這一片議論聲傳入元公路耳中,激得他額頭青筋直跳,他再看葉暢,神情就有些不善。就是旁邊一直看熱鬧的錢兄,此際也撓了撓頭,似乎覺得事情棘手。

    葉暢依然鎮定,他猛然喝了一聲“呔”!

    這一聲喝,眾人的議論才靜止下來,葉暢手中折扇“啪”一收,冷冷笑道:“春桃,你是不是賊,菩薩有沒有降罪於你,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不算,菩薩說了才算!”

    “你這小畜牲,倒是讓菩薩開口啊!”葉楝厲喝道:“泥雕木塑,便有神靈,豈會助你這不孝不義的小畜牲!”

    “呵呵……長支伯父此時似乎該高興啊,菩薩不開口,便揪不出真正的竊賊……但誰說菩薩不開口的?”葉暢知道事情不能玩得太過火,若不是此前他的種種表現,在元公路面前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只怕元公路此時就要發作將他拿下了。

    “你……”

    “你們十二人身上,有十一人都有菩薩留下的印記,唯有一人,未留下印記,乃是真正竊賊,那人就是春桃你!”葉暢不理會葉楝,轉身對著春桃喝道。

    “不……不可能,不是我!”

    “你們十一人,都把手伸出來!”葉暢大聲道。

    那十一人心中坦然,便一個個伸出手,只見眾人手掌之上,都是一團朱紅,乃是硃砂留下的印跡。葉暢又轉向春桃:“你也伸出手!”

    春桃這個時候完全慌了,她緊握著雙拳,身體不停地抖動,卻就不肯伸出手來。葉暢向元公路行禮:“少府老爺,只需看她手就知,她​​手中並無印記!”

    春桃向後連接退了幾步,但立刻被人攔住,緊接著,兩個差役上前,強迫她伸出了手。

    果然,她的掌中乾乾淨淨,絕無痕跡!

    入布幔之內繞過菩薩的十二人裡,其餘十一人掌中都有硃砂印記,唯獨她沒有!

    “這就是證據,春桃,菩薩在別人掌中都留下了硃砂印跡,唯獨你掌中卻沒有,你知道為何麼?”

    “不,不,這不可能,菩薩沒有降雷電,也沒有降天火,這一定是弄錯了,定是他們早先就在手中做了鬼……”

    “你以為菩薩降罪就只是雷電天火麼?菩薩神通廣大,慈悲為懷,雷電天火,就直接將你擊殺了!”葉暢冷笑:“只是不給你印記,乃是菩薩給你留一條生路,只要你說出真相,幡然悔悟,那麼還可有生路。但若你不說,便是自尋死路,不但是自尋死路,入地冥界地府,仍然要生生世世受那拔舌湯滾之苦!”

    此時春桃完全心神大亂,她只是一個使女丫環,向來跟在劉氏身邊,能有幾分見識智慧,又如何能分辨出葉暢話語裡的玄機?她幾乎是本能地被葉暢話語所引導,忍不住說道:“我說出真相便可有生路?”

    此語一出,元公路輕輕捏了一下拳,而錢兄則拍了一下掌,一旁的劉氏乾嚎聲立止,而葉楝則厲聲喝道:“你有什麼可說的?”

    “自然,你說出真相,便可有生路,少府老爺在此,還有誰敢在這裡為難你不成?更何況,菩薩神像就在當前,菩薩既賜你悔過自新之路,豈容惡人斷之?”

    春桃看著葉暢,從葉暢眼中,她彷彿得到了力量。

    葉暢的神奇,她可是自始自終親眼所見,如今更是親身體驗到了。她跪伏在葉暢面前,一邊哭一邊道:“是郎君讓奴做的,郎君壞了奴的身子,說要帶著奴遠走它鄉,等娘子死了或改嫁了再回來,讓奴也當一回正經的當家娘子……”

    話才說到這,旁邊的葉楝猛衝過去,一腳將她踢翻:“你這賤婢,竟敢血口噴人!”

    他還待再衝上去踢打,卻被反應過來的葉暢一把抓住一隻手,然後一個牽引,讓他重心不穩,直接摔出去,跌了個狗啃屎。

    被踢翻又爬起的春桃,此時哪裡還管許多,一邊哭哭啼啼,一邊便將事情說了出來。原來葉楝年紀已是奔半百而去,可是色心猶盛,偏偏劉氏肝火過旺天癸已絕,雖然還有兩房妾室,可葉楝本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精神,勾搭上了劉氏的貼身使女春桃。春桃也是個不甘於下的,雖然相貌平平,卻自視甚高,時常哭鬧要葉楝將他收為妾室。葉楝為他逼得無奈,便定下了這等主意,讓她尋機偷了劉氏的小箱子。

    她乘著那日劉氏去尋葉暢麻煩時的混亂動手,不過箱子裡的身契對她來說沒有太大用處,因此只將地契與金銀藏起,然後再跟過去湊熱鬧。結果葉暢一句話讓劉氏跑回來察看箱子,她與葉楝便想將事情栽到葉暢頭上。

    說完這些,春桃放聲大哭,指著葉楝罵道:“你這沒良心的老奴,方才險些將奴踢死,若非你花言巧語騙了奴的身子,奴如何會去做這虧心之事,又如何會被菩薩審了出來!十一郎乃是星宿下凡,仙人點化,那是多大的福氣,你卻叫奴去污諂十一郎,方才還想殺奴滅口!”

    “你這賤婢,一派胡言,血口噴人!”葉楝此時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卻猶自硬氣:“偷竊之事,原是你自家做出來的,栽到暢侄身上不成,便又栽到我身上?十一郎,十一郎,我是你伯父,我是咱們三房之長!你不能眼睜睜看著我……”

    “呸!”

    葉楝的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劉氏就又一竄而來,將他推倒在地,揪著他的鬍鬚便哭嚎叫罵,廝打在一處。葉楝初時在她積威之下,竟是不敢還手,唯用手護住臉面。旁邊的春桃見了,想到這負心人方才試圖踢殺自己的仇恨,便又過去想乘亂踹上幾腳。哪知劉氏自個痛毆葉楝,卻不准別人動手的,特別是春桃,立刻棄了葉楝來撓春桃的臉。偏偏此時葉楝想到自己被欺凌了半世,再也忍不住,跳將起來又給了劉氏狠狠一記耳光。

    三人打成一團,哪裡還有什麼風儀可言,亂糟糟滾成一片,讓在場眾人看得一場好熱鬧。

    元公路此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他是親民官,又主管刑偵緝拿,原是沒有少審案子,可像今日這事一般,菩薩審案、苦​​主內亂之事,彷彿唱大戲一般,也讓他手足無措。而那錢兄則捻鬚皺眉,一直在凝神苦思,也沒有提醒他。

    倒是被這突然變化驚呆住了的劉逢寅,終究是做慣了里正的,最先反應過來。無論如何,他家女兒是苦主,而且總不能在自己面前挨人家的打過去。因此,劉逢寅喝了一聲,跟他來的劉家子弟頓時上去,先是一頓嘴巴將春桃抽開,然後扯起葉楝飽以老拳。

    眼見鬧得不在樣子,元公路知道自己再不出聲可不曾,連咳了幾聲,旁邊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的差役方才回過神,上去又是一頓耳光將劉家子弟抽開。眾人分開之後,葉楝像被抽了脊梁一般癱坐在地上,臉上半哭半笑,不停地喘著氣。

    “好,好,今日既是破了臉面,那便一拍兩散罷!”他厲聲道:“少府老爺明鑑,這劉氏凶悍,實犯有七出中口舌、妒忌二過,我忍了半世,不能再忍了,現稟明老爺,依我《唐律》,請判出妻!”

    “賤奴,當初看你讀了些書,只道你會有出息,老子才將如花似玉的女兒嫁與你為妻!”旁邊的劉逢寅頓時暴怒:“不曾料想你是個不爭氣的,內不能治產,外不能創業,除了娶小妾偷賤婢生那雜種兒女,再無一絲一分本領!今日還敢出妻?出妻便出妻,將老子賠嫁的嫁妝先還來!”

    一提到嫁妝,葉楝頓時萎了,劉氏凶悍,把持著三房長支的家當,這些年他又貪花好色,手中根本沒有存上多少私房,哪裡拿得出錢來!劉逢寅見他氣沮,上去又是抽了幾記耳光,打得啪啪直響。

    元公路當真覺得無計可施了,他看向錢兄,錢兄卻仍在皺眉苦思,於是他便又看向葉暢。

    葉暢明白這位少府老爺的意思,上前一步道:“元公,此等俗物,沒來由污了元公之耳,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起了贓款贓物,然後打將出去,讓他們自家商議如何處置便是。”

    “然則他們誣你為妖人,莫非你就不與之計較了?”元公路頓時覺得有理,那起出的贓款贓物如何處置,葉暢沒說,但元公路覺得自己不可不投桃報李。

    “下走只求清白,不求其餘。”葉暢笑道:“多謝元公!”

    此時他將對元公路的稱呼由“少府老爺”改成“元公”,顯示自己親近之意,元公路不曾拒絕,便是視他如同晚輩了。

    “好,好,葉暢你志向高潔……對了,葉暢你今年十六,可曾有表字?”

    “尚未有字。”

    元公路聽得他沒有表字,正要開口替他取一個,那邊錢兄突然叫了一聲:“有了,我知道了!”

    錢兄一邊說,一邊飛快地鑽進布幔之中,不一會兒,便又轉了出來,出來時張著雙掌,笑吟吟地道:“葉暢,這可就是你請來菩薩留的印記!”

    眾人向他雙掌望去,只見他掌心殷紅,也是硃砂之色。眾人愣了愣,聰明的心裡便有了一個猜想,愚駑的也隱約意識到,此次葉暢請來菩薩之事,背後還有別的玄機。

    元公路便是聰明者,他聞語之後,頓時連要替葉暢取表字的事情都忘了。他也穿入布幔,在那陰暗中用手撫摸菩薩之像,然後出來,伸開自己雙掌一看,果然,他掌心之中也是一片殷紅。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心中對葉暢的看法不僅沒有降低,反而更高了。

    若葉暢真的是請來了菩薩顯靈,那麼他不過是一巫祝僧道之徒罷了,可是他這次分明用的是計,不僅環環相扣,更重要​​的是,他將人心算得甚為透徹,根本不像是一個十六七歲少年所為!

    心中百感交集,他緩緩走過來,看著葉暢的神情便有些異樣。

    他原是覺得,縣中有這等少年郎,只要使之入學,以後便有所成。自己給他取個字號,既可以拉近兩者間的關係,又可以顯示自己的識人之明,久之必成美談。

    可是弄明白的謂“菩薩審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他的主意改了。

    這等人物,智多機變,與他關係太過親近,未必是福。

    “葉暢,你既是不求錢財,只要清名,本官便在此還你清白之名。”他定了定神,又恢復了官員之威風:“修武縣吳澤陂葉楝家盜案已定案,乃家主葉楝支使使女自盜,與葉暢無干。不過葉暢,你雖有才華,卻小心口舌之禍!”

    葉暢被誣為妖人,關鍵因素就在於他逞口舌之利,要劉氏小心她的箱子,結果一語成讖。元公路自覺如此,也算是提點了葉暢,然後便拍了拍錢兄的肩膀:“錢大郎,咱們該走了!”

    錢大郎與葉暢一樣,頓時都不由得愕然。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33 PM

第24章 好戲唱罷互分散


    錢大郎有些愕然。

    方才元公路對葉暢的欣賞到了極至,幾乎不加掩飾,彷彿馬上就要收葉暢為弟子一般。錢大郎也以為,如此聰明早慧的弟子,又是自己治下之民,元公路絕對不會放過。

    卻不曾想元公路不但改了念頭,而且言語中還有警告其的意思,讓他注意口舌。元公路改變主意,只因為他到菩薩神像後發現了葉暢隱藏的秘密,難道說他竟是如此胸襟,只因為方才被葉暢瞞住了,而此時發作?

    以錢大郎對元公路的了解,應該不會是這樣。

    葉暢同樣愕然,只不過他對於人心世態,比錢大郎要琢磨得更深,很快便明白了這位元少府的意思。

    葉暢如此年輕,便能這般洞明人心,又有奇計,日後只怕恃此為禍。而且葉暢惹來的禍患,像葉楝、劉氏這樣的,他自己就可以輕鬆解決,不算是真正禍患。當葉暢引來自己解決不了的禍患時,那麼得罪的人恐怕是元公路也惹不起的。

    故此元公路果斷決定放棄對葉暢的招攬,就這樣中止兩人間的交際,這樣既留下了今日賞識、相助的人情,又可以避免他日葉暢惹禍連累到他。

    趨福避禍,乃人之常情,葉暢倒不會因此而責怪元公路,只是暗暗覺得可惜。

    他這一系列舉措,興師動眾鬧得聲勢如此,除了還自己清名之外,另一個用意便是希望能與元公路結成比較親近的關係,畢竟​​有官面上的人照顧,自己想過著悠哉游哉的生活便能少許多麻煩。而且,他也希望通過自己的影響,避免十餘年後的安史之亂,防止胡人再亂華夏。

    他搖了搖頭,世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這位元少府乃是鮮卑拓拔氏之後,不過拓拔氏漢化得極為徹底,像他已經與漢人沒有什麼兩樣了。

    他心中正有些悵然,那錢大兄卻走來拍了拍他的肩:“葉暢,你多才智,性機警,當讀詩書明禮儀。今後若是有事,可來訪我。某姓錢行大,你是知道了,某單名一個起,字仲文,乃是吳興人……”

    葉暢頓時愣住了。

    他喜好古典文化,對元公路毫無印象,因此想來那位縣尉乃是歷史上默默無聞之輩,卻不曾想,與那縣尉過從甚密的錢大兄,竟然是在歷史上留下名聲之人。

    吳興錢起錢仲文,大歷十才子之一,算是李杜王孟之後,中唐時期比較活躍的詩人。錢起在大歷十才子中不算最著名,不過熟悉華夏古典文化的葉暢,還是知道此人的。

    而且此人雖是早年不得志,但中舉之後還算順達,現在看來,他還處於不得志的狀態中啊。

    不過葉暢也僅僅是愣住了一下罷了。

    這是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且不說已經光芒萬丈的李白和不為時人所喜的杜甫,便是王維、孟浩然、岑參、高適、王昌齡……一連串的名字,讓葉暢舉都舉不過來。他在明曉自己所處的時代後,便有一個夢想,或許有朝一日,能將這些詩人邀來,大夥舉杯共飲,興盡而散。

    “是,若是去吳興,必會拜謁錢公。”葉暢拱手行禮。

    錢起大笑而起,再也不回顧,當真是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他與元公路離開,這邊的鬧騰卻還不曾了結,只不過現在是三房長支的家務事了。

    “十一郎,這……這菩薩顯靈,究竟是怎麼回事?”

    聽得葉淡有些猶豫地相問,葉暢一笑:“叔祖不是早就知曉了麼?”

    “那……那我去將布幔掀了?”葉淡又道。

    “阿彌陀佛,不可,不可!”此時旁邊的首座純信走了過來。

    老和尚不傻,他雖然佛法平庸,卻不缺乏智慧。他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便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加深信眾對十方寺虔誠的機會!

    想想看,前有菩薩顯聖,後有菩薩斷案,這消息傳出去,十里八鄉的百姓,只怕都會趨之若鶩,一個個迫不及待來十方寺燒香還願,那樣的話,十方寺的香火將大盛,甚至可以超過歷史上最好的時期!

    前一次菩薩顯聖的機會,已經因為老和尚當時的猶豫而效果減半,這一次菩薩斷案的機會,他可再也不能錯過!

    “不掀也可,反正只要我一說透,眾人就會明白。”葉暢笑吟吟地看著老和尚。

    老和尚頓時覺得,眼前這清秀的少年笑容,著實可惡。但他還不敢覺得可惡,因為旁人或者會懷疑這少年的能力,他卻是親眼見到對方數次化腐朽為神奇的智計。

    已經得罪過一次,若是再得罪一次,只怕以後永遠彌補的希望。被這樣一人記恨,老和尚可不覺得是什麼好事。

    “阿彌陀佛,檀越有何吩咐,只管說就是。”

    “不看我說什麼,卻看你做什麼。”葉暢像是和對方打禪機。

    老僧沉吟了片刻,然後開口道:“小寺尚有近千畝山林谷地的寺產,聽聞檀越要結廬讀書,願獻地以奉紙筆。”

    葉暢和葉淡都是一驚:十方寺破敗如此,沒有想到背後卻還有這般的底子!

    而且,聽老和尚的口氣,葉暢準備結廬的山谷,也是十方寺的產業——此事連葉淡都不知曉。

    “既是如此,那葉某愧領了。”葉暢確實需要那處谷地,當下便道。

    老和尚鬆了口氣,那些山​​林谷地看起來數量多,實際上卻賣不上價錢,畢竟都是些不堪用的荒地。比起信徒的香火與虔誠,那些田地根本算不了什麼。

    不過他才放下心,葉暢又道:“但是……”

    這一但是,老和尚便覺得心跳得厲害,他合什苦笑:“貧僧還想在貧僧手中看到十方寺興盛,故此小檀越有什麼吩咐,就只管說。”

    “我覺得貴寺當有一個好知客才成,那道寧的嘴臉,可不是個能待好客的。”葉暢笑道。

    “小檀越所言甚是,道寧過幾日就會下山。”老和尚也已經對道寧心生厭意,而且道寧打著山上寺產的主意,別人不清楚,老和尚豈有不清楚之理,藉著這個機會,將道寧打發走,正是大夥都好的事情。

    那邊道寧還不知道自己白吃了十年素,他本來是湊到劉家族人那邊去嘀咕,轉眼見到純信在與葉暢閒聊,便靦著臉湊了過來。

    才一靠近,葉暢就刷一聲打開扇子,用力扇了兩下:“此間事了,真賊已現,叔祖,我要回去了,今日可是忙了一日,您老就不累?”

    “累,累,我也回去,好生睡上一覺。”葉淡打了個哈哈。

    他們這一走,其餘葉家人便跟著要下山,不過才邁幾步,葉楝跌跌撞撞衝過來,一把抱著葉淡的雙腿跪下:“叔父,叔父,宗長,救命,救侄兒一命啊!”

    葉淡訝然道:“何至於此?”

    他現在很清楚,三房長支經此一事將要徹底陷入內亂之中,對於他再不構成任何威脅。而且三房長支尚有不少田產,此次回去之後,便要開始謀劃如何乘著其勢衰之機乘機兼併。唯一要考慮的,就只有葉暢的態度,可是葉淡覺得,只要給葉暢一定的好處,葉暢必然樂觀其成。

    因此,對葉楝的求助,葉淡裝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樣。

    “他們要害我性命,要害我性命啊,宗長,叔父!”葉楝一邊痛哭一邊叩頭:“我是葉家人,他們劉家要欺壓我葉家人,叔​​父定要替我做主啊!”

    葉淡冷笑,原先葉楝倚仗著劉家的勢力,頗不將他放在眼中,甚到還暗地裡謀奪他這長房世代相承的宗長之位。現在卻好,在發現他倚仗的劉氏對他翻臉之後,便又來哭著哀求宗族相助——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你是葉家人,劉氏也是葉家人,清官難斷家務事,便是少府老爺都不管你們家中的事情,我老了,也管不了。”葉淡說完之後,自有兩個葉氏子弟上來,將葉楝推開,然後他便揚長而去。

    葉楝被推倒在地上,然後他便看到了葉暢。

    他彷彿是抓著了最後一根稻草,便向葉暢撲來:“十一郎,十一郎,是伯父不對,往常都是聽了那賤人挑唆,念在我與你父同祖的份上,你就幫幫我,幫幫我!”

    “長支伯父說笑了,我只是一介晚輩,連叔祖宗長都能你家家務無能為力,何況是我?”

    “你行的,你只要說動少府,判我們和離,那就行了……十年前我們三房分家,原是委曲了次支和三支,我願再重分過!”

    葉楝此時是病急亂投醫了,方才劉氏已經徹底翻臉,要帶著他去小劉村住,若真如此,只怕用不了多久,他的性命就要丟掉,名下的財產,全部要落入劉家手中。莫說那兩房妾室給他生的子女,就是劉氏與他之子,怕也落不得什麼好處。

    此刻葉楝深恨劉氏,卻全然不想自己的責任,而劉氏也完全沒有想沒了夫家後在娘家寄人籬下會是什麼後果,只是在劉逢寅的教唆下哭鬧。葉楝又挨了好幾記耳光,被打得實在是受不住了,這才不顧顏面撲來求助。

    而劉家也確實對葉暢有幾分忌憚,就算是元公路離開,可方才元、錢二人都拉著葉暢叮囑了幾句,很明顯那兩位大人物都甚為看中葉暢。因此,葉楝衝來求助,他們一時間不敢近前。

    葉暢搖了搖頭:“長支伯父太高看我了,況且我若想要分你的家當,方才向少府公開口就是。你之家務,你自解決,好自為之吧。”

    葉暢並不是不念宗族親情的人,但是這位長支大伯待他,卻沒有什麼親情。因此,葉暢甩開之後,毫不遲滯,便向著吳澤陂行了回去。

    葉楝在後先是拼命求饒求救,但見葉暢不顧而去,便換成了滿口咒罵。這種咒罵,對葉暢來說沒有任何傷害,因此葉暢連反嘴都懶得。

    他這一走,隨他來看熱鬧的便都跟著回村。葉楝也想跟回去,但被小劉村的兩個劉氏子弟左右一夾。

    “葉家郎君,好久未曾親近,今日就請你隨我們回小劉村一趟吧。”那夾著他的人獰笑道。

    “我願淨身出戶,我願立字據,淨身出戶!”葉楝悚然變色,卻了小劉村,便是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他是極度自私的,這個時候哪裡還敢有什麼堅持,當下便大嚷道。

    “立字據淨身出戶?”在他背後,傳來了陰森森的話語,葉楝回頭一看,卻是劉逢寅緩步走了過來。

    因為被抽掉了兩顆牙,劉逢寅說話時口中有些漏風,他目光裡帶著羞憤、惱怒。要知道很長時間以來,他能壓制住柳家,靠的就是裡正的身份,憑藉這個身份,他可以直接與縣令、縣尉打交道,扯著官府的大旗作威作福。可是今日之事,讓鄉鄰都明白,他只是狐假虎威罷了,此後他在左右村落中的聲望,必會一落千丈,而且吳澤陂葉家更是將不把他放在眼中。

    像方才葉淡離開,連招呼都不同他打一聲,換了往常,哪敢如此!

    這一切,都是自己這個好女婿惹的,他管不住褲襠裡的那一嘟嚕爛玩意倒還罷了,竟然還自編自演出這樣一出好戲,讓自己出此大醜!

    “正是,我願淨身出戶,只求丈人不要追究我。”葉楝哀聲求道:“我與令愛,畢竟是三十年夫妻,便是不看在三十年在丈人面前盡孝的份上,也瞧在你外孫的面上,饒我這一遭!”

    “你讓那賤婢盜物時,卻沒有想著這些。”劉逢寅冷笑:“你惹來如許大的麻煩,只想著淨身出戶一了百了?”

    “我終究是葉家之人,若是我真有個什麼好歹,那葉淡老鬼與葉暢小兒豈會善罷甘休?”葉楝這時也有了急智,他心知此事攸關性命,便將當初騙得劉逢寅將女兒嫁與他的伶牙俐齒又施展出來:“他們此際不管我,便是想藉丈人之手害我,但我若有個短長,他們必要勾聯縣尉,與丈人為難! ”

    劉逢寅悚然動然。

    葉楝所說,並非沒有可能,至少他劉逢寅,就做過不只一回這般的事情!

    若真是如此,那這個葉楝還不好處置了,至少不可死在他小劉村裡,否則鬧將起來,只怕會給他劉氏宗族帶來橫禍。

    “給我打!”劉逢寅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33 PM

第25章 躬耕隴畝諸葛廬


    東方的天際已經漸亮,葉暢爬起身來,睡在外間的小丫頭響兒正在輕微地磨牙,為了不驚醒她,葉暢悄悄著衣穿鞋,然後輕手輕腳地到了外間。

    微光下,響兒小丫頭叉手叉腳地睡著,衣襟零亂,露出半個胸脯——才九歲的小姑娘,沒胸沒臀的,這姿態除了讓人覺得可愛之外,卻沒有任何綺念暇思。葉暢在她床頭靜靜看了一會兒,小丫頭大概是在做一個美夢,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幾下,然後便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她甜笑時右邊臉還有一個小小的酒窩。

    葉暢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再次被撥動了:果然,和自己那一世的女兒一般無二啊。

    忍住上前親吻一下她臉的想法,葉暢緩緩來到門前,盡可能無聲無息地拉開門閂,推開了前門。

    一股混雜著雞糞豬屎味的“新鮮空氣”撲鼻而來,讓葉暢放棄了深吸一口氣的念頭。

    此時乃中古之時,鄉野民家,對於環境衛生都不重視,人畜混雜,垃圾亂扔,至使村子裡混亂而骯髒。葉暢實在是很難忍受這樣的情形,比如說,若是他穿著唐人的長衣外出,衣襟下擺總是會沾染上許多奇怪的東西,也分不清是糞便還是泥土。

    踮起腳,葉暢小心地繞過早起的雞留下的各種痕跡,一路與起來拾糞的老人打著招呼,小跑著出了村子。

    此前葉暢都忙於在這個時代立足,忙著與一群庸人勾心鬥角,還沒有閒暇真正來按自己的規劃行事。現在一切終於告了一個段落,他可以按照事前的規劃行事了。比如說,每天早上起來晨跑,葉暢知道一個好的身體是多麼重要,這個時代可沒有各種抗生素和特效藥,可能一次小小的感染,就要了人的性命!

    他跑步的事情,也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但眾人是用一種敬畏的目光看著他小跑的身體,卻沒有誰開聲發問。最近在葉暢身上發生的事情太多,多得已經讓原本熟悉他的村民見怪不怪了。

    葉暢此前經常入山採藥,因此身體還算強健,從村子跑到準備定居的山谷,再從山谷跑回來,一共花了葉暢小半個時辰時間。當他回到家中時,天色亮堂得差不多了,一臉鬱悶的響兒與一臉迷糊的淳明也已經醒來。

    昨天回家天色便已經晚了,葉暢只是隨意將淳明安排住下,至於菩薩審案的事情,則沒有與他們提起。因此,響兒與淳明看著葉暢的目光甚為怪異,葉暢知道他們是被自己“請菩薩審案”嚇到了,也不向他們解釋,只是笑瞇瞇地說為了歡迎淳明新到家裡,殺一隻雞,中午準備燒一頓好吃的。這頓時將響兒的注意力轉到了美食上來,而對於淳明來說,當烹飪的香味傳入鼻中後,什麼菩薩神仙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端起碗時,望著碗裡堆著的肉菜,淳明吃著吃著便淚眼汪汪。響兒見了剛想說什麼,卻被葉暢咳嗽一聲阻止。

    葉暢知道,這般小小年紀便被發賣為奴,其中自有其緣故。而且為奴的這些年裡,淳明肯定吃了不少苦頭,乍然得遇別人的關懷,那種感動是發自內心的。

    人心皆為肉長,自己以善待之,除非少數喪心病狂者,也必以善報之。以後讓小淳明做事,他必然會盡心盡力。

    此次事件讓葉暢可謂暫時擺脫了三房長支的困擾,他終於可以專心營建山谷中的“茅廬”,同時也好好教導響兒與淳明,這兩個孩子都不笨,好生教導,以後必成為葉暢的左膀右臂。

    吳澤陂的居民如今對葉暢更為恭敬,人人看到他都打招呼,家裡有了什麼事情,也都愛來尋他拿個主意、裁判是非。不過大夥都小心地不提及菩薩審案之事,葉暢也樂得裝糊塗。而且很快吳澤陂眾人議論的中心,也轉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葉家三房長支分崩離析了!

    葉楝淨身出戶,幾乎所有的財產都交給了劉氏,劉氏帶著自己生的子女回到娘家,而葉楝帶著剩餘兩房小妾則淒淒然留在吳澤陂。

    劉氏也狠,長支的大宅院也不准葉楝住,於是葉楝只能在村裡搭個窩棚,一家老小十口人,便蜷在這窩棚之中哭嚎。

    他到這般地步,已經是完全沒有面皮了,便讓小妾帶著幾個年幼的子女挨家挨戶乞討,自己則坐到了葉淡家門檻之上糾纏,還將窩棚搭到了宗祠之旁,揚言若是不給他解決,便要住到宗祠中去,若是逼他就全家到宗祠裡上吊。葉淡無奈,便只得從族中閒置的屋子裡撥出了一處小院與他,又由祭田裡給了他十五畝。

    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不過葉暢知道,這背後還醞釀著風雨。劉氏可以將浮財帶回娘家,可以將家僕帶回娘家,但那些田宅卻搬動不了。吳澤陂與小劉村,葉家與劉家,為了田宅之事,以後還少不得有糾紛。

    午飯過後,葉淡帶著幾個子弟來到葉暢門前:“十一郎,十一郎,乘著如今還有閒,咱們去山谷將地基線弄好?”

    “好!”

    葉暢原以為葉淡不會如此急的,沒曾想昨日的事情讓葉淡深深意識到,葉氏宗族的將來只怕就要靠葉暢支撐,因此對他的事情極是盡心。見葉暢出來,葉淡笑道:“我已卜過時辰,正是吉日吉時,宜破土動工。十一郎,我也問過村裡,各家各戶都願意出力,你瞧著該如何支配人吧?”

    以往組織幹活,葉淡當仁不讓,但如今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肯定是不如葉暢的。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第一要務,總是準備好吃喝。我家裡存糧不足,叔祖,這些錢你取去支應,遣兩個機靈會講價的去城裡買些糧來,若有屠戶殺了豬,再買半邊豬。”葉暢也不客氣,先是拿了錢出來:“另外,雖然是茅舍,卻終該有些樑柱,屋上的椽子也要買來,這個就要叔祖您老親自出馬了。”

    “好說,好說!”葉淡發覺葉暢將最重要的財權交與自己,頓時樂得合不攏嘴:這不僅僅是信任,更是意味著葉暢完全沒把他當外人。

    若換了宗族裡別家的事情,他少不得要中飽私囊,可此刻從葉暢手中接過錢袋時,葉淡卻暗暗決定,自己不但不能中飽,還要貼錢!

    這是葉家千里駒,今後前途不可限量,哪怕只是為了自己平庸的子孫們結善緣,也必須全力支持他。

    “其二便是鐵匠……需得請祖大叔來,再請幾位兄長叔伯為幫手,無論是伐木還是挖地,都需要鐵器,鋤頭鎬鍬還有柴刀,都得準備好。”葉暢又道。

    “是,我過會讓人去……不,我自己去和祖大郎說去。”

    “如此就有勞叔祖了。”葉暢行禮道:“我再去帶木匠、泥匠看看,哪兒方便伐木,哪兒容易取土。”

    二人計議已定,葉暢便去了木匠家。木匠葉櫛與他是本家,前些時日修虹渠時也曾被請去幫忙的,聽聞他要去察看地形,便放下手中的活跟著來了。而泥水匠樊開山更是引水受益的二十餘戶人家之一,也是立刻隨他前行。三個大人,再帶著淳明這小孩兒一起到了山谷,先是爬上山谷所背靠的山脊,俯視山谷的情形。

    這座山谷北、東、西三面環山,南面的谷口也很窄,即使將全部雜木除去,大約也只有三丈寬左右,而且還有一道溪流流出,葉暢準備在這裡建柵欄和一座門。那溪流上溯,貼著山谷西側的山而來,水量並不大,但水勢奔流倒是很急。

    葉暢指著拐角之處,對葉櫛道:“十五叔,我準備在這裡修個水礁房,日後咱們村裡要舂麥磨麵,便可來此使用。”

    “啊呀,這水礁我可做不成。”葉櫛實在不是什麼高明的木匠,平日修房建屋不成問題,但水礁結構複雜,卻不是他能的。

    “不急,到時我畫好圖,十五叔多試試就是。”葉暢笑道:“實在不行,我再花錢延請名匠,十五叔跟他學學。”

    葉櫛嘿嘿笑了兩聲,沒有說什麼,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他這多年的木匠都不成,葉暢以往就只知道採藥,哪裡能行?

    葉暢鋪好一張紙,在紙上畫出山谷周圍大致地形,然後於他方才所指處標了一下,寫下“水碓”二字。葉櫛看他這舉到,倒像是個精擅營建的在做規劃,心中便一動,暗暗將之記了下來。

    “然後,樊三哥,水礁須離住處遠些,免得聲音太吵,讓我不能讀書,故此要闢一條道路通往住處。樊三哥幫人建了不少宅子,你覺得哪兒適合建屋,現在只要有三四間茅舍便可,但以後可以擴建成幾進的院子的。”

    樊開山咧開嘴,毫不猶豫地指著山谷東北兩山間凹進去處:“自然是此處,此地背座北山,冬日北風吹不著,雖然地方小了,只有三分左右的平地,但是你看其周圍,坡勢較緩,以後要想擴建,只需平坡墊土,便能擴至一畝多地,足夠起好幾進的院子了。”

    “若還想多起呢?”

    “那也無妨,你瞧此處西約十五丈,繞過一塊岩石,便又有一處空地,平整之後,亦有半畝左右。再往南,便是谷正中,雖然不易展開比較狹窄,但……”

    樊開山娓娓道來,說得有頭有腦,可見在營建一術上,他這個泥水匠是有過專研的。葉暢連連點頭,雖然樊開山完全是憑著自己的經驗在講解,但葉暢還是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擁有規劃師潛質的巧匠。

    這座山谷總起來說是“丫”字形走向,但橫的兩道谷地要長,而向南延伸的那一豎則短。按照樊開的主意,往東北伸展的那邊將作為住宅區,而西北延伸的則因為有溪水,只能空著,最多如葉暢所言建水碓房。向南伸展處則因為空間狹小,沒有太大的營建餘地,但倒是可以考慮在此種菜。因為山勢不算陡峭,所以周圍山坡上還可以種些果樹之類的。

    “樊三哥說的好,請看,這般如何?”

    樊開山在那說,葉暢便在紙上畫,在樊三說完之後,葉暢將手中的簡圖遞過來。樊開山尷尬地笑了起來:“十一郎忘了,我可不識字。”

    葉暢頓時拍了拍自己腦袋,確實把這一茬給忘了。

    “樊三哥,我覺得你有空,還是學學識字和算學吧,你極有天賦,若是再能識字會算,終有一日,你能建起現在想都不敢想的樓宇廣廈! ”

    “啊,哈哈,我這一輩子就這般了,倒是十一郎,你今後定是要出將入相的,到時可別忘了咱們吳澤陂,別忘了咱們這些鄉親啊。”

    說到這,樊開山的話裡有些苦澀。

    他如何不知道,識字會算必然能夠讓他居建築技藝上更進一步,甚至可以說是發生質的飛躍,但是,他出身微賤,哪裡有機會讀書識字,便是手中的活兒,也只是跟著師傅學徒學得。饒是如此,在跟了師傅六年之後,師傅發覺他聰明有天賦,眼見技藝就要超過自己,乾脆就讓他出師。

    葉暢沉吟了一下,笑著道:“若是樊三哥不嫌棄,今後我會教響兒、淳明識字算數,那時樊三哥也可以來聽一聽。”

    聽得這個,樊開山愣住了。

    然後他肅然道:“十一郎你的學問,乃仙人所授,某一下賤之人,豈敢學之?”

    “只管來就是,除非你不願意學,否則我可沒有什麼講究。”葉暢道。

    樊開山有些猶豫,沒有再說什麼。

    三人在高處將圖畫好,規劃出這座山谷今後各處的用途之後,接下來便尋路下山,來到谷中。整個山谷長度有近兩裡,僅是修路這一項,就要耗費不少工時。不過他們自有辦法,這個時候開荒都是以火開道,到時清出隔離帶,然後放一把火將雜草灌木燒掉就是。

    “需得將路修闊些,今後可能會有馬有車來此,現在做不成,也得預留出地方來。”葉暢又道。

    “那是自然,到時來拜訪十一郎的達官貴人定是很多,若是不能讓車馬行走,豈不是極為不便?”葉櫛連連點頭。

    “就是要完全建成,需要時日了,沒準得一年光景。”樊開山道。

    葉暢笑道:“哪要如此久,過四日就是端午,依著我的安排,一個月便可初具雛形,再有兩個月便基本完事,正可以趕在秋收之前!”

    “這不可能!”樊開山與葉櫛異口同聲。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34 PM

第26章 當知錢可通鬼神
  

    像樊開山與葉櫛一般以為,絕無可能在三個月完成全部工程的大有人在。就是葉淡,處置好其餘事務之後,聽得葉暢說起,也不停地咂舌。

    “十一郎,搭屋建房修橋鋪路,乃是極為謹慎的事情,三個月想成事,幾無可能。除非十一郎你請得仙家法術,可為這點事情用仙家之術,不免太過浪費……”

    “叔祖忘了我修虹渠引水的事情了,你們以為要一個月才能完成的工程,頭尾我只用了三日。”

    “那是取巧……”

    “這個也可以取巧啊。”葉暢笑瞇瞇地道。

    “那你說如何取巧吧。”葉淡樂見其成:“老夫我也跟你學上一學。”

    “仍舊是分組、分段,統籌兼顧。”葉暢道:“不過先是放火,今年天旱,燒荒須得謹慎,此事得安排好來。叔祖看這圖,我將圖上共分為十五段,將所有來幫忙之人便分為十五組……”

    十五組,每組都是十人,一共是一百五十名青壯勞力,再加上數量兩倍於此的婦人、老人和孩童組成的另外十五組,葉暢將整個吳澤陂中願意來幫忙的人都分成組。一共三十組,每組各有頭目,葉暢自己又點了平時誠實可靠的五人作為督導,專門巡查各組工程的質量,以防止有不對之處。然後再許下賞格,每組當中,青壯男子每日可得三文錢,青壯婦人和五十歲以上的老男子可得兩文,其餘人等可得一文。每七日總評一次,總評進度得分在前三的三組,可多一日工錢,而在後三的三組,則扣一日工錢。

    這樣一來,工程的資金投入就大增,每天要花掉一貫多錢,這還不算財料費用。葉淡立刻又開口反對,因為他知道葉暢的家底根本支撐不了這樣的消耗。

    “叔祖放心,會有人送錢來。”葉暢對這個倒是信心滿滿。

    “誰還會白送錢與你用?”葉淡搖頭:“十一郎,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可是錢這東西,大手大腳亂花不成……”

    “自是有人會送來,早就說好了的。”葉暢道。

    他話聲才落,便聽得外頭有人喊:“葉十一,葉家十一郎?”

    “來了來了!”淳明立刻跑去開門,很快門就被打開,覃勤壽與林希檉牽著匹駑馬出現在門前。

    “覃掌櫃來得好快!”葉暢起身見禮。

    “能不快麼,前日你可是都說了,要三日內來尋代,若是過了三日,便要另覓別家了。”覃勤壽苦惱地道:“你可知道,三日里湊足五十貫,可是多不容易!”

    “有勞,有勞,我這邊不是事急麼?”葉暢哈哈大笑。

    他們前日進縣城去見縣尉前,葉暢曾拐到集市中去,只是對覃勤壽說,自己有一個發財的點子,願意說與覃勤壽聽,隻請覃勤壽三日內湊齊五十貫錢拿來。

    若是別人說這話,覃勤壽定是當笑話聽,沒準還讓林希檉將說的人揍上一頓。但說話的是葉暢,他就得好生考慮一下——畢竟葉暢表現出來的能力,已經不只五十貫了。但讓​​覃勤壽立刻下定決心拿出五十貫來,也是不現實的事情,所以葉暢又給了他三天時間。

    葉暢相信,這三天裡覃勤壽肯定會打聽自己的動靜。

    “聽聞葉郎君竟然能請動菩薩審案,實在是讓人敬服啊……”寒喧之後,覃勤壽果然提及此事:“十方寺菩薩審案之事,已經滿縣皆知,十一郎大名也已如雷貫耳了。”

    若不是聽說這件事情,覃勤壽也不會這麼快就下定決心。可以說,“菩薩審案”之事,是推動覃勤壽將五十貫錢送來的關鍵推力。

    這也是葉暢意料之中的事情,經過後世市場經濟錘煉的他,很清楚造勢和借勢的作用。仙人點化、虹渠引水、菩薩審案對他來說都是造勢,與縣尉元公路結交是藉勢,在小小的修武縣,他身上擁有的“大勢”已經足夠,覃勤壽又是一個足夠聰明和足夠有眼光的商人,自然知道,投資在他身上,絕對不會吃虧。

    “我這五十貫籌來可不易,幾乎將老本都拿來了,若是葉郎君給我的主意不能見效,那麼我便要尋你拼命了。”覃勤壽開了一句玩笑。

    葉暢隨手便將折扇遞了過去:“拿去,拿到揚州、長安、洛陽賣去,區區五十貫何足道哉。”

    覃勤壽接過了折扇,旋即一驚。

    元公路與錢起可以看出,這折扇尚有些粗糙,上面無論是畫的墨竹還是寫的字跡,都帶著很濃的匠氣,但是覃勤壽看不出這點,他看得出的,是這種小玩意能在那些儒生當中引起多大的反應。

    儒生好風雅,而且能讀書成士的,大多數都有些錢,若是能成為進士,那就更是立刻發家致富。榜下捉婿,雖然是宋時才有的典故,但在唐時,那些高門大戶之家,也是樂於與新科進士們聯姻。

    對他們來說,用這樣的折扇來顯示自己的風雅,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這個……”

    “我再教你,請巧匠造五百柄,其中一百五十柄,送與此科進士、明經,不收分文。其餘三百五十柄再拿出來售,每柄得售五貫​​錢以上。再製一千五百柄,待其餘三百五十柄售完後投入,此一千五百柄須不如前者,價一貫。到市面上有仿製之時,再降價以售… …”葉暢又隨口吩咐道。

    這一個小小的分段銷售,既是考慮到廣告效應,又考慮到飢餓銷售法,還考慮到壓價傾銷打垮競爭對手。放在後世,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手段,但在大唐之時,卻還沒有誰如此組合使用過。覃勤壽聞言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呼吸,好半晌將臉憋得通紅,這才緩過氣來。

    他是精明人,那柄折扇才值幾何,成本只怕連一文都不到!這樣的東西,竟然把價錢賣到五貫?

    “自然,你所製頭五百柄,若是以玉為骨,以上好宣紙為皮,莫說賣到五貫,便是十貫,只怕也有人搶破頭要。”葉暢怕他不明白,又向他解釋道。

    “我知道……”覃勤壽**發乾,聲音沙啞,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徹底明白葉暢之意。然後,他猛然叉手,長揖及地:“往日總以為自己深知賤買貴賣之道,今日方知,某為井底之蛙矣……葉郎君遇仙之事,確鑿無疑了!”

    覃勤壽現在是真的服了葉暢了,也對葉暢遇仙之事深信不疑:若非如此,一鄉野少年,便是一時靈機造出了折扇,又哪來這般經營手段?

    覃勤壽可以肯定,葉暢的提議能夠實現,不但能夠實現,而且效果會出奇的好,最後的影響會極大。只按著葉暢所說去計算,第一批扇子,便可以賣得一千七百五十貫,第​​二批扇子又可以賣得一千五百貫,扣除成本,至少可以給他們覃氏帶來三千貫的暴利收益!

    哪怕不求暴利,只是單純做竹骨紙折扇,也意味著他們覃家的幾百畝竹林,今後會有​​一個穩定的收入來源。每年細水長流賺個一二百貫,對於覃氏家族來說,同樣是了不得的收益。

    “可值五十貫否?”葉暢笑著問道。

    “五百貫亦值也。”覃勤壽正色:“僕在族中,人微言輕,與君五十貫已經是僕能力之極限,但得君指點,僕此回之後,必可操持此事。待事成之後,再有重禮謝上!”

    “再說吧。”葉暢一擺手:“事不宜遲,我這裡也正忙著,想必覃掌櫃如今也是歸心似箭,就不留客了!”

    覃勤壽他們卸下錢,又施禮出門,林希檉跟在他身邊,還從來沒有見他如此端肅過。兩人牽馬出村,覃勤壽猛然想起一事,向林希檉道:“等等,咱們先回去。”

    他去而復返,讓葉淡吃了一驚,方才十一郎只是用一柄縣尉老爺看不上的折扇和幾句話,便換了這廝五十貫錢,莫非這個時候這廝已經省悟,跑回來找十一郎麻煩?

    卻見覃勤壽上前又道:“幾次見郎君入城,都無物代步,此馬雖駑,但性子溫順,便贈與郎君,以解腳乏。”

    說完之後,他徑直將馬系在葉家門前,然後轉身離開,步履匆忙,倒似有人在背後追趕一般。

    覃勤壽這般機斷,倒讓葉暢對他又高看一眼,他以前不會騎馬,有匹性子溫順的駑馬來學習一下,也是件美事,因此他沒有拒絕。

    “淳明,去將馬牽到後院去,好生洗涮,然後再割些草來餵牠。”葉暢吩咐道。

    “噢,咱們家有馬了!”響兒歡呼起來:“郎君郎君,奴奴去幫淳明割草餵馬如何?”

    淳明懂得餵養大牲畜,這是葉暢在買人時就聽那段大德說過的,聽響兒這般歡喜,而那駑馬一雙大眼睛也閃啊閃的,倒與響兒的眼睛有幾分相似,葉暢含笑揉了揉她的頭髮:“好吧,你向淳明學著些,什麼草能叫什麼草不能吃,他可是知道。另外,餵馬時當心,莫驚了馬受傷。”

    “郎君放心!”響兒與淳明拉著馬便向後院行去。

    葉暢搖了搖頭,小孩子心性,喜歡動物。回過頭來,卻看到葉淡一臉怪異模樣看著他,與他目光相對,葉淡的身體猛然抖了一下,重重地打了個哆嗦,然後向後連退了幾步。

    “叔祖怎麼了,莫非身上不舒服?”葉暢訝然問道。

    “無事,無事……”

    “那你如何這般,用這種眼光看著我,難道我臉上有什麼?”葉暢更奇。

    “這個……這位覃掌櫃不會是中了你的仙術吧?”葉淡吞吞吐吐地問道。

    葉暢聽了大笑,原來葉淡見覃勤壽竟然贈完錢又送馬,還以為是被葉暢以什麼道術攝了神智,才會有此舉。他之所以躲遠些,便是怕葉暢也將他的神智攝去。

    還沒有回應葉淡,聽得外邊又有人道:“葉家十一郎可在?”

    “倒是訪客不斷……”葉淡嘟囔了一聲。

    淳明與響兒都去了後院,只有葉暢自己來門前招呼了。他到了院門前,也是一愣,然後行禮道:“我便是葉家十一郎,道長可是尋我……”

    他還沒有說完,旁邊葉淡就擠了過來,這時葉淡倒不怕了:“咦,竟然是駱真人親自來了,十一郎,你怎麼連駱真人都不認得了!”

    葉暢撓了撓頭,他確實不認識眼前的道人,以往遇著不識之人,總是有響兒小聲提醒,可這一次響兒不在身邊。

    那道人倒是仙風道骨白須飄飄,他凝神看著葉暢,然後豎起手行了一個道禮:“無量天尊,十一郎大好,老道心中實是慰懷。”

    “啊呀,原來是駱真人,我想起來了。”葉暢此時也憶起這道士的身份,他是藥王觀的觀主,據說乃是藥王孫思邈的再傳弟子,醫術甚為高明,特別是一手鬼門十三針針炙之術,得了藥王真傳。

    老道士這個時候上門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情。葉暢心中想起響兒所說,以往的葉暢,確實喜好尋仙訪道,幾乎欲拜入這個道士的門下,平時裡也最愛入山採藥。但自己魂穿以來至今,也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卻一次都沒有到藥王觀去,哪怕是傳出自己逢仙得遇藥王的消息,也沒有入藥王觀供奉香火。

    或許正是因此,讓老道產生懷疑,要親自上門來看一看吧。

    想到這,葉暢心中不免有些不爽,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自己才擺平了族中的事務,現在又來了一個道士,也不知道他會玩出什麼花樣來。

    “無礙,無礙,那日與郎君診療,便知郎君醒後,神魂或有損傷。”駱守一見葉暢神情,便明白他所想:“現今來看,果是如此,葉郎君可是有些失魂?”

    旁邊的葉淡頓時又是一個哆嗦。

    “有些事情是記得不清楚了。”葉暢總不能說自己是破空穿越的千餘年後人物。

    “此事當初貧道便有所察,現在讓貧道再與郎君把把脈。”駱守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葉暢原本想閃,卻發現這老道人雖老,動作卻不慢,幾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老道手中有功夫!

    葉暢心中頓時一凜,抬眼看向老道,卻發現老道眼中此刻精光也是閃動,變得鋒利無比!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35 PM

第27章 既成明星必代言


    “啊!”

    葉淡驚叫了一聲,只道是葉暢身上有什麼問題,讓老道士要施法擒他。

    葉暢這個時候卻是鎮定下來,坦然一笑:“真人可是察出什麼?”

    駱守一捋鬚,眼中銳利的光芒散去:“脈象平和,強健有力,郎君果然是大好了。”

    說完,他鬆開手,葉暢向後退了兩步:“請真人入內小坐,響兒,響兒!”

    沒有傳來響兒的聲音,大約是去割草餵馬了。葉暢便自己入內,為駱守一​​奉上湯水:“天熱,煮了些綠豆湯,用井水鎮了,倒頗能解渴,真人請用。”

    駱守一飲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思考什麼,然後他抬起頭來:“郎君許久不曾去藥王觀了,聽聞是在忙著結廬讀書?”

    “尋了一處山谷,圖個清靜罷了。”

    “聽聞十方寺的僧人贈送的山谷?”駱守一又道。

    葉暢頓時無語,這個世界怎麼這麼小,昨天純信才說要送山谷給他,今天駱守一就知道了!

    當真不愧是道教之人,八卦的本領,實在嘆為觀止。

    “確有其事?”

    “十方寺的僧人與郎君向來並無交情,竟然送了一座山谷與郎君,貧道與郎君為方外之交,不可落後於那些和尚,便以這些阿堵物相贈,以作郎君喬遷之喜。”

    駱守一說完之後,捧出一個小木盒,他自己打開木盒,然後推到了葉暢面前。

    旁邊的葉淡眼睛幾乎要翻出去了。

    這一個小木盒裡,可全部擺著金錁子,估摸其重量,只怕約有十兩。

    葉暢也是極驚訝,十兩黃金,可是真不少了,相當於六十貫錢!

    方才覃勤壽贈錢給他,便是二十貫現錢,外帶一些黃金——白銀此際多為官府所藏,民間使用的並不多。駱守一拿出這些,當是送上了一份厚禮。

    便是花錢去買下葉暢選中的那座山谷,百十畝的山林加起來,也就是值個三四十貫罷了。

    “真人禮太重,某惶恐不敢受。”他起身將盒子推了回去。

    “如何不敢受!當受,理當受!”駱守一捋鬚道:“以郎君與我藥王觀的關係,這份禮,不能算重。”

    葉暢還待拒絕,駱守一又道:“聽聞郎君曾遇仙人,那虹渠取水之理,便是在仙人丹房中所見?”

    葉暢再次確定,這位駱守一道長是一個八卦大師,連他隨口說出解釋自己如何懂得虹吸原理的話,他都打聽出來了。

    “呃,確有其事。”

    “那就不錯了。”駱守一聞得此語,站起身來,向後退了一步,葉暢與葉淡都驚訝於他的動作,卻見他做出更讓人吃驚的事情。

    舉手,行禮,長揖,到地。

    這可是大禮,唯有晚輩對長輩、身份卑微者見到高上者,才會行的禮!

    “藥王觀二代弟子駱守一,拜見師叔,師叔仙駕萬安!”讓葉暢和葉淡更為驚訝的,是駱守一的稱呼,他這個白髮蒼蒼的老道,竟然稱葉暢為“師叔”!

    葉暢有些搞不明情況,他自來此世,似乎每有所得,都是絞盡腦汁而來,為何這個老道人卻一見到便又是送金又是行禮,莫非自己身上終於有了某種讓人納頭便拜的光環?

    “真人快快請起,這是何意?”他既是弄不明白,自然不敢受駱守一之禮,慌忙避開,然後上前將老道扶起。

    “郎君所遇仙人,乃我藥王觀祖師孫真人,郎君既是拜於孫真人門下為丹爐童子,便是孫真人弟子,老道乃孫直人再傳,稱呼郎君一聲師叔,乃是分內之事。”

    “啊?”葉暢沒有想到,自己編個遇仙的事情,竟然都能給自己找個師侄過來。

    葉暢沒有自大到以為自己的那個故事就能讓駱守一跑來認師叔,這背後,必然還有別的考量。只不過駱守一現在正在面前,他暫時沒有充分時間進行分析。

    “葉師叔若是有暇,還是回藥王觀拜謁一下師祖法像吧。”駱守一又道。

    這個“回”字提醒了葉暢,突然間,葉暢抓住了關鍵。

    他已經不再是初臨此世的那個默默無聞的鄉野少年了,這段時間,他造勢借勢,已經擁有不小的影響,特別是對修武縣十里八鄉的百姓來說,影響就更大。而有關他的傳聞,在修武縣百姓、士紳間流傳,所有的流傳,都免不了要提到他的那些事蹟。

    看他的事蹟當中,從被指認為“星宿下凡”而揭開“遇仙”之事,到菩薩審案,都與十方寺有著密切關聯。可以想見,十方寺將因此而受益,香火大盛,這也是老和尚純信贈送廟產與他的原因。

    那麼原本香火甚盛的藥王觀豈會坐視競爭對手發展!

    這位駱真人的手段高明,更勝十方寺首座一籌,他想出來的辦法,是直接將葉暢拉過來,將他的身份確認為道家仙人的弟子。想想看吧,若是葉暢承認了他所說是藥王觀小師叔的身份,那麼人家一提起他的經歷,便會說“藥王觀的小師叔驅使韋陀菩薩為其審案” ,這麼一來,藥王觀豈不還是穩穩凌駕於十方寺之上?

    而且和吃過幾回虧才肯在葉暢身上投入的純信老僧不同,駱守一可是一見以葉暢,便願意大投資,十兩黃金送來,葉暢無論收還是不收,總不好翻臉吧。

    想明白這一點,葉暢原先拒絕的念頭頓時沒了。

    他現在就是修武縣內的“明星”,藥王觀與十方寺都是“商家”,都爭著搶著讓他這個“明星”代言。既然是如此,哪有放著錢不賺的道理,反正無論是藥王觀還是十方寺,都沒有說要獨家代言權麼!

    “駱真人,我只是做了一個夢,是不是真遇到仙人,尚不可知,所遇者雖然與觀中藥王仙長的神像有幾分相似,卻也沒有對我說就是孫仙長。”葉暢略作猶豫,然後道:“更何況,他只收我為守爐童子,不算正式納入門牆,故此,我不敢為真人師叔。若是真人不棄,只呼我名便是,我願即刻隨真人上山,禮拜孫仙長法像。”

    他初時所說,讓駱守一心中很是不快,只覺得這個少年不識抬舉。但聽得後來,駱守一的想法頓時變了:這少年哪裡是不識抬舉,分明是太識抬舉了!

    “呵呵,郎君既是定然要謙遜,貧道也不好說什麼……但是郎君既然為祖師丹童,便是我們藥王觀之人。這樣吧,貧道托個大,替師收徒,郎君就是貧道俗家小師弟,郎君以為何?”

    這老道果然比純信要厲害,順水推舟讓葉暢的輩份就降了一階,但仍然不放棄將他納入藥王觀的主意。葉暢這一次沒有遲疑,立刻行禮:“葉暢拜見駱師兄!”

    老道捋鬚微笑,看著葉暢甚為滿意。

    這樣一來,可謂皆大歡喜,大約就只有十方寺的和尚會像是吃了個蒼蠅一般覺得難受。李唐一向崇道抑佛,到武周時為了奪位又崇佛抑道,如今李三郎為天子,佛道之爭可謂暗潮洶湧,葉暢對此還不是很清楚,一頭扎進去,是禍是福尚不可知。但至少從現在來看,藥王觀在修武縣有極大影響力,而仙人孫思邈更是在民間家喻戶曉,葉暢得為藥王觀俗家弟子,倒也不吃虧。

    算是他又藉著一勢。

    這一幕把葉淡可是看呆了。

    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他目不暇接,先是覃勤壽大老遠跑來送上五十貫的金錁和銅錢,還回頭又送了一匹馬,接著是德高望重的老道長駱守一來哭著喊著要認葉暢為師叔,還送了值六十貫錢的金子,葉暢偏偏拒絕,勉為其難地當了藥王觀觀主的小師弟……

    在葉淡近六十年的生命裡,恐怕只有昨日菩薩審案一事,象今天這麼跌宕起伏了。

    因此,葉暢回頭向他施禮,請他先照看一下家裡,自己連夜上藥王觀時,他下意識地“哦”了一聲,然後才驚問道:“如今去,豈不晚了?”

    “不晚,不晚,老道明日一早送小師弟回來就是。必不誤明日小師弟家中之事,對了,小師弟若是結廬,老道還認得幾個木匠,要不要替小師弟請來? ”

    吳澤陂沒有出色木匠,老道是清楚的,這些年藥王觀好生興旺,附近的木匠大多都到觀裡幹過活兒。葉暢笑而不語,算是婉拒了老道的好意,畢竟葉櫛是自家族人,若沒有與他商議就請外人,特別請的也只是附近的工匠而不是聲名遠揚的大匠,分明是落他面子。

    從吳澤陂到藥王觀,比起上十方寺可要遠得多,與去縣城也沒有什麼區別,兩人是下午動身,待他趕到時,業已經是月上樹梢,足足花了兩個時辰時間。葉暢年輕體力好,老道人也能健步如飛,讓葉暢很是驚訝。但想到老道是孫思邈的再傳弟子,便又釋然:他看過的古籍裡,孫思邈可是活了一百歲以上的養生大師。

    藥王觀位於被當地人喚為藥王山的半山腰,佔地也就是兩三畝的模樣,依山勢建成,規模倒不少。道觀中有數十名道士,見觀主回來,紛紛行禮問好,也都好奇地看著葉暢。這個時候葉暢完全就依著駱守一的意思行事,該拜神的拜神,該見禮的見禮,該受禮的受禮,沒多久,眾道士便全部知道,跟著觀主來的少年郎,就是這些日子大夥聽說過不知多少遍的葉暢了。

    一套儀式操持下來,便已經是大半夜了。

    在觀中安歇一夜,葉暢仍然保留著自己的習慣,一大早便起來,開始繞著道觀小跑。他以為自己起得已經算早,但發現起來做早課的道人們都三三​​兩兩出現,還有一些在觀外晨練,或活動拳腳,或調息吐納。對於他晨跑,道人們雖是有些好奇,卻也沒有誰打擾。

    他順著一條小路跑出去,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兩邊,盡是些低矮的樹木,但有人工削減灌溉的痕跡。葉暢看到之後不由得“咦”了一聲,他認得這些樹,竟然是茶樹。

    修武可不是適合茶樹生長之所,因此這些不會是野生的,而應該是人工種植。葉暢估算了一下,大約有百餘棵茶樹,生長的情形還算好,此時已近端午,夏茶初長,若是採摘回去炒出,倒也是不錯。

    對炒茶葉暢不陌生,他支教的那西南大山中,茶葉是少數能賣得上價錢的經濟特產,支教的幾年間,跟著當地茶農學習炒菜,想法子幫助他們聯繫賣家,葉暢著實做過不少事情。因此,看到這些茶樹,他不由生出一些親切感。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也嚐過如今市面上賣的茶,那種放薑末、油脂甚胡椒粉的玩意兒,實在和他口味不同。而那個對茶道貢獻極大的茶聖陸羽,隻時應該還呆在哪個寺廟里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葉暢一時興起,跑回道觀之中,拿了個籃子,挑芽尖採摘了一籃,估摸著能炒出一兩斤的干茶,便將之帶回觀中。

    “小師弟喜歡苦荼?”見他采了這些葉子,駱道一也有些奇怪:“此物可入藥,故此先師在時,種下兩百餘株,時至今日,已經只剩餘這一半了。”

    “苦荼?這不是茶麼?”葉暢愣住了,他可以肯定,自己沒有認錯。

    “正是茶,不過這是當今天子所撰《開元文字音義》中所改,過往多稱之為荼。”

    葉暢恍然大悟,原來茶葉的茶,便是荼毒的荼。他笑道:“我依稀記得一種製茶之法,所成之茶,遠勝如今茶餅,故此采回去試一試。若是能成,送一些來孝敬師兄。”

    這話說得駱守一心花怒放,暗道這小師弟果然會做人。不過轉念一想,他又肅然問道:“這製茶之法,可是那裡的?”

    說此語時,駱守一以二指悄然指了一下天,意思是否是葉暢遇仙時所學。葉暢也不否認,微微點頭,駱守一大喜:“竟然是仙家之物,那是老道口福了,老道便在這等著!”

    “端午之時,我再來聆聽師兄教誨,那時便可將茶帶來了。”葉暢拱手行禮:“俗中尚有事,小弟這就告退。”

    “去吧,若有什麼不足用的,只管來觀中尋老道就是。”駱守一眉開眼笑。

    他是當真歡喜,若是葉暢真的帶來什麼仙家妙品,那麼他算是為道門又立一功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36 PM

第28章 歡愉時短喜難全


    葉暢回到吳澤陂時,他的工程已經開始了。

    他人雖是不在,但昨日已經將事情分派好了,各組的首領帶著自己的人前去幹活,巡視組的則專門領人查看是否有險情,葉淡則帶著那些老弱做好後勤保障。因此葉暢趕到時,只看以穀中處處火起,人聲鼎沸。

    放火燒山是這個時候開路墾地最迅速的方法,因為分組得當,又注意安全,所以一個上午的功夫,谷地深處的幾條道路便已經燒出來。緊接著按照葉暢的主意,眾人取巧,將那些燒枯的樹幹鋸下,截成一根一根的,用木隼鍥好,做成小木排狀,鋪墊地餘燼未收的地面上,形成了一條比較平坦的小道。

    在這小道上,無論是人行還是車走,都要方便得多。

    “十一郎,你的方法果然有效,才是一上午功夫,便已經成這模樣了!”見他回來,葉淡很是高興地道:“原本我以為要兩三日功夫才能成的,結果一上午就成了!”

    “宗長可不想想,十一郎是連菩薩都能請動的,乃是孫老神仙的再傳弟子,自然有些神通!”葉櫛在旁笑道。

    葉暢笑著做了個團揖,謝過那些來幫忙的鄉鄰。

    接下來的進度如葉暢所料都是非常快,僅僅是十日功夫,谷中情形已經初具,然後又是挖地基、夯土壘牆,這些事情交由幾組人輪流來做,原本要四五天才能成的,結果一日便搭成。倒是上樑、鋪瓦,稍稍​​麻煩了一些,可總共屋子建成,也只是花了七日時間罷了。

    說來也怪,上樑的當日夜裡,修武縣下了近兩個多月的第一場雨,雨雖不算太大,卻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旱情,便是引來的溪水,也更為充沛。

    經過這場雨,被燒過的地方又開始冒綠,葉暢乘著雨後地濕,又請大夥相助,在谷中合適的地方開出了零零碎碎約有兩畝的田。

    到此時,主體工程就算是完成,接下來建水碓就完全不用現在這麼多人手。但葉暢也沒有讓大夥就此散去,而是開始開山取石修路。

    此時取石的方法,便是先拿火在岩石之上燒,等石頭燒得極燙時,再將大量的冷水澆上去。利用熱脹冷縮原理,使得岩石裂開,然後再依著裂縫鑿下石塊。這個過程艱難而麻煩,但比起用火藥反而安全一些。葉暢自然是知道火藥的配方的,他甚至知道現在這個時代,正是各位大唐的煉丹道士發明火藥的時候。不過暫時他還不準備將之拿出來,因為這種劃時代的工具,他暫時還沒有力量去保護這種配方。

    沒有力量保護自己。

    葉暢可以想見,明白火藥作用後,無論是豪商巨賈背後的門閥權貴,還是李唐宗室,甚至是邊關悍將,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綁去,逼他交出配方。有點眼光的,會留下他的性命,將他拘禁起來,專門負責改進配方。目光短淺的直接殺了他——還有所有與他有關可能知道配方的人,滅口這種事情,並不只有惡人會做。

    “這路想完全用碎石鋪好,所需時間會很多啊。”眼見費了十日功夫,路也只是鋪成了一里左右,葉淡嘆息道。

    “人少了,進度就慢了。我修路其實是在其次,最主要還是在這樣的工程當中,讓咱們的鄉親學會如何統籌。此後大夥做事,無論是鋪路修橋,還是挖渠引水,都能有頭腦。”葉暢倒不難過:“唯有這等勞作,最為鍛煉人手。此事暫且放下,所謂坐吃山空,如今我手中的錢又有些不稱手了,得想法子尋些進項來。”

    這話說得葉淡噗之以鼻,雖然葉暢這二十多天裡花錢大手大腳,但別人送的多,他手中至少還有三十貫錢,省著些用的話,足以過上兩年不錯的日子。而且現在葉淡對葉暢有些迷信,總覺得不知哪天便會有人又給葉暢送錢來。

    “你還是先將山門建起吧。”葉淡指著山谷入口:“你不是說要在這建一座牌坊門和一座水門麼?”

    “正有意於此,可是石牌樓要花不少錢,而且太過俗氣,我還是搭個木牌樓先湊合,已經畫好了圖,只待櫛叔那邊空出手來。”

    “他?研究水碓都快昏了,也只有你這敗家的肯拿出這麼多錢來給他練手。”

    在葉暢扯來,葉櫛應該是短時間內最可靠的木匠,水碓還只有依靠他來,因此便備齊充足的材料讓他練手。只不過葉櫛在這方面的天賦當真有限,研究了這麼久,成果仍然是空白。

    葉暢正待再說,突然間看到一騎馬向著這邊奔來。吳澤陂雖然也有騾馬往來,但像這般驅馬奔馳的卻不多,葉暢皺了皺眉,心中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一種不好的感覺。

    馬上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很快葉暢便認出,尋陽林希檉。

    據說覃勤壽已經回沁陽老家主持折扇售往長安事宜,只留了林希檉在此,主要起的作用就是與葉暢保持聯繫。葉暢心中猛然跳了一下:難道說自己給覃勤壽的建議出了紕漏,他派林希檉前來討教應對之策?

    林希檉來到他面前立刻下馬,一邊下拜一邊大聲道:“葉郎君,葉郎君,令兄出事了!”

    此語一出,葉暢心猛然揪在一處。

    林希檉說的“令兄”,定然是指葉曙,讓林希檉如此焦急而來的,必然不會是小事!

    葉曙如今在長安,那可是大唐國都,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在那兒出了事情,葉暢再智謀百出,也鞭長莫及。

    “起來,好生說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葉暢將他拉了起來。

    “這是主公的信。”林希檉將一封信捧了出來,交給了葉暢。

    旁邊的葉淡伸長脖子過來探頭探腦,那信中所言,是一個巨大的噩耗,葉暢的兄長葉曙,已然不幸喪命。

    看到這裡,葉淡啊呀了一聲,他側過臉看了葉暢一下,發覺葉暢表情還很鎮定。但他再看那信時,發覺葉暢的手抖得相當厲害。

    他抖得是如此嚴重,甚至於連他自己都無法看清紙上的字。葉暢定了定神,吸了口氣,再將信拿起來,可是手抖依舊。

    按理說,他與葉曙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原本不該有這樣的感情的。但或許是殘留在這具身軀內真正的葉暢的意識,或許是他沒有想到這一世才沒幾個月,便又遇上親人非正常亡故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的事情,這讓他回憶起了一些上一世的痛苦。

    “十一郎,你莫難過,如今之計,是如何與你嫂子說此事。”葉淡終究年長經慣,在後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然後將信從葉暢手中拿了過去。

    信被拿走之後,葉暢像是身上的重擔被抽走一樣,長長吐了口氣。他徑直坐在地上,這與他一貫愛潔淨的形像是有幾分不對的。

    葉曙遇害之事說起來很簡單,便是為人凌迫而死。

    覃勤壽在信中非常抱歉,卻沒有說凌迫摧折葉曙至其身亡的究竟是,只是說為權貴者所凌,至於權貴是誰,隻字未提。覃氏雖然是沁陽大姓,在地方上也有一定的影響,但與真正的望族相比,仍然只能算是寒門。因此,到了長安,他們的能力有限,不能夠給葉暢多少幫助。

    不指出是誰幹的,並不是有意要隱瞞,而是很含蓄地給葉暢一個提醒:對方很強,強到了他根本無法對抗的地步,因此也不要指望著能夠報復。

    “如今你兄長的遺體,尚停在長安城內青龍寺中,覃家之人料理的後事。覃勤壽問你,是要去迎回你兄長,還是他擇吉地安葬?”

    葉暢沒有回答,他目光怔怔地望著遠方。

    在發覺自己來到了這個時代後,葉暢便曾經立下志向,要讓關愛自己的人和自己關愛的人都能夠過上好日子。這不算是什麼太遠大的志向,但是就連這樣一個志向,他才立下不久,就出現了重挫。

    葉曙話不多,為人也有些懦弱,但對他的手足之情,葉暢還是能夠深深地體會到。或許迫於宗族的壓力,讓他來三支充當嗣子,是葉曙一生的愧疚,但他是真心希望葉暢能夠過得更好些的。

    在離開之時,葉曙還曾經叮囑過他,當心長支的暗算。

    卻不曾想,長支奈何不了葉暢,而他自己,卻死在它鄉。

    “十一郎,十一郎,你定然要節哀,如今你們三房這邊,長支是爛掉了,二支三支,就你一個撐大樑的,你可要穩住神。”葉淡見他這模樣,不由得慌了起來。

    不僅僅是三房,他們吳澤葉家的希望,可以說都在葉暢身上,若是葉暢出了個什麼意外,那麼葉家就休想在一兩代人內超過劉家了。

    葉暢勉強抬頭,嘴角抽動了一下:“放心,叔祖,你放心。”

    雖是如此說,他卻沒有站起來。

    旁邊的林希檉有些急了,他性子暴躁,不是覃勤壽,一般人也壓不住他。對葉暢,他現在也有些敬服,因此開口便道:“葉郎君不是通仙人麼,請仙人就是!坐到這裡哭也沒用,哭不活你兄長,也哭不死你敵人”

    葉暢眼前猛然亮了一下。

    仙人甚麼的,他是不懂的,但是,後世的種種手段,放在這個時代,不就是仙家妙術麼?那些權貴再如何勢力滔天,自己憑藉著那些手段,終有超過他們的時候,到那時,自己想要替兄長復仇,還不是舉手之勞的事情麼?

    “十一郎,你可好些了?”葉淡也問道。

    “無妨。”葉暢用力揉搓著自己的臉,讓自己面色顯得好看些:“我現在想的……是如何告知嫂嫂……”

    葉曙的事情,想瞞是瞞不住的,和葉曙一起入京番役的還有另外幾人,他們自然會託人帶口信回家。而且按時間算,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他們的番役期限快到了,也該回鄉。

    方氏正在家中忙著打掃,她是個閒不得的人,整個吳澤陂,她家是最乾淨的。不僅是自己那小小的宅院,而且連周邊公共地方,她每天都會進行清理。

    葉暢到了這小宅院前時,停了一下腳。

    二支的宅院比起三支還要小一半左右,葉曙一家人住著有些擁擠,以往的時候,葉暢沒有感覺,但今日葉暢突然生出一種唏噓。

    輕輕扣動門環,砰砰的聲音響起。過了一會兒,葉暢聽得有稚嫩的聲音急促地道:“我來開,阿娘,我來開!”

    因為葉曙不在家的緣故,這些時日,方氏都緊閉門戶,而村裡的無賴潑皮,便是不將葉氏家族放在眼中,也要顧及著如今葉暢的名頭,倒無人敢上來尋釁的。跑來開門的是小賜奴,他費了好大氣力才將門閂拉開,然後把門打開。

    “是小叔,是十一叔!”寄奴歡喜地喊道,然後又皺著眉:“還以為是阿爹回來了,阿娘說,阿爹就要回來了!”

    葉暢的心再次狂跳了下,他蹲下身,摸了摸寄奴的頭:“阿爹一時半會回不來啦,他讓人對寄奴說,家裡只有你一個男子漢,你可得當起家來,護住阿媽和小娘。”

    小寄奴的眼珠碌碌地轉,一臉大人的模樣:“那是自然!”

    “砰!”

    寄奴的話聲才落,旁邊傳來一聲物件摔落在地上的聲響,葉暢抬起頭,看到嫂子方氏臉色蒼白,身體搖搖欲墜,站在那兒,像是風中弱柳。

    “嫂……子!”葉暢喃喃地道。

    方氏蹲下將跌落的針線篋子撿了起來,沒有理會葉暢,半晌也沒有站起。葉暢看到一滴滴如豆一般大的晶瑩水珠落了下來,滴在她身前的地面上。

    “我明日便啟程前往長安。”葉暢乾巴巴的聲音響起。

    他早就知道方氏聰慧,絕非普通女子能及,卻不曾想她竟然聰明到了這個地步。僅僅是從自己對小寄奴說的一句話中,她便察覺了異樣!

    “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朋友來信,說兄長出了事。”葉暢終究不忍直接說出葉曙的死訊。

    “我就知道……長安,絕非善地……我就知道,長安……天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37 PM

第29章 風陵渡畔故人逢
  

    方氏發出一聲低低的哀吟,身體劇烈顫抖,葉暢此時心中也是悲慟,因此並未從方氏的話語裡聽出異樣來。

    “十一郎……你尚年幼,長安你不要去,請宗長派人去吧。”片刻之後,方氏蹲在地上又道。

    “無妨,我自己兄長,若我不去,誰人能去?”

    “十一郎,你不知道,長安……長安,那不是個好地方!”

    這一次葉暢終於意識到,長安對於方氏來說,應該是一個傷心地,而且,不只是因為葉曙的事情那麼簡單。

    此時葉暢無心去問,只是堅持道:“嫂嫂,兄長出事,前因後果信中不便說,我總得到那兒自己去問。我是兄長的弟弟,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這一點,故此,我必須去。我已經與宗長說過,我不在之時,宗長會常來這邊,若是嫂嫂有什麼難處,直管對他說就是。另外,我還讓響兒和淳明到嫂嫂這邊,嫂嫂有什麼事情需要幫手,他二人雖然年紀小,卻也算伶俐。”

    “淳明你還是帶在身邊,你一人在外,身邊得有人照料。”

    “嫂嫂放心,我此行有友人照拂,便是那個覃掌櫃,他正在長安。而且我不會亂來,我此次去,是打探消息和迎回……的。再加上若有什麼事情,淳明太小,幫不上忙還會拖後腿。”

    方氏聽得葉暢條理分明地說著,她終於抬起眼看了一下葉暢,發覺自己的小叔神情異常冷竣。

    確實,是一種冷竣,彷彿冬日裡山上的冰雪,看上去普通,實際上卻散發著寒意。

    剩餘的安慰話,葉暢沒有說,他覺得再怎麼安慰,都不如行動有效。第二日,他便將此間的事情全都交給了葉淡,自己孤身上路,到了修武縣城與林希檉會合。

    “葉郎君,此去長安,定然要謹言慎行,途中切勿耽擱。”林希檉替他聯絡了一個商隊,他跟隨著商隊一起往長安去,臨行之時,林希檉又交待道。

    他一貫粗率,此時卻做這樣精細的吩咐,葉暢便明白,自己心情不好的事情,就連這樣的粗人都看得出來。他勉強笑了笑,點頭表示謝意,便催馬跟上了商隊。

    覃勤壽送給他的駑馬,便成了他此行的代步。

    自修武至長安,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在孟津渡過黃河抵東都洛陽,然後過函谷關到潼關之外。另一條則是一直走河北岸官道,至風陵渡過黃河抵達潼關。除此之外,也有走黃河水路至陝州三門峽登岸者。葉暢急著趕長安,而商隊卻還要去洛陽,因此他中途便與商隊分離,自己走河北岸官道,沿途日夜兼程,道行艱苦。

    好在此時大唐皇帝李三郎雖然已經沉迷於酒色享樂,整個大唐都潛伏著巨大的危機,但天下大體上還算太平,再加上葉暢一路行來不欲生事,都極為謹慎,因此,連著十日,都不曾遇到什麼問題。

    “這便是風陵渡了!”

    當奔騰的黃河終於出現在葉暢面前時,他已經到了風陵渡前。風陵渡乃是此時黃河上最大的渡口之一,所謂“雞鳴一聲聽三省”。不過在葉暢看來,倒也稀鬆平常,除了眾帆競渡的場景之外,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此地沒有後世壯觀的大橋,雖然往來的船隻不少,但葉暢沒有心情欣賞這些既笨且小的船隻。

    畢竟,華夏造船技藝是到了宋時才發生一次大飛躍,現在的船不僅小,而且行使甚為不變。

    官府在渡口設置了關卡,管理渡河事務,不過現在也只是收錢罷了,象葉暢這般百姓,交了一遍錢,還得自己去渡口尋找渡船。

    “郎君莫非是要過渡?”見他在渡口逡巡,那邊便有人​​上前問道。

    “正是要過風陵津,不知郎君有何教我?”葉暢見那人模樣清瘦,看上去不是歹人,便行禮問道。

    “郎君莫非是遊走天下的士子?”那人笑著道:“小人不敢當郎君之禮,小人賤姓呂,行九,乃是這風陵津裡討生活的水客。若是郎君信得過小人,便隨小人來。”

    “咦?”

    “郎君放心,象郎君這樣的士子,小人可接待得多了,前些時日,便有一個興高采烈昂揚西去者,一邊乘舟一邊大叫'我輩豈是蓬篙人' ……”

    葉暢聞得此語心中一動:“有些語者,必是姓李吧​​?”

    “咦,郎君如何得知?”

    “此人莫非名白,字太白者是也?”

    “正是,正是,此人自稱正是李太白。”那人笑道:“小人與他同行渡河,聽得他一路長嘯高唱,可謂躊躇滿志,想來是要進京城大用。”

    “呵呵,這倒是巧了,不曾想,他竟然就在我之前入京,或許此次於京城中,也可以見到他。”

    葉暢難得地覺得心情愉快了些。

    因為愛好古典文化的緣故,他對於在歷史上留下詩仙鼎鼎大名的李白,還是相當熟悉的。此時李白已經年過四十,卻仍然不得志,與吳道士隱居。得到這位道士舉薦,他才收到李隆基李三郎的邀請,開始進京。

    但葉暢並不知,李白此次進京,比歷史上入長安要提前了三個月。

    “郎君認識這位太白先生?”那水夫問道。

    “聞名已久,只是未曾相見。”

    “這位太白先生據言會在驪山多呆一段時日,長安暑氣極盛,還是驪山清涼。”

    “哦……”

    兩人一邊聊,葉暢一邊跟著那水夫到了河邊,水夫呼了一聲,頓時有艘船從河邊停著的數艘小船中過來,船夫赤著上身,露出青銅一般的肌肉,汗如珍珠,便將船撐到了葉暢身前。

    “郎君只管上船,郎君一人一馬過河,人是三文,馬是五文,共需八文錢。”那拉客的水夫道:“我們這邊都是做正經生意的,絕不坑騙郎君!”

    葉暢看著那小小的船,又看了看自己和馬,頭皮頓時有些發麻。”

    這船看上去裝不了幾個人,而且船底還有積水,讓葉暢懷疑,自己連人帶馬上了船之後,是不是就會將船壓沉。他再看了看其餘人的船,也都是這般模樣。

    看來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不過,現在的造船技術竟然這麼差勁,河道海路的作用必受限制,若是能在造船上有所革新,亦是一條好路。

    雖然收了他八文錢,可是渡船不可能真的只載他一人,還須湊齊一船人才會過渡。好在風陵渡乃是最大的渡口之一,各方人物,無論是商旅還是遊士,都在此聚集。不一會兒,那個拉客的水夫便又帶來了好幾個人,小小的船上,滿滿當當擠下近十人。

    “夠了夠了,可以走了。”有人催促道。

    “郎君再請稍候,再上一人便走。”

    “這一船又是人又是馬的,足夠你們賺上不少了,何必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郎君說笑了,難得近日天氣晴好,黃河開渡,我們這些苦哈哈的,都要靠這幾日接送些客人,養活一家老小……”

    水夫陪著笑,卻就是不開船,他們自述生活艱難,一年當中只有區區數月方能擺渡。而且就是這數月中,黃河上的風浪也是他們的致命威脅,每年裡總有不少水夫船翻人亡。

    “這日上三竿,若再不行,可就趕不上宿頭沒有午飯,你們要吃飯,我們便不要吃飯?”

    葉暢聽得等渡人中一個橫聲叫道,葉暢也覺得腹中飢餓,偏偏此時,一小船飄飄而來,船上積著各色黃河魚,葉暢見了心中一動,牽著馬便又下了船。

    “郎君,郎君為何又下船?”那船夫有些慌了。

    “腹中飢餓,意欲飽食一頓再渡河。”葉暢笑道:“我見你船上有鍋有柴,這裡有兩文錢,算是向你借鍋與柴的——方才那位郎君,聽聞你是販糖的,可有霜糖?”

    被他喚住的是一個行商,挑著一副擔子,聽得要糖,頓時報了個高價。此時霜糖價格極貴,他小行商手中沒有,只有紅糖。葉暢也不以為意,除了買糖,還尋岸邊漁民要了些醋、薑蔥和茱萸,再買了一條大的黃河鯉魚,又將鍋洗涮乾淨,便剖魚洗魚切魚,開始升起火來。

    這邊才開工,那邊有人忽然叫道:“葉施主?”

    葉暢聽得這聲音熟悉,起身望去,只見著釋善直這莽頭陀一身狼狽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倒是巧了,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竟然在此又見到了善信師。”

    釋善直也是喜笑顏開:“好,真好,總算遇著能管飯的了……葉施主,我餓了!”

    “這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了,既然你來了,一條魚怕是不足……喂,漁家,再給我條黃河鯉來!”

    葉暢又買了一條大鯉魚,足有兩斤重,依樣處置好之後,便在岸邊開始烹製。他要做的是一款糖醋鯉魚,雖然材料多有不足,特別是糖用的是紅糖,但在他妙手之下,不一會兒,仍然是魚香四溢,往來之人,多有咽著口水者。

    “善直師,你怎麼會到這裡?”一邊烹魚,葉暢一邊問道。

    “貧僧倒奇了,你怎麼會到這裡?”釋善直也問道。

    兩人同時開口,然後都大笑起來。善直雖是莽和尚,但並不笨,從葉暢眉眼中看出他有憂忡在心,並不追問,只是說自己的事情:“貧僧在十方寺掛了兩日單,那老和尚恁的小氣,讓貧僧去理了發之後,便打發貧僧去樵採。貧僧一怒之下,揍了那個道寧,然後便走人了……”

    “和尚倒是個爽利人,一言不和就走啊。”對他的話葉暢是絕對相人的,善直確實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物。

    “你不知道,那十方寺裡面上上下下,盡是些蠢禿驢,與他們呆在一起呆久了,貧僧只怕也要變成眼裡只有香火的濁物了。”

    “莫非善直師現在不是濁物?”葉暢與他熟悉,便打趣他道:“我覺得善直師飲酒吃肉,端起碗來吃喝,放下筷子咒罵,不但是濁物,而且還是小人。”

    “胡說,貧僧乃是清淨白蓮釋善直。”莽和尚說到這,用手摸著自己的光頭,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一駕馬車出現在河畔。

    魚香味傳入了馬車之中,馬車上的一角車簾被掀起,一張臉從中伸出。

    “好香的魚味,姨姨,可要食魚乎?”那是一位美婦,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向著內裡問道。

    “若是無礙,可求一食。”內裡的女聲回道。

    “姨姨放心。”

    那美婦跳將出來,這個動作頓時引起眾人注意,葉暢專心觀察魚的火候,沒有留心這邊,可是釋善直卻一眼看到,頓時一雙濃眉擰起:“這婦人好身手。”

    葉暢聞言才抬起​​臉,便覺香風撲面,一個美婦走到面前:“漁家,這漁可賣得?”

    “兀那娘子好生無禮,這魚乃是貧僧裹腹所用,如何賣得?”釋善直怒道:“休來聒噪,速回,速回!”

    “僧人也能吃魚?”那美婦柳眉豎了起來。

    “阿娥,你且回來,這位師傅,可是少林棍僧。”她身後馬車之上又響起一個聲音。

    緊接著,馬車上再下一婦人,此婦人已過中年,雖然保養甚好,卻難以掩飾眉角的魚紋。她有一雙極為明亮的眼睛,但讓葉暢更注意的是她腰間掛著的一對短劍。

    “姨姨……”

    “既非出售之物,也不必強求,我們過了河再尋地方吃飯就是。”那中年婦人道。

    “若是二位不嫌棄,可再去買兩條魚,我為二人烹製就是。”葉暢見著那對短劍心裡便有個想法。

    “怕是耽誤郎君時間。”中年美婦道。

    “左右都是趕路,不過是遲半個時辰還是早半個時辰。”葉暢道。

    此時前兩條糖醋鯉魚已經燒好,葉暢與善直大快朵頤,吃得和尚滿嘴皆油。與此同時,葉暢又開始替那兩婦人和她們的車夫烹魚,魚半熟之際,突然間後邊又有馬疾馳之聲傳來,緊接著有人喜道:“在這裡了,在這裡! ”

    那中年美婦皺了皺眉,抬頭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笑著拱手:“大娘何離之甚速也?”

    “有事。”中年美婦冷然道:“耿郎君相送百里之情,奴已領矣,還請郎君回去。”

    “令狐令遣我來相邀,大娘這般做,未免太過了吧?”那耿郎君面露不悅:“令狐令置海內珍餚,虛席以待,大娘卻寧可吃這路邊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也不願意赴令狐令之宴席,大娘真如此不識抬舉?”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1:38 PM

第30章 神座弟子借一用


    此事與葉暢無關,葉暢自己一身麻煩,因此對於耿郎君和那位大娘的爭執,初時是視若不見的。

    但釋善直卻不這樣想,他得葉暢招待,吃了那鮮美無比的糖醋鯉魚,自覺再也不曾吃過這麼美味之物,可現在那耿郎君卻誣衊這糖醋鯉魚乃是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

    “兀那酸丁腐儒,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說的是什麼?”邊上的莽和尚頓時發作,他出身嵩山少林寺,在大唐之時,因為曾救過太宗皇帝的緣故,地位相當超脫,因此根本不怕那耿郎君口中所說的令狐令。

    “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說的是你們碗裡的東西!”耿郎君冷然道:“和尚,與你無干,莫自尋煩惱。”

    正在專心烹飪的葉暢忍不住笑了一下,莽和尚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倒是那位中年美婦,意識到方才莽和尚無意布了個陷阱給耿郎君,偏偏這位一向自詡有才氣的耿郎君上當卻不自知。

    “好和尚,你敢辱我?”耿郎君果然反應過來,怒喝了一聲。

    “和尚不曾辱你,是你自個兒說,這東西豬狗都不理睬……葉郎君,好了沒有?”

    “嗯,火候到了。”葉暢依舊泰然,將鍋蓋揭開,頓時魚肉的香味又四溢而出,那耿郎君一路追過來,原本也是飢累交迫,此刻嗅到這樣的香味,忍不住就咕嘟咽了口口水。

    便是剛才還吃了一條魚的釋善直,這個時候也喉結抖動起來。

    那兩位婦人也不客氣,看起來是在外奔波慣了的,立刻就開始進食。才嚐一口,那年輕些的便歡呼了一聲:“姨姨,這味道果然上佳,我從來不曾吃過這般美味​​!”

    中年美婦微微點頭:“便是在長安與東都,這般美味也不常見。”

    葉暢微笑道:“多謝誇獎。”

    那耿郎君見這模樣,倒忘了尋釋善直麻煩,而是不無嫉妒地道:“這算什麼,君子遠庖廚,這等廚藝,盡為小人之道,便是如易牙般神乎其技,也不過是烹子邀寵,乃至結黨禍國之輩!”

    這可就是在指著葉暢的鼻子大罵了,葉暢便是泥人,也有幾分火性。此事原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可這姓耿的先是說他燒的菜豬狗都不理睬,然後又說他這個人是烹子弒君的易牙之流人物。

    葉暢非常討厭這種板著臉指責別人的傢伙。

    他站起身,見鍋下灶台裡有燒得一半的柴火,有一截已經燒成了木炭。他將之取了出來,在姓耿的面前晃了晃,姓耿的臉帶冷笑,手卻握住了腰間的劍。

    此時乃是盛唐,盛唐文人的佩劍可不僅僅是裝飾用的,在一些文人手中,他們的佩劍,同樣是殺人的凶器!

    葉暢卻是一抖,將火抖滅,然後笑著來到河邊一間木屋前,提起樹枝便在上書寫:“河上往來人,但愛鯉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

    寫完之後,他扔了那柴火,向著周圍水員、漁夫拱手:“這裡的家甚,還請諸位替我物歸原主,此間興盡,意欲渡河,哪位兄台可以送我?”

    立刻有人相邀,葉暢牽馬上船,釋善直不明所以地跟上去。那艘船上已經載得差不多了,水員撐篙搖櫓,便將船駕離了岸。

    那位“大娘”一直在靜靜看著葉暢留下的字。

    與葉暢當初寫在扇上的字不同,這一個月來,葉暢很是用心練了一回字,而且用炭筆寫出的,類似於後世的硬筆書法,因此這次葉暢的字還算能入人眼。而無論是“大娘”還是那個耿郎君,也都沒有錢起與元公路的眼光,因此都只是覺得,這字寫得別有風味。

    更有味道的是這首詩。

    簡短的五言,看上去是在黃河邊有感而發,卻帶著讓人不由自主動容的悲憫。

    特別是那些在世間底層掙扎、為了生存不得不出沒於風險之中的人,當他們看到、看懂這首詩後,忍不住就會產生共鳴。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大娘喃喃念了一聲。

    “河上往來人,但愛鯉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那最初接引葉暢的饒舌水客將詩重複念了一遍。這詩給他的感覺,卻比那天那句“我輩豈是蓬蒿人”要貼心。

    便是方才將葉暢批得一無是處的耿郎君,這個時候也只能表情訕訕——至少他自問,做不出這樣的詩來。

    “不想在這渡口也能遇著一位奇人。”大娘道。

    “可惜不曾知道他的名字。”旁邊的美婦道。

    這話提醒了那些水客,便有人跟在船後跑了幾步,跑到河邊大聲問道:“題詩郎君,敢問乃是何人?”

    葉暢並不想留什麼名字,他題一句也只是去噁心那位耿郎君罷了。但他不欲揚名,他身邊卻坐著一個莽頭陀,釋善直起身高喊:“題詩者乃修武葉暢十一郎!”

    說完之後,他還揚揚得意,一副幸有榮焉的模樣。葉暢一頓足:“和尚,你怎麼就把我名字報出去了!”

    “為何不報,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你這和尚便將俗家名字改成了釋善直!”葉暢氣得鼻子哼了聲:“大丈夫……這世上嘴巴上的大丈夫死得比什麼都快!”

    他雖是惱怒,卻也無法。

    他幾乎可以想到,這首詩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必然會傳開,而水客們定然會將今天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講給其餘的經過者。風陵渡乃交通要衝,或許他人還沒有到長安,他的名字就會傳到長安了。

    至於那位耿郎君的記恨,那更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善直師,你準備去哪兒?”渡過黃河之後,葉暢抓著韁繩問道。

    他沒有真生善直的氣,這和尚快言快語,性子直爽,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施主去哪,和尚便去哪。”善直攤開手,笑嘻嘻地道:“若是施主說不必,那麼和尚自去就是。”

    “你倒是無賴。”葉暢也拿他沒有辦法:“我就只有一匹馬,你跟得上便跟著我,跟不上,也莫怪我啊。”

    話雖然如此說,葉暢在許多時候,還是牽著馬陪善直同行。因為急著趕到長安,又因為入了潼關之後便是近畿之地,接下來葉暢便沒有著意尋找宿頭。到了夜間,原本是想露宿的,可是傍晚時分天氣卻突然變了,眼見空中雲層漸厚,夜裡少不得要下雨,因此二人便四處尋找可以避雨之所。

    “不是說關中乃繁華之地麼,為何貧僧看來,卻不過如此?”

    他們越是急著找避雨之地,結果卻越是找不著,甚至連人煙都看不到。所到之處,土地甚為貧瘠,莫說莊稼,就是野草都生長得少。倒是遠處的華山,看上去是一個淡藍色的影子。

    葉暢知道,關中原是極為肥沃之地,但是自秦以來,對關中的開發就沒有停止,到了了隋唐,因為人口迅速增長,關中人口膨脹過度,導致糧食出現了嚴重短缺。甚至連大唐朝廷,都不得不搬到東都去施政——這不僅僅是天子李三郎靜極思動,也是因為關中已經無力支撐龐大的中央政權開支。

    也正是從這個時代起,華夏的經濟中心轉到了東南江淮一帶。

    “和尚也愛繁華?”

    “和尚也是人,如何就不愛繁華了?若是沒有繁華之所,真正隱於赤貧之地,誰來供養和尚?”

    “倒是直白……善直師,你看,那邊似乎有座廟?”

    “果然,果然有座廟!”釋善直見到那邊的塔尖,頓時歡喜道:“這是到了貧僧的地盤,該輪到貧僧招待你了……”

    “切勿高興太早。”葉暢卻如此道。

    入了潼關後,一直走到這,足有二三十餘里路,這麼長的距離裡都沒有什麼人煙,那麼這裡的寺廟香火想來與十方寺差不多。不過他二人也沒有什麼可挑的,因為天空中已經有劈劈叭叭的雨點落下來了。

    兩人快步衝入寺中,果然如葉暢所料,寺院的門都已經傾頹,這是一座已經被廢棄的浮圖。

    “馬背上有米,還有鍋,待我來煮飯。和尚,乘著雨還沒有下大,你快去尋些柴來,若有可以餵馬的草,別忘了也割…… ”

    葉暢一邊吩咐一邊進入大雄寶殿,才一踏入,聲音便止住了。因為他發覺,這座大雄寶殿裡已經有人了。

    嚴格來說是有了好幾批人,最裡面是五個服飾相貌都不類唐人的,他們正用好奇的眼光向這邊看來。然後是一批行商模樣,共是六人,見他們來後,很小心地護著自己的行囊。

    最後一夥,也是佔著大殿中最好位置的,是八個人,兩個為首者分明一官一吏,其餘六人則是兵士。

    “打擾諸位,天將暴雨,來此借宿一宿……”

    “西偏殿尚可容身。”不等葉暢說完,那名吏員便惡聲惡氣地道:“此地人已經夠多了!”

    葉暢也不與他爭,向著西偏殿行去。與基本完好的大雄寶殿不同,西偏殿的屋頂有個大破洞,好在不是正中,屋子裡不會全部被雨淋濕。葉暢將馬也牽入其中,沒多久,抱著些枯柴的善直也進來,看到原本位於神座之上的佛像早已傾倒在地,他扔下柴火合什道:“阿彌陀佛,也不知是哪位菩薩羅漢在此,今日弟子在此避雨,還請借地方一用。”

    說完之後,他便過去將那神像用力一移,生生從神座上移開。

    葉暢看到這一幕,情不自禁吸了口氣:好大的氣力。

    那神像便是空心泥胎,也有好幾百斤重,善直將之挪開卻連氣都未喘。這看到葉暢眼中光芒閃動,心中不由有個想法。

    這是冷兵器時代,身邊一個像善直這般力大無比的人在側,他的安全就有了更多的保障,就像是覃勤壽身邊要養一個林希檉一樣。

    無論是保護自己的安全,還是為兄長報仇,身邊都需要這樣一個孔武有力的人。

    不過想要將善直拐來,只有心眼是不夠的,這個和尚雖然粗莽,但真性情,和他玩心眼的結果,只怕就是玩得最後雙方反目。

    還須從長計議。

    葉暢心中正轉著念頭,外頭轟隆隆一響驚雷響起,原本零星散落下來的雨點,頓時變成了黃豆大小,劈劈叭叭滴亂。葉暢收攏心神,升起火後,從馬背上取下自己的小砂缽。

    這小砂缽便是他在野外失去宿頭時用來煮食的,他已經用殿裡的斷磚搭了個簡易灶台,又用砂缽接了些雨水,便開始煮起湯來。此時天氣炎熱,各種干糧都難以保存,因此葉暢攜帶的是些生米,再加上些鹹肉鹹魚。他可是個食不厭精的人物,就是這些材料,他也還是加入了些紅棗、乾果脯之內的東西,細火慢熬,準備熬出一缽另類的“八寶粥”來。

    然後這個時候,便聽得外頭車馬聲響,葉暢與釋直善都伸著脖子從缺了一點的門向外看去,便見著一輛很眼熟的馬車出現在他們視線當中。

    卻是那位“大娘”的馬車,不曾想他們在這裡又相遇了。

    如同葉暢一般,那位“大娘”領著身邊少婦先是進了正殿,在發覺正殿已經有不不人之後,那位“大娘”先出來,過了會兒,少婦也出來,神情有些異樣地來到西廂,待發覺葉暢與釋善直在這後,她愣了一下:“姨姨,是那位題詩的葉郎君!”

    “大娘”聞言走了過來,與葉暢見禮:“妾身公孫大娘,見過葉郎君。”

    “公孫大娘?擅舞劍器的公孫大娘?”葉暢聽得這個名字後愕然回問,多少有些失禮。

    無怪他失禮,因為杜甫的緣故,這位公孫大娘在後世可是相當有名。

    “原來賤妾之名,葉郎君也知曉。”公孫大娘有些喜悅地道:“今日連番相遇,實是有緣,過會再來叨撓葉郎君。”

    她今年已經年過四旬,而且又是舞女出身,又生在這個豪邁開放的大唐,行事便沒有那麼多的講究,面對陌生男子亦能談笑宴宴。她帶著那少婦去了東廂,但她的車夫卻留在這邊,畢竟兩位婦人不好與一男子混居。

    而那大殿中人,大約也是厭倦總有人去打擾,便將大殿已經破損的門扶起裝好,勉強從內拴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12:59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14 05:58 AM 編輯

第二卷 帝鄉佳氣鬱蔥蔥

第31章 昔有佳人公孫氏


    這種夏季的雨,只要一來,便是滂沱傾盆,在半個時辰內,周圍一切都幾成澤國。天色這個時候,也完全晚了下來,三座破殿裡,都生起了火,大夥各自開始準備晚餐,自然,葉暢這邊的香味是最濃的。

    濃濃的香味傳到了正殿,那小吏模樣的人諂媚地向官員笑道:“縣丞,看來外頭倒是有一個廚子,不如喚他來為縣丞烹製夜宵?”

    “胡鬧。”那官員瞪了他一眼。

    雖然那官員的服飾品級並不高,可這一眼瞪去,那吏員頓時一抖,不再作聲。

    聽得外頭雨漸漸小了,被稱為“縣丞”的官員臉色總算舒展開來:看來次日雨就會停,這樣不會耽擱他的行程。他身負重責,急於趕回長安,路上越是多作耽擱,便越容易出現紕漏。

    在西殿,葉暢的變種版八寶粥總算熟透了。

    釋善直在外雲遊,一個缽還是帶著的,葉暢將煮好的粥分了一半予他,兩人端缽吃得很香甜。

    “沒想到,沒想到,便是粥你都能煮成這般,十一郎,你一定是天廚星轉世。”

    舔淨最後一粒米,釋善直意猶未盡,呵呵笑著對葉暢說,那神情,分明有幾分討好的意味在裡面。

    “既然覺得好吃,你也該做點事了,去洗碗吧。”葉暢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親自下廚是他喜好美食,但實際上他還是能懶則懶的人。

    和尚顛顛地跑去洗碗,看到他那動作,葉暢便有些後悔,他粗手笨腳的,該不會把自己的缽子打壞來吧。但讓​​葉暢自己動手洗碗,他又不樂意,在家裡洗碗是不願意響兒這小姑娘手變得越來越粗糙,至於善直這和尚的手會不會生出老繭來,和他可是一枚開元通寶的關係也沒有。

    就在這時,他聽得外邊傳來輕柔的聲音。

    “葉郎君,奴可以進來麼?”

    葉暢原本坐得沒有個形狀,聽得呼聲,稍稍端正了些:“自然可以,怎麼,公孫大娘想要在下烹飪美食?”

    “豈敢再次勞動郎君,奴雖然是任性的性子,大娘卻不會如此不知進退。”那美婦款款而入,眼波在火光下顯得異常明媚。白天在江畔看她,除了有些大膽潑辣之外,葉暢並沒有什麼更深刻的印象。但此刻燈下瞧之,她皮膚稍黑的缺點被彌補了,倒是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映著火光,更顯風情。

    另外,如同此時大唐美人一般,她的體態略豐,拉低的領口,讓人恨不得將眼珠向下送過去。

    外頭雨已經小了,因此她身上並沒有全濕,只是零星有幾處地方濕了,她所著衣裳沾濕便略透,隱約看到內裡的膚色,這若遮若掩之間,更是動人。

    葉暢是見過各種美人​​的,因此神情還是很鎮定,也不起身,原地拱手:“娘子夜中踏雨來訪,莫非有何事?”

    “沒有,只是覺得郎君詩句不凡,讓人心折,故此來與郎君聊天,也算是雨夜解悶兒。”那少婦微微笑道:“奴奴夫家姓陳,郎君喚奴奴陳娘子即可。”

    她聲音輕柔,全然沒有白天的風火,笑時明眸流轉,讓人心醉。不過葉暢還沒有說話,出去洗缽子的釋善直卻已經走了進來:“咄,你這紅粉骷髏,還不速速走開!”

    一句喝,便將破屋裡剛生起的曖昧氣氛給破壞了。葉暢有些無奈地看著莽和尚,便是心中如此想,也不該這般直陳,結果必然是要吵架,而陳娘子只怕也要羞惱中轉身離開吧。

    必須承認,和一個長得不錯談吐也大方的美婦人圍火夜話,葉暢也是挺期待的。

    這個時代,娛樂太少,像李白那樣生性不羈的人物,就只有拉著一群基友喝酒。

    “和尚出言不遜,當掌嘴!”陳娘子白了釋善直一眼,卻沒有發怒:“若無紅粉骷髏,哪來的和尚?”

    她話語裡以和尚母親自居,不過這種彎彎繞繞和尚卻是不懂的,和尚只是咧嘴笑道:“有佛祖自然就有和尚,不過你這娘子說話爽利,不是那忸忸怩怩的性子,貧僧倒是喜歡。”

    若是別人這樣說,定有調笑少婦的意味在其中,但釋善直說出來卻是坦然無比,就是陳娘子,粉頰微紅再給了和尚一個狠狠的白眼,卻沒有揪著他不放。

    “葉郎君今年還不到二十吧?”她又問葉暢道。

    “兀那娘子,問此做甚,莫非見著葉施主年少才高,想著要嫁他?可惜不成,你年紀大了,葉施主……”

    “行了和尚,你不說話沒有人會當你啞巴,這位可是陳夫人。”葉暢道。

    “哦,原來已經嫁了,那麼便是為她妹妹為媒了,那也不容易,葉施主乃星宿轉生,又精擅廚藝,還會寫詩——豈是一般人能嫁的!差就差在長得醜了些,若是再像貧僧一般雄壯,當真是夢中情郎了。”

    葉暢實在拿多嘴的和尚沒有辦法,他滿嘴胡說八道喋喋不休,而陳娘子也不著惱,笑瞇瞇地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亂扯。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多,葉暢插嘴的反而少,好一會兒之後,陳娘子才起身告辭。走時眼睛瞄了葉暢一下,似乎略帶一點遺憾。

    “這個婆娘可是碰不得的。”在她走後,釋善直突然道。

    “咦?”

    “莫看她是個娘兒們,可三五個葉郎君,等閒不是她對手。”釋善直撫著自己的光頭:“她身邊那個大娘,更是厲害,便是和尚,也未必能在她手中討得了好。”

    葉暢當然知道公孫大娘甚為利害,她的“劍器”雖然只是一種舞蹈,可是能舞出這讓人驚心動魄的絕技,手底下沒有能傷人殺人的真功夫,那倒是奇了。

    但和尚只是說自己未必能在她手中討得好處,這證明和尚對自己的戰鬥力相當自信。

    “放心,我不會去招惹她們的,我此行目的,乃是迎回兄長遺骸,哪有時間去招惹這等厲害的女子。”葉暢道。

    這一夜倒是安靜,可是等到次日晨時,一聲尖叫,撕破了寧靜。葉暢在這種環境下睡,原本就睡得不是很沉,而善直反應更是機敏,拎著戒刀便衝到了院子之中。

    尖叫聲是從正殿發出來的,然後驚呼聲不斷,葉暢他們到門口時,就聽得那門被人一腳踹開,緊接著,幾個兵士護著那名官員衝了出來。

    然後那伙行商、怪客,也紛紛惶然而出。

    唯獨那個將葉暢二人趕到西殿的吏員,沒有出來。葉暢皺了一下眉,看起來,自己遇到麻煩了。

    果然,那個官員厲聲喝道:“誰都不許亂動,亦不得離開,誰若亂動,便是兇犯!”

    原本就嚇得驚惶失措的眾人,頓時愣住了。

    那官員反應倒是快,葉暢看了他一眼,恰好他冷厲又帶著狐疑的目光掃過來,兩人目光相對,那官員的嘴角向下彎了過去。

    彎成兩撇圓弧,顯得其人相當刻薄尖銳。而且他的目光極為不善,帶著狐疑、憤怒、恐嚇還有許許多多負面情緒,葉暢很少見到哪一個人的目光能夠將負面情緒包容到這麼複雜的地步的。

    只這種目光,葉暢便判斷出,這個官員,絕非善類!

    那官員深深盯了一眼,薄薄的雙唇間又吐出一句話:“爾等亦不許走!”

    這話是對葉暢和釋善直說的,葉暢心知麻煩臨頭,看了看那官員身邊的七八名士兵,他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都不許亂走亂動!”那官員又喝了一聲,然後背著手,在這棄廟的院子裡轉了一圈,緊接著,便又轉過臉,冷冷盯著葉暢與釋善直。

    善直摸著自己的光腦袋,有些莫明其妙。

    “將這禿驢抓住,他是兇手!”那官員厲喝道。

    善直暴怒,手握橫刀就要突起,卻被葉暢一把按住。葉暢相信善直不是兇手,可是若他真反抗的話,除非將在場的人都殺盡,否則就真會成為朝廷通緝的要犯!

    葉暢可不希望自己莫明其妙成為一位朝廷欽犯的同黨,他按住和尚,然後拱手行禮:“這位官長,不知為何說和尚是兇手?”

    “昨夜先是暴雨,將我們入寺的腳印都衝盡了,後來只是細微小雨,故此地上還留有暴雨後的腳印。在暴雨之後,唯有兩排腳印,你自己看吧。”那官員指了指地面:“見到沒有?”

    葉暢聞言向地上望去,果然,看到了兩排腳印連通正殿與西殿,一排腳尖朝向正殿,另一排腳尖則朝向西殿——這分明是有人夜間往來於正殿與西殿之間!

    “我那屬吏,乃是被人用利刃割下了腦袋,創口平滑,證明那人力氣極大,利刃也極為鋒利。這禿驢孔武有力,一見就是個不守清規戒律的,況且他腰間橫刀,打造精良,乃是名匠所為,可以輕易砍下一個人的腦袋。”那官員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裡沒有任何感情波動,但唯是如此,他的指責更顯得有力量!

    “胡說八道,貧僧一夜都……”

    “和尚,爭吵不解決問題,先聽我說。”葉暢再度制止了善直。

    官員的推測不是說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其間還是有幾個破綻。

    “官長,和尚為何要殺貴掾?和尚既然想到乘夜去殺人,為何就不處置好腳印,留下這樣的破綻?”葉暢將自己的疑竇提出,就在這時,他聽得東廂那邊聲音響起,公孫大娘與那位陳娘子走了出來。葉暢看了她們一眼,然後又道:“更何況,若是昨夜和尚殺了人,不乘夜離開,在這裡呆上一晚,豈不是置自己於嫌疑之中?”

    那官員嘴角再度下彎,嘴邊的法令紋因為這個動作而加深了,那種輕蔑不屑,只隨著他這個動作便撲面而來。

    “我吉溫說的話,便是道理。”他冷冷地道:“至於和尚的用意……我相信跟我去了衙門後不久,他就會招出來的。”

    “嗯?”葉暢沒有想到,這個吉溫竟然會如此自負,竟然要將釋善直直接抓走。所謂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老百姓​​遇上蠻橫的官員,那更是無理可講。他愣了一下,心念疾轉:“吉公憂於國事,想著速速尋出真兇,此情此心,某亦感同,不過若就這般將和尚捕去,萬一走了真兇……”

    “我說他是真兇,他便是真兇。”吉溫粗暴地打斷了葉暢:“我觀你模樣,也像是幫兇,你與他一起隨我走!”

    “吉公莫非真要落得一個不辨是非草菅人命的名聲,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葉暢這個時候也有些急了,他知道,在這個時代,自己沒有任何可以憑恃的力量,若真是隨這吉溫走了,到了公堂之上,三木齊施,便是沒有罪,只怕也要變出罪來。

    葉暢對歷史細節注意得不足,並不知道,這位吉溫乃是玄宗朝數一數二的酷吏,是來俊臣與周興一流的人物。但他能夠感覺到吉溫的不善,因此眉頭便緊緊皺起。

    他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想到解脫的方法,要麼能夠找出真正的兇手,要麼能讓眼前的這個吉溫不敢下手。

    “可笑!”吉溫冷冷一笑:“看來,你們是想拒捕——拒捕,格殺勿論,上!”

    在他催促下,他身邊的那些兵丁拔出刀劍,眼看著就要逼上前來。

    葉暢目光在地面上又打了一下轉,支撐吉溫懷疑的最主要證據,就是地面上的腳印,而葉暢可以肯定,地面上的腳印不是他的,也不可能是善直的。

    這是兩排男人的腳印,落腳不輕。

    “且慢,這些腳印不對!”

    “沒有什麼不對,就算有什麼不對,你也去公堂上再說吧,將這賊禿與其同黨都拿下!”

    隨著吉溫的厲喝,士兵們擁了上來,而善直也掙開葉暢,腰中的橫刀在刺耳的聲音中出鞘。

    就在雙方一觸即發之際,那邊的公孫大娘突然開口了。

    “奴姓公孫,大夥都稱奴為公孫大娘。”她慢悠悠地說道:“奴與左相李公曾見過面,也曾入今聖陛前獻過技藝。吉公,這位和尚乃是少林寺武僧,以吉公帶著的幾位軍爺,只怕不是他的對手。”

    她一說自己乃是公孫大娘,吉溫的神情頓時變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0 AM

第32章 見了新人忘舊人


    風陵渡前,一個瘦削的男子正焦急地等著渡船。

    他渾身酒氣,身後還背著一個大葫蘆,神態有些落魄,看上去是個不得意之人。

    因為昨夜大雨,黃河水暴溢,渡口暫時停止擺渡,數十人都聚在這裡過不得河。

    那瘦削男子等得無聊,只能到處亂轉,然後他看到了一面牆壁上的字跡,頓時來了興趣。

    這是一首五言詩,那瘦削男子念了一遍,然後又細細揣摩字跡,突然間大叫道:“啊呀!”

    “郎君也看到這詩了?這是昨日一位葉郎君所作……”

    旁邊的水夫湊上來笑著將昨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那瘦削男子“嘖嘖”道:“不曾、不曾想出了這呃等人物……”

    他說話有些口吃,看著那詩那字,情不自禁便手舞足蹈起來。

    葉暢的字嚴格來說並不是十分出色,所以錢起與元公路批評他有“匠氣”,但是那之後葉暢花了不少時間琢磨、練習,題在這木板牆壁上的字又是他另一世用慣了硬筆,因此比起錢起看到的,已經有極大的進步。

    公孫大娘沒有太過關注這字跡是正常的,公孫大娘本身劍器之舞已經近乎道,就連此時幾位著名的名字大師,都要從她的劍器舞中尋找靈感。但如今這人不同,這人自己懂字卻不擅寫字,結交的好友之中卻有當世數一數二的書法大家。

    “妙,妙,這東西,該拿去給他看,他若看了,必有一變……這是用炭寫的?唉呀,這可麻煩了!”

    那瘦削漢子這時才注意到字是用炭所寫,只要有人伸手一拭,立刻就會被毀掉。他唉聲嘆氣,急得團團轉:“這糟了,若是毀了,必是千古遺恨,啊呀,我有法子!”

    他想來想去,竟然開始動手拆起木板來,旁邊的水客頓時急了:“我說你這人是何意,為何拆屋?”

    “這有五文錢,買你們這幾塊木板。”那人從懷裡掏出幾文錢來:“這東西在此日曬雨淋,再被些人寫幾個'到此一遊' ,那可便全毀了!”

    他情急起來,說話反倒是不結巴了。收了他的錢,水客們也閒著無事,便上來幫忙,不一會兒,將寫著寫的幾塊木板都拆了下來。

    長木板不好攜帶,那瘦削漢子想了想,又尋人借了鋸子,將木板有字部分鋸了下來,看了看天色,他乾脆脫下衣服,再小心翼翼將之包好。

    “這就成了,這東西,可不能毀了!”他滿意地笑了起來。

    在渡口等到近中午,水勢終於平緩,河面也沒有了風,那瘦削漢子才順利渡過黃河。他雖然是步行,但速度卻是不慢,當天便過了潼關。

    在他過黃河的同時,葉暢騎在自己的駑馬之上,向著公孫大娘拱手:“今日之事,多虧大娘了。”

    公孫大娘淺淺一笑,雖然她已經年過四旬,但這一笑之時,仍然是風情萬種:“葉郎君說笑了,原本就是我們惹出來的事端,連累了葉郎君,是我們的不對。”

    她身邊的陳娘子哼了一聲,頭微微歪過一邊。

    葉暢卻唯有苦笑了,這個陳娘子,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只因為善直言語上得罪了她,殺了人之後竟然還佈置出了陷阱,讓吉溫以為是釋善直做的。

    “我們此行,原就是殺此惡賊,陳娘子隨我學劍五載,便是為了殺之替夫復仇。”公孫大娘又道:“那吉溫乃是新豐縣丞,被殺的吏員,乃是他的掾吏,也是她的殺夫仇敵。”

    陳娘子聽到這裡,眼眶微微紅了一下。

    “總之此事乃是我們惹出來的,葉郎君,再次抱歉。”

    葉暢一時無語,公孫大娘行事的風格,爽朗率直,不過葉暢覺得……她似乎爽朗率直得過頭了。

    難怪她劍器之舞如此傑出,數次得李隆基御覽,可是卻無法留在長安城中,不得不奔波往來於道。只以她的性子脾氣,任何一個豪門權貴家中,都無法呆得長久,更別提那宮深似海的皇帝御苑了。

    “陳娘子敢做敢當,只是……二位真回北海自首?”

    就在方才,吉溫逼迫得葉暢都想不出什麼解決辦法的時候,公孫大娘挺身而出,不僅威懾住了吉溫,讓吉溫不敢惱羞成怒,而且還承認,是她的弟子陳娘子殺了吉溫的掾吏。最後,她更是直接說,此案最初始於那掾吏於北海害死了陳娘子之夫,因此,陳娘子將回北海向北海太守李邕自首。

    大約是迫於公孫大娘之名,也是畏於北海太守李邕之勢,吉溫在得到陳娘子這番承諾之後,最終還是將此事擱下。

    但是從他那森冷陰沉的目光裡,不難看出,他並沒有真正罷休。

    “葉郎君是去長安?”公孫大娘又問道。

    “正是。”

    “以葉郎君之詩,至長安之後,怕是……出頭不易。”公孫大娘悠悠地道。

    葉暢愣了一下,然後意識到,公孫大娘以為他是這個時代眾多書生中的一員,會寫詩,便夢想著到長安去,到這個龐大帝國的文化與政治中心去,在那裡一鳴驚人,獲得眾人的賞識,然後飛黃騰達。

    因此,他甚為誠懇地道:“某不擅詩,亦不擅文,昨日風陵渡上之詩,乃是某抄來的。”

    “啊……”

    公孫大娘一時間不由得無語,葉暢這句讓她準備好一堆話都沒有了用處。到這個時候,她也只能訕訕地道:“既是如此,那麼……就此告辭吧。”

    公孫大娘性子豪爽,原是覺得葉暢年紀輕輕,便能寫出那般詩句,字體也別出心裁,有意提攜一下,但怕葉暢性子太傲,所以欲揚先抑。

    結果葉暢一句“某不擅詩亦不擅文”便自己把自己抑下去,這讓公孫大娘意識到,眼前少年,看上去稚嫩,實際上已經是一個滑頭。

    公孫大娘不喜歡太過滑頭的少年人,因此也就表現出來,淡淡地說了一句之後,她領著陳娘子便離開了。

    她們的馬車是向回走的,看起來,真如公孫大娘所言,她們是去遠在北海的李邕自首了。

    “這個……十一郎,你說她們會不會真去自首。”釋善直問。

    他現在完全糊塗了,先是自己莫明其妙成了那新豐丞口中的殺人兇手,然後陳娘子出來自承人乃自己所殺,再然後那個吉溫又不追究陳娘子,讓他自己去北海自首……和尚弄不明白,怎麼在這些人眼中,大唐律令就是可以任意把玩的玩物了。

    “我不知道。”葉暢是說真心話:“今日耽擱的時間夠久了,我得加緊,爭取兩日內趕到長安,善直師,你還跟我走麼?”

    “為何不?”善直有些茫然。

    葉暢自嘲地一笑,問這莽和尚純屬白問,他的本意,那吉溫絕​​對不是什麼心胸寬廣的人,此去長安,沒準還要與他相遇,自己倒還罷了,吉溫肯定還會記著善直,到時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端。

    但這件事情說與善直聽的話,只怕和尚的強脾氣會發作,方才能控制他不讓他殺了這狗官,已經花費葉暢不少氣力。想了想,葉暢覺得雙方碰面的可能性較小,對方是新豐縣丞,行蹤匆匆,顯是有要事在身,只要自己放慢一些腳步,應該不會有問題。

    “走吧!”他招呼道。

    他有意放慢腳步,到得這夜便又錯過宿頭,只能再度在野外借宿。不過經過山區之後,人煙漸稠,他們倒是藉到了一戶人家的柴房。到得夜裡,葉暢少不得借了人家的鍋,再付上幾文錢,買了些菜,又做了份讓善直大快朵頤的晚餐。

    端起碗之後,這次善直沒有急著吃,他皺著眉,忽然哭了起來。

    “喂喂,善直師,我請你吃飯,可不曾尋你要錢,你哭什麼?”葉暢大驚道。

    “貧僧如何能不哭,貧僧在寺中時,師父就說貧僧做不大四大皆空,貪戀口腹之欲,實在不是個當和尚的料。前些時日貧僧實在饞得慌,將別人家養的狗給吃了,便被師父趕出了山門……”

    葉暢頓時眼睛瞪得老大,為啥這和尚的經歷讓人聽得耳熟呢?

    “你是釋善直,不是釋覺遠吧?”葉暢問道。

    “覺遠師圓寂多年了,貧僧當然不是……葉郎君何出此問?”

    “我聽聞少林寺的覺遠師傅愛吃狗肉,現在聽得你為吃狗肉被趕出了山門,一時奇怪,便問了一聲。”葉暢撓著下巴,心中猶豫著要不要再繼續八卦,這莽和尚偷的狗是不是某位牧羊女的。

    “貧僧倒不知覺遠師愛吃狗肉。”善直說到這,然後又開始哭起來:“下山之後,貧僧就老餓著肚子,沒有哪家寺廟願意收容貧僧,不是嫌貧僧吃得多,就是嫌貧僧愛吃肉……”

    他貧僧來貧僧去的,一個粗獷醜陋的大和尚哭得像小娃娃一般,讓葉暢實在無語:“和尚,你到底想說什麼?”

    “吃了你做的飯菜,和尚再也不想吃別的飯菜了……這讓和尚我以後怎麼活啊?”

    善直哭到此處,還不忘拿那雙眼睛偷看葉暢。

    葉暢頓時無語,好一會兒,見善直還在乾嚎,他才有氣無力地道:“和尚,你便是裝腔作勢,也請裝得像一些行麼,便是說不出'多難興邦'這般動人心魄之語,至少也得仰望一下星空,展示​​一下你的真情,卻不是像這樣,一邊乾嚎一邊還偷看我……你不就是想要一只鐵飯碗麼,我給了!”

    善直大喜,頓時放下手,臉上毫無淚痕:“當真?”

    “若我不答應,你願意離開麼?”葉暢反問。

    “不離開,你便是趕我,我也不離開!”善直直鉤鉤的眼睛看著葉暢。

    葉暢只覺得自己身上寒毛全部豎起,還沒有來得及趕善直離自己遠一些,這時聽得柴門外一聲響動:“嘔!”

    “什麼人?”善直頓時暴怒,眼見葉暢答應了他,他今後便有一個長期施主,可現在外邊的聲音讓他的美夢生出了意外!

    “啊啊,你們繼續,你們繼續,這龍陽之癖,自古有之,不足為奇……嘔!”

    外邊人赤著上身,背著個布包,是個瘦削的漢子。他好不容易鎮定下來,但一看到善直的模樣,頓時又狂吐。

    “你吐什麼?”

    “實是受不了,便是愛分桃斷袖,那也該是對著如花美男,恁的對著這般一個醜頭陀!”

    此人滿身酒氣,尚有幾分醉意,說起話來可謂出語驚人。葉暢好玄沒有氣昏過去,而那邊的善直還沒有弄明白:“貧僧醜是醜了些,但還是挺耐看的,看久了就順眼了,所謂日久生情……”

    葉暢頓時兩眼一翻,幾欲昏絕。

    “和尚這樣說……容我再吐一下。”那瘦削漢子也忍不住了。

    “葉郎君,方才的事情,咱們就說定了……咦,葉郎君,葉郎君!”

    和尚一把抓著葉暢的肩膀,用力搖了起來,葉暢裝不成昏,只能醒轉,無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這和尚是個渾人,自己早就知道,不過至少他自稱相當能打,甚至能與公孫大娘相較,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倒也是不錯。

    他轉向那個瘦削漢子,行了一禮道:“不知這位郎君為何在此偷聽我們談話?”

    “我錯過宿頭,便來此投宿,此間主人說這柴房尚有空處。”那瘦削漢子也有些尷尬,畢竟自己見得別人的陰私:“實在是無意之中聽得,二位只管繼續,我再尋他處投宿就是。”

    “咳,郎君切莫誤會,這位釋善直師傅是在玩笑……”

    “貧僧未曾玩笑,貧僧是真心的……”

    “和尚,你且閉嘴!”

    “為何要和尚閉嘴,和尚哪裡犯錯了?”

    “總之你先閉嘴,待我與這位說完……”

    “我明白了,葉郎君你是喜新厭舊,見了新人忘舊人!”

    那瘦削漢子原是掛著笑聽他二人爭執的,但聽得和尚說後邊一句,頓時驚覺,背著自己的大布包,向後便是退了兩步,連連搖手:“這個,這個……某家不愛這個調調,二位自便,某家告辭!”

    “等一下……”

    葉暢才開口,瘦削漢子便已經像隻驚鹿般跳將出去,口中還連連說道:“不能等,不能等,留步,不送,莫追……”

    葉暢只能望著一溜煙消失的背影興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0 AM

第33章 冤家從來道路窄


    長安!長安!

    這是漢之京,唐之都,天下的靈魂,世界的中心!

    瘦削的漢了踏進了外城的城門,雖然有軍士守衛,但那軍士並未為難他,反倒和他打起了招呼:“咦,​​焦郎君,你可回來了,又醉了多少回,挨了多少打,賴了多少酒錢?”

    被稱為焦郎君的瘦削漢子頓時瞪足了眼:“胡謅什麼,俺幾時醉過,又幾時賴過酒錢?”

    “上回在魯三娘子家裡,是誰被溲水澆了出來?”那兵士嘲笑道:“還有,再上回​​西市的仙客來酒樓,又是誰險些被吊了起來?”

    那焦郎君頓時滿臉漲紅,然後瞪著眼:“你懂什麼,我乃是品酒大師,品酒大師喝酒,還需要付錢麼?便是要付錢,晚付幾日,怎麼能說是賴?最多是欠,欠錢不還罷了!”

    然後眾人便都哄笑起來,卻沒有人注意,焦郎君背上背著的大包裹。或者在熟悉他的人眼中,焦郎君這酒瘋子,他身上帶的東西,肯定是與飲酒有關的,若不是上好的美酒,那就是專門的酒具。

    焦郎君原本還要分辯幾句,但這時,他看到身後遠遠的一騎一從走來。騎在馬上的正是葉暢,而跟在身邊的則是善直。

    “啊喲,這二人也來了,快走,快走!”

    一想到此二人的“怪癖”,焦郎君便覺得毛骨悚然,避開這二人,這可比起和守城門的士兵鬥嘴要重要!焦郎君也不顧士兵的嘲笑,撒腿便走,轉眼間便奔得老遠。

    “咦,這廝怎麼走了,往常他總要鬧個半晌的。”守城門的士兵訝然:“今日變了性?”

    沒過多久,葉暢與釋善直便已經到了城門前。

    “當真了不起,了不起,無怪乎寺裡的師傅們,凡是來過長安者,都會念叨幾句!”

    這已經是善直第七遍說同樣的話,還隔著老遠,他就被長安城展現出來的宏大氣魄所震動,這讓原本率直的和尚變成了一個嘮叨的老婦,不停地碎碎念,葉暢敢肯定,他一天念“阿彌陀佛”的次數,也沒有念叨長安城的次數多。

    但葉暢沒有辦法嘲笑他,因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葉暢並不是沒有見識的人,但面對這樣氣勢的長安城,在第一時間也是驚得幾乎邁不動步子。

    這座城門,乃是長安城的正南門,名為明德,東西跨度足有近二十丈,城下五條門道,每條寬都超過兩丈,而兩個相鄰門道間的城牆便有一丈厚。

    當他走進城門之後,則更是為眼前所見而愣了好一會兒。

    穿過明德門,便是長安城最大的街道朱雀大街,長街寬是五十丈,也就是相當於後世的一百五十米!街道兩旁種著榆樹、槐樹,樹側又有排水溝,此時剛過端午,正是仲夏,那些大樹支起連綿的綠蔭,讓這座巨城到處都帶著清涼。

    如此氣魄的大街之上,人頭熙熙攘攘,往來者絡繹不絕,既有黑髮黑眼的典型大唐百姓,也有色目彩髮的異域商使。葉暢被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幕所震撼,站在街中,竟然忘了邁步。

    直到身後有人催促,他才挪動腳步,向著城裡進發。

    整個長安城中,共有兩市一百餘坊,每一坊市周圍,都有圍牆,圍牆一般設有東南西北四門,但正對著皇宮的數十坊因為“風水”的緣故,只有東西門而無南北門。幾乎所有民宅、商舖的大門,都是向著坊或者市內的十字街開的,沒有一定身份的人家,不允許向著主街開門。因此,葉暢在行進間,並沒有看到朱雀街兩旁有店鋪。

    “這麼大,要走多久才到頭?”釋善直跟在葉暢身邊行了一段距離後問道。

    “我問問看,說是在立政坊。”葉暢道。

    他們進了長安,葉暢因為是平民身份,早就下了馬,只能牽馬前行。葉暢攔下路邊一慢慢行走的老者,剛想要問話,忽然間一陣大風起來,原本還整潔的長安城中,頓時就是黃沙飛揚塵土撲面。堵得葉暢呼吸都困難,更莫提開口問話了。

    那怪風刮了好一陣子才止歇,再看長安城,方才還是讓人驚嘆的長安城,現在已經隱於塵土之中。

    葉暢連著呸呸幾下,將嘴裡不小心吃到的塵沙全都吐了出來,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唐詩當中極為著名的那句“渭城朝雨浥輕塵”來,這哪裡是輕塵,分明就是一場沙塵暴!

    “咳咳……老丈,請問宣平坊如何走?”

    那老人在沙塵起來之前就用袖子遮擋住了口鼻,因此他倒是無礙,此時便笑道:“郎君可是初來我們長安吧,風一起時,就要捂口鼻,以後便要記得了。”

    “長安為何如此大的灰塵……”

    “人多,泥地,自然塵土飛揚,舊年秋時,又內澇過,城中各處地面都被水泡酥了,故此今年塵土比起往年更多。方才郎君問的是宣平坊?那倒是不遠,自此向北,到靖善坊與光福坊之間後再折向東,一直過永樂坊、永寧坊,然後便是宣平坊了。”

    一連串的坊名從老人的口中吐出來,雖然他說得簡單,可葉暢卻覺得自己頭腦發漲。那老人又看了看他二人的裝束:“以老朽愚見,二位還是先尋個客棧住下,我們保寧坊中便有客棧,如今時候已經不早,最多再有個把時辰就要宵禁,那時若二位到不了地方,只怕要被武侯們請去了。”

    葉暢心知這是此時的規矩,宵禁之後若還有在大街上游盪者,少不得要到京兆去吃板子。他看了看天色,天色果然已經漸晚,便又向那老人問道:“老丈說的是,但明日我又如何去宣平坊?”

    “你們若是從東邊的延興門入城,那麼過了新昌坊就是宣平坊。但從這兒麼……對了,看得那種車子麼?”

    葉暢向路中望去,只見一輛灰朦朦的奇怪馬車行了過來,這馬車比此前葉暢見到過的任何一輛都要長一些,由雙馬共挽,車身上還掛著一個牌子,那牌子上寫著字跡是“明德門、朱雀門”六個字,六個大字中間,還有一些小字,葉暢細心看去,卻是十八個坊名。

    公交車!

    葉暢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個,他瞪著眼睛,不可思議地盯著那輛奇怪地馬車。

    大唐竟然就已經有了公交車!而且這車上牌子的模樣,與後世那些公交車牌子是多麼相似!

    “你乘這種油壁車,注意上面的牌子,便可以到你要去的地方了。”那老人道。

    “油壁車……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葉暢原本不知此車何名的,因為修武縣實在太小,在那邊根本不曾見到過這樣的車子。但聽得老人的話語,他立刻想起南朝時蘇小小的名詩,原來這車便是油壁車!

    此車以油塗壁,因此不懼日曬雨淋,因此可以充為公交馬車。那些富貴人家,更是有專門的豪華加長版油壁車,飾以華彩,再配以名駒,當真是寶馬雕車香滿路。

    大唐以油壁車充當長安、洛陽這樣大城市的公共交通工具,這是葉暢此前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他看著那油壁車模樣,發覺仍然帶著華夏古時主流馬車的大弊端,就是缺少轉向裝置。

    “喂喂,十一郎,你衝著一輛車發呆做甚,人家老施主都說了,咱們得趕緊找地方住下……聽聞到過長安的師傅們說,長安可有的是好囑的,就是一個​​餅,便有胡餅蒸餅煎餅湯餅齏餅……”

    “行了行了,立刻就住下來,讓你這和尚吃個夠!”葉暢立刻打斷了和尚的喋喋不休。

    兩人按照老人所指,進入了保寧坊中。

    葉暢此前以為,長安城中的集市就是東西二市,那時他還覺得好奇,以長安之大,萬一誰家要買個針頭線腦兒,莫非也要趕到東西二市去,那豈不極為浪費時間。現在他才知道當初自己的想法是多可笑,東西二市名聲響亮,商旅雲集,但那是後世高檔商業街區之類的地方,而在各個百姓居住的“坊”裡,也有自己的小小商業,無論是賣雜貨小吃的店鋪,還是供往來旅客居住的客棧,都是應有盡有。

    “馬記客棧……就在這吧。”葉暢見著那個招搖的旗子後道。

    他們在客棧門前一停,頓時就有人上前來殷切招呼。這客棧規模雖然不算大,但也有幾進院子,小二將他的駑馬牽去安置,二人則來挑選宿處。若換了一般人,肯定是選擇便宜的通舖,葉暢則多少有些貪圖享受,替自己要了單間。當問起和尚時,那招呼的小二卻道:“這位師傅倒不必住在小店,與小店只隔著幾家,便是保寧寺,師傅可以在此掛單,也省得幾文錢了。”

    “你這小二倒是實誠,別人都是向裡招攬客人,你卻是向外趕客人。”善直笑道。

    “師傅少不得要在外轉轉,咱們保寧坊就這麼大,待師傅見著保寧寺再來退房,那才麻煩。”小二笑嘻嘻地道:“況且,咱們馬記客棧是衝著百年老店去的,名聲比起幾文錢更要緊。”

    葉暢聽了一樂:“好,好,不過這位和尚卻不愛住寺裡,寺裡規矩多,他又是個不戒葷腥的。給我省錢,便安排他住通舖就是,還有,哪兒有好吃的湯餅鋪子,說與我們聽聽。”

    “好吶,本坊湯餅鋪子當數老寧家,出門向東再過幾家便是,可以看著他們的招牌。雖然都說西市裡的胡餅好,其實那都是外地人說的,咱們這長安城中,最好的湯餅,還得到像咱們保寧坊這樣的坊間來尋啊。”

    小二頗為驕傲的話語,讓葉暢頓時喜歡上了長安城的人們,這座城市正值它最為輝煌之時,城中的人們自信而樂觀,同時也不失一個盛世皇朝的大氣。

    進入坊中,便不懼宵禁——大唐的宵禁,是正街中不允許有人走道,至於坊中則並不拘束。葉暢與善直決心去嚐嚐店小二強力推薦的老寧家湯餅,他們二人才出門,便聽得一陣人呼馬嘶。那小二又興致沖沖迎了上去,只見一群人,足有十餘位,一起湧了過來。

    這些人身上的服飾打扮,多有不類唐人者,但又不是西域的胡人,看起來應該是邊疆歸化種。葉暢有些訝異地向著那邊望去,一向聽聞長安城中天下各族人都雲集,他原以為只是聚在商業繁華的東西二市,卻不曾想在這小小的坊間也能見到。

    這一望,立刻吸引了來人中一個的注意,那人見到葉暢,臉色陡然變了:“咦!”

    那人身邊之人問道:“怎麼了?”

    “你看那邊的那個唐狗!”先前那人道:“你看,像不象咱們殺掉的那一個?”

    問話之人也向葉暢望來,然後神情同樣大變:“咦,這廝竟然沒有死?”

    “該死的,看來上回他是裝死……他有沒有認出咱們?”

    “看模樣,還沒有完全認出,只是有些疑惑……當如何是好,若是這廝尋了官府檢發,咱們被抓事小,壞了節帥的大事,那可是全族皆滅的罪狀!”

    兩個歸化種胡人用胡語小聲嘀咕,莫說他們的話語葉暢聽不見,就算葉見了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葉暢只是覺得有些奇怪,這些胡人當中,怎麼有兩個始終盯著自己,而且目光極為不善。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廝活著。”兩胡人中一個又道。

    “可這是長安,咱們如何能動得手?”

    “先盯著吧,看看這唐狗有沒有將節帥的事情洩露出去,若是沒有,再尋機下手,若是已經洩露了,咱們就得立刻回去稟報節帥。”

    兩個歸化種胡人又嘀咕了幾句,這才不看葉暢,而葉暢也失去了看熱鬧的興趣,他與善直二人向東而行,去那老寧家湯餅鋪子吃他們的晚餐了。

    不過沒多久,那群歸化胡人便也三三兩兩散落於保寧坊的各處,其中有人同樣進了老寧家湯餅鋪子。他們瞧著葉暢與善直的目光,總是有些不善,善直雖是粗率的性子,此時卻也覺得不對:“這些傢伙當真面目可憎,莫非是要尋釁滋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1 AM

第34章 五陵少年好鬥雞


    老寧家鋪子,只是做保寧坊中鄰里生意的,兼顧一下附近的幾家客棧,因此只有一進的門面,葉暢與善直進去時,裡面已經坐了不少人,待那幾個歸化胡人進來後,更是擠得滿滿當當的。

    此時又是盛夏,原本空氣就甚為躁熱,長安城一年中夏天最難過,連皇宮中的李三郎,都熱得受不了,年年帶著宮中美人去避暑。這小小的鋪子裡陡然擠進這麼多人,頓時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而歸化胡人挑釁的目光,讓人更可以感覺到不安定的氣氛在流動。

    “先別理他們,吃完咱們就走,街坊裡可是有武侯的,他們敢鬧事,自有京兆府尹收拾。”

    葉暢低聲說了一句,善直哼了聲,打架他才不怕。

    不過葉暢心中明白,長安這麼大的城市,街巷裡發生鬥毆,等負責緝拿嫌疑的武侯趕到時,基本就已經散場了。他正琢磨著是不是要先避一避,就在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緊接著,一個光著膀子的大漢,領著一群人又走了過來。

    這些人大聲喧鬧,頓時將眾人的注意都轉了過去,為首的大漢,左胳膊上刺著“生不懼京兆尹”,右胳膊上刺著“死不畏閻羅王”,一身腱肉到處都有刺青。他的嗓門最大,行走之間旁若無人,一個稍擋了些他去路的行人,便被他伸手撥到一邊去,看模樣,就是長安城中游俠無賴之流。

    “今日大獲全勝,親仁坊的那群軟腳蝦,這次受得教訓了!”

    “五哥的冠軍將軍就是厲害,殺得馬老三的九州大元帥屁滾尿流,若不是馬老三出手得早,只怕冠軍將軍要將九州大元帥啄死!”

    “那馬老三當真是個沒擔當的,上回俺的火翅兒被啄死,俺可是一聲不吭,回家就燉了湯!”

    聽得他們這般說話,葉暢注意到,走最前的那光膀子大漢手中,正捧著一隻沒有幾根毛的雞。那雞身上和喙上,還有斑斑的血跡,一雙眼睛倒是極為警惕地四處張望。

    長安此時鬥雞之風仍盛,賈昌小兒,目不識丁,只因善養鬥雞,便得李隆基信重,出入宮闈百無禁忌,其父親隨李隆基巡遊死於外地,靈柩所過之處,地方官爭相挽繩致哀。所謂“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這樣的傳奇經歷,讓坊市之間的少年人個個心生嚮往。

    被稱為五哥的無賴蕭白朗便是這般人物,他領著夥兄弟,剛剛才勝了對手,此時正值興奮,意氣飛揚之間,不免睥睨世間英雄:“馬老三算什麼玩意兒,若與我時運,必飛騰而起,不遜賈昌小兒!”

    他只顧著說話,正經過那伙胡人身邊,手中略鬆了鬆,那鬥雞便飛騰脫手。葉暢心中微動,暗道自己運氣不錯,立刻起身道:“抓雞!”

    雞原本是衝著他這邊飛來的,雖然是鬥雞,可也懼生人,特別是被他一嗓子吼得,那雞頓時咯咯叫著撲扇翅膀,直接就飛到另一端去了。

    另一端,正是那些胡人。他們也愣住了,然後那五哥蕭白朗就已經撲了過來:“快幫我抓雞!”

    眾無賴擁了上去,他們原本恣意慣了,而此地乃是堂堂大唐之都長安,各方胡人,無論歸化與否,到了這裡可都得縮起尾巴作人,而不是像後世一般,便是一個崑崙奴新羅婢也敢趾高氣揚。因此,他們對這些胡人毫無畏懼,直接衝過去,將他們的桌子都掀翻,人也撞倒了。

    那些胡人雖是歸化胡,身上野性終究沒有脫去,頓時不幹,跳起來便欲生事。蕭白朗此時抓住了雞,正小心翼翼看著這雞有沒有受傷,一時間沒有理睬這些胡人。胡人中有一個心中惱怒,拔刀揮過,雞頭飛起,雞血衝了蕭白朗一頭臉。

    “冠軍將軍被殺了!”

    “該死!這雞至少值當百十貫錢!”

    “五哥還要靠著這雞扳本呢!”眾無賴看到這一幕,頓時呆住了。

    此時長安城中,一隻好的鬥雞,可值一戶中等人家全部家當。蕭白朗磬其所有,這才弄到這一隻雞,還指望著它能賺若大家當出來,甚至能博一個封妻蔭子,卻不曾想,被這胡人揮刀便砍了腦袋。

    “冠軍侯!”愣住了的蕭白朗大約停了兩個呼吸的時間,這才反應過來,大叫了一聲。

    他那鬥雞原本取名是冠軍將軍,但此次勝過九州大元帥,自覺該換個更響亮的名字,他心裡也醞釀了許久,便是這冠軍侯。只不過還沒有正式改名,雞便已經身首兩處,這可以說是斷了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他的眼睛頓時就瞪得溜圓,目光如狼,盯著那個揮刀的胡人。

    “五哥,揍那賤胡!”無賴們都是無事生非的性子,更何況現在受了別人欺負,一個個開始起哄。

    “賊胡,此處乃是寧家湯餅鋪子,我不欲壞了老寧家的生意,你與我出來。”蕭白朗向後退了幾步,慢慢退出了鋪子:“敢殺我的冠軍侯,就得有不要性命的覺悟。”

    他走出去之後,突然間手一抖,那隻無頭的雞屍被拋出來,正好砸在揮刀的那個胡人臉上,然後他的手伸出後腰處,再抽出來時,便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了。

    他退出後,其餘無賴也都退出了寧家湯餅鋪子,胡人此時也顧不得葉暢,他們都拔出了腰刀,相互正使著眼色。

    胡人數量三,無賴數量八。胡人手中有腰刀,無賴只有匕首,還有幾個連匕首都沒有,乾脆拎了馬扎胡床,準備充當武器。

    眼見雙方一觸即發之際,外邊突然又傳來一聲喝:“蕭老五,你想做什麼?”

    卻是幾個巡街的武侯鋪兵丁走了過來,他們隸屬於京兆尹,常年在這附近轉悠,自然認識這保寧坊的一霸蕭五郎。

    蕭白朗目光如狼,回瞪過去:“各位兄長,今日賤胡膽敢殺了我的鬥雞,明日便敢將胡麻切糕賣到十六萬文一車……若是各位兄長不想著被街坊鄰居罵,就當沒看見。事後要某家去挨板子還是吃牢飯,都由著各位兄長!”

    他放出這樣的狠話來,那武侯舖的兵丁面面相覷:只有死仇,才會讓蕭白朗如此!

    就在這時,一個胡商模樣的人匆匆跑了過來,見著這邊情形,唉的一聲叫,然後向著蕭白朗作揖道:“蕭五哥,蕭五哥,這些都是我的客人,衝撞了五哥,還請五哥見諒!”

    “你這奚奴,竟然有這般不知好歹的客人,連我們五哥的鬥雞也敢殺,你是知道如今長安城中行情,那鬥雞少說值兩三百貫,你一聲見諒,便讓五哥去喝西北風?”

    無賴中也有曉得事情的,今日若鬥起來,勝負且不說,單單事後武侯舖的兵丁收拾殘局,少不得要去京兆尹挨板子。見這奚人胡商出面調停,那曉事情的便嚷了起來。

    奚人胡商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苦笑道:“那是自然,不能讓五哥的冠軍將軍白白丟命……這樣,我這邊有金五錠,當值三百貫,便賠與五哥。另外,哪一日五哥得空,我再在西市的摘星樓擺酒向五哥賠罪。”

    摘星樓乃太宗時便在長安西市開的胡人酒肆,在那邊擺酒謝罪,當真是給足了面子。蕭白朗不是傻子,既然有台階可下,又得了實惠,當下便道:“奚達洵,我便給你這面子,不過你的這群客人,咱們保寧坊是留不住了,讓他們乘著還未宵禁,立刻滾出保寧坊!”

    “正是,外地賤胡跑到咱們保寧坊來欺負唐人,這如何使得!”

    “趕出去,趕出去!”

    那些胡人都是通大唐官話的,聽得這般喝斥,一個個橫眉豎眼,明顯不服氣。但蕭白朗抱著胳膊冷笑道:“我蕭白朗自劍南道到長安城,能得這些兄弟們愛戴,靠的就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奚達洵,你自己看著辦。 ”

    他說完之後,轉身便離開,那些無賴跟著他,一邊走還一邊向著那些胡人怒目而視。

    這一起衝突相當沒來由,那奚達洵問明白衝突緣由,便來尋原本坐在老寧家鋪子裡的葉暢、善直,卻發覺這二人早就不知去到何處了。

    “奚達洵,那個唐狗,須得盯緊,若是他是來長安向皇帝告密,那麼節帥就要大禍臨頭了!”胡人中一個低聲用胡語道。

    “噓,長安城中,通突厥語的不少,休要在這裡亂說。”奚達洵哼了一聲,心中極是不快。這些人仗著是節帥親兵曳洛河,向來不將他這般人放在眼裡,行事也百無忌憚——放在邊關無所謂,可這裡是哪兒,這可是長安,大唐之都!

    便是節帥自己,在這裡也得老老實實,不敢撒野。

    “為何不看足熱鬧?”被葉暢拉走的善直有些不高興:“那些胡人,貧僧早就瞧著不順眼。”

    “看戲無所謂,若是自己去演戲就麻煩了。”葉暢搖了搖頭:“兩邊可都不是善茬,不過這裡是長安,應當不會真正打起來。到時兩邊一說事件原由,咱們只怕要被遷怒。”

    “那隻雞是你故間趕過去的?”

    “那是自然,我也瞧那些胡人不順眼,給他們找些麻煩呢。”葉暢哈哈笑道。

    此時已經接近宵禁,二人不能出坊,因此就在保寧坊內閒逛。保寧坊乃是朱雀大街東第一列的坊,在整個長安諸坊算是規模最小的,但其東西長亦有五百一十四米,南百寬四百七十七米,兩人完全轉完,還得得一些時間的。轉了半圈,他們正準備回客棧時,迎面看到十餘個無賴蹲在街角,為首者正是那個蕭白朗。

    “好像又有麻煩來了。”善直嘿嘿笑道。

    葉暢揚了一下眉,他方才做得隱蔽,原以為那些無賴不會注意到這細節,現在看來,他還當真是小瞧了這些無賴。

    “小子,你攪起事來便走,好一個禍水東引之計啊。”蕭白朗打了個哈哈,站起身來,將口中含著的狗尾馬草莖吐在地上,一步步向葉暢逼來。

    葉暢撓了一下頭,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遇到的是流氓地痞,這個時候,靠嘴皮子是沒法解決問題了。

    “說,小子,你準備如何賠我的雞?”

    “那雞可不是我殺的,當然,我知道這樣說你是聽不進的。”葉暢笑著道:“不打一架,怕是解決不了問題……別瞪我,打架我不行。 ”

    “嗯?”

    “但是和尚行,你找和尚打吧,單挑他一個挑你們全部,群毆你們全部群毆他一人。”葉暢一邊說一邊向後退了幾步,很沒有義氣地將善直推了出來。

    為何留著這個好吃和尚在身邊,不就是為了這種時刻麼。

    善直也不著惱,合什便要向蕭白朗行禮。但還沒等他禮施完,一個砂缽大的拳頭就飛到了他的面前,重重擊在他的右眼圈上,打得他向後踉蹌了幾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啊?”

    葉暢頓時愣住了,這和尚不是少林武僧出身麼,不是武林高手麼,不是自稱等閒一二十條大漢都近不得身麼?

    葉暢愣住,善直捂眼,那些地痞們卻沒呆住。早有人從側邊繞過來,一塊磚便砸在剛要起身的善直腦袋上,頓時又將和尚砸得倒回地上。

    “武功再高,一磚撂倒!”葉暢腦中飛出這樣的話語,身體終於做出行動:向前!

    不是轉身逃走,而是向前!

    在推出善直時,他以為善直是個高手,故此自己後退到安全之處。但現在發覺善直沒有想像中的厲害時,他的選擇不是逃跑,而是上前與善直並肩作戰!

    事情是他惹出來的,他就必須善後!

    那些無賴也不曾放過他,早有兩人向他包抄過來,只不過他不逃反進,讓這兩人撲了個空。他衝過去,掄起拳頭,就要解救善直,然後只覺得胸前一震,蕭白朗已經撇下善直,給他當胸並是一拳。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葉暢可都不是什麼善於打架的人物,因此這一拳結結實實挨了下來,然後又是被一腳踹中,人向一邊倒去。

    挨了這兩下攻擊,若不是葉暢身子骨還算結實,只怕就要翻倒在地爬不起來。

    “和尚,被你騙慘了!”葉暢悲憤地想,然後施展出絕招!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2 AM

第35章 孰人風雅至於斯


    互毆時若打不過對方,有三大絕招可以使。

    其一乃是掏傢伙,地上的板磚,路旁的板凳,都有可能成為逆轉勝的秘密武器。其二乃是走為上,有多快跑多快,盡可能跑遠來,待收拾舊河山之後再來報復。其三則是在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掉時的絕招,也就是葉暢現在施展出來的。

    抱起頭,蜷起身子,護住要害,讓人痛揍。雖然挨了打,但至少不會受到太重的傷。

    不過葉暢縮成一團後,好一會兒,卻沒有發覺有拳腳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頭來一看,就發覺那些地痞無賴們已經倒了一地,而為首的蕭五哥蕭白朗,則被人單手扼喉,生生舉了起來!

    “噹啷!”

    蕭白朗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葉暢有些茫然地站起:“這個……和尚,你究竟是……弄什麼鬼?”

    “嘿嘿,葉郎君你不會打架也敢衝回來救和尚,和尚怎麼能見著你挨打?”善直笑嘻嘻地道,他還頂著一個黑眼圈,但笑得卻是極為燦爛。

    “和尚你這是……”

    葉暢哪裡還會不明白,和尚果然像他說的那樣能打,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方才收了手,倒讓葉暢挨了兩下。

    善直鬆開手,將已經快憋得沒氣的蕭白朗扔在地上,然後向葉暢合什:“阿彌陀佛,師傅說了,貧僧下手太重,不是死戰,不得先出手也。”

    “什麼狗屁臭規矩!”葉暢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師傅當真是……奇蠢!”

    “貧僧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打不過他,便得聽他的。”善直深以為然。

    地上的蕭白朗這時一邊劇烈咳嗽,一邊爬了起來,他知道這和尚厲害,一時間不敢再上,只是拿眼睛瞄著旁邊的匕首。

    “這位……蕭五哥。”葉暢想著無賴們對蕭白朗的稱呼,上前道:“你現今是想繼續鬥下去,還是就此罷休?”

    “好和尚,好拳腳。”蕭白朗獰笑道:“蕭五爺自劍南到長安,從來不曾吃過這般的虧,這個樑子,咱們是結定了。小子,蕭五爺今日話放在這,你有種便當街殺了蕭大爺,否則蕭大爺還會來!”

    “和尚,當街殺人你敢不敢?”葉暢偏過頭去問善直。

    “不敢,阿彌陀佛。”

    “我也不敢。”葉暢很誠實地道:“不過蕭五爺,你從劍南州打到長安來,想必是個狠人,我們更不敢放你。”

    “那又如何?”

    “殺不能殺,放不能放,自然就是想些法子來收拾了。你是市井遊俠兒,最重信諾,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

    “地上這些,都是你的好兄弟,是也不是?”

    “那還用說!”

    “你們在長安城中立足,靠的就是顏面,是也不是?”

    葉暢一連串的“是也不是”問下來,那蕭白朗是個執拗性子,竟然也一路回應。等聽到這一句時,他意識到不對,頓時不說話了。

    “你說說,若是將你們盡數剝光了綁在一起,只說你們有龍陽之癖,而且還在玩無遮大會,敲鑼打鼓送到西市去……長安城,你們還能呆麼?”

    “你……你敢!”蕭白朗頓時覺得心驚膽戰,若被人這樣折騰,何止是長安城呆不得了,只要有人認識他的地方,那可就都呆不得了!

    “我為何不敢?”葉暢笑了笑,他原本笑起來雙眼一瞇,極是溫煦的,但是看在蕭白朗眼中,卻是驚人地恐懼:“我放不得你,又殺不得你,卻不想被你糾纏,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讓你再沒有能來尋我麻煩的能力。若此時放了你,想必你要在市井中去呼朋喚友,但若被我這樣一折騰,還有幾人願意隨你而來?”

    “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你何必做得如此絕!”蕭白朗怒道:“若真如此,咱們就是不死不休!”

    “我來長安,又不是久居長住,不過是辦事,轉日就走,你到哪兒與我不死不休?”葉暢噗的一笑:“而且有和尚在,你們這十幾個蝦兵蟹將,能近得了我們身?”

    蕭白朗看了旁邊的善直一眼,心中頓時浮起百十個念頭。若只是這和尚一人,他們有的是下流的手段暗算,可若加上眼前這小子……

    蕭白朗毫不懷疑,眼前這小子比他還要無下限!

    “自然,我們也不想被人盯著……我看你那鬥雞被殺了,想必很心疼,我願指點你一條門路,若是做得好,比鬥雞可是要賺錢得多。”

    “賺錢的門路,我有,用不著你廢話!”

    “不但賺錢,還有趣,不比鬥雞差,你看如何?”

    葉暢敢撩撥蕭白朗,不是沒有底氣的。這廝好鬥雞,又一副強橫模樣,但方才在老寧家鋪子裡,還是顯得進退有據,不是那種昧的莽漢。

    蕭白朗瞪著葉暢,一邊是利誘,一邊是威逼,當如何選擇,是不言而喻的。他方才能答應奚達洵的調停,與那些殺了他的鬥雞的胡人化解恩怨,現在也能接受葉暢的條件。不過方才被葉暢威脅,此時便答應,未免太傷面子。因此,他只是瞪著葉暢,卻不開口。

    不開口就意味著心動,葉暢笑瞇瞇地拱手:“今日是小弟失禮不對,所謂不打不相識,小弟願意與蕭五哥結交,只是不知蕭五哥能否給小弟這個面子?”

    “你說。”蕭白朗非常勉強地道。

    旁邊的和尚這時“善哉”了一聲:“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結。”

    葉暢沒理他,對蕭白朗又道:“某還要在保寧坊住上幾日,蕭五哥若是真想知道,明日早些來馬家客棧尋我。”

    說完之後,葉暢便與和尚揚長而去。

    蕭白朗看著他的背影,身邊的兄弟們這時才敢湊上來:“五哥,當真就這樣算了?”

    蕭白朗沒有說話,待葉暢走遠了,確認聽不見,他才獰聲道:“如何能就這般算了,這小子以為自己是何等人物,三言兩語便想讓某屈服……不過那和尚太能打,好漢不吃眼前虧,三郎,你和銅錢兩個輪流盯著他們,他們若是離開保寧坊,立刻來與我說。”

    “要不去多喚些人來,那和尚再能打,也只是一個。”有無賴建議道。

    “讓更多人知道咱們出了醜?”蕭白朗搖頭否定了這個提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不急,他不是說還要在長安呆幾日,要辦什麼事麼,咱們打聽清楚,將事情給他攪了!”

    葉暢若是知道蕭白朗在打這般主意,定然會後悔放過他太過輕鬆。但現在葉暢也是無奈,無權無勢,又面對著大唐帝國的國家機器,緩兵之計是他唯一的選擇。

    發覺逛街會惹麻煩之後,葉暢便回到了客棧。

    此時天色也已經晚下來,保寧坊畢竟只是長安城一百零八個坊中的一個,又不是什麼熱鬧所在,外頭一片寂靜。葉暢聽著偶爾傳來的更鼓聲,遲遲睡不著,倒不是他挑床,而是因為覺得這樣的大唐之夜也未免太無聊了些。

    若是在這裡的時間長些,倒是要去見識一下大唐的夜生活。

    次日起來之後,他與善直出門,才出來便看到牆角處蹲著兩伙人。一夥是那些胡人中的,另一夥則是地痞無賴。這兩伙人原是蹲在蔭處閒聊一般,可見到他二人出來,都同時站起,這時雙方才同時注意到對手,明白雙方竟然都是在蹲守葉暢。

    葉暢只作不曾見到,他心裡也很奇怪,那伙胡人為何糾纏他不放。

    二人問清楚該如何走法,出了坊門回到朱雀大街,不一會兒便看到一輛油壁車過來。他們搭車前行,沒過多久,到了光福坊,在此下車,換乘另一輛油壁車折向東面,過了兩坊,終於到了宣平坊。

    “咦,你瞧前邊,是那個人!”

    他二人才下車,和尚眼尖,便看到前方一人,赤著上身,背著個什麼東西正在前行。那人身影甚是熟悉,正是他們在路中曾見到的焦姓男子。

    “倒真是無處不在……這廝怎麼也出現在這裡?”葉暢也愣住了。

    須知此時長安,可是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百萬人口中偶遇,可謂巧得不能再巧了。

    那焦姓男子背著東西,徑直去敲一戶人家的門。不一會兒,一個老家人出來,一見是他,笑嘻嘻地道:“焦郎君來得不巧,我家主人去酒樓了。”

    “我已經趕了個大早,先是到了張長史府上,說是與顏郎君一起來了你家,我腳不沾地又跑來,偏生他就去了酒樓,是西市還是東市?”

    焦姓男子說話有些結巴,一急之下,這段話說了好一會兒才說完整。老家人聽完後笑著回應:“今日卻不在東西二市,就在本坊之中,在那覃家鋪子邊的老吳記酒樓。”

    焦姓男子也不寒喧客套,對宣平坊,他甚是熟悉,三步併兩步,很快就到了吳記酒樓。那酒樓的伙計見他背著一堆東西上來,訝然道:“客官這是做甚?”

    “尋人,尋人……賀永興,賀禿!張伯高,張顛!”

    他這般大聲叫嚷,旁若無人,滿座俱驚,不一會兒,酒樓上有人道:“是焦遂麼?”

    “是我,張顛,我給你們帶好東西來了!”

    焦遂一邊叫著一邊上樓,伙計聽得樓上的客人回應,便不曾阻攔,而是跟著焦遂一起上了樓。焦遂到得樓上,便看到兩老者背北而坐,在他們下首則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焦遂不識得這男子,也懶得理會,徑直上前,將自己背上背的東西拿了下來:“給你們帶好東西來了!”

    “餘事先不論,先上酒,上酒……伙計,給這廝來五斗酒!”兩老者中一個笑道。

    在這樣的熱天裡,他尚戴著帽子,聲音裡帶著吳音。店小二輕脆響亮地應了一聲,然後登登登下樓去打酒,焦遂卻不管那麼多,徑直將兩老者面前的一碗酒搶了過來,咕嘟嘟灌了下去。

    “休要睬他,這廝有酒就關不住嘴巴,乘他還未曾開口,咱們先賞玩一下覃郎君送來的折扇。”姓賀的老人笑道。

    焦遂見那個他不認識的男子恭敬地又捧上一個小匣,賀老人打開匣,從中拿出一柄長竹條來,打開之後,卻是一柄紙扇。

    紙扇展開之後,上面有畫有字,焦遂看到那上面的畫乃是一叢柳樹,四排字便在柳樹一邊。

    “咦,倒是巧了,一拿出來,便是賀賓客的詠柳啊!”那位覃郎君見賀老人一展開,便訝然呼道。

    賀老人笑瞇瞇看了他一眼,雖然明知這是馬屁,可是拍得就是讓人舒服。

    這賀老人,便是賀知章。他此時已經年過八旬,鬚髮皆白,頭髮也禿了不少,不過精神尚是上佳。在他旁邊張姓的老人,則是草聖張旭,他二人同屬吳中四傑,又向來有交情,相互還是姻親。

    “好,好,果然是別出心裁。”張旭看著折扇笑道。

    “可惜,這字若是伯高你題的就好了!”賀知章輕搖折扇,只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年少風流的青年時代。這折扇當真是好東西,但以賀知章的眼光,上面的書法與繪畫,卻不算上佳。

    “確實,確實,小人請二位先生出來,也便是不欲有此憾也。”那邊覃郎君,自然就是覃勤壽了。他得到族中支持,來到長安經營日久,輾轉邀到最好獎掖後進的賀知章、張旭,便是想藉著他們的口碑,將“折扇”的名頭打出去。

    “故此,小人特意製成折扇兩柄,雖請了名家作畫,卻未題一字,只請張公書寫。”覃勤壽笑著又拿出兩具折扇,呈在二人面前:“此二扇便請賀公、張公把玩。”

    這兩具扇要比方才拿出來的精緻得多,其中最外的兩片扇骨,甚至是用玉製成,敲上去錚然有聲。但是這種玉並非和闐美玉,價錢不算高,因此此扇雖是精緻,卻不算是重禮。而且扇上所畫,確實是名家手筆,一畫仍是仍,另一畫則是山景。只看這兩幅畫,便可知覃勤壽花了心思:賀知章詩名雖盛,但流傳最廣者乃是《詠柳》,而張旭書法之名掩住了他的詩名,可他的《山中留客》亦是自己自豪的得意之作。

    “覃郎君好心思,有這般心思,又想出'折扇'這等精巧雅物,覃郎君倒是生了一顆玲瓏心啊。”賀知章最愛獎掖後進,見後忍不住讚道。

    “賀公謬讚了,折扇卻不是小人所想出來的。”覃勤壽道。

    “哦?是誰風雅至斯?”賀知章與張旭齊聲問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3 AM

第36章 它山石醜可攻玉


    葉暢與善直到了賣各色雜物的覃家鋪子,一打聽覃勤壽的消息,知道他就在隔壁的酒樓,便立刻趕了來。此時天色將午,酒樓裡的生意正好,他們二人一僧一俗走進來,倒沒有誰太在意。

    不過在他們的身後,卻跟著幾個尾巴。

    上得樓來,便看到覃勤壽背對著他們,正在侃侃而談,然後,便是賀知章與張旭齊聲問話。

    就在這時,他們見過幾次的那個焦遂,見自己被無視了,頗為不憤,將剛從身上搬下來的東西向桌子上一放:“什麼風雅,還比得上這個麼?”

    兩老頭頓時又轉向他:“焦遂,你這搬來的是什麼?”

    焦遂三兩下將包在外頭的衣裳掀起,然後一拍桌子:“今日讓你們兩個老傢伙見識見識,我焦遂雖是布衣,識字不多,卻也分得好歹,知道什麼是真正風雅,什麼是附庸風雅!”

    他言下之意,便有說覃勤壽的折扇是附庸風雅,因為他家貧,人又一直不得志,對於以金玉裝飾的東西,甚為反感。見覃勤壽以玉制扇,他就是看不順眼。

    “啊?”

    被他大言所引,賀知章與張旭都在看他擺到桌上的東西,那是幾片木板,看上去風吹雨淋,已經有些朽爛,卻被焦遂當寶貝一般用衣裳包著。

    “這幾塊木板……有什麼典故?”張旭問道。

    焦遂得意地道:“再看再看,你們仔細看,這可比金銀珠玉寶貝得多!”

    他出來打茬,讓覃勤壽心中不快,但見他與賀知章、張旭極熟,也不好說什麼。此時見幾塊木板被當成寶貝,覃勤壽忍不住插嘴道:“小人眼拙,當真瞧不出這幾塊木板有什麼寶貝的……”

    “字!字!字!字!字!”

    焦遂一口氣連喊了五個“字”,一個比一個聲音大,震得眾人耳朵隆隆作響。張旭將板子翻了過來,便看到模模糊糊的字跡,一瞧那字體,他就“咦”了一聲,眼睛便再也挪不開了。

    葉暢的字並非大師水準,如錢起所言,他還是有些匠氣。但關鍵在於,這種用硬筆所寫出來的書法,而且寫出的是瘦金體,在這個時代還是絕無僅有!

    對於書法宗師的張旭來說,這便是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

    “這字有意思……有意思!”張旭手指頭忍不住就勾勒起來,開始學著木板上的字跡勾勒。

    賀知章亦是書法大家,偏著頭看了好一會兒,他年老眼花,前前後後地看了會兒,突然道:“這……當是詩吧?”

    “正是詩!”焦遂笑道:“我正是聽得風陵渡的水工念這首詩,才發覺這字古怪,便想法子弄來,帶回來找你們換酒——賀禿張顛,你們二位覺著,這值不值當在你們這換一個月的酒?”

    “值,值,這詩便值一個月的酒了!”賀知章將四句詩排列之後念了出來,然後撫掌道:“好啊,其人有憂民之心,難得,難得!”

    若單以詩句本身文辭而說,在賀知章看來不算太出色,但詩中深意,卻又遠在詩句文采之上。那邊的張旭更是緊緊抓住了一塊木板不放:“何只一月,便是三月、半年的酒,也當得……季真兄,你看這字,別出心裁,讓人,讓人……”

    他激動之下,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了。他被後人稱為草聖,於草書之道上,確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到得此時,他隱約覺得,自己已經陷入巢穴之中,若不突破,終身技藝便止於此了。而這種新的字體,讓他生出靈感,覺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再闢一片新天地出來。

    兩人此時完全將折扇扔到了一邊,只顧著看那木板上炭筆字跡,覃勤壽此時只能無奈地嘆氣:原本折扇由賀、張二人手中傳出去,能產生極大影響,可現在來看,出師不利啊。

    想到巨大的生意就要被攪掉,他心中當真是不快,但他心計尚深,這點修養還是有的,方才雖是刺了焦遂一句,現在見對方拿出了真貨,便不再作聲了。

    此時告別也不是時候,唯一的希望,就是賀張二人能夠早些從這幾塊破木板中出來了。

    他心中對於焦遂越發反感,自然,對在這木板上留下詩句的那人就更為反感了。

    “小焦​​,你這木板,是從風陵渡那邊拆下來的?”賀知章先回過神來,他琢磨了一會兒那詩句中隱藏的意思:“不知此詩何人所作,詩中悲憫,其人有仁者之心也!”

    “哈哈,酒來!”焦遂捋袖道。

    賀知章親自為他斟了酒,焦遂一杯飲盡,然後將酒盅放下,一句“不夠”尚未說出來,賀知章便又為他斟好。連著五杯下肚,焦遂臉上飛紅,原本有些落魄憔悴的模樣,變得神采飛揚。

    “此事說來倒也有趣,與公孫大娘還有幾分干係。”

    他一開口,便又將賀知章的注意力引來:“咦,公孫大娘劍器舞又登新境界?”

    “非也,此事原委,且聽某細細道來。”焦遂酒意上湧,說起話來高談闊論,原本很簡單的風陵渡之事,卻被他說得當真如風雲聚會一般,可謂精彩絕倫。便是在後邊的葉暢這位親身經歷者,也不曾想過自己經歷了這麼精彩的事情。

    這讓葉暢眉頭微微聳了一下:這姓焦的倒也有才。

    “說了老半日,你還未曾說這詩究竟是何人所作,莫非那人不曾留下姓名?”賀知章聽得抓耳撓騷大呼過癮,他性子灑脫,最無拘束,聽得興起,舉杯飲勝,酒水順著鬍鬚滴下,沾濕了他胸襟,他也毫無知覺。

    便是對焦遂不滿的覃勤壽,也被他口若懸河的講述打動,聚精會神地聽著,因此沒有注意到身後葉暢與善直都站了許久了。

    “自然留了姓名,賀公,你年長德高,見識最廣,可曾聽說過此人,修武葉家十一郎葉暢?”

    聽得這個名字,覃勤壽“咦”了一聲,臉上的神情頓時精彩了。而賀知章則是皺眉苦思,好一會兒才搖頭道:“未曾有聞……可惜,不得一見……”

    焦遂也嘆息道:“正是,正是,某亦深以為憾,若不是有事耽擱,某早一日,便可以見到其人了。”

    他話才說完,突然間,一隻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焦遂,人呢,寫這字的人呢,他在哪兒!”

    原是張旭,此前他沉​​浸於臨摹之中,根本沒有聽到眾人在說什麼。這個時候,將所有的字都臨摹了三遍,他意猶未盡,只覺得那個寫下這些字蹟的人,尚未到極至之境​​,若有更多字給他揣摩,他在書法之道上必能再破一關,開創全新境界。

    焦遂被他抓著胳膊猛搖,一點也瞧不出這老頭兒已經六十多歲,力氣倒還是大得緊。

    “行了行了,莫搖某,某方才已經說了,那人某也不曾見到,只知是懷州修武人,姓葉,單名暢,族中行十一。”

    “葉暢,葉十一……賀公,你可曾聽說過此人?”張旭又問一遍賀知章。

    “不曾。”

    “可惜,可惜!”張旭用力揪著自己的鬍鬚,目光又在那幾塊木板上逡巡,過了會兒,決然道:“我要辭官,我要去修武!”

    他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卻笑道:“何必張公前往,晚生不才,願為張公奔走效力,先去學一學這字體,然後再回來寫與張公看。”

    “清臣,你方才制舉得進,正待選官,如何能離得?”張旭搖了搖頭:“老夫老朽,屍位素餐,早日求去,以期聞道……”

    “張公何出此言,晚生嗜好書法,官可以以後再做,可這書法之道卻不能等。”

    這人和張旭爭了起來,賀知章看他們爭執,也不勸解,捋鬚呵呵大笑,而焦遂亦是笑著看熱鬧。

    眼見二人爭執不休,旁邊的覃勤壽終於忍不住了,他咳嗽了一聲:“二公莫爭……”

    “閉嘴!”

    “休言!”

    正在爭執的兩人頓時都轉移目標,一個個喝斥了覃勤壽一句,然後雙方又爭。張旭年長,頗有倚老賣老之嫌,爭得後來,捋起了袖子,露出手臂,將帽子也摘了扔在桌上,露出半個禿頂來。那被稱為“清臣”的男子,態度雖然恭敬,卻堅持不改,顯然也是個倔種。

    “咳咳……二公,真的莫爭了!”覃勤壽又道。

    “不挨你事!”

    “你懂什麼!”

    回應他的仍然是訓斥,覃勤壽只覺得額頭冒汗,他接連受刺,也是氣不過了,猛然一拍桌子,轟的一聲響,終於讓二人暫時安靜下來。

    “小人來長安之前,便在汝州修武開一家鋪子。”見眾人都看向他,目光極度不善,那焦遂更是露出冷笑之意,覃勤壽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會將這不善與冷笑盡數驅走:“小人認得這位葉家十一郎,而且頗有交情,小人這折扇,便是葉家十一郎的主意!”

    此語一出,果然原本的不善與冷笑,都變成了驚喜、疑惑!

    “不可能吧,你……你如何認得他,況且其人其詩,豈會想到這等奢侈之物?”焦遂第一個嚷了出來。

    覃勤壽此時頗有些得意,拱了拱手:“說起我二人結識,尚另有一故事,若是諸位覺得有興趣,小人願意細談。”

    “說,說!”焦遂道。

    “這位葉十一郎,可有別的詩文?”賀知章高興地發問。

    “你手中有無他的墨寶,再有一件,一件就行!”這卻是張旭在催了。

    “墨寶沒有,詩句倒是有的。”覃勤壽將那首《詠竹》說了一遍,賀知章與張旭都是方家,聽完之後不免面露疑惑:這《詠竹》與《題風陵渡》風格可不大一樣!

    詩人再文采湛然,然其文字,皆應有跡可循,自成風格。賀知章與張旭對望了一下,卻沒有立刻揭破此事:只憑著兩首詩,便懷疑那位葉十一郎抄襲,未免還太早了些。

    “此詩亦有典故。”覃勤壽便將葉家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他是個精細人,對葉暢的底細打聽得甚為清楚,這邊細細說來,從葉暢被掃帚星砸中,一直到菩薩審案,整個過程都極為完整。不過他卻沒有焦遂那酒後暢談的口才,因此說得不免乏味,饒是如此,仍是將賀知章與張旭完全吸引住了。

    在聽得那《詠竹》最後兩句“人瘦猶能肥,士俗不可醫”的來歷後,兩人同時撫掌大笑。待聽得菩薩審案的經過,兩人又都是屏息凝神,直到真正的竊賊被揭穿,兩人先是長嘆,然後​​又是撫掌大笑。他們恣情縱性,不拘俗禮,賀知章更是連聲道:“有趣,有趣,我也要辭官,我也要去修武,我也要去見這位葉家十一郎!”

    “嘖嘖!”焦遂心中覺得有些無聊了。

    他不喜歡覃勤壽,連帶著這時也不喜歡葉暢,況且方才還是他高談闊論,引得滿座都側耳傾聽,但旋即他的故事被覃勤壽說的故事壓制住,雖然說的都是同一個主角,但焦遂仍然覺得心中不快。他不快,便開始東張西望,心中說那伙計怎麼還沒有打酒上來。

    “賀公想見這位葉十一郎,倒是不必辭官,他這些時日就會進京,因為有些事情,他要來尋小人,算時間,這兩日內必至。”覃勤壽這時又拋出了一句。

    “啊呀,無怪乎焦遂會在風陵渡見著他的手跡!”賀知章又是撫掌:“好,好,覃勤壽,若是他來了,定然要引見與我等!”

    “這兩日一定會到?”張旭還是急不可耐:“乾脆,我去路上迎他們?”

    聽到這裡,葉暢有掩面而走的衝動。

    他此時還弄不清楚這二位老人的身份,但很明顯乃是覃勤壽修正了他的計劃,不只是尋那些新科的進士士子們送上折扇,而是找京城中的文壇名宿,這兩位正是其中重要人物。讓兩個年紀這麼長的老人這般誇讚他,甚至要出城相迎,他面皮再厚,也禁受不住。

    但就在這時,感覺到百無聊賴的焦遂側臉過去,一眼便看到他與善直。焦遂頓時大驚:“喲,你這兩個有龍陽之癖的傢伙怎麼也到了這裡?”

    這個黃臉的漢子,嗓門大,聲音響,再度語驚四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4 AM

第37章 班門孰敢弄大斧
  

    酒樓之上,被一個“龍陽之癖”鎮得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焦遂所指,向著葉暢與善直望來,饒是葉暢二世為人,也忍受不住,幾乎要以袖掩面。

    倒是善直,泰然自若,還一臉好奇寶寶模樣:他真不懂龍陽之癖是什麼意思。

    這讓眾人不由得生出猜想,這二人當中,長得英俊秀氣的少年郎應當是雌伏的那一位,而那個醜陋粗笨蠢的和尚,當是雄起的那一位。

    也有人心中嘀咕,或者那少年郎才是雄起,而那和尚才穿著大紅衣裳扮娘兒們?

    一想到這裡,酒樓裡幾乎響起一片牙疼聲,隱約還有嘔吐之聲。

    “龍陽之癖?”看到是葉暢,覃勤壽面色古怪。

    葉暢此時到來,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原本是讓他甚為歡喜的。但現在看來,這個嘴裡喜歡高談闊論的焦遂似乎認得葉暢與那和尚,而且還認為他們二人有……那個龍陽之癖?

    一時之間,覃勤壽不知該不該和葉暢打招呼了。

    “此二人當真……不可言喻,不可言喻!”這邊焦遂又開始侃侃而談,將在半路上聽到二人對話之事說了出來,特別是那句“不離開,你便是趕我,我也不離開”,他學著和尚語氣說出來,酒樓裡吐聲與笑聲頓時混成了一片。

    葉暢聽得都禁不住苦笑,原來誤會竟然是出自這裡!

    “這個……實在是誤會……”

    他軟弱無力地想要為自己分辯,但聽得周圍起哄的聲音,終於還是放棄了。只能苦笑著向覃勤壽道:“覃兄,某在覃家鋪子等你。”

    說完之後,他便轉身要走,覃勤壽這時反應過來,葉暢怎麼可能是個分桃斷袖之輩!他跳過來,一把拉住葉暢:“休走,休走!”

    “唉!”葉暢原本是很歡喜的,此時心情完全毀掉了,掙了掙:“今日誤會太深,不走不成……”

    “你可走不得!”覃勤壽大叫道:“正要找你,賀公、張公正要找你!”

    葉暢以袖遮面:“實在是呆不得也,今日為人所誤會,沒臉見人了。”

    “呃……這一位是?”那邊賀知章與張旭此際也反應過來,上來問道。

    “便是修武縣葉家十一郎葉暢,字……字……”覃勤壽說到這突然想到,葉暢的字,自己還不知道。

    不過知不知道葉暢的字不重要了,一聽得這個翩翩少年郎就是葉暢,張旭已經竄了過來,一把揪住葉暢:“寫幾個字給我瞧瞧,快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這個,今日實在是沒有心情……”葉暢心說這老頭兒倒是瘋魔了,將張旭擋開:“某尚有事,先走一步,告辭了,告辭了!”

    張旭年老,哪裡有他的氣力,被他掙脫,見他就要走,這時張旭靈機一動,一把揪著焦遂:“焦遂,快道歉,快道歉!”

    焦遂原是愕然的,沒有想到自己以為是龍陽之癖的那少年郎,竟然就是那個寫下《題風陵渡》葉暢。他也是極尷尬,自己口口聲聲誇讚,結果卻是當面而不識,反倒被他說成“龍陽之癖”,特別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咳……我為何道歉,我並無一字虛言麼!”張旭拉著他道歉,他兀自強嘴,只是目光有幾分閃爍。

    “許你三個月的酒,快道歉!”張旭明白這廝的要害,立刻道。

    “啊,三個月的酒……這個,這個葉郎君,確實是某錯了,某當時飲酒多了,醉後耳昏,聽錯二位對話也是有的。”

    這種情形下,焦遂也順著台階下了,葉暢卻連連擺手:“不敢當閣下致歉,不敢當……覃兄,某先走一步,幾位,告辭!”

    他當真快步就下樓,善直愣了一下,嘟囔了句“不是說好來嚐嚐此樓菜餚麼”,終究是跟了下去。賀知章與張旭面面相覷,覃勤壽一臉尷尬,而焦遂則是滿面委屈:“這不怪某,某可是道歉了,張顛,你那三個月的酒不許賴了。”

    “若得不到葉十一郎的字,這輩子你別想我再請你吃酒!”張旭氣呼呼地說,然後又轉向覃勤壽:“覃郎君,我欲去你店鋪,不知可否? ”

    他這邊在說,那邊賀知章笑道:“有何不可,那位葉十一郎倒是個趣人,走走,同去店舖裡看他。”

    他們雖老,可一但決定,卻決不拖泥帶水,不一會兒,賀知章、張旭還有另一人便都下了樓,反倒是將焦遂與覃勤壽扔在了樓上。覃勤壽還得付賬,焦遂則乘機將眾人沒有喝完的酒全都裝入自己的那個大酒壺中。他正做此事時,卻見跟在張旭身邊的那個男子又登登跑了回來,將那些木板一抱:“這些木板送與我了。”

    葉暢與善直走得快,二人回到覃家鋪子,善直問道:“為何要走啊,便是有什麼誤會,也可以當面說清吧?”

    “和尚,凡人的事情你不懂,你只要會念經吃肉,必要時幫我揍人便是。”葉暢嘟囔道。

    他確實自有打算。

    若沒有遇到覃勤壽與焦姓男子正在讚揚他,那麼他倒是可以去與那兩位老者見禮,但現在既然有覃勤壽與焦姓男子為他造勢,他不將這個機會充分利用起來,實在對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吳澤陂是小地方,修武縣也是小地方,但在那小地方的經歷,讓葉暢深刻明白,在這個時代,如果沒有實力,就很難保護自己的利益,甚至有可能連累到自己關心的人。故此,他必須要盡可能增加自己的實力,而人脈、名聲,這些都是實力的一部分。

    有了這相應的實力,他便可以想法子賺錢,然後錢又會變成實力。

    到了覃家鋪子,他請鋪子裡的伙計為他燒好開水,自己便進入後院。因為覃勤壽有交待,鋪子裡的伙計也不攔他,就讓他與和尚坐在後院的一棵老榆樹下。此時天色轉午,熱浪逼人,林蔭之下,還有些許微風,勉強解掉這暑意。

    他們才坐下沒一會兒,那邊伙計才將火點著,一陶罐子正燒水,兩老頭便帶著跟班一起走了進來。焦遂也一起來了,而最後的則是苦笑的覃勤壽。

    “葉十一郎,今日之事,確實是某的錯,某向你認錯。”焦遂追上張旭後被他好一頓埋怨,而且自家想想,葉暢也不像是那種好龍陽的人,因此進來後極是誠心地向葉暢道歉。

    “唉,只是巧合,不怪閣下。”葉暢長嘆了一聲:“只是小子初來長安,這名聲……算是毀了。”

    “無妨,我二人必為你正名,只要你再給我寫幾十個字。”張旭快言快語。

    “正是,你只管放心。”賀知章也道。

    葉暢見時機成熟,該是請教他二人身份的時候,因此拱手行禮道:“幾位老者、郎君,還未曾請教諸位的高姓大名。”

    覃勤壽知道這個時候就是自己出聲之際了:“這位乃是時任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的賀公,諱知章,字季真。”

    葉暢嘴巴頓時合不攏了。

    賀知章在後世可要比大歷十才子的錢起有名得多,哪個讀過書的,不知道賀知章的《詠柳》與《回鄉偶書》?葉暢知道此時賀知章已經年過八旬,甚至知道他的壽命不久矣,因此並不知道自己才進長安城,就會遇到他!

    覃勤壽沒有給他太多發呆的時間,緊接著又介紹另一位:“此乃金吾長史張公諱旭,字伯高。”

    葉暢的嘴巴頓時張得更大,開始可以放進一枚雞蛋,現在就能放進一個拳頭了。

    張旭在華夏史上的地位,怕是比賀知章還高,他不僅是極出色的詩人,著有《山行留客》這般詩句,更重要的是他的書法。草聖張旭,詩仙李白,再加上善舞劍器的將軍裴旻並稱三絕。見到賀知章,已經讓葉暢驚喜,一起見到張旭,則更是喜上添喜了。

    他心中一動,想到在風陵渡時聽說李白也已經入長安,便轉向跟在張旭身邊之人。不待他問,覃勤壽又介紹道:“此乃顏公諱真卿,字清臣,本年制舉博學文詞秀逸科及第,如今正隨著張公習書藝。”

    又是一位華夏文化史上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過到這個時候,葉暢都有些麻木了:這原本就是一個群星璀燦的時代,長安又是帝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此遇上他們,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雖然有遇到歷史名人的心理準備,可是葉暢此時此際,也只能用再普通不過的方法來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敬意。

    “這一位……”覃勤壽再介紹到那個誤認葉暢為龍陽之癖者時,頓了一頓,他也是初臨長安,雖然呆的時間比葉暢久,卻不認識此人。

    “某姓焦,單名遂,布衣酒狂耳。”焦遂不待他介紹,自己先說道。

    “啊……”

    這一位名聲雖不像前三位那般響亮,但也不是全然無名,至少葉暢就記得,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最後一位,就是他。葉暢心中一動,正想著要不要將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抄出來,想到此時杜甫早已出生,沒準也呆在長安城中,便改了主意。

    抄沒有關係,可若是被正主兒抓著,那就丟人現眼了。

    “給我寫幾個字,就寫幾個字,小友,十一郎,求你了!”張旭此時抓耳撓腮,開口便道。

    葉暢抿了一下嘴:“如何敢在魯班門前弄大斧?”

    “你之字,一般。但那字形字體,卻是前所未見,別出心裁——聽覃郎君說你曾有遇仙之事,想必這字體乃是仙家字體?”

    “這個……”對於遇仙之事,葉暢自己是絕對不承認的,他來之前,葉淡也曾反復叮囑,遇仙之事,操持不好,便是禍端。但他也無法否認,否則他的許多本領就沒有辦法解釋,因此他便胡亂說道:“某曾於山中一夢,夢中得見其詩其字,某只得其形,未得其真。”

    “已經很好了,再寫幾個給我瞅吧。”

    覃勤壽示意小二拿來紙筆,葉暢提筆待寫,看到旁邊的顏真卿,心中忽然一動,捉狹之心起,便按著顏體,寫了“班門弄斧”四個字出來。

    “咦?清臣,你看,倒有幾分像你之字!”張旭見後道。

    此時顏真卿尚在向他學字,顏體也尚未大成,因此顏真卿看了這四字之後,也頓時抓耳撓腮起來:雖然葉暢所書帶著很重的匠氣,遠不能算是書法大家,但這四字的形體,卻對顏真卿能有極大的啟發之功!

    寫完這四字,葉暢便擱下筆,拱手道:“小子駑鈍,夢中之事已經記不真切,諸公還是放過小子吧。”

    見他這模樣,張旭與顏真卿去琢磨那四個字去了,賀知章則有些失望:“莫非那兩首詩,亦是夢中聽人所做?”

    葉暢微微笑道:“正是。”

    “可還有它詩否?”

    這個問題,葉暢沒有急著回應,此時院子裡伙計燒的水已經開了,葉暢讓覃勤壽拿來乾淨杯子,然後從隨身攜帶的包裡取出些茶葉,將之一一放入杯中。那茶葉一取出來,便有一股幽香撲鼻而來,賀知章嗅到後“咦”了一聲:“可是茶餅?”

    此時飲茶,尚是用煎茶之法,過程繁瑣,而且講究頗多,茶中添加薑、蔥、鹽等,更是讓茶味百雜。葉暢吃過兩次,雖然承認這別有風味,卻終究是不慣。而且此時的茶餅,多是用蒸汽殺青,壓製成餅,飲用時再碾成碎末,遠不如炒茶殺青能保留茶味。

    更別提粉末狀的茶也失去了饒茶中觀看茶葉被沸水浸泡後舒展沉浮的趣味了。

    “不是茶餅,某採於覆釜山藥王觀,自製而成,只能說別有風味。”葉暢為眾人沖好水,賀知章見隨著沸水倒入,茶香四溢,茶葉舒展,“咦”了一聲:“倒真是別有趣味……好茶!”

    “請。”葉暢伸手道。

    若是正經茶會,那麼還有一套繁瑣勸茶儀式,但葉暢不通茶道,只知道好茶已泡,大夥同飲。賀知章卻覺得,他這一簡單的一個“請”字,更合乎道家“無為”與“自然”之意。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4 AM

第38章 冤頭債主問何誰


    端起茶碗,還沒有飲到,那股茶香就已經沁入肺腑,讓人忍不住深深呼吸。賀知章已經是年過八旬,呼吸系統原是有種種問題,被這熱汽一沖,竟然通暢了不少。

    “好茶!”

    賀知章飲都未飲,便脫口讚歎,然後他才小啜一口。

    與此時茶中添加各種調味料的主流做法不同,葉暢烹的茶,完全純正茶味。茶水入口,先苦而後甘,先澀而後甜,那味道對於大早就飲酒,有些熏熏然的賀知章來說,實在是無上美味。

    賀知章年邁,原本是有些昏昏沉沉打瞌睡的,但被這茶意一激,精神頓時一振,因此他又忍不住稱了一聲“好茶”!

    短短片刻之間,他連稱三聲好茶,旁邊的焦遂見了,也不禁端起碗來小飲一口。方才他說得口飛橫沫,又偷喝了不少酒,口中正渴,這茶水一入嘴,頓時滋潤唇舌,讓他咂了咂嘴,又喝了第二口,然後點頭道:“果然好茶!”

    葉暢笑瞇瞇地道:“夢中之時,尚聞得那位道人吟誦飲茶歌,某愚鈍不堪,唯記其中小半: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聽得他一開口念飲茶歌,賀知章歡喜得抓耳撓腮,手舞足蹈,待聽得三碗“唯有文字五千卷”時,那邊的顏真卿也不禁轉頭來望。到“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時,賀知章忍不住便叫:“停,停!”

    葉暢卻未停,直至七碗念畢,賀知章搥胸頓足:“方才讓你停的,此詩不該對我念……非也,非也,此詩當候李太白來時再念!”

    說到這裡,賀知章又道:“意猶未盡,意猶未盡,後面呢?”

    葉暢很想說後面太監了,他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道:“蓬萊山,在何處?四明客,乘此清風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

    此句一完,賀知章原本表情豐富的臉上,突然間僵住,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一把抓著葉暢的胳膊:“小友,小友,原來我賀知章知己,竟在於此!”

    “這個,賀公,某乃山野村夫,這飲茶歌原是夢中聽那道人所為,賀公何出此言?”

    顏真卿此時也動容,聽得葉暢之語,他插嘴道:“葉十一郎有所不知,賀公如今自號四明狂客,那飲茶歌中卻是有賀公之號!無怪賀公心向神仙之道,原是神仙中人啊!”

    葉暢暗道了一聲慚愧,他當然知道賀知章自號四明狂客的事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故意將此詩原作者盧仝自稱的“玉川子”改成了“四明客”。這一改動,賀知章必受觸動,也算是他的一項取巧。

    至於最後點睛之句,此時仍值大唐極盛之時,雖然各地已經有不少隱患,就連大唐統治中心的關中,他一路行來,也看到土地荒蕪之象,可在賀知章看來,未免有些聳人聽聞。

    賀知章得此好詩,也不再糾纏他,端杯飲茶,葉暢又為他加了一回水。直到這個時候,張旭再度從那四個字的揣摩中出來:“還有,還有什麼字?”

    “先飲茶吧,字卻是不急,若是錯過這好茶,伯高你這一世都要後悔!”知道他完全沒有注意方才的對話,賀知章先勸道。

    張旭大喝了一口,初時他並沒有太在意,但一口茶下肚之後,他便驚訝地道:“這是什麼味……再給我一杯來!”

    葉暢笑著為他續水,這一次張旭喝得細緻得多了,喝完之後,還咂了咂嘴,仔細品嚐其味,然後嘆道:“這茶暗合書藝之道,讓我想想……”

    他正待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旁邊同樣喝了一口茶的顏真卿已經將那《飲茶歌》念了出來。

    顏真卿記憶極佳,葉暢只是念了一遍,他轉念出來,一字不錯。更重要的是,葉暢只是念詩,顏真卿卻是吟詩,兩者不可同日而語。葉暢心中明白,此時詩往往都是唱出來的,象顏真卿這般吟,也是一種技巧,絕對不是他這樣才惡補了一段時間韻律的人能比得上。

    “好,好!賀翁,果然連天上仙人都知你名啊,哈哈!”張旭聽完之後大喜,將帽子也脫了,大叫道:“筆來,紙來!”

    覃勤壽是個眼色好的,頓時呈上紙筆,張旭便當著眾人的面,在樹蔭下的小幾下揮毫潑墨,轉眼功夫,那首飲茶歌便已經化成狂龍瘋電,出現在宣紙之上。

    “好,好,伯高,這副字寫得好!”賀知章讚道。

    張旭回手捋鬚,卻忘了手中尚有毛筆,頓時弄了自己一身墨跡淋漓,他也不著惱,只是點頭大笑,笑聲甚為暢快。

    葉暢此時已經悄然無聲地出現在那副字邊上,小心翼翼將字護住,然後向著張旭行禮:“某謝過張公賜字!”

    “咦?”張旭愣住了。

    賀知章同樣愣了一下,然後大笑:“好,你這小友,是個趣人!”

    他性子灑脫,最不拘禮,葉暢這般“巧取豪奪”,看上去是佔便宜,但背後何償不是一種瀟灑!

    張旭看了几上的字一眼,又看了看葉暢:“便贈與小友吧,今日先見小友兩種字體,又聞小友之詩,老夫有茅塞頓開之感,可惜,可惜,還是少了些……”

    話說到這,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書藝之中去了。葉暢等那字乾了,喜滋滋地將之捲起:這可是傳家寶級別的好東西,甚至用不了幾百年,僅是幾十年後,這字便可價值千金,那個時候自己不必再勞神勞心,只要賣一幅字,便可以吃用十年了。

    想到這,他打定主意,這些時日,定然要從張旭那邊多騙一些真跡來。

    “張公不必著急,這幾日我再想想,或者還能想出一些來。”葉暢假心假意地道:“我夢中見過的字體,可不只這兩三種。”

    原本就不只這兩三種,蘇黃米蔡趙,再加上一個難得糊塗的鄭板橋,他們的字跡葉暢都曾經臨摹過。寫給張旭看又不要盡得其神,只要能寫出其形,略帶一分神韻,張旭這位書法大宗師自然會去揣摩去完善。就算張旭老了做不到,他邊上還有一位顏真卿……顏真卿如今可是正值壯年,值得長期投資啊。

    葉暢熾熱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顏真卿,看得顏真卿心中發麻,想起焦遂說此人有龍陽之好,當下不動聲色地移離了幾步。

    “啊,快想,快想!”張旭聽得他還有幾種字體沒記起來,頓時又高興了。

    “如今某尚有正事,怕是暫時無暇​​了。”葉暢嘆了口氣:“覃兄,某兄長靈柩,被安置在何處,他又是如何與人起了衝突,乃至送了性命?”

    聽得這一句話,賀知章與張旭神色都嚴肅起來。

    兄弟之情,亦是人倫之一,兄友弟悌,自然值得讚揚,而且干係到葉暢兄長之死,更是讓他們無法打擾。

    葉暢這個時候便有些給賀知章、張旭下套,張旭的性子,他了解得不多,但賀知章的性格,他卻是早從後人的分析中得知一二。此人最是愛才,喜歡獎掖後進,且不說自己方才那飲茶歌裡不著痕跡地拍了他的馬屁,單單是自己留給他的印象,他也不會坐視。

    葉曙死在長安,所得罪之人必定是有身份的,葉暢若不找到些靠山,只怕他也要受到連累,更別提替兄長復仇了。

    覃勤壽神情就有些尷尬,眾人當中,他最了解葉暢,也最清楚葉暢現在的打算。不過覃勤壽請賀、張二人來,本意是推廣折扇,實在不欲橫生枝節。因此他猶豫了一會兒,這才緩緩道:“令兄之事,十一郎還是要忍一忍的好,令兄已經令僕甚為遺憾,若十一郎再出什麼事情,僕唯有自盡謝罪了。”

    “覃兄只管放心,某絕不會衝動。但是某雖過繼給三支,與二支的兄長實際上卻是骨肉至親,至親之仇不能報倒還罷了,可若連仇人是誰都不聞不問,未免不合孝悌之道。”葉暢說話時語氣甚為平和,但目光卻異常堅定:“無論是哪位大人物,皇親國戚也好,宰相將軍也好,總得讓某知道,兄長是如何死的!”

    這話說出,覃勤壽就沒有再退的餘地了。他頓了一下,然後吐出一個詞:“咸宜公主駙馬。”

    葉暢並不知道這個咸宜公主駙馬是什麼人物,但是賀知章與張旭卻是知道,賀知章神情頓時凝重起來,而張旭更是眉頭緊皺。

    葉暢在注意二人的神情,發覺這二人都露出難色,頓時明白,咸宜公主只怕不是什麼不得寵的公主,而是當今皇帝李隆基的愛女,而那位駙馬,只怕也得李隆基喜愛。

    “他一個駙馬,為何要難為我兄長,一個輪番上役的平民百姓?”葉暢又問道。

    “也不能說是咸宜公主駙馬,只是他​​家中的一個管事,名為楊富的。”覃勤壽道:“只不過這個楊富隨駙馬多年,慣會揣摩駙馬之意,被視為駙馬心腹。背後是不是得駙馬授意,誰也不知曉。”

    “事情經過?”葉暢又問。

    事情的經過有些蹊蹺,葉曙那日輪休,便想著去逛逛東西二市,準備回去時帶些長安城中的風物。但是在東市便與駙馬府的管事楊富發生衝突,楊富說他偷了駙馬府之物,逼問來歷,結果葉曙矢口否認,雙方爭執之中,​​楊富將葉曙打死。

    “某兄長安貧樂道,絕非竊賊之輩。”葉暢見賀知章與張旭臉色又變了變,當下起身向二人一揖:“今日之事,二公聽得耳中,卻請勿記在心上。”

    “這個……你待如何?”賀知章沉吟了一會兒問道。

    “家兄含冤而死,已是不平之至,某如何能讓他身後再背竊賊之名?”葉暢道:“此事既然是在東市鬧市中所發生,必然有不少目擊之人,某不敢與公主駙馬為仇,唯有探訪目擊,替兄長洗去污名罷了。”

    眾人都是苦笑。

    他若是能替葉曙洗去污名,那就意味著駙馬府管事楊富濫殺無辜的罪名成立,那時葉暢就算不說,總有人會捅上去,咸宜公主與駙馬一個管教不嚴的罪名總是有的。

    “葉十一,你可知道這位咸宜公主是何人?”張旭嘆了口氣道。

    “不知,只知是位公主。”

    “她乃故貞順皇后之女,當初封為公主之時,陛下實封一千戶,較之一般公主五百戶整整多出一倍!開元二十六年時,陛下親臨公主宅,恩寵遠過其餘公主,便是諸王,亦有所不及!”

    葉暢不為所動,神情仍然平靜,看得顏真卿眼露敬佩之情。

    “駙馬楊洄,亦是皇親出身,其母乃中宗長寧公主,其父乃觀國公,他自己如今為衛尉卿。”張旭又道。

    葉暢依然滿臉平靜,張旭又嘆了口氣,而那邊的顏真卿忍不住道:“坊間相傳,廢太子之事,便是楊洄於其中出力!”

    他說這話時,聲音壓得極低,饒是如此,賀知章與張旭仍然以目瞪之,彷彿在責怪他不該提及此事。

    葉暢臉上的表情終於動了,但不是驚懼,而是一笑。

    “某一介布衣,平民百姓,便不是公主駙馬,只是一縣令,其權勢便足以令某屈服。但某還是那句話,兄長橫禍而死已經是極不幸,若令其還背負污名於九泉之下,非某所能容忍。二公只管放心,某只求正名,若是一日兩日不成,那便一年兩年,若是一年兩年不成,那便十年二十年。兄長雖逝,家中尚有幼侄,某便是為了保全兄長骨肉,也該善保自身。”葉暢又道:“諸公勿慮,某當留有用之身也。”

    他說得極為正式,不是那種普通閒聊的口氣,顏真卿性子也是這般堅韌,聽了之後拱手行禮:“十一郎放心,有賀公、張公在,必保你在長安平安。”

    賀知章與張旭微微點頭,如果葉暢不是去主動招惹咸宜公主駙馬,只是暗中調查真相而不急著聲張出來,那麼他們還是有把握護住葉暢的。

    葉暢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向著眾人道謝,至於他內心中是如何想的,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5 AM

第39章 青蚨銅錢穿玄機


    青龍寺所在新昌坊,便在宣平坊之東,離得覃家的鋪子也不遠。

    葉暢穿著覃勤壽給他準備好了的衰服,在棺木前拜了三拜,然後慢慢退回。

    在他之後,覃勤壽也上了一柱香,做了一個揖。和尚善直則在棺前默默念叨,葉暢有些懷疑,他究竟能不能念出一套完整的經來。

    “天氣太熱,遺骸難保,還是火化之後,我再帶回去。”葉暢向覃勤壽道:“火化事宜,亦須麻煩覃兄。”

    “不麻煩,不麻煩。”覃勤壽連聲道。

    火化遺骸,雖非唐人傳統,卻是此時的無奈之舉。雖然覃勤壽與青龍寺裡的和尚都已經採用了措施,可是葉暢還是嗅到了淡淡的臭味。

    覃勤壽此時心中對葉暢更是欽佩,一來便折服了賀知章與張旭,而且方才葉暢與賀、張分手之時,並未求他二人幫助自己對付那位咸宜公主,而是求他們代為推廣折扇——葉暢自己說是“受覃兄恩惠,不可不報之”。

    這讓賀知章與張旭甚為感嘆,因為咸宜公主身份,他們二人不可能聽得一面之辭就去幫葉暢與之相鬥,但推廣一下折扇,卻是舉手之勞了。

    “十一郎還有什麼打算?”覃勤壽又問道。

    “打算?”葉暢微微瞇了瞇眼睛。

    他記憶中與葉曙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這個懦弱平凡的男子,卻讓他感覺到兄長的關愛。而且嫂子待他當真是極為真摯,侄兒侄女又極是親近他,這樣的親情,不可以不報。他向來就是這樣,別人以七分真心待他,他便能以十分真情回報,但別人若是以三分惡意待之,那麼回復的也必然是五分仇恨了。

    因此,他雖然承諾賀知章與張旭,不會硬來,但也不意味著他此次進入長安,裝了兄長骨灰就走。

    總得留下什麼,比如說耳目眼線之類,盯著那位咸宜公主駙馬。若是有機會,那個直接導致葉曙死亡的楊富,定是要與之打個交道,能除去最好,除不去也要想法子從他嘴中得知,與葉曙起衝突的真相。

    “我既來長安,便不急著回去,方才已經寫了書信,覃兄若是有便,遣人替我送回修武家中。”葉暢道:“我在長安,多則會留半年,少亦要呆三個月吧。”

    如今正是六月初,他要呆三個月,也就是秋收之後返回。覃勤壽道:“長安客棧極貴,十一郎不妨搬到我這邊來住,我這邊有處院子,倒還算清靜。”

    “再說,再說,倒是我若手頭緊,少不得要叨嘮覃兄。”葉暢笑道:“還有,折扇推廣事宜,我倒是有一個打算……先要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覃勤壽有些訝然。

    葉暢出了寺廟,到了大門前,徑直向著一隅行去。在那邊兩個無賴正蹲著說話,見葉暢迎面而來,便都抬臉看他。葉暢對其中一人道:“有勞,去將蕭五郎請來,某要見他。”

    “你說請就請,你以為你是誰?”那無賴昂首不屑地道。

    葉暢盯著他:“那麼,開門,放和尚了!”

    他一邊說,一邊向旁閃開,然後就見善直張牙舞爪撲了過來,一把將那兩個無賴抓起,然後扔了出去:“敬酒不吃吃罰酒,還不去,莫非是要討打不成?”

    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兩無賴不將葉暢放在眼中,卻對善直甚是服氣,畢竟善直可是在巷子裡一個打翻了他們七八人的。二人跳了起來,對望一眼,其中一人轉身便跑,另一人避得遠遠的,仍然盯著這邊。

    葉暢又轉向另一邊的兩個胡人,兩胡人目露凶光,盯著他絲毫不退讓。

    葉暢不明白這些胡人為何死盯著自己不放,他要做一些事情,被人盯著實在不方便,得想個法子將這些胡人驅走才行。

    想到這裡,他慢慢向著胡人走過去。

    而胡人則開始握住腰間的刀。

    “葉郎君!”善直這個時候過來,將他擋在身後。與那些地痞無賴並無殺心不同,這兩個胡人,分明是有殺葉暢之心!

    葉暢也感覺到這一點,他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驗證這個猜測,因此退了兩步:“回廟裡。”

    “這都是些什麼人?”跟著出來的覃勤壽見到這一幕問道。

    “惹來的一些麻煩。”葉暢將經過約略說​​了一遍:“那伙無賴尋我麻煩倒是情有可原,但這些胡人一直盯著我,向我挑釁,實在讓人摸不清頭腦——覃兄能查一下他們的底細麼?”

    “唔,我讓人打聽打聽。”覃勤壽有些無語,葉暢來長安才一天功夫,就又折騰出事來,想到葉暢在家鄉修武的經歷,他甚至有些懷疑,這人是不是走到哪仇恨就吸引到哪。

    葉暢也很委屈,哪知道會有這麼多事情,像這夥胡人,還有那位咸宜公主,在他看來都是與他沒有半點相干的,結果還不是禍從天降。

    沒有多久,蕭白朗便出現在青龍寺外。葉暢點了他的名,他若不來,那就是弱了氣勢,像他這樣的市井無賴,輸人不輸陣,無論如何都要來的。不過他帶來的人足有二十多個,這一次膽氣就有些壯了,見著葉暢,一臉不耐煩地道:“喚爺來有何事!”

    “和尚,二十多個人你打得過麼?”葉暢向善直問道。

    “若是軍陣之中,二​​十多個人我打不過,但這些土雞瓦狗,若許我下重手,一盞茶功夫可以殺盡。”和尚實話實說。

    就是知道和尚說話直率,葉暢才如此相問,當下又道:“這土雞瓦狗,也敢在你面前稱爺,你說當如何去做?”

    那邊蕭白朗頓時慌了,可當著這麼多人,他又不好縮回去,也有不怕死上回沒有捱過打的,頓時就大怒罵了起來。

    和尚皺眉深思,過了會兒,合什道:“師傅曾說,施主便是爺,這位蕭施主在和尚面前稱爺,並無大礙。”

    “啊……豬隊友?”在無賴們的暴笑中,葉暢只能於心裡罵和尚了。

    他的計劃,是需要懾服這些長安城中的無賴,他們是地頭蛇,有了他們去打探消息什麼的就都方便了。但他如今無權無財,能懾服他們只能依靠和尚的武力,現在和尚卻沒有配合好,他便只有另闢蹊徑了。

    “蕭五郎,我看你好鬥雞,是個喜歡賭的,對不對?”葉暢問道。

    “那又如何?”

    “今日我便與你賭一場,我輸了,一切由你,你便是要我與和尚光著膀子向你負荊請罪也行。但若是我勝了,別的事情不說,咱們此前的過節,一筆勾銷如何?”

    蕭白朗看著葉暢,心裡打著轉兒:真若打起來,和尚的武力確實非他們所能敵的,而此人提出用賭一場來解決恩怨的建議,倒可以聽聽。若是自己勝了,自然好說,若是自己輸了的話,那麼認不認賬到時再議就是。

    “我不佔你便宜,若是你勝了,我和兄弟們便都由著你了。”他大聲道:“但怎麼個賭法?擲骰子,還是鬥雞?”

    “擲骰子鬥雞都極易作弊,便是分了勝負,也容易出紛爭。不如這樣,你們這邊哪些弟兄身上帶了開元通寶?”

    那些無賴們在蕭白朗示意下,一個個掏出身上帶的制錢,你三枚我五枚的,倒也湊出一把來。葉暢接過錢,一共是二十一枚,葉暢在手中掂了掂,然後將錢往地上一攤。

    二十一枚錢散落開來。

    “怎麼,比字麼?”蕭白朗盯著他道。

    “不是,你看,這二十一枚錢都是你的弟兄拿出來的,你數數,沒錯吧?咱們來看看誰更有本事,很簡單,咱們二人輪流從這些錢裡取錢,每次可以取一至三枚,誰拿到最後一枚錢便是輸——你瞧如何?”

    蕭白朗聽得這個賭法,倒是新奇,他轉了轉眼:“誰先取?”

    “規矩是我提的,自然是你先取。”葉暢道。

    蕭白朗看著地面上的二十一枚錢,沒有急著去取,又問了一遍規則,然後皺著眉苦苦思忖起來。想了好一會兒,都沒弄明白其間的關鍵,眼前這小子這麼信心滿滿,他究竟哪來的把握?

    有心不賭,可是話已經說出來了,而且不賭的話,便要用打鬥來解決矛盾,想到善直的戰鬥力,蕭白郎決定,還是先賭一場再說。

    “我先取了。”他先是拿了三枚銅錢,但想一想,又還回兩枚,只拿了一枚:“一!”

    剩餘二十枚,葉暢笑了一下,隨意伸手,一把就拿走了三枚。蕭白朗琢磨了好一會兒,便也跟著拿走了三枚,這樣在二人面前,就還剩餘十四枚。葉暢這一次卻只取了一枚,蕭白朗心中算了算,還剩餘十三枚,他覺著似乎有些不對,依然是跟著葉暢,又取了一枚。

    十二枚銅錢,葉暢便再取三枚,蕭白朗同樣跟了三枚,葉暢又取一枚,這樣兩人面前就只剩餘五枚了。蕭白郎見此情形,頓時愣住,心裡飛快地計算起來。

    若他再取一枚,剩餘四枚的情形下,葉暢肯定取三枚,最後一枚便留給他。而他取兩枚,葉暢也取兩枚,同樣最後一枚留給他,他取三枚的話,葉暢便只取一枚……總之,無論他取幾枚,最後一枚都是他的!

    他盯著地上的銅錢,心裡琢磨,自己怎麼就會輸呢?

    不僅是他看出勝負了,那些無賴中也有人瞧出,頓時有人嚷了起來:“不算,不算,五哥尚不熟悉規則,這個不算!”

    葉暢很痛快地道:“不算就不算,咱們再來!”

    蕭白朗此時對這個賭法的興趣,甚至超過了對葉暢的仇視,他腦子相當靈光,覺得這賭法背後,似乎有著某種玄機,若是能弄明白,他只用這賭法去與人對賭,便可不知贏多少錢來!加上葉暢又這麼大方,允許重來,他當然樂得奉陪,當下便道:“這次你先,我不佔你便宜!”

    葉暢嘿然一笑:“好個不佔便宜!”

    蕭白朗老臉微紅,不過眼睛卻緊緊盯著葉暢的手,只見葉暢從二十一枚銅錢中隨意取出了兩枚。

    蕭白朗想了一會兒,便也從中取出兩枚,他是打定主意,葉暢怎麼做,他便同樣怎麼做。

    葉暢一笑,便取了三枚,蕭白朗跟著取了三枚,這樣兩人面前,就剩餘十一枚銅前。葉暢再取兩枚,剩餘九枚,蕭白朗也抓了兩枚在手,心中一算,剩餘七枚的情形之下,葉暢只要再取兩枚,那麼他便又限入五枚的死節之中。他心中一急,伸手便又抓了一枚。

    葉暢也又取一枚,擺在蕭白朗面前的,仍然是五枚。接下來蕭白朗無論取幾枚,最後一枚都會落入他的手中。

    “這……這……”

    “蕭五郎,要不要再來,這次還是你先取?”葉暢笑問道。

    “來!無論勝負,咱們舊怨都一筆勾銷就是!”蕭白朗叫道。

    結果自然是蕭白朗又輸了,哪怕他按照葉暢方才的模式先取兩枚,最終卻又是對著五枚銅錢發愁。葉暢又建議他多添些銅錢,兩人繼續,連接著九回,蕭白朗都是大輸特輸。

    蕭白朗面皮再厚,這個時候也無顏繼續了,他站起身,只覺得腦子裡面仍然是無數銅錢在轉悠。向葉暢拱了拱手,蕭白朗轉身欲去,葉暢在後邊慢悠悠地道:“蕭五郎,還記得昨日我曾說過的麼,我胸中有的是有趣的嬉戲,鬥雞鬥狗與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看你倒是個爽利漢子,咱們又不打不相識,若你有意,不妨再來尋我。”

    蕭白朗面無表情,轉身便走。葉暢笑瞇瞇地看著他的背影,那群無賴迎上他,低聲問了一句“就這般做罷”,蕭白朗只是擺了擺手,然後帶著眾人真離開了。

    葉暢仍然沒有說話,回過頭來,發覺和尚正抓著一把石頭,左邊發一個右邊發一個地在琢磨著門道,葉暢想到方才他拖了後腿,忍不住過去踢了他一腳:“和尚,你這輩子,也琢磨不出這裡面的門道!”

    “為何?”

    “人家張公可以看著公孫大娘的劍器舞,便悟出書法,賈家小兒憑著鬥雞,便能出入宮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機緣,機緣巧合,便是天授,天授不取便會錯過機緣。和尚你麼,沒有這方面的機緣啊。”

    他話說到這,那邊蕭白朗身體一顫然後轉身。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6 AM

第40章 右軍扇搖風潮起


    賈昌以鬥雞之法獲大唐天之寵,這事情對長安城的有志無賴們可都是一個極大觸動!

    憑什麼賈家小兒能做到的事情,他們做不到?憑什麼賈家小兒能有的地位,他們沒有?

    特別是蕭白朗這般從外地來長安打拼的,更是對這種機會覺得不爽:賈昌小兒有什麼本領,不就是有個京城的戶籍麼,若是自己早些落戶京城,哪有他的機會!

    由此可知,京城戶籍之重要,實在是自古便為人所知的。

    蕭白朗絕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想到自己可能憑著葉暢的一個主意,能如賈昌般進入當今天子的聖視之中,從此平步青雲,為了這個機緣,什麼面子都滾他娘的一邊兒去!

    “葉郎君,小人市井之徒,不通禮儀,不識進退,多有得罪,還請葉郎君恕罪!”他走了回來,便向葉暢長揖行禮。

    葉暢笑瞇瞇地看著他,這神情落在善直眼中,善直便忍不住向邊上移了些。他現在對葉暢比較熟悉,自然知道葉暢露出這樣的神情,多半又是在算計人了。

    “就只有你一人?”葉暢道:“這個機緣,你只一人獨占?”

    蕭白朗愣了愣神,頓時回頭向著同伴道:“諸位兄弟,還不向葉郎君賠罪!”

    他這個事主都如此了,其餘人又會如何,大多數要麼抱拳要麼拱手,兩三個機靈的也學蕭白朗一般長揖。一時之間,葉暢周圍全是“恕罪”、“寬宥”的聲音。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了,諸位今日來這裡,我便領著諸位來耍子。”葉暢向覃勤壽拱手:“煩勞覃兄,給我治上三桌酒菜,待午後我與這些兄弟們痛飲。我兄長新逝,雖然不宜飲酒,到時便請蕭五郎替我敬諸位兄弟了。”

    蕭白朗沒有弄明白葉暢究竟是何種打算,便含糊地應了一聲。他腦子裡還在想方才葉暢玩的賭局,在想葉暢所說的機緣。

    “蕭五郎,哪兒有空地?”葉暢拉著他在旁:“要長三十三丈以上,寬二十五丈以上。”

    “青龍寺後邊便有這樣一塊空地,只是臨街,到了宵禁時分便呆不得了。”蕭五郎道。

    “那好,你打過馬球麼?”

    “某騎術不精,雖是喜好馬球,卻未曾打過。”

    “蹴鞠呢?”

    “那是自然,我與諸兄弟乃是保寧坊蹴鞠第一!”

    葉暢聽了之後笑了,他們有一定的功底,那就更好。

    “我有一個玩法,將馬球與蹴鞠合在一處……”葉暢細細說了一下足球比賽的規則,大唐既然極流行馬球與蹴鞠,那麼毫無疑問,足球也將極大地盛行。蕭白朗之輩無賴子,定然會喜歡上這種對抗性強、觀賞性也強的比賽。

    果然,聽得葉暢的介紹,蕭白朗連連撫掌稱是,在葉暢說完之後,他再看葉暢的神情,就極是不同。

    這個外地來的葉郎君,心中的花樣果然是層出不窮!方才那銅錢戲,他百玩百勝不說,現在這個足球戲,將很快在長安城中掀起風潮!

    像蕭白朗這樣久處市井中的人,完全能體會到足球戲的魅力:長安城中喜歡馬球、蹴鞠的,幾乎全部會將興趣轉到規則更簡單、玩耍的要求更低、比賽的組織更容易的足球戲上來!

    “此事操持得好,日後蕭五郎你的富貴,盡可憑恃於此。不僅是你,便是你身邊的這些兄弟,以此衣食無憂富足一世也毫無問題。”​​葉暢笑瞇瞇地道: “但此事簡單,模仿者必眾,所以我們必須搶先一步。若是蕭五郎你覺得此事還可操持,便找三十六人,分為兩隊,由我訓練五日,然後開始準備組織比賽。”

    他二人在一邊細談,旁人是聽不到的,只是看到蕭白朗的臉色忽明忽暗,目光裡一會兒是狂喜,一會兒是疑惑。

    這是天降餡餅啊!

    從馬球、蹴鞠到足球戲,只是一個念頭轉變罷了,馬球因為需要馬、甲,非富貴之家不可玩耍,蹴鞠的表演性大於競技性,雖然廣受歡迎,可實際上能上場玩的人不多,參與性遠不如足球戲這般方便。

    馬球、蹴鞠背後的利益,蕭白朗一清二楚,因此,他對葉暢提出的這個新的娛樂怦然心動,在那一刻,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自己甩開葉暢,獨自來運作此事。

    但與葉暢目光相對,想到葉暢層出不窮的手段,蕭白朗頓時熄了這種心思。

    安知葉暢還有沒有藏著後手,就像方才銅錢戲一般。

    “葉……葉郎君要我等做什麼?”蕭白郎心中掙扎許久,終於開口問道。

    “一件事情,極是簡單,我想知道我兄長與咸宜公主府管事楊富衝突的真相。”葉暢平靜地道:“此事須得你們這些熟悉長安市井的人出面打探,只是探探消息,並無太大風險。”

    “只是如此?”

    “自然,若非如此,安有其餘?”葉暢笑瞇瞇地道,然後還補充了一句:“若是不信,你看我的眼神,目乃心之窗,若我心術不正,眼神亦必不正,我這麼清澈的眼神,難道還會說謊?”

    “呃……你當我傻麼?”蕭白朗很想反駁一句,但願面對葉暢那種笑容,他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自從相遇之後,除了剛開始自己揍了他一拳外,此後便一直是被此人牽著鼻子走,葉暢確實可以當他是傻子來耍啊。

    “那便依你,還需做什麼?”

    “你召來的人,全部都應該是有些蹴鞠功底的,然後,你遣人去取這些物品來,有什麼支出,你不願意掏錢,只管來找我就是。”葉暢又道。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蕭白朗聞言點頭,然後便喚人來叫人去拿東西,什麼石灰、木條、漁網之類的,還要找個木匠。吩咐完之後,蕭白朗才醒悟過來:自己怎麼就聽了葉暢的支使!

    這廝話語當中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便依言行事,看起來,是個發號施令慣了的人物……這樣的一個人物,莫非是山東的那些世家大族嫡系子弟?

    雖然經過數位天子壓制,山東的世家大族實力銳減,但現在仍然算是高門大戶,便是李唐皇室,也常與之聯姻。但是這些有名的世家大族中,可沒有一家是姓葉的。

    “這廝的底細,還得再打探。”蕭白朗心中暗想。

    旁邊的覃勤壽見葉暢這般支使蕭白朗,心裡老大的不自在,葉暢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一般,笑著又回頭道:“此事也與覃兄的折扇買賣有關,覃兄這折扇可有名字?”

    “什麼名字?”

    “像酒有劍南春、三勒漿、龍膏酒一般,這折扇也該有名,比如說覃木匠之類的,這樣好與一般貨色區別出來。”

    “覃木匠……不可,這個名字太怪了,我們覃家雖然經營木竹,卻不是木匠,不如……不如十一郎給我們取一個好聽雅緻的?”

    “呃……”覃勤壽將事情又推還給葉暢,讓葉暢不由得撓了撓頭。

    取個品牌名稱,若能琅琅上口,必有益於產品的推廣。葉暢對此深知,他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方才與賀知章、張旭談折扇時,賀知章說的一個典故。據《晉書》所載,王羲之曾為一老婦於六角竹扇題扇,使其扇值由十二文漲至百文,得解一時之困。因此他笑道:“我有一個名字了,右軍扇,如何?”

    方才說這個典故時,覃勤壽也在場。他讀書不多,但王羲之這位大書法家還是知道的,聞言歡喜道:“好,再好不過了,我們覃家折扇,便是右軍扇了。”

    “還可以編個故事,便說那位老婦是覃氏某位先人,這扇上題字畫之風,自此傳承,到本代發揚光大。”葉暢又建議道。

    覃勤壽笑而不語,葉暢明白他的意思,亂認祖先可不是覃勤壽能做主的事情。葉暢便又回到正題:“五日之後,不就要來一場足球戲賽麼,此次足球戲賽,便稱為'右軍扇'杯,覃兄贊助一番如何?”

    “呃?”

    “這幾日把聲勢造出來……”葉暢拉著他又細細說,無非就是製造話題與懸念,通過種種炒作手段,將五日之後舉行的第一場足球戲賽傳播出去。到時來看熱鬧的人多了,覃家的折扇名聲自然就響!

    覃勤壽自己也熟諳經商之術,聽葉暢說了個大概,就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如同此前葉暢建議他贈送新科進士折扇一般,這都是此時絕妙的營銷之法。但在葉暢口中,彷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伎一樣,他信手拈來,隨意交給覃勤壽。

    “十一郎若是去經商,天下的商家只怕都得關門。”聽完之後,覃勤壽忍不住讚道。

    “錯了,我若是去經商,我就會讓天下的商家都有作不完的生意。”葉暢笑道:“一人獨肥,何如天下皆富?”

    “這是十一郎的志向?”

    “我未必會去經商,但若有機會,有能力,我覺得還是讓別的商家也生意興隆為好。闢如說,我若是經營……經營酒樓,便要連帶著讓與酒樓相關的產業都帶起來,種菜的、放牧的、燒陶瓷的,盡皆如此。”

    “也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不僅如此,錢是賺不完的,這塊餅可以做大,讓更多人都加入進來,這些人與我利益相同,目標相近,最後便都是我之臂助。”

    覃勤壽垂頭皺眉,細細思索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時,眼光中沒有訝然,盡是崇敬。

    “葉郎君……”

    “唔,還有何疑問麼?”

    “非是此事。”覃勤壽拱手道:“自與郎君結交以來,僕屢見郎君有妙手奇招,所受驚訝,比此前三十年都多。不過到方才,僕竟然發覺,郎君有何奇思妙想,僕竟然都不驚訝了。所剩餘者,唯有敬佩,真不愧是仙人曾指點過啊。”

    這種當面吹捧,饒是葉暢面皮修為驚人,這時也不禁赧然:“這個……啊哈哈,你也覺著足球戲可有作為?”

    “大有作為!”

    “若是覃兄覺得大有作為,那麼下一步就贊助聯賽吧,大唐足球聯賽……”葉暢很認真地道。

    他現在漸漸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在大唐的人生方向。

    若無意外,他在大唐尚有幾十年好活,十餘年後,大唐便會迎來由勝轉衰的關鍵變化,安史之亂席捲大唐北部,如今的太平盛世,轉眼間便會如烈火烹油一般沸反盈天!葉暢不希望自己要在逃命與奔波中渡過後半生,更不希望被胡虜或者官兵砍死仆倒在泥土之中。

    而且,他還有牽掛的人。

    想到自己離開修武已經有近半個月,而且還需得三五個月才能回去,葉暢便有些掛念著響兒、嫂子她們。所以,早些完成在長安的佈局,獲取目前自己最重要的東西,然後便回去與她們團聚,便是葉暢此時的心願。

    “葉郎君想要什麼,當初虹渠引水之事,你不居功,折扇之事,你也是不居功,現在這足球戲之事,你將那個蕭白朗推出來,自己仍然不居功……葉郎君,你究竟想要什麼?”覃勤壽又問道。

    “我現在便是居功又能如何?虹渠引水之事,便是報到朝廷,縣令也不過是以幾吊錢打發我了事,功勞還是縣令的。折扇之事我擔了一個發明的虛名,賺錢的可是覃兄你們覃家,或許還會惹來覃家某些人嫉恨,沒來由與覃兄當不成朋友。至於足球戲,我一時半會去哪兒尋幾十個能踢球的人來,便是請來了,又如何能保證沒有人來搗亂?”葉暢見覃勤壽連這樣的問題都問了出來,隱約猜到了他的心意,便坦率地將心中所想說與他聽:“我現在經營的,便是人脈。”

    “還請十一郎教我。”覃勤壽誠懇地道。

    “覃兄只是覃家諸多子弟中的一個,被派至修武,想必也是不得志的。但折扇之事成功之後,覃兄在覃家必然地位大漲,一年幾萬幾十萬貫的生意都由覃兄執掌,那麼到時我請覃兄贊助個百十貫,覃兄還會猶豫麼?”

    覃勤壽毫不猶豫搖頭:“便是如今,僕亦不會猶豫。”

    “那蕭五郎只是一坊市井無賴的頭目,在長安城中只能勉強算是城狐社鼠,但若是足球戲能成,那麼他地位會直追賈昌,那時我若有事尋他相助,他會不會鼎力相助?”

    “原來如此……”覃勤壽此時就完全明白葉暢的意思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6 AM

第41章 吾羞不屑與汝友


    顏真卿咂了咂嘴,將胡麻餅的餅屑從嘴角抹去。

    比起賀知章、張旭,他要清閒得多,因為他還在等候任命,現在賦閒於京城中。相得昨日在葉暢那邊看到的“班門弄斧”四個字,他就有些神不守舍:張旭只是覺得那字有些他的筆味在內,他自己卻覺得,那四字的字形,實在是畫在了自己的心坎之上。

    他並不知道,這就是後世鼎鼎大名的“顏體”,原本是他自己一手完善的字體。但他能體會到,葉暢的那四個字,得了這種字體的形,卻尚未得神,這種字體的神,彷彿在他的胸腔中跳躍,隨時可能飛出來。

    不過還不夠,只是四個字,遠遠不夠……今日總得想法子,讓那葉暢多寫幾字。

    想到這,顏真卿​​吩咐道:“去買些香燭紙錢,我去拜祭一個人。”

    “顏清臣,你這是去何處?”

    他才出門,便見到迎面數人過來,為首者面色靛藍,看不出年紀,見到他後遠遠地拱了拱手,向他打招呼。

    顏真卿認識他,乃是盧杞,緊接著,便看到盧杞之後所立之人,看身份地位,還在盧杞之上。

    盧杞此時尚年輕,性子也較急,與顏真卿打了聲招呼之後,回頭便道:“大郎,此人便是顏清臣。”

    被稱為大郎的人已至中年,神情略有些倨傲,頷首不為禮,對著顏真卿道:“原來你便是顏清臣……今日我欲於西市宴客,顏清臣可來作陪?”

    顏真卿沒有直接回應,而是拱手:“僕正有事,實是無暇分身。”

    “顏清臣,你可知這位是誰?當朝左相李公之子,如今任朝議大夫、太常丞的李公諱霅者是也!”

    左相即李適之,這個人便是李適之的兒子李霅。顏真卿有些訝然,他聽聞這位李霅甚是好客,因為李適之位高權重的緣故,眾人紛紛趨迎於他。只不過顏真卿與他交往得少,此次在長安並未去拜會。

    李適之與賀知章交情菲淺,二人都喜杯中之物,向來是酒友。張旭是賀知章親家,而顏真卿又跟著張旭學習書法。故此,從朝堂上的立場上來說,顏真卿與李霅應當比較親近。

    因此,顏真卿向李霅拱了拱手:“顏某眼拙,今日得見李大郎,實是快慰平生。大郎相邀,顏某原是不該不知進退,然則已經約好要去拜訪客人,只能向大郎告罪?”

    “什麼客人這般要緊,連大郎的宴都不去赴?”盧杞不滿地道。

    顏真卿看了盧杞一眼,心中頗有些不恥。

    盧杞祖父曾任宰相,父親盧奕如今是鄠縣令,因為離著長安近,盧杞時常在長安淹留,而不是隨父親上任。他如今尚年幼,才十六七歲,卻已經熱衷於交遊權貴。

    而且他的性子偏狹,臉上巨大的胎記,讓他更容易遭到別人嘲笑,這讓他更急於表現自己。顏真卿已經年過三旬,到了人生中年,對於這種性子的少年郎,他看得甚為透徹。

    無非就是想要拍李霅的馬屁,進而為自己謀進身之階罷了。年紀輕輕,不用心於學問之上,卻一昧鑽營,實是讓顏真卿覺得,墮了乃父祖之名。

    “是一位外地來的朋友,頗有妙趣,姓葉,名暢,行十一者。”顏真卿答道:“昨日賀公、張公與我一起見的他。”

    “哈哈,你不早說,今日大郎要請的客人便是他了。”盧杞撫掌笑道:“賀賓客對左相盛讚其人頗類李泌,左相又對大郎說了,大郎便想見一見這位少年俊才。”

    提到“少年俊才”時,盧杞頗有些嘲諷之意,當初李泌有神童之名,結果還不是一個道士身份,直到近年才成為東宮伴讀。雖然賀知章在李適之面前盛讚葉暢,但賀知章喜歡獎掖後進是出了名的,盧杞對於這種讚美,其實打心眼裡不服氣。

    “既是如此,且待我去拜會他後,便引他一起來見。”顏真卿道。

    “同去,同去。”盧杞嚷道。

    眾人是唯李霅馬首是瞻的,李霅矜持地微微點頭,表示同意盧杞的建議。

    李霅心中對葉暢並無多少期待,只不過是為了他老子拉攏人才,所以才猥自枉軀,以求禮賢下士之名。顏真卿見他們這模樣,心知今日想要安靜習字是不可能了,只能與他們同行。

    當他們來到保寧坊,才知道葉暢並不在此,而是去了新昌坊,再轉到新昌坊時,天色都已經是傍晚。

    可是到青龍寺,卻發覺葉暢也不在此處,聽得僧人說,葉暢跟著一群市井少年跑到寺後去了。

    顏真卿心中不免有些奇怪,葉暢此時不在替兄長守靈,卻跑到寺後做什麼?

    他自己便有兄弟,而且兄弟間的關係還非常好,因此對於葉暢為兄正名之舉,他是甚為欽佩。他來此祭拜,為了那字體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葉暢的兄弟之情。

    “呵呵,顏清臣,這靈柩裡是那位葉十一郎什麼人,為何他不守靈,卻跑到寺外遊玩去了?”盧杞此時不陰不陽地說道。

    顏真卿沒有回答,畢竟他與葉暢也不熟悉,只是愛葉暢的字體,所以才來拜訪罷了。

    此時旁邊一人接口道:“世人多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表裡不一者比比皆是。賀公終究年邁,怕也有老眼昏花之時,誤將糞土糊上牆啊。”

    他嘴中譏嘲諷刺之意,怎麼也都擋不住。顏真卿記得方才他自我介紹,姓元,單名一個載,字公輔,其人屢試不第,所學為道家諸子之書。他此時來長安,正是聽聞天子欲下詔開科考道家之說,到京城之後,也免不了要奔走於權貴門下以期得進身之階。

    顏真卿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心中對葉暢的懷疑又多了幾分。

    “莫非這葉郎君是個嘴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卻沒有兄弟之情的人?”顏真卿出了寺廟後門,便聽得一陣喧嘩鬧笑聲,這讓顏真卿眉頭皺起,所積累的懷疑達到了極致。

    兄長之喪,按著禮儀,葉暢也當遠離嬉鬧才是,可若青龍寺的僧人沒有說謊,葉暢便應該在這群人當中!

    顏真卿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這是二十多條大漢,絕大多數都光著膀子赤著上身,他們在青龍寺後的空地上追逐著一個球。那球個頭比起馬球和蹴鞠的用球都要大,而且眾人都是用腳踢,偶爾有頭頂的,但也不像蹴鞠那般頂出種種花樣來。

    “這是什麼?”顏真卿愣了一愣,他自家就是一個球類運動的愛好者,因此便看出,這絕對是一種新的遊戲,但又不是新得讓人絲毫不懂,相反,他只看了幾眼,便明白這遊戲的大致規則。

    “哈哈,原來是在踢球,只是此踢球之法,似乎有些不同?”

    大唐好球類游戲,眾人都是其中高手,那李霅更是時常召人打馬球的。仔細看了一會兒,他們便看出一些名堂來。

    首先便是不能用手——除去那站在兩邊木框中的二人,然後競賽只能在石灰點出的場地之中。

    顏真卿只是大略地看了一下,他現在更想知道的是,葉暢究竟在做什麼。他向眾人告了一聲罪,自己搶先幾步,來到了場邊,立刻就注意到葉暢了。

    穿著一身黑衣的葉暢,口裡含著一個竹哨,偶爾會吹響來,然後做出某個動作。顏真卿向這邊望來時,葉暢的注意力在球場之上,這些蕭白朗尋來的人,都是新接觸到足球的規則,還常有些犯規的舉動,故此葉暢時不時就得打斷他們。但是有一點是好的,這些人都知道比賽沒有規則不同,對於葉暢這個“裁判”的執法,還是相當遵從。

    “三柱香已過!”旁邊的一個漢子突然大叫道。

    葉暢連吹了三聲哨,將訓練暫時中止,他在眾人簇擁下離開場子,恰好看到一臉嚴肅的顏真卿。

    “顏郎君!”葉暢遠遠地向他行禮。

    但顏真卿卻不曾還禮,待他走近後,冷然斥問道:“令兄靈柩便在寺內,汝便在寺外嬉鬧,不怕令兄不安麼?”

    “這廝是何人,好大的口氣,怎麼敢如此與我們葉郎君說話?”

    “以為自己是京兆尹還是什麼?”

    葉暢還沒有答話,身邊的無賴子們卻紛紛開起口來,一個個都搶著要替葉暢罵人,看上去彷彿與葉暢已經有了多年交情一般。這也難免,在隨著葉暢練了半天球之後,眾人現在漸漸都喜歡上足球戲,也知道葉暢這邊有一整套完整的足球戲本領,至少將這些規則手段全學到之前,他們都會唯葉暢馬首是瞻。

    哪怕是在這裡打個把兒仕子小官,對於這些京城中的無賴們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要知道挑夫與公主爭道的事情,都曾在長安城中發生過。

    這些人的話讓顏真卿臉色正為難看,他甩了甩衣袖,轉身就想走,葉暢卻趕上前兩步,抓住他的胳膊:“顏郎君且聽我言。”

    顏真卿微停步伐,葉暢又回頭向著那些無賴子道:“各位都去休息,一柱香後繼續操練。”

    說完之後,他將顏真卿拉到一棵榆樹之下,徑直坐於樹根之上:“顏郎君以為,某困坐於家兄靈柩之前,便能為家兄正名麼?”

    “至少勝過於令兄靈柩之後嬉鬧。”

    “欲為家兄正名,不得不為之耳。”葉暢長嘆一聲:“顏郎君,對方是咸宜公主,便是賀公、張公那般人物,都無力為某出頭,某唯有尋人廣造聲勢,同時暗中察明家兄究竟是如何與公主府生了衝突,找出根源,方好行事!”

    “話雖如此,顏某未見你察明真相,卻只見你於此嬉鬧。”

    “某無財無勢,又是外地人,如何察明真相廣告聲勢?”葉暢搖了搖頭:“所可倚者,唯有這些市井之人,他們可以為我耳目。”

    顏真卿頓時訝然,他側臉看著葉暢,不敢相信地道:“汝欲以市井之輩,與公主相抗?只怕他們轉臉就到公主府中賣了你!”

    “那倒不會,我只是求他們幫忙打探一下真相,他們並無危險,賣我無利可圖,反倒壞了自己聲名,無益之事,何人肯為?”

    葉暢正想細說,便看到一群人圍了過來,顏真卿知道他偵察咸宜公主的事情不宜公開,因此沒有繼續與他分辯,只是介紹道:“這些都是在賀公那裡聽說了你的名字,意欲結識你的長安俊傑。”

    葉暢第一個注意到的便是盧杞,其原因,實在是盧杞臉上的那巨大胎記過於醒目。不過葉暢這點禮貌還是有的,並沒有盯得太久,只是掃了一眼,然後看向居中之人。

    “這位乃是太常丞李霅。”顏真卿先是介紹了眾人中唯一有官職的李霅,卻沒有介紹他是當朝左相之子,然後將在場諸人一一介紹。當葉暢聽得其中有元載時,便已經一愣,再聽到那靛藍臉的便是盧杞,更是心中暗暗嘀咕。

    自己的運氣究竟是太好還是太壞,在這裡教人踢球,便能遇到中唐之初最重要的兩位大奸臣宰相!

    然後,他便覺察到元載與盧杞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寒喧之後,元載首先便發難:“方才聽寺中僧人言,令兄靈柩便停於寺中,而葉郎君自鄉里來長安,便是為了迎回令兄靈柩。元某初時以為,葉郎君重孝悌,實不愧賀公再三在李相國面前舉薦……”

    聽得賀知章在李適之面前舉薦自己,葉暢心中不由得有些慚愧。他在發覺昨日所見者乃是賀知章後,便沒有少動利用的心思,當時賀知章並沒有太多表示,還讓他很有些腹誹,覺得賀知章不敢替他主持公道,實在有些膽小怕事。現在才知道,賀知章口中不說,實際上卻是在替他使力氣。

    若是他真被李適之看中,以李適之宰相之尊,出面調察他兄長的冤屈,所遇的阻力便不成阻力了。公主府甚至會直接將那個楊富交出來,而葉暢也不必冒更多險。

    緊接著便聽元載又道:“卻不曾想,賀公以知人好薦著稱,此次卻也識錯了人。你兄長屍骨尚未入土為安,你卻在此嬉遊戲鬧,吾羞,不欲為汝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08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10 01:09 AM 編輯

第42章 子與曾點共其志


    “吾羞,不欲為汝友!”

    元載口中義正言辭地說出這一句,眾人耳邊頓時隆隆作響!

    這響起來的,全是聲望啊!

    大唐雖是開科取士,以科舉考試選拔人才,但此時科舉制尚不完善,有沒有名聲,對於能否中進士,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故此,進京的文人,幾乎個個都要想法子在權貴門前“幹謁”。若是這條路走不通,便要想其餘法子給自己邀名造聲勢。

    如陳子昂,摔千金之琴以傳自己詩文,方能在長安城中聲名鵲起,乃於二十四歲便中進士!

    元載這批評葉暢之語,就是在給他自己造聲勢刷聲望,而且因為葉暢是賀知章薦與李適之的,葉暢雖然自己是無名小卒,賀知章卻名動天下,這一刷,既踩了賀知章的腦袋,卻又不至於結成死仇。

    至於葉暢……誰會在意墊腳石的感受?

    那邊盧杞斜著眼睛看元載,心裡滿是恨恨。

    這種實力弱聲望多的對手,應該給他刷才對!

    但是盧杞此時年輕,還不是那個讓郭子儀都畏懼的盧杞,而且他拿葉暢兄長之事說事,容易反被人詬:他自己父親在外為官,他不隨父上任以盡孝道,卻留在長安城中。

    此時他便只有想著,葉暢既是被賀知章所重,多少有些才華,當能自辯,免得讓元載一人將所有聲望都刷了去才是。

    顏真卿有些無奈,方才他想先與葉暢勾通,便是怕發生這樣的口舌之爭,葉暢沒有準備的話,容易吃大虧。

    他看了看葉暢,葉暢神情仍然是愕然的模樣,顯然對元載一見面就發難,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再看了看元載,元載倒沒有露出太多得意,只是雙目炯炯。

    顏真卿判斷,元載意猶未盡!

    果然,元載頓了片刻,然後又道:“不教而誅,非聖賢之道,葉暢,你有何話可解?”

    這是準備再接下去踩了,看來這元載元公輔,是那種趕盡殺絕的狠人,要讓葉暢徹底成為他的聲望!

    葉暢此際回過神來,他微微凝眉,雙眼也因此閉合了一些。

    “方才聽得介紹,你元公輔是鳳翔歧山人,所學為何,又何故入京?”葉暢不緊不慢地反問。

    “某精通老莊道家,聞天子欲開科制舉道家諸子之說,故來長安,卻不是假借迎接兄長靈柩來京城嬉玩之輩!”果然,抓著這個機會,元載開始繼續發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且慢,你說你精通老莊道家,是來長安備考的?”葉暢擺手打斷了他:“我以為,你可以回老鄉繼續苦讀了。”

    “狂徒,你敢咒我?”元載大怒。

    “我沒有咒你,只是實話實說。”葉暢想到支教時曾組織過那些孩子們開辯論賽,便露出微微的溫和的笑,看在別人眼中,他此時當真是雲淡風輕,彷彿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惠施斥責南華真人'不亦甚乎',便是你此時了。不通乎命者,豈能中舉?”

    此語一出,盧杞還有些茫然,但凡是知道葉暢所言典故者,無不驚愕然後謔笑起來,唯一例外者,大約就是元載了。

    元載的臉色,已經變得比盧杞的藍臉還要醒目,因為完全漲成了紫色。

    葉暢所說南華真人,便是莊子,今年二月,才為當今天子李隆基欽封為南華真人。莊子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惠施斥責他太過份,莊子以生老病死乃自然規律,痛哭不休乃是“不通乎命”。

    若元載沒有自詡精擅道家學說倒還好,可他為了替自己揚名,專門強調自己精修道家,結果在他最擅長的地方,被葉暢狠狠抽了耳光!

    此時眾人耳中,仍然是隆隆的刷聲望的聲音。只不過,方才眾人以為葉暢是被刷的對象,現在看來,元載才是被刷的對象啊。

    元載默然不語,只能向後縮去,希望眾人都不要注意他為好。他向後縮,那邊盧杞便覺得,似乎自己的機會來了。

    “葉郎君,聽聞你在鄉間,曾經組織百姓挖渠引水,想必精擅計算之道……”

    “五郎,蕭五郎!”葉暢聞弦歌而知雅意,直接將蕭白朗喚了過來。

    蕭白朗此時對葉暢,可謂崇拜得五體投地,那些許報復之心,早已經蕩然無存了。原因無它,今日上午時,葉暢被他糾纏不過,又與他玩了幾回取銅錢的遊戲,再度令他輸得落花流水之後,將其中奧妙合盤托出。

    這種計算之法,讓蕭白朗瞠目結舌,這才明白,自己為何總是輸。

    “十一郎,可是有何吩咐?”

    葉暢笑著向盧杞道:“我今日方授這蕭五郎一計算之術,二位可以在一旁去玩一玩。”

    盧杞眼中頓時寒光四溢:“葉郎君是瞧不起我?”

    “非也,你之才能,不可限量,但在此時,算數之道,你差我太遠。”葉暢稍稍安撫他道:“你與蕭五郎試試便知,勝了他,才有資格來挑戰我。”

    蕭白朗聽到要與盧杞比取銅錢,頓時咧開嘴笑了,目光中滿是惡趣味:他被葉暢虐久了,現在有人來找他求虐,豈有不願意之理!也不等盧杞反對,他便拉著盧杞到了一邊,將規則說與他聽。

    不過盧杞卻是窮,他身上的衣裳都是舊的,還打了補丁,身上掏了半天也沒有摸出幾文銅錢來。還是李霅的家奴,取出一把銅錢,這二人才到了一邊去玩了。

    葉暢看著眾人,坐正軀:“諸位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直到這個時候,眾人才想起,他們原是來與葉暢結交的,但現在似乎變成了他們難為葉暢。而且元載丟臉得太快,讓他們這些同行者都有些掛不住顏面,特別是李霅,更是隱隱有些瞧葉暢不順眼。

    見眾人都不出聲,他只能咳了一聲,上前道:“賀公盛讚葉郎君,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葉郎君平身之志在何,莫非只是這鬥雞走狗球賽之類,或只是以鬥雞走狗球賽為進身之階,以博一弄臣身份?”

    此時正是盛唐,稍有才能之人,便都想著出仕,好建功立業,博一個封妻蔭子。但是各人出仕的手段不同,有皓首窮經走科舉之途的,有隱居邀名走終南捷徑的,也有佯狂裝顛想引人注意的。

    但無論哪種方法,都瞧不起賈昌,這市井小兒靠著鬥雞得以受李隆基恩寵,可在世人心中,終究還只是一個弄臣。

    李霅言語之中,便是擠兌葉暢。

    葉暢仍然是微笑,然後開口道:“曾點之志,即某之志也,豈不聞吾與點也!”

    這又是一個典故,只不過這一次,葉暢拿出來的是正統的儒家典故。孔子問諸弟子志向,曾點說是在暮春時節換了新衣與成人、少年們去沂水中嬉戲,且歌且舞,興盡高唱而歸。孔子當時長嘆贊同:“吾與點也”。

    “這個……”李霅頓時也啞口無言,孔子的志向都不過是如此,那麼葉暢與一些成人少年踢踢球,算得了什麼?

    雖然明知道葉暢有意曲解了孔子、曾點之志,但若要強辯,也可以將踢球與游泳歌舞扯上干係。李霅乃世家子弟,自己又是朝廷官員,而葉暢不過是一介布衣,名聲亦不顯,李霅不是急著出名的元載與盧杞,一見葉暢無機可乘,他自然不會去與之辯論,自取其辱,因此哈哈笑了一下:“葉郎君果真高士也!”

    他開口緩和氣氛,眾人紛紛上來,與葉暢寒喧。別人沒有敵意的時候,葉暢還是很隨和的,一一應對,偶爾開個玩笑,有時自嘲一句,大夥談笑風生,倒也其樂融融。

    唯一一個沒有加入的,恐怕就是元載了。

    元載此時縮在人中,目光裡含著嫉妒與羞惱,他原想在葉暢身上刷聲望,結果反被刷了回去,此時當然不會主動跳出來。不過,葉暢感受到他的目光,笑嘻嘻地望過來:“這位元公輔,不是羞於與我結交的麼,怎麼還在此處?”

    此語一出,眾人對葉暢的感觀再變:這廝不能得罪,也是個小心眼的!

    “你!”

    “我倒與你不同,無論何等人物,不學無術也好,心懷鬼胎也好,我都樂意與之結交。”葉暢慢悠悠地道。

    元載此時哪裡還有顏面在這裡呆著,以袖遮臉,轉身便走。顏真卿見了,拉了葉暢一把:“何必如此?”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這話讓眾人更是暗生警惕,不要鬧得如同元載一般無顏見人才是。今日在場的人這麼多,葉暢反嘲元載的事情,肯定會傳出去,元載此次進京參與科舉,想要再及第幾乎就不可能了。

    哪個主考官敢錄這樣的學生,必然會受到言官攻訐。

    “方才看葉十一郎與人玩球,不知這是何種球戲?”在稍稍尷尬了一會兒之後,有人開口問道。

    葉暢乘機介紹了一番足球,末了補充道:“市井之民,馬球之戲玩不起,蹴鞠之戲又太繁複,倒不如這足球之戲來得痛快。雙方比誰攻入對方球門次數多就是,有先鋒有中軍和後衛,暗合兵法戰陣之道。”

    “哈哈,此時天下太平,兵法無用武之地,也唯有用在這些上面了。”有人笑著道。

    這還是有譏嘲之意,但不明顯,葉暢便沒有回擊。那人也點到為止,不敢繼續,畢竟葉暢已經給了眾人沉刻的綿裡藏針的印象,誰也不相被他盯上。

    一柱香功夫此時已到,葉暢起身向眾人告罪:“某要充當裁判,先失陪一會兒,諸位既然對這足球戲有興趣,且看這些兒郎們好生踢個半場。”

    蕭白朗沒有上場,仍陪著盧杞在那兒玩呢,葉暢便乘機將那些無賴子們打亂重新分過,再次重申了各種規則之後,他讓雙方上場。見雙方果然按著前、中、後布成陣型,圍觀的顏真卿等人想到葉暢說的暗合兵法戰陣之道,看來果非虛言。

    比賽很快開始,因為方才葉暢解釋過一些規則,所以眾人這下看得更明白。這些在場上踢球的都是蕭白朗尋來的,此前都踢過蹴鞠,因此球感與球技相當不錯,停球、過人、傳球、攔截、搶斷,都做得有模有樣。雙方你來我往,攻防轉換得甚為迅速,葉暢也盡可能不打斷他們,使得練習賽保持流暢。

    這樣一來,足球高對抗性的特點便展露無疑。而旁觀的諸人也從最初的只是好奇,漸漸覺得有趣,甚至開始為一個漂亮的過人動作或一次乾淨的搶斷喝采歡呼了。除他們之外,在這附近看熱鬧的人也漸漸聚攏,場邊有百餘人紛紛叫好,若不是葉暢安排好人手在場邊維持,只怕不少人也要湊入場中自己去踢兩腳了。

    兩柱香的功夫,轉眼便過去,這其間,雙方共踢進了九球,這也是足球戲初起時必然結果。就算他們的蹴鞠底子再好,可是也不可能在剛接觸足球的情形下就完美地演練出好的戰術來。

    不過進球多有進球多的好處,每個進球都瞧得眾人心花怒放,因此當葉暢帶著一身汗下來時,顏真卿迎上去道:“當請張公來看,張公見公孫大娘舞劍器,便能悟到書法奧妙,今日看球,想必亦能有所得!”

    “清臣兄,你如此好書藝,日後在書法之道上的成就,必然不在張公之下。”葉暢笑了:“這些時日,多幫我寫些字,等清臣兄你大名傳於四海之時,我就每年賣一幅,以此為生了。”

    這是開玩笑,顏真卿絲毫沒有覺得被冒犯而生氣,反而撫額笑了起來。

    此時他心中的芥蒂已經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對葉暢的暗暗歉意:自己方才還誤以為葉暢全無心肺,原來他不是不哀悼兄長之亡,而是已經看透生死,遠不是他們這樣的世俗之人所能了解的境界。

    無怪乎他能遇仙,單這心境,便幾近於仙了。

    “我們也試試?”顏真卿自覺體會到葉暢本意真心,心懷歉疚之下,便有意為他捧場。葉暢想要將足球戲的聲勢造起來,那麼他就幫著捧場,而李霅的身份,顯然對於推廣足球有很大的幫助。

    他一起頭,隨李霅來的少年郎也都躍躍欲試,便是李霅,自覺自己踢得好蹴鞠,玩這個應當也不成問題,便真下場去試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10 AM

第43章 長安新雨浥輕塵


    這一試,便是小半個時辰。當眾人大汗淋漓地回到樹蔭之下時,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眾人都是覺得暢快,不少年輕性急的,乾脆也赤著上身,如同那些市井無賴一般模樣。

    倒也沒有誰在意這個,這是大唐,盛世大唐,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禮儀原則需要堅持,原本就以開放和豪邁著稱。便是張旭這般年紀,喝多了酒尚且脫帽解衣,袒於眾人之前。

    “痛快,痛快,比馬球和蹴鞠都要痛快!”

    “大郎今日神勇,進了五球,當獲第一!”

    “呵呵,你也不差,進了兩個,特別是方才斷我球時,當真果敢……”

    眾人一邊抹汗,自有僕役端來茶水點心和馬扎,他們坐下來邊喝邊聊,實在愜意。

    “天色漸晚了,今夜只怕來不及回去,大夥在寺廟裡借住一宿吧?”有人道。

    這時眾人才驚覺:“啊呀不好,離宵禁不遠——我可不能住在此處,必須回家的!”

    “快走,快走!”

    “應該還趕得上最末的油壁車,快走吧諸位!”

    頓時眾人作鳥獸散,便是顏真卿,也忘了問葉暢要字,只顧著先回宿住了。

    頓時周圍空空落落,只剩餘這些人留下的馬扎茶水和點心。葉暢也不客氣,招呼那邊同樣練了許久球的無賴遊俠兒道:“難得有人送點心來,大夥別客氣,咱們今夜都是宿在新昌坊,不必擔心宵禁。”

    眾人都笑著應是,還有嘴貧的道:“這可是左相家中的點心,平日裡咱們卻是吃不著,我瞅著他裝點心的食盒,都是鑲金嵌玉,僅這一個食盒,便怕可以將咱們買下了!”

    “我明白了!”

    葉暢正待回話時,突然聽得一聲歡呼,緊接著,那邊黑乎乎的地方冒出一條身影,晃了兩晃,站穩後便向著他這邊衝來。

    藉著些微光,葉暢看到那身影青面獠牙,頓時被嚇了一大跳,險些將身下的馬扎都打翻了。還是和尚善直見情形似乎不對,立刻上前,將那身影攔住:“阿彌陀佛,你是做什麼?”

    葉暢這才看清楚,跳來的身影,竟然是盧杞,這小子竟然沒有離開!

    包括顏真卿在內,別的人都已經走了,他卻還留在葉暢處。他與蕭白朗玩了好半日的取錢戲,忘記了時間,而李霅等人走的時候都只記得談足球,一時間也忘了還有個盧杞,於是便將他留在了此處。

    “盧小郎君,你怎麼還在這裡?”葉暢只是讓蕭白朗去給盧杞一個下馬威,免得這個陰險之人來算計自己,破壞自己的好事,卻不曾想他竟然痴迷於此戲,一直到了現在。

    “讓他們走開,我有話對你說。”盧杞道。

    葉暢卻不然,自己離開眾人:“既是我們有話說,那麼自然應該是我們避開他們,豈有讓他們避開我們之理!”

    盧杞甚是不快,但葉暢知道自己今天可是得罪他了,也不在乎再讓他覺得不高興。但是只是略一沉吟,那種破解難題的快樂,還是讓盧杞急著與人分享。別的市井無賴,他瞧不上眼,自然就只有葉暢,才值得他前去炫耀。因此,他只能乖乖地拉著葉暢走到稍遠處,然後道:“我現在終於明白,那取錢戲的秘決了,只需要保證讓對手手中之錢是四的倍數再加一,那麼就必勝!”

    葉暢微微一驚,蕭白朗可是兩天都沒有弄明白其間的規律,而盧杞只是半個下午就弄明白取錢戲必勝的內幕,其人心智之高,實在少見!

    難怪在歷史上留下了陰險之名,就連戰場上吒叱風雲的郭子儀,都畏之如虎。

    “確實如此,盧小郎君果然精擅算數,只不過如今天色已晚了,盧小郎君還不回去?”

    “哼哼,自然要回去的,不過你現在給我的題目我破了,我倒還有一個題目,看你如何去破。”盧杞冷笑道:“想來你在五日後辦足球賽之事,必有目的,不過你卻別忘了,辦足球賽要聚攏許多看熱鬧者,聚眾鬧事,乃是朝廷大忌,你只等著京兆尹來找你麻煩吧!”

    說完之後,他便揚長而去,竟然不再留下來與葉暢說一句話。

    此時的盧杞,還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自己的算計。最後那句他說得聲音很大,聽到的不只是葉暢,被盧杞纏得精疲力竭的蕭白朗同樣聽到,他端著一碗綠豆湯,來到葉暢身邊:“這位盧郎君說的倒不是沒有道理,咱們還想著造聲勢,四處去宣揚球賽,可是到時京兆尹不准咱們辦,那一切盡皆泡影。”

    京兆尹負責長安城的行政治安,確實是有權力禁止。而且盧杞既然留下了這樣的話語,他接下來的幾日,顯然是要拼命使力。他如今雖然家道不昌,可祖父畢竟是當過宰相的,父親如今也是縣令,在京兆尹使氣力,禁止他們辦球賽還是很簡單的。

    葉暢皺著眉,自己給盧杞出了個難題,難了他半個下午,他回手出了一題,若是自己解得不好,只怕以後麻煩會不斷。而且方才打元載臉和足球戲得來的一些聲望,只怕也要付諸東流了。

    “如今的京兆尹是何人,其性格如何……”琢磨了一會兒,葉暢向蕭白朗問道。

    “除非讓賀公出面,否則便是知道京兆何人,又有何用?”知道賀知章賞識葉暢,蕭白朗出主意道。

    “此事休提,只告訴我京兆尹何許人也,性子與事績即可。”葉暢道。

    賀知章再賞識他,也是有限度的,葉暢不願意利用這種賞識去向京兆尹施加壓力,那可能會給賀知章造成不利影響,甚至為這位已經垂垂老矣的前輩引來敵人。

    “如今的京兆尹姓韓,諱朝宗,曾任荊州長史、山南道採訪史……”

    韓朝宗!

    聽得這個名字,葉暢只覺得額頭又是冒汗,這果然不愧是盛唐之都,一個個歷史名人,隨隨便便都能遇到!

    這位韓朝宗在歷史上最大的名聲,便是李白寫過《與韓荊州書》,其中“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句,當真可謂是拍馬屁都拍出境界來。

    只不過韓朝宗雖然也以舉薦賢達、獎掖後進著稱,卻並沒有重視李白。

    蕭白朗看了葉暢一眼,然後又道:“這位韓京兆,與左相關係非同尋常,當初他任按察使時,曾舉薦左相,使左相得升任秦州都督。那位盧小郎君若真與左相家關係親密,或者……”

    說到這,蕭白朗就閉嘴不語了,他知道葉暢明白自己的意思。

    這些城狐社鼠的消息倒是靈通,連韓朝宗與李適之早年的關係都能挖出來。葉暢聞言皺眉,只有這些資料,他根本無法可想。

    “韓京兆是何時被舉拔任京兆尹的?”他又問道。

    “便是今年,陛下有意開漕渠,故此以其為京兆尹。開元十八年時,韓公曾與范安一起疏浚瀍水與洛水,故此有此任命。”

    “開漕渠?”葉暢頓時眼前一亮。

    “不過,韓公對嬉遊似乎……似乎不是很喜好,當初先皇睿宗有意推廣乞寒胡戲,為韓公所止,到今上即位,開元六年時,韓公任右拾遺,與中書令張說先後上書,諫禁乞寒胡戲。”蕭白朗又道。

    這倒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詢問了一此禁乞寒胡戲的細節之後,葉暢幾乎可以想像得出這位韓朝宗的性格:他確實是一個最為正統不過的士大夫,而且性子保守,甚至還有些迂直。這樣的人往往不知變通,固執得像茅坑裡的石頭。

    “此事你勿聲張,只告訴弟兄們,我有辦法可以讓京兆尹允許球賽。”思考了一會兒,葉暢低聲道:“這幾日,好生練習,球賽之時,要打出真本領來!”

    “郎君只管放心,便是不准球賽,咱們也會好生玩耍。這足球戲,比起蹴鞠馬球,可是要方便得多。”

    葉暢不擔心足球不流行,有蹴鞠與馬球的底子在,這結合二者之長的運動,很快就會風靡長安。

    第二日一早,葉暢先是領著這些遊俠無賴做了晨練,然後便瞅準時間出門,恰恰趕在午飯之時到了賀知章府。賀知章宅所在的宣平坊與青龍寺所在的新昌坊相鄰,他趕到時,賀知章正在府中,門禁家人聽得他自報名字,便立刻通稟,很快就將他邀了進去。

    兩人寒喧幾句之後,賀知章問道:“十一郎,你來長安,是否還住得慣?”

    “長安千好萬好,唯有一宗不好。”葉暢知道賀知章會問,早就有所準備:“若不下雨,則塵土飛揚,令人悶殺。”

    “確實如此,長安城中,唯有這一點實在不好。”賀知章嘆息道。

    “大唐之都,天下中心,此事實在不合形象。另外,我看城中溝壑,多有年久失修者,道路雖屢經平復,亦有不少坑窪,一至暴雨,必成災患,賀公可知朝廷有何應對之策?”

    葉暢這話,讓賀知章瞇起了眼。

    雖然賀知章是個率性的人,但卻絕不是一個傻瓜,葉暢意思這麼明顯,他如何還會不清楚?

    “十一郎,你莫非有什麼辦法?”

    葉暢笑道:“倒是記得一種物甚,用來修渠鋪路,耗費雖稍大些,卻經久耐用。若是以此鋪就長安各街,旱時揚塵之苦,雨季內澇之患,不敢說絕對沒有,至少大大減輕。”

    “真有此物?”賀知章有些驚訝,旋即想起覃勤壽所說葉暢的經歷:“那邊所見?”

    “正是。”

    賀知章捻鬚好一會兒,然後道:“方便讓老夫一見否?”

    “既然是獻計於賀公,如何不方便?”葉暢道:“此物所需材料甚簡,不過是礦渣、碎石、燒煆後的頁岩,一起碾碎成塵,再摻與少量石灰、石膏即可。”

    “這些東西根本就不值錢,怕是買都沒有地方買吧?”賀知章道。

    “賀公遣人去尋就是。”葉暢道。

    這些東西都是不值錢的廢料,但真正去尋找,還頗要一些時間。賀知章派了幾個家人去,也花了半日,才將所有東西都尋齊了,以磨面的碾子碾碎成粉,送到了賀府。此時都已經是下午,葉暢在賀府吃了午飯,而張旭、顏真卿也來做陪,顏真卿正與賀知章、張旭說起昨日傍晚足球戲之事,賀知章哈哈大笑,一再表示要去親見足球戲。見東西都已送來,葉暢道:“如今先辦了此事再說……某隻會動嘴,卻不會動手,就要有勞泥水匠了。”

    泥水匠早就侯著,在葉暢的指揮下,兩個泥水匠開始將那些粉末與河沙攪拌,葉暢覺得差不多均勻之後,便令他們在賀知章府上院子一隅,開始鋪砌。

    這其實是一種土水泥,葉暢支教的山區不僅窮困,而且交通不便,當地百姓為了修灌溉溝渠,便想到了物資緊缺時期發明的土水泥。葉暢曾經見過他們是如何製造的,它的用料不僅簡單,造法也同樣方便,幾乎不需要任何機械設備,便可以大量生產。唯一限制它的,大約只有人工成本了。

    自然,它沒有真正的水泥那般耐用結實,可是這個時代,同樣也不像真正的水泥一樣,要承擔重達幾十噸上百噸的車輛碾壓。泥水匠在葉暢的指點下,很快就掌握了技巧,抹出來的地面,既平且光,看上去甚是宜人。

    “此時尚不能踩踏,因為尚未乾。等再過些時日,它徹底乾了,便可以上去走動。”葉暢又說道。

    “大約要多久?”

    “兩日足夠了。”

    “若是真如十一郎所說,此物將路面硬化之後,能保證兩到三年不大壞,那麼當真於我大唐大有裨益!”張旭撫掌道:“嘖嘖,我現在有些明白,為何那位覃掌櫃一見著你,那眼神除了欽佩還是欽佩了!”

    “張公是準備捧殺某麼?”葉暢笑著回應道。

    “捧殺?”張旭愣了愣,然後又大笑:“妙語,妙語,捧殺這詞好,老夫得記著來!”

    “既是如此,兩日之後,我邀韓京兆來舍中小聚。”賀知章對葉暢甚是信任,他當下決定:“到時便看十一郎了。”

    葉暢笑而不語。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1:12 AM

第44章 運籌帷幄非古賢


    時任京兆尹的韓朝宗已經到了政治生涯的暮年,若不出意外,他將不會再外放任官了。他也將京兆尹視為自己主政一方的最後一程,因此,這一次肩負的重任一定得做好才行。

    “京兆,去哪兒?”為他護衛的士兵恭敬地問道。

    “去宣平坊,太子賓客賀知章宅。”韓朝宗道。

    在士兵的幫助下,他上了馬,此時可是大唐,轎子乃是婦人女子所乘,百官不論文武,多數都是騎馬,或者是坐馬車。韓朝宗人上了馬,撲面就是塵土刮過,讓他鬚髮上都微微泛黃,別的人都用袖子遮臉,他卻巍然不動。

    “走。”清楚地吐了一個字,他催馬開始前行。

    在馬上,他心中開始想自己要赴的這一次約。賀知章因為老邁的緣故,這些年都沉迷於修仙訪道,因此所任的官職,也只剩餘一個太子賓客這樣名義上的虛職。但因為賀知章與李適之關係不錯,所以在韓朝宗看來,賀知章也是自己的同路人。

    “今日突然邀我上門,說是新得好酒……可是他為何邀的不是左相,而是我?”

    韓朝宗不由得想起左相之子李霅前日的拜訪,李霅被盧杞說動,終究覺得還是要殺一殺葉暢的銳氣,讓他碰碰壁,才會知道權勢的妙處,今後能俯首貼耳,故此有意阻攔葉暢的球賽。不過李霅拿到韓朝宗面前說的理由卻是冠冕堂皇,只道是如今因為開漕渠之事,城中人心不安,那種聚眾喧嘩之舉,理應禁絕。特別是市井無賴之輩,以博戲嬉遊為名,譁眾生事,近期應該注意。

    韓朝宗對此深以為然,漕渠之事,必然要拆遷,要移民,這其中利益干係紛繁複雜,而京城中又尤其麻煩。保不住便有人在背後生事,讓他這個京兆尹幹不下去,好換上自己的同黨。

    右相李林甫可不是好相與的,也就是李適之那粗率的性子不提防他,韓朝宗則要謹慎得多。

    當時李霅特別說,賀知章如今年邁昏聵,有可能受人所託,來尋他說情,他千萬要注意,若背後是一些城狐社鼠,少不得要擔上乾系。

    果然,次日賀知章便邀他公餘一晤,說是新得的三勒漿好酒,實際上肯定是有事相託。這讓韓朝宗心中心中隱憂,一方面外邊李林甫一黨虎視眈眈,另一方面自己內部諸人之間,卻還生出這樣的事端來!

    “京兆此來,當真是蓬蓽生輝啊。”收拾好自己的思緒,韓朝宗便聽得賀知章笑著說道。

    “賀公何出此言,賀公此處,向來是高朋滿座,韓某能得受邀,原是韓某之幸也。”

    寒喧是禮儀,也是套交情拉近關係的必然途徑。二人說了幾句,賀知章便開始介紹身邊的人物,先介紹的是顏真卿,韓朝宗知道此人,因此頷首示意。再介紹的就是葉暢,既無功名,又無官職,卻如此年輕,若不是知道賀知章一向喜歡獎掖後進,韓朝宗幾乎要懷疑這是賀知章親族中的晚輩了。

    “請坐,請坐!”

    被邀進了門,卻沒有進屋子,大約是因為天熱屋悶的緣故,眾人便坐在了院子一隅,正是蔭涼之處。韓朝宗才坐上去,便訝然“咦”了一聲:“賀公,這地面……是何物?”

    “呵呵,此正是老朽邀京兆來此之根源也。”賀知章笑瞇瞇地道。

    韓朝宗踏上時就覺得地面有些不對,像是地磚,但又是一整塊,像是石塊,但又沒有石塊那種沉重堅硬的感覺。因為用水洗過的緣故,地面非常乾淨,而且又因為在樹蔭之下,所以並未被太陽直接照射,踩在上邊,尚比較清涼。

    韓朝宗乾脆脫了鞋,以襪踩地,來回走了幾步,抬起頭來:“此物究竟為何,賀公召我前來,便是為了此物?”

    “此事由葉小友來說。”賀知章笑道。

    韓朝宗轉向葉暢,這個年輕人儀表非凡,不但長得俊秀,更重要的是有一股飄然出塵之氣。韓朝宗印象之中,只在另外一人身上見過這種氣質——不對,是另外一個半人身上見過這種氣質。那一個人乃是李泌,半個則是李白。

    對李泌,韓朝宗的感是後生可畏,對李白,他的感覺則是可惜。

    “韓京兆,某鄉野之人,因進京有事,到得長安。”葉暢沒有開門見山,​​而是先繞了個彎子:“長安城不愧為我大唐之京,使張衡再世,左思復生,怕是難賦兩京、三都了。”

    東漢時張衡、晉時左思,都以辭賦聞名,他們的兩京賦、三都賦,在描寫當時大都市可謂極盡筆墨之能事。但他們筆下的兩京三都,與大唐的都城長安相比,都遠遠不如。葉暢說這個,韓朝宗不動聲色,心中卻給葉暢一個評價:“好為大言之徒!”

    這絕對不是什麼好評價。

    葉暢又道:“然則,某發覺長安城亦有一憾事,經年未決,便是道路之患。旱時塵土飛揚,使有窒息之難,雨時積水成窪,乃致內澇之患。究其根源,不過是以泥鋪地,雖是時時修補,卻終無法根治。”

    聽得這話,韓朝宗雙眉微動,對葉暢頓時刮目相看了。

    長安城的道路,確實是一大麻煩,韓朝宗對此深有體會。他上任之後,非常注意查看此前的檔案記錄,知道揚塵與內澇,幾乎每年都會帶來人員傷害,而且隔些年便會大澇一次,造成的死傷極大。

    “你之意,用此物鋪長安街道?”韓朝宗終於開口。

    “正是,我知道京兆擔心之事,無非是此物價格昂貴,朝廷難以承擔。但我以為,以此物鋪路,雖然一次耗費頗大,但日常養護費用,遠低於現今土路,帶來的便利,更是勝過現在土路。算起總價來,還是用此物更方便宜。”

    這個時候,賀知章也插了一句:“京兆可知老朽家中鋪這小半院子,花費幾何?”

    “還請賜教。”韓朝宗再度看了一下院子舖了土水泥部分的大下,然後問道。

    “若單以材料而論,所費不足五文。”賀知章笑了起來。

    這個價錢,讓韓朝宗大吃一驚,本來他以為,鋪了這半間院子,少說要花費幾十文,結果還不足五文!

    “若是大規模用,價錢只會更低,因為所用的材料,原本就是些不值什麼錢的東西。但是人工錢卻不會少,我問了一下長安城中泥水匠的價錢,然後約略估算,象朱雀大街,每舖一丈,全部花費約是兩貫錢……”

    “兩貫?”

    “這是將材料與人工全都算進去。”

    韓朝宗凝神不語,朱雀大街一共長一千七百丈,每丈花費是兩貫錢,那麼全路就要花費三千四百貫。大唐如今每年的國庫收入,約是三千萬貫,可是當今天子好奢,四周又養著重兵,加上百官薪俸之類的,能夠維持住,已經是相當艱難的事情。而且這還只是朱雀大街,整個長安城中,南北縱街足有九條,雖然其餘街道沒有朱雀街寬,但大多比朱雀大街要長,這麼算下來,僅是縱街總共要花費掉三萬餘貫錢。再加上數量更多的橫街、坊內街道,總共花費只怕要往十萬貫上竄。

    大唐拿得出這份錢,可拿出來之後,別的地方就要捉襟見肘了。

    “還是太貴。”韓朝宗嘆了口氣。

    葉暢卻是笑,笑而不語。這個神情讓旁邊的顏真卿見了極是著急,他可是明白葉暢的用意,以獻土水泥之法,來換取韓朝宗在足球賽上行個方便。但現在韓朝宗已經否決了他的提議,葉暢不想辦法說服,卻是閉嘴不語,這是何意?

    “怎麼,葉郎君莫非尚有奇計?”韓朝宗看到葉暢的模樣,忍不住問道。

    “韓公所憂者並非造價昂貴,而是朝廷暫時拿不出這些錢吧。今年朝廷要復開漕渠,方便山東糧食入京,韋公主持此事,而韓公亦以長安城中木材儲運不便,欲通潏水渠道,便於南山木材入城。此兩項,皆甚耗財力,故此韓公無意另動土木——可是如此?”

    “確有此事。”韓朝宗點頭。

    這兩項工程所要耗的人力物力極大,朝廷這些年原本就有入不敷出之患,韓朝宗對此有深刻認識,因此是不會再花錢去修路——長安人忍耐那飛揚的塵土已經許多久了,再多忍耐一下,又有何妨?

    葉暢又道:“韓公覺得,朝廷有些入不敷出,致令許多有益於民生之事無法施行,對不對?”

    “是。”

    “韓公覺得,這水泥除了用於道路,如同賀公這般,用於自家院子,甚至取代地磚,用於自家的屋內,合用不合用?”

    韓朝宗還是有些不解,看著葉暢:“有話直說。”

    “如今此物,唯有某知曉,配方雖是簡單,但朝廷若要控制,想必長安城中沒有多少戶人家敢用。但若是朝廷不限制,反而鼓勵,闢如說,需要鋪此者,家中每舖一方,同時便請為路上舖一方……”

    “嘶!”

    賀知章沒有想到葉暢出的是這個主意,年邁的他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葉暢繼續道:“凡鋪得起者,不在乎自家花個四五貫鋪鋪院子與地面,自然也不在乎多出個四五貫鋪鋪街道。只不過若是直接令其募捐出錢,只怕他們會心有不甘,少不得有敲剝民膏之譏。但轉過頭來,是他們自家主動要花錢來買呢?”

    “比如說,陛下說京城百官,今年以來公務甚是辛苦,便賜百官以平價購得此物鋪墊門戶。接下來,城中富裕人家,必然蜂擁而至,效而仿之,想方設法也要買得此物。但初時此物如鹽鐵,唯有朝廷——唯有京兆尹才能發賣,價格只需定為成本兩倍略有餘,那麼,城中富裕人家每舖一方,豈不就是為朝廷也鋪了一方?”

    葉暢說的當然是最理想的狀態,實際上運作過程當中,無論是損耗還是胥吏中飽,都不可能這樣完美。但是這個主意已經足夠了,長安城中的富戶,少說也有萬戶,按葉暢所算,每戶大約需要花費兩貫左右來鋪地,那麼就要繳納同樣數字與官府,很短的時間內,便能湊集整修整個長安道路的錢了。

    “此子精擅理財,實是能吏之選!”韓朝宗看著葉暢,眼神再度不同。

    他知道這件事情,若真報與了皇帝李隆基,必然是能通過的。這既非加稅,又不是分奪別人之權,更能充實府庫,這樣的事情,朝廷中幾乎沒有什麼阻力!

    就是他韓朝宗,雖然覺得葉暢此計,實在如商賈一般奸猾,對他不禁心生惡感,卻也不得不承認,葉暢出了一個好計,讓他心中也極為雀躍!

    特別是葉暢的那句話,“唯有京兆方能發賣”,這可意味著京兆府手中又多了一份權力,為官者,誰會嫌棄自己的權力多?

    “你獻此策,有大功於國,某必不忘向朝廷表請褒揚。”韓朝宗在很短的時間裡想明白了這一切,然後和聲問道:“你想要什麼,只管說就是,便是本官答應不得,還有賀公在此!”

    賀知章苦笑,哪知道葉暢會拿出這樣一個大手筆!

    這絕對是個大手筆,算計了長安城數万富戶不說,還算計得他們心甘情願喜氣洋洋!

    但若是賀知章早知道葉暢會做這樣一個大手筆,絕對不會將他引薦給韓朝宗。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葉暢如今才十七歲,還只是一介少年,哪裡就能捲入官場的風波之中?

    “某鄉野之民,不需朝廷封賞,只是有意推行足球之戲,意欲在三日之後,於青龍寺後辦一場球賽,為避免人多出事,想請韓公安排差役兵丁,維持秩序罷了。”葉暢開口道。

    對於負責京城事務的韓朝宗來說,這只是一件小事,可以說,微不足道。而且,葉暢還請他派兵丁差役來維持秩序,他可以完全掌控此事,根本不虞會出現什麼紕漏。因此,無論是賀知章、張旭,還是顏真卿、葉暢,都認定韓朝宗必然會同意的。

    韓朝宗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這還是他第一次對葉暢露出笑來。

    葉暢也微笑了。

    “不可。”

    兩個字從韓朝宗口中吐出,葉暢的笑容頓時凝固了。

    事情……好像又出什麼意外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11:20 PM

第45章 與凡不同皆變態


    葉暢還沒有說什麼話,旁邊的賀知章先急了:“為何不可,這般做,事情盡在京兆掌握之中,十一郎又獻出這……這水泥之方,足球之戲我也曾見過,不過是馬球、蹴鞠一般罷了,又不是乞寒胡戲那樣有失國體,為何不可?”

    張旭此時也開口道:“正是,朝廷能許馬球、蹴鞠之戲,為何京兆就不能給足球之戲開一方便之門?”

    倒是葉暢,一直沉住氣,沒有出聲,只是眉頭皺了起來。

    “韓某是為國家愛惜人才計。”韓朝宗義正辭嚴,不過神情卻有些似笑非笑:“葉十一郎才高智深,豈能效市井間遊俠兒,整日鬥雞走馬,甚至以嬉戲為晉身之階?賀公,張公,二位都是我大唐名士,既是對葉十一郎青眼有加,當以為國愛惜人才為先。葉十一郎年少輕狂,二位卻不可見他放縱。”

    眾人都絕倒。

    沒有想到韓朝宗拒絕葉暢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為國家愛惜人才,所以你葉十一郎就別想著去整什麼足球之類的把戲,老實讀書碼字,早日碼成神……碼成聖賢,好為國效力。至於那些市井遊俠無賴,他們該在哪兒涼快就哪兒涼快去!

    而且韓朝宗一句話還堵掉了賀知章與張旭繼續求情的路子:我這是為國家好,為葉十一郎好,你們二位身為忘年老友,也理當支持,否則,你們就是對國不忠,對友不義!

    顏真卿眉頭皺成一團,這種情形,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他覺著自己是沒有辦法了,再看葉暢,希望葉暢手中有辦法,但是還不等葉暢說什麼,韓朝宗一拂袖:“今日得見葉十一郎,老懷甚慰,不過想來葉十一郎要努力讀書了,本官就先告辭——賀公與十一郎一片報國之心不可辜負,明日我遣人來學這……這東西的配方。”

    說完之後,拱手便走,竟然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而且這最後一句,分明是好處還要得!

    霸氣!

    葉暢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他與元公路打過交道,又與​​賀知章、張旭友善,總覺得大唐的官僚,也不過如此,卻不曾想,在韓朝宗這個以知人薦人聞名後世的大唐官僚身上,他才算是真正見識到古時官員的“氣魄”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我拿走你的東西,也是成全你的報國之心!

    這已經完全脫離了葉暢預計,因此他也不免手足無措,待回過神來,意識到韓朝宗比無賴還無賴,韓朝宗人已經不知跑哪兒去了。

    再看賀知章與張旭,兩人的眼睛是一種異樣的綠色。

    “一語驚醒夢中人啊。”賀知章對張旭道。

    “是極,是極,都說韓公知人善薦,確實如此,賀公雖然亦有此名,但實不如他!”張旭也道。

    “你我二人都錯了……”賀知章又道。

    他二人的對話讓顏真卿聽不明白,卻讓葉暢臉色變了,葉暢立刻上前拱手:“賀公,張公,天色已晚,某先告退……”

    “不必走了,十一郎,你智深才高,當讀聖賢之書,今後為國效力,便留在我這裡讀書吧。老朽雖是不才,指點你治經讀書之能,尚勉強有。”賀知章幽幽地道。

    “賀公所說正是,某也願來。”

    “哎哎……二位……”

    “為令兄正名之事,並不著急,以十一郎才智,日後封誥是少不得的,到時十一郎再向朝廷申告,並請蔭一侄,便可慰令兄在天之靈了。”

    “賀公所慮甚是,令兄之事,私情也,讀書出仕,國事也,不可因私情而誤國事。”

    這二人一唱一和,連讓葉暢插嘴的機會都沒有給。葉暢見事情不妙,轉身便要逃,卻被顏真卿一把扯住,緊接著賀知章便吩咐道:“關門,著賀才侍候十一郎,莫讓他走了。”

    葉暢目瞪口呆,顏真卿連連點頭,而賀知章與張旭則捋鬚而笑。

    這個時候,葉暢明白,自己玩過火了!

    方才在眾人面前,他表現出來的理財與實務能力,太讓人驚嘆了,特別是讓長安城中富戶出錢鋪路之事,更是驚才絕艷,讓賀知章、韓朝宗等人刮目相看!

    此時雖然還沒有牛李黨爭那樣陣壘分明,但朝堂之上,李林甫與李適之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定的陣營劃分。賀知章明面未與李林甫反目,實際上雙方都明白,彼此走不到一路去。李林甫雖不學,卻有權術,慣於迎合皇帝聖意,而現在皇帝好奢侈,因此如何理財,為皇帝的驕奢生活提供充足的金錢,便成了雙方陣營爭奪的關鍵。

    所以,一個精擅理財,又年紀輕輕的葉暢出現在長安,對於韓朝宗來說,這可不簡單!

    想明白這一點之後,賀知章與張旭也頓時明白,可不能讓葉暢去與市井無賴們長期廝混,一來會有損於他的聲名,二來,不經過制舉入仕,極有可能就像李林甫一般,靠著投機取巧迎逢上意來任官——甚至可能被李林甫注意到,從而成為李林甫的臂助!

    “十一郎,你就在我這安心學業,令兄的事情,不急在一時,他的靈柩,我也可以派人給你送回修武。”想到這裡,賀知章道。

    “正是,正是。”

    葉暢狠狠地白了張旭一眼,您也是一位在歷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嚴格來說聲名比起賀知章更大,不要只會應和不行麼!

    “二公,我性子疏散,生性好訪道練丹,出仕非我之志。”葉暢誠懇地道:“韓公不知我,故有此語,二公應是知道我的性子,何苦為難我哉?”

    “以你之才,不出仕實是我大唐之失。”賀知章捋鬚正色:“求仙訪道,待得老朽這般年紀也不遲。韓公說得不錯,老朽與張公既與你結成忘年之交,便有引你上正途之責,不可耽擱了你!”

    這還真傷腦筋了,至少賀知章與張旭認定,科舉出仕之途,才是真正的正途,他們一番好意,葉暢如之奈何?

    如今看來,唯有施緩兵之計了。

    “二公說的是……只是人無信而不立,我答應了蕭五郎,組織三日後球賽事宜,待此間事了,我便來賀府借住苦讀,二公覺得如何?”

    “絕無可能,韓公行事,我等最是清楚,若他尚不知你,那麼球賽之事尚有餘地,可是他既然知道了你,又知道你是為此事求他,那麼不但球賽休要再提,就是那蕭五郎等,沒準還要受你牽連,被拖到京兆尹挨板子。”

    這一下,葉暢真的是無計可施了。

    哪怕只是為了保護蕭五郎等,他似乎也只能在賀府里安心苦讀了。

    緊接著便聽得賀知章又吩咐下人,去葉暢借宿的青龍寺中將他的行囊取來,再給些錢給僧人,讓他們照看好葉曙的靈柩。葉暢此時也知道,自己是把戲演得太過,結果適得其反了。

    除非翻臉,否則他不可能真出賀府,但就算翻臉,連賀知章都不支持他的話,他就更沒有可能實現自己的目的了。

    “顏兄,有一事要煩勞。”葉暢琢磨著,只怕蕭白朗來求見也無法進賀知章家門,如今就只有拜託一下顏真卿。不過讓顏真卿去尋蕭白朗,他肯定也不干,其中間還得再轉上一層:“小弟原本有事要去覃掌櫃那兒,現在被二公留住,接下來的幾日,少不得要呆在這裡……煩勞顏兄請覃掌櫃晚邊上來一回。”

    顏真卿猜得出,葉暢肯定是又有什麼打算,他直直盯著葉暢好一會兒,葉暢向他深揖,他嘆了口氣:“賀、張二公都是為了你好,十一郎,以你之才,日後少不得要出將入相,切不可不學無術。”

    “我非不知好歹之輩,有勞顏兄了。”葉暢又拱了拱手。

    他除了等來了覃勤壽,第二天還等來了盧杞。盧杞雖然年少,出入賀知章宅有些麻煩,但因為他拿著李霅的名敕,出入賀知章宅求見葉暢,還是得到了允許。一見到葉暢,盧杞那靛藍的青臉上便綻開了笑:“葉暢,你不是精於算計麼,聽聞你還向韓公進獻了什麼水泥秘方?怎麼不但未能如願,連你自己都被弄得拘在賀府了?”

    這廝分明是上門打臉來了!

    葉暢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大致有些了解盧杞這傢伙的心理狀況了。他因為臉上胎記的緣故,大約一直被人恥笑,在家中也是姥姥不親爺爺不愛的狀態,甚至連他一向以風度翩翩著稱的父親,只怕也有些懷疑他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很明顯,這種遭遇讓這個可憐的娃兒心理扭曲了,所以敵視一切不尊重他的人,他其實只是個缺少關受的小屁孩罷了。只是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心理扭曲變得根深蒂固,到最後,他就成了一個變態了。

    因此,葉暢毫不猶豫地和他打招呼:“你好,未來變態。”

    “變態?此為何意?”

    “一般人為凡人,與凡人不同者,為其態勢改變,故稱變態。”

    “原來如此,我果然是大變態!”盧杞笑嘻嘻地笑納了葉暢的腹黑:“如何,葉十一郎,你還有何計可施?”

    “我與你這變態是敵非友,便是有何計策,也不會說與你聽。”葉暢冷笑道:“總之,你只管放心就是,我必然有辦法,到時候你只管去看球賽!”

    “某拭目以待,哈哈哈哈!”

    盧杞得意地笑著,原本就只有他和葉暢二人,但外頭突然傳來腳步聲,盧杞的笑聲也嘎然而止。緊接著,就見顏真卿大步走了進來,掃了盧杞一眼,盧杞笑瞇瞇地拱手行禮:“與葉郎君談得投契,不意放縱形骸,顏兄還請見諒。”

    “果真如此?”顏真卿哼了一聲。

    “自然,自然。”

    顏真卿上下打量著盧杞,盧杞神情不變。盧杞的祖父曾任宰相,父親如今也是官員,但他的衣著打扮卻甚為簡樸,不但不是綾羅綢緞,甚到連最近開始漸行的白疊布(棉布)衣都不是,穿的是葛衣,而且瞧衣裳,也是相當舊了。

    這讓顏真卿忘了盧杞的陰陽臉,轉而憶起盧杞祖父——雖然在任時沒有什麼別的重大政績,但清廉之名,卻是傳下來了。

    “總算還有乃祖之風……應當不是那種狐朋狗友。”想到這,顏真卿​​拱手道:“某要授課,若是盧公子願留下來聽,便留下來吧。”

    賀知章與張旭雖然悠閒,但總不可能整天給葉暢授課,恰恰現在顏真卿沒有什麼事情,因此,這項工作主要就由他來進行。盧杞哪有性子聽這個,他現在最渴望的是得到認可揚名天下!因此,他一笑起身,告辭而去。

    反正目的達到了,就是上門打臉,告訴葉暢,他拿一個取錢戲難自己一下午,自己便可以拿京兆尹難他一輩子!

    盧杞離開之後,葉暢看著顏真卿,想到原本的歷史當中,顏真卿便是被盧杞害死,忍不住開口道:“盧杞此人,性子偏狹,嫉賢妒能,顏兄,日後要當心他。”

    顏真卿訝然道:“此子不過十餘歲年紀,還未必有你年長,便是心術不正又能如何?”

    “總之小心他沒錯。”

    “說起此事,你既是知道他是小人,為何還要與之結交?”

    顏真卿的話讓葉暢沉默了。

    確實,明知道這位盧杞是大唐有名的奸臣之一,而且最為陰惡,就是為大唐立下匡復之功的郭子儀都極畏他。按道理說,自己也應該怕他畏他避他遠離他才是。但是自己不但不如此,在知道他身份之後,反而有意讓蕭白朗去拿取錢戲來為難他。

    你不是歷史上最著名的奸臣之一麼,你不是能坑人麼,我只藉著一個原本歷史中籍籍無名的無賴,便能難住你……

    當時葉暢心中,盡是如此的惡趣味,即使到現在,他仍然覺得,與盧杞鬥心鬥智,乃是一大趣事。

    所以盧杞來拜訪他,他不但沒有拒絕,還專門花時間相見,甚至盧杞譏嘲諷刺他,他也故意做出愁苦模樣來配合。

    “因為……我與顏兄你不同呢。”沉思了許久,葉暢回應:“顏兄你是正人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則是……我則是……”

    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呢?

    葉暢一時之間茫然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3 12:21 AM

第46章 夢中偷取生花筆


    他知道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他會耍手段,做人做事都有些功利。但同時他也是一個重情義的人,所以才會將響兒、葉曙和嫂子等視作真正的親人,便是一個小淳明,也被他善待。至於與他結交的人,無論是覃勤壽,還是釋善直,或者是賀知章、張旭,他是在利用他們,但同時他也在回報他們。

    他知道自己是個外來者,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最大的秘密,隱藏著自己的本性,但是在不經意中,他發覺,自己的本性還是曝露出來。

    像他這般兩世為人,又有過豐富經歷,哪裡會甘於寂寞?

    且不說葉暢在心中琢磨著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盧杞在離開之後,為了避免葉暢鹹魚翻身,沒少四處遊走,到處使力氣。同時,也沒少說葉暢意欲辦足球戲賽的事情,說來說去,就是宣揚他壓了葉暢一頭。

    這是張揚個性的大唐盛世,不是溫良恭斂讓的後世,因此他這般言行,倒是給他拉來不少名聲。原本賀知章、張旭沒少舉薦葉暢,為葉暢造名:少年才高,詩憂蒼生,筆開新河。而在青龍寺外兩三句話逼得元載掩面而逃,更讓葉暢在長安城中有了一定的印象。但現在,同樣年少多智的盧杞將之難倒,逼得他辦不成球賽,只有留在賀知章府上閉門苦讀之事,還是傳了出去。

    於是盧杞的名聲隱約要壓過葉暢一頭了。

    但對於長安這樣的城市來說,莫說葉暢、盧杞還只是三四流的人物——連詩名傳於天下的李白在此時此地亦不過是二流人物,因此,只是在文人的小圈子裡,才會將盧杞與葉暢充當談資。在更大的圈子裡,另一件事卻引起了眾人的關注。

    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即將到來。

    六月十九乃傳說中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傳聞前朝大隋之際,有毒龍在長安中禍害百姓,隱居於長安城外南五台山的一僧人將之降伏,次年六月十九日,僧人圓寂,空中顯現異象,原是觀世音菩薩顯聖。此傳聞於長安城中流傳甚廣,因此六月十九日便被認定為觀世音菩薩道成之日,城中寺院之中,少不得要廣迎齋客,舉辦佛事。雖然大唐隆道抑佛,但此時畢竟還不是滅佛的武宗時期,因此各家寺院的佛事法會,早就在籌備之中。

    “賀公,今日觀世音菩薩道成日,我欲去青龍寺為家兄祈福,還請賀公准許。”這日一早,葉暢便向賀知章道。

    “啊……”這是正事,賀知章再有千般萬般理由,也沒有道理阻止葉暢為兄長祈求冥福,因此他略一沉吟:“恰好老朽也無事可做,便陪你走這一遭。”

    葉暢有些尷尬:“賀公,家兄福薄,卻當不得賀公如此。”

    “放心,老朽只是逛逛寺廟罷了。”賀知章捋鬚笑道。

    葉暢無奈,只能應允。賀知章還請了一些客人,包括張旭、顏真卿等,又讓人備了酒,顯然,這次法事結束之後,又將是一場酩酊大醉。

    青龍寺在長安城乃是一個有名的地方,它原本就是觀音寺,因此佛事最盛。眾人來時,便發覺青龍寺周圍人潮湧動,也不知有多少。

    “當真熱鬧,今年來此參拜禮佛的人,比起往年都多啊。”一見此情形,賀知章便有些快活,他人老了,便是喜歡熱鬧:“三十年前,景雲年間,青龍寺名還為觀音寺——你們可知這寺名由來否?”

    “還請賀公為我等釋惑。”有人便笑著道。

    “此寺原為前朝靈感寺,龍朔二年時,城陽公主病重,蘇州僧法朗來此,為公主誦《觀音經》祈福而得愈,於是此寺便更名為觀音寺。”賀知章最崇信道教,但對這釋家典故也是信手拈來:“自斯之後,此寺便香火旺盛,不過往年都沒有今年熱鬧。”

    “聽聞是青龍寺僧有大佛事,要讓僧俗同樂、貴賤共賞。”有人插嘴道。

    “大佛事?何種大佛事?”賀知章奇道。

    “嗯,說起觀世音菩薩……賀公,有一事我不解,為何不避太宗皇帝的諱?”葉暢這時卻插嘴,打為敢賀知章的詢問。

    他才不希望賀知章去打破砂鍋紋到底呢。

    “太宗皇帝的諱……”這個問題讓賀知章微一愣,然後思忖了好一會兒:“我記得太宗皇帝只諱二字相連,單獨一字,無須避諱。”

    觀音原稱觀世音,後來改為觀音,很多人都以為是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諱。事實上李世民對此很大度,他只要求民間避“世民”二字連讀,單獨一個“世”或“民”字,在他活著的時候並未避諱。此事年代已經有些遠了,葉暢把話題扯到太宗時去,賀知章便忘記問青龍寺僧大佛事的事情了。

    他們到青龍寺禮佛,一通儀式完畢之後,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他們雖是避開了正午過來,但天氣依然甚熱,因此眾人都是大汗淋漓。賀知章年邁倒是不覺,可葉暢、顏真卿等人就有些受不了。眾人商議了一下,便在寺中樹蔭處乘涼,以消暑避夏。

    青龍寺所在的位置,乃是樂遊原,在長安城中,算是比較偏遠的地段,但因為靠著延興門,所以寺前來往的人流很多,到寺裡來禮拜的也是不少。眾人小坐片刻,便見有人尋了過來,葉暢凝神一看,正是李霅等人。

    這一次李霅身邊跟著的文人儒士更多,不少人手中都拿著折扇,一步三搖,正是本科及第者。葉暢看到他們手中的折扇,便忍不住微笑:這些人手中的折扇大多都是覃勤壽所贈,但他們如今都是長安城中的名人,現在出來,可都是活廣告!

    廣告效果越好,折扇賣出得越多,覃勤壽手中的資本也就越多,到時自己有需要的話,尋他借上三五百貫,應該不會太為難他。

    想到這,他手中“叭”的一聲響,將自己手裡的折扇也打開。

    他看著李霅一行笑,李霅一行當中有人卻在咬牙切齒。

    正是元載。

    上回被葉暢一句話弄得狼狽而歸後,元載很是收斂了幾天,但後來盧杞難住葉暢,讓葉暢想辦的足球賽辦不成,這讓元載覺得極是解氣。因此,他今日便又靦顏跟來,便是想看看葉暢垂頭喪氣的模樣。

    他如今還是白身,手中也拿了柄折扇,但周圍進士的折扇看上去明顯高檔次些,他手中拿的則只是普通的貨色。偏偏此時,葉暢手中拿的乃是覃勤壽特意為他所製,上面詩畫都出自名家手筆,其中字乾脆就是張旭所題。元載為人好奢​​,最是見不得別人有好東西,因此見了之後,眼睛頓時鼓起。

    而葉暢搖扇輕笑,也被他當成是在嘲笑他。

    “咦,這不是修武葉暢麼,你不過一介白身,祖宗三代,亦沒有一個官身,竟然也敢拿著右軍扇?”元載搶先一步開口,今日他除了來看葉暢的熱鬧,還有一個目的,便是挽回自己的聲譽,自然不能將痛打落水狗的機會留給他人。

    葉暢起初並沒有注意到他,現在才發覺,這廝也混在人群當中。聽得他語中帶刺,葉暢也傲然不禮:“我祖宗三代雖然無一人官身,但上溯至初,乃帝顓頊苗裔,楚左司馬之後,葉公為姓氏之始——不知元載你祖何姓,父何姓,自己又何姓?”

    此語一出,不知道的人莫明其妙,覺得葉暢有些無禮取鬧,知道的人卻忍不住掩嘴葫蘆,看著元載的神情也不同,幾個與他站得近的,都忙不迭站得遠了些,似乎生怕從元載身上傳來什麼晦氣一般。

    元載的臉色,已經和盧杞的靛藍臉沒有什麼兩樣了。

    他心中懊惱,自己為何一時嘴快,提及葉暢的祖宗——他不但不該提,便是別人提了,他也應該想法子岔開話題。原因很簡單,元載的父親原是姓景,為曹王明妃元氏在扶風郡主持田租,於是冒姓為元!

    雖然憑著曹王的關係,元載的父親還當上了員外官,但終究是改姓棄宗之人,他說葉暢,實際上是自取其辱!

    讓元載想不明白的是,他家中之事,甚為隱密,葉暢又是如何得知的?

    元載有些毛骨悚然,他突然發覺,自己的一些情形,似乎完全在葉暢的掌握之中。他所學為道家,他的家庭出身,乃至他內心的想法念頭。

    周圍傳來竊竊私語之聲,元載明白,那是知情人在傳播他父親改姓易宗之事,此事很快也會擴散出去,那個時候,他元載就得想法子向質詢之人解釋,他的父親為何會改姓易宗了。

    他縮回人群之中,而跟在李霅身邊的人這時沒有哪個出來再質詢葉暢的折扇了。在他們心目中,葉暢綿裡藏針的性子是座實了的,誰吃飽了撐的,才再去招惹他。

    自然也有吃飽了撐的,比如說盧杞。可盧杞此時佔了上風,要看的是葉暢的笑話,而不是自己來當笑話。

    佛事活動甚為熱鬧,小憩片刻之後,賀知章興致勃勃四處觀望,少不得帶著身邊的這些士子儒生吟詩作詞。葉暢卻一直沉默,始終未發一語,盧杞暗暗觀察他,覺得他的沉默似乎別有深意。

    元載也不精擅詩,但好歹還是吟了一首,待眾人登上青龍寺佛塔之上,眺望著遠處長安城西牆,一輪紅日掛在城牆之上時,元載覺得,自己的最後機會到了。

    “葉暢,聽聞你曾有二詩,一首是詠竹,另一首是題風陵渡?”他在眾人當中揚聲開口,眾人知道又有熱鬧可看,一個個安靜下來。

    葉暢歪頭看了元載一眼,目光中有些異樣。

    盧杞注意到這異樣,心中很是好奇:為何葉暢目光中竟然帶著幾分憐憫之意?

    元載見葉暢不語,便哂然一笑:“可見,葉暢你不是不會作詩,但今日這群賢雅集,登高納涼,你卻不提一字,莫非如江郎一般,才筆為人所收,故此不發一語?”

    若只是說到這,還只是諷刺,但元載緊接著又道:“亦或者葉暢你根本毫無文采,那兩首詩原是抄襲剽竊而來?”

    眾人都是精神一振:高潮來了!

    在方才被葉暢綿裡藏針刺了一下之後,元載此次捲土重來,想必定是有所準備,此時發難,若葉暢作詩,他便挑動諸人給他的詩惡評,若是葉暢不作,便栽定了此前抄襲剽竊之名!

    元載分析過此前流傳的兩首“葉暢之詩”,覺得就算那兩首為其所作,葉暢只是立意巧妙,實際上詩才並不高,因此他才敢於發動這次攻擊——他身邊諸人中,可頗有幾位尖酸刻薄的毒舌。

    “那兩詩確實是某抄來,當初某就說了,夢中所得,信手抄來罷了。某一介俗人,哪裡懂什麼詩?”葉暢平靜地回應道。

    “哈哈,果然是抄來,只不過葉暢你抄詩時,只記得抄詩句,卻忘了抄詩作者了啊!”元載哂笑道:“莫非你抄時還有挑選?還有,說什麼夢中抄詩,為何你夢中沒有再多抄幾詩,此時便可以用了!”

    葉暢也笑了:“誰說我夢中未能多抄幾首?”

    “哦?那你為何不說出?”

    “說出之後,只怕掃大伙的興致。”

    “呵呵,你放心,你抄來的詩再差,大夥只會興致更高。”元載更是高興。

    哪怕能做實葉暢的詩是從“夢中”抄來的,現在籠罩在葉暢頭上的光環也會淡去不少,賀知章、張旭等人不會如此推崇他。元載現在想的不再是給自己邀名,而是要破壞葉暢的名聲:你既令我失了名聲,那麼就休怪我也壞了你的名頭。

    葉暢又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口了。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

    眾人愕然,這一首七言絕句,雖然不算驚才絕艷,可是也算中規中矩,至少比起他們方才吟誦的要好吧。

    不等眾人停下,葉暢又道:“清時有昧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眾人再度愕然,這一首比方才一首又佳上一些,特別是閒愛孤雲靜愛僧之句,在此鬧中取靜之時,當真讓人有出塵之念!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3 12:24 AM

第47章 絕唱餘音猶繞樑

  
    眾人愕然在於,葉暢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然連作兩首,難道說真是夢中抄來的,所以才有如此快捷?

    但若是抄詩,他夢中豈有今日之景,為何每一首,都是應著當前的情景?

    夢中抄詩之說,眾人都是將信將疑的,現在這個疑惑就更深,一方面覺得此人一向籍籍無名,不應該有如此捷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他連著兩首詩,都是可用於此時此景的佳作。

    葉暢心中在暴笑。

    若換了別的地方,那詩還真不好抄,可這兒是青龍寺,是樂遊原,乃是有唐一代詩人最喜歡的幾處長安景緻之一!

    連抄了兩首杜牧留在樂遊園的詩之後,葉暢覺得更進一步,總得讓元載這廝無顏留在長安,迅速滾蛋才是,因此不等眾人從方才兩首的驚訝中回過神來,葉暢又開口道:“曾逐東風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今觀音道成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這是改抄李商隱了,不過葉暢還是小改了一句,將“如何肯到清秋日”改成了“如今觀音道成日”,雖然意境降了下來,卻總算還是一首中規中矩的應景之詩了。

    吟完這一首,葉暢歇了口氣,向元載問道:“元公輔,還要某再從夢中抄詩否?”

    “哈,哈……”元載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嚇住的,他心中堅定地認為,葉暢本人並無作詩天賦,因此勉強道:“也不知是哪位替你準備的詩…… ”

    說到這,他看向賀知章與張旭,這二位都是擅詩的,若是他們寫出來給葉暢預備好……

    就算他們寫好,數量也有限,現在應該用完了!所以這一首,比起方才第二首,水準似乎略遜一籌!

    元載以小人之心,度賀、張君子之腹,而且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忌諱的,因此便又道:“此情,此景,只拿著這三首別人預先給你準備好的出現湊數,葉暢,你當我們都是蠢人麼?”

    葉暢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的意思,還要某再從夢中多抄幾首?”

    “且讓我們見識一下,你夢中究竟有多少詩吧。”

    “好,既然你要見識,那就讓你見識。”葉暢彷彿是在和他賭氣,又開口道:“萬樹鳴蟬隔岸虹,樂遊原上有西風,羲和自乘虞泉宿,不放斜陽更向東。”

    “好!”賀知章此時忍不住讚了起來。

    此前見葉暢的那兩首詩,無論是《詠竹》亦或是《題風陵渡》,終究是以詠懷為先,像如今這首詠物者,才更見作詩技巧。他是文宗,這一開口贊,身邊諸人紛紛應和,一個個好字都出口,而元載則臉上青白相見,盧杞看了都覺得甚是同情。

    原是想打葉暢臉的,為什麼……反倒讓那廝出了風頭?

    “準備得、準備得果然充分,不知還有沒有?”元載強自鎮定,又說道。

    “還嫌不夠?那某就只有放大殺器了。”葉暢喃喃自語。

    “大殺器”是什麼,眾人是聽不懂的,但看葉暢這模樣,便知道那玩意威力定然不小。盧杞心中不願意讓葉暢再出風頭下去,立刻排眾而出:“足夠了,足夠了……”

    “不夠,既有好詩,如何能不誦之?”賀知章卻捋鬚道。

    他有意成全葉暢詩名,葉暢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不忍歸不忍,事情到現今,那首詩如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發了。

    “向晚意不適,攜儕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黃昏”二字一出,眾人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來,周圍的目光一瞬間都凝固,而元載則完全石化。

    抄完兩首杜牧,又連抄了兩首李商隱,葉暢等的便是這一時刻。前四首雖然也不差,但到了最後一首,則是石破天驚一般,震得眾人或神情惶然,或目光閃爍。

    葉暢將李商隱原詩改了二字,“驅車”改成“攜儕”,平仄未變,因此眾人細細咂磨,只覺得與此時此情此景再相稱不過!

    人群之中,最最百感交集者,便是賀知章。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喃喃自語,長嘆了一聲,又大哭了一聲,淚涕皆下,然後​​甩袖而去。

    他已經到了人生暮年,葉暢抄的這首詩,讓他最有感觸,乃至為之大哭而去。他這帶頭一走,張旭同樣魂不守舍,自然也跟了去,顏真卿原本也要跟走的,但看到葉暢還在那邊,怕他在眾人面前吃虧,便留了下來。

    葉暢此時輕搖折扇,來到目瞪口呆的元載面前,然後“叭”一聲,將折扇合攏,輕輕敲了一下元載的腦袋。元載猛然縮頭,顫聲道:“你……你要做甚?”

    “還要不要?”葉暢輕聲細語。

    “不……不必了,真不必了……”

    此時元載幾乎精神崩潰,誰能想到,葉暢一口氣便吟了五首詩出來,更可怕的是,五首詩都在水準之上,而最後一首更是驚才絕豔的千古名篇!

    “不必正好,我也抄完了,夢中就只這五首詠樂遊原的詩啊。”葉暢攤了攤手。

    此時他說這話,誰會相信?

    夢中有一兩首好詩的事情,眾人都聽過,但夢中連遇五首好詩,而且全是吟一處景緻的,此前聞所未聞。現在眾人都覺得,葉暢分明是挖了個坑,等著那些想要找他麻煩的人往裡面跳。

    在場人都暗自慶幸,幸好元載與葉暢有恩怨,他搶先跳進了這坑裡,當了光榮的斥侯。

    只有少數人在為元載默哀:原本就被葉暢斥為不學無術,今日之事,更成了襯托葉暢的背景反角,這長安城中……他怕是居不得了。

    葉暢也巴不得元載這廝滾蛋,這廝此時尚不成熟,但再過二十年,便是老辣的官僚權臣,若真讓他出了頭,自己今後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因此葉暢又拿折扇敲了一下元載的肩膀:“看到那邊的門沒有?”

    他指向東方,元載望去,木然點了點頭,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現在就去,收拾好東西,出了那門,別再回來了。”葉暢道。

    元載呆呆地轉身,然後機械地邁步,甚至忘了與眾人招呼,就這樣離開青龍寺。葉暢嘖了一聲,原本只是再撩撥一下元載,讓他當眾失儀的,沒想到這廝竟然聰明,順坡下驢,就這樣走了!

    這樣一走,這廝就避免在眾人面前丟更大的人,他只要暫時離開長安,或者閉門不出,靜靜等個一段時間,風波止歇之後再出來就是。

    果然不愧是一朝權奸。

    但此次交鋒,自己終究是大獲全勝,目的已經達到,犯不著窮追猛打下去。

    葉暢並不知道,元載下塔下了一層,迎面便遇著幾個女子,只是元載神不守舍,避開之後便離開,根本沒有注意這幾個女子的異樣。

    這幾個女子盡皆著道袍,最中一個,年紀甚稚,長得有些瘦弱,在以豐腴為美的大唐,她的苗條婀娜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而且她雙眉輕顰,眸中含煙,略有些不足之症。她此時也是失魂落魄,衣袖之下,玉腕輕顫,衣裙微擺。她甚為複雜地向上望了一眼,通過佛塔那窄窄的過道,可以看到人群之中的葉暢。

    葉暢一襲青衣,神情淡然,彷彿方才的千古名句根本不曾出現過。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那道袍少女輕喟了一聲,垂首,擺袖,做了個回去的示意。周圍的幾位女冠,紛紛上來,擁著她又下了佛塔。

    並不知道這一細節的葉暢轉過身,看著盧杞,臉上又浮起了笑。

    盧杞也嘿嘿一笑:“怎麼,如今要沖我來了?”

    “你又未曾逼我抄詩,我為何沖你去?”葉暢道:“只是賀公雖走了,卻忘了將我帶走……我總算偷得浮生半日閒,不知盧郎君是否已經倦了,若未曾倦,可願與我走一走?”

    圍觀眾頓時精神再次振奮起來:又有戲看了!

    葉暢與眾人下了佛塔,緩步出了青龍寺後院,眾人有些奇怪,因為寺中僧人原本往來奔走,如今卻沒有多少。在出後門時,看到一群女子,鶯鶯燕燕,嘻鬧一團。這群女子當中,唯有一隅最為安靜,其中是四個道裝女子。

    “蟲娘不是去爬塔了麼,怎麼又下來了?”諸女中有人問道。

    “塔高,蟲娘力弱,不勝而返。”那道裝女子中為首者道。

    葉暢聽得她聲音嬌弱,向她看了一眼,卻發覺她年紀不過是八九歲的模樣,雖然做出一副成熟的樣子,但眉宇間總有抹淡淡的稚氣。而且,她的相貌與普通唐人有些不同,卻是皮膚更白、眼睛更大。

    倒是和響兒一般年紀……

    葉暢心中微微一動,就像前世見著和自己女兒同樣大小的女孩一樣,心中生出一股溫柔關愛之念,對著那小女道士便笑了一下。

    小女道士恰好也轉過臉看他,正與這溫柔關愛的笑容相對,心中猛然顫了顫。

    她雖然年紀稚幼,但身世複雜,又生長在全天下最為複雜的環境當中,自家的命運,讓她早早就開慧懂事,因此,方才在塔上聽得葉暢一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她才以這般年紀也生出共鳴。

    此時真正面對,葉暢對她一笑,她心中不由自主便生出了溫暖之感。

    仰首看著葉暢,直到身邊的女道士們將她護住,她才意識到,那個少年郎這般對著自己,實在是甚為失禮。眼見有跟隨的女道士面色沉了下來,她細聲道:“那是賀公的晚輩,不要為難他,走吧。”

    她們加入到那群熱鬧的女子當中,但依然安靜,其餘女子中身份明顯高貴者,才稱她為蟲娘。葉暢聽得這個名字,心中微微一動,無論這小女孩帶著什麼樣的落寞,比起打小就得忙著做家務侍候人的響兒,她還是幸福得多了。

    他沒有太過在意這群女子,堂堂大唐盛世,婦人女子出外遊玩乃至主持家中大​​事者處處皆是,今日觀音道成日,更是無數女子出來禮佛祭拜,富貴人家女子亦不例外。

    到了青龍寺後側平地之上,因為樂遊原較高,擋住了太陽,所以這一片地方便有些陰涼。此時盧杞發覺,那些消失的青龍寺僧人,如今竟然出現在這裡,而且看模樣,他們是在維持著秩序!

    看到這一幕,盧杞心中便是一僵,歪著腦袋怒視著葉暢。

    葉暢拉著他,向著僧人維持秩序處行去,便看到了那足球場。在足球場上,已經有數十名光著腦袋著胡服短裳打扮的男子,正在活動手腳。

    “這……這是怎麼回事?”

    問話的是李霅,他自然知道,這就是足球場。但盧杞託他出面,向京兆尹施加壓力,禁止葉暢組織足球賽之事,他是一清二楚。可現在,為何這些人還在這裡踢球?

    葉暢笑瞇瞇道:“佛事,佛事,青龍寺的佛事。”

    眾人此時哪裡還不明白,一個個都看向盧杞的鼻子都險些氣歪了。

    這算是什麼佛事,讓那些無賴混混剃個光頭,再讓幾十個僧人繞著場子轉一圈,喃喃念一遍般若波羅蜜,便算是佛事?

    “京兆尹明令禁止……”盧杞跳將起來:“葉暢,你好大的膽子,莫非倚仗著賀賓客,便敢不將韓京兆放在眼中?”

    他這些天宣揚自己壓制住葉暢的事情,已經傳得四處皆是,可若讓這場球賽真的辦下來,那就意味著此前他的自誇全部變成自吹自擂,也意味著續元載之後,本月第二位悲情人物新鮮出爐!

    “不錯,韓京兆出於錯愛,禁止某參與球賽,故此這幾日某皆在賀府用心苦讀——顏兄可以為某作證。”葉暢扯過呆呆的顏真卿,這傢伙乃正人君子一個,必要時拿來當擋箭牌,實在是十分好用。

    顏真卿木愣愣地點了一下頭,表示承認葉暢所說。

    “某沒有參與球賽,今日來此,只是與諸君一般,來觀看罷了。至於青龍寺僧辦的乞福佛事球會,與某毫不相干……哦,這球會還有個名頭, '右軍杯'大唐乞福佛事球會第一屆杯賽,你們瞧,那上面的橫幅上寫著呢!”

    眾人放眼望去,便看著一條紅色的綢子被人樹起來架在高處,上面正是葉暢所說之字。然後眾人的目光齊轉過去,看著盧杞與李霅:他二人想著法兒要阻止這場球賽,但現在,球賽還是開始了,他們會如何反應?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3 12:27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13 12:30 AM 編輯

第48章 慢束羅裙半露胸


    “蟲娘,到我這邊來。”

    蟲娘在人群中繼續尋找方才讓她覺得溫柔關愛的目光,但聽得一個聲音響起,她抬起眼,便看到另一雙溫和的眼睛。

    “啊呀……姑……玉真姑姑,你也來了?”

    “聽聞這邊佛事熱鬧新奇,便來看看……你到我身邊來。”

    這雙眼睛的主人,乃是大唐玉真長公主,在她的身邊,亦是一群人聚著,風姿各異。這些人聽得玉真喚蟲娘小名,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蟲娘,雖然旋即收回目光以免失禮,但還是讓蟲娘覺得侷促不慣。

    據聞當今天子李三郎曾愛寵一位曹國進獻的胡旋女曹野那姬,育有一女,因為未足月便早產,故此不得皇帝喜愛,打小就令其道姑打扮,跟著玉真公主學習主持宮中道觀。看來這個年方稚齡的少女,便是那位可憐的小公主了。

    眾人心中不免有些同情,身為天家女,原是最為幸運的,但若成了蟲娘這般,則是由幸運轉為不幸了。

    玉真拉著蟲娘,自有人獻上馬扎、錦團,與蟲娘一起出來的宮中各位公主們紛紛坐下,只等著看熱鬧。

    她們這群貴女聚在一處,還有人用錦緞將周圍圍起,避免有人窺視或者衝撞。等這邊折騰得差不多了,那邊球賽也已經正式開始。

    蕭白朗站在場中,看著周圍聚攏的數千名觀眾,心中不但不覺得緊張,反而更為熱切起來。

    這可是他的舞台,他的機會!

    若是足球戲的名聲傳出去,那麼他們這最早一批進行這項運動的,便將成為元老宗師,極有可能受到宮裡官家的注意,賈昌小兒的舊路,自己或許也可以走上一遭。

    正是:今上傳聞好足球,下愚群氓紛奔走,莫道市井多無賴,一朝扶雲上霄九。

    他側過臉,看了一下蔭涼處站著的葉暢,心中對葉暢的佩服當真達到了極點。

    雖然他身上紋著“生不怕京兆尹”,實際上哪有不忌憚官府的,因此,當得知韓朝宗禁止葉暢組織球賽之後,他幾乎絕望。就在此時,葉暢委託覃勤壽帶來幾句話,讓他茅塞頓開。

    韓朝宗的禁令中,可是留了後門的,他禁止的是葉暢參與組織球賽,而不是球賽本身!

    那麼很簡單,葉暢幕後遙控,由他蕭白朗來組織就是。為了避免發生意外,特別是被盧杞這等小人發現繼續干涉,葉暢自然就縮在賀知章的府邸之中,而蕭白朗則想法子說動青龍寺的僧人,以做佛事為名,招徠那些香客來看熱鬧。

    葉暢向著剃光頭髮的蕭白朗樹起了一下大拇指,他們既然假作佛事,少不得剃髮裝僧。雖然身體膚髮​​受之父母,可是這些無賴們既然敢在身上刺青,學著胡人剃個光頭,也不算什麼大事。

    蕭白朗點了點頭,然後喝道:“準備,開始!”

    對於圍觀者來說,足球既是一項新鮮的運動,又是他們熟悉的運動。其實就是馬球規則下的蹴鞠比賽,不過那球的大小比起一般蹴鞠要大得多。在一些規則細節上,眾人雖是不懂,不過也沒有關係,青龍寺的僧眾早在四處人多的地方張榜,將規則簡明扼要寫出來,因此眾人都看得懂。

    此時眾人都是練習足球不久,這五日也只是勉強熟悉了規則,雖然有馬球、蹴鞠的底子,但與真正的足球相比,還算不得好看。但是已經足夠讓大唐時的觀眾興奮,特別是看到眾球員以蹴鞠的技巧,做出諸如過人、突破這樣的動作時,周圍少不得也有歡呼聲。

    激烈的對抗,火爆的場面,很快便吸引了一些觀眾。葉暢看到這一幕,滿意地笑了起來:這項運動,應該能夠風靡大唐。

    就在這時,球場上一球被開了出去,落到了場外,恰恰落向女眷圍起的帷幔方向,雖然沒有落到帷幔內,眾人的注意力還是跟著球到了那邊。李霅注意到那邊的人物,嚇了一大跳:“啊呀,怎麼這位貴人也在!”

    他方才也見著了蟲娘,但這位小公主在皇宮中太過低調,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受寵,因此李霅也不認識他。但現在看到的不同,那可是玉真長公主!

    玉真公主乃是當今天子嫡妹,再加上金仙公主,三人是在李唐皇室最血雨腥風之時飄搖過來,彼此間的情誼絕非小可。李霅貴為宰相之子,在這位公主面前卻仍然抬不起頭來,若是沒有看到倒還罷了,但現在既然見著了,如何能不過去問候?

    他匆匆起步,跟著他的諸人自然免不了也隨之而去。葉暢本來沒有什麼興趣的,卻被顏真卿拉著也過去。李霅到了帷幔前止步,然後揚聲通報:“太常丞李霅,拜見貴人。”

    那邊帷幔之內,嬉笑鶯燕之聲頓止。過了會兒,有人欣幕而出:“貴人請李丞與諸友入內。”

    李霅心中頓時歡喜,玉真公主亦好為國家薦人,他雖然已官至太常丞,可若能在玉真公主面前討得好,那對今後的前途極有幫助。他看了一圈眾人,原是不想讓葉暢進去的,但這樣的話,未免就太過失禮。

    “葉郎君,帷幔中乃是貴人,切勿失禮,還有,盧杞,你也別惹是非!”他告誡了葉暢與盧杞二人,然後正衣而入。

    眾人隨之入內,葉暢進去之後,便看著方才在寺後見到的那幾個女道士,而最居中的則是一個半老徐娘,雖然道士打扮,但從她的氣質上不難看出,她是慣於高高在上的。

    “李霅見過貴人。”李霅向前行禮道。

    眾人紛紛見禮,大唐之時,禮儀雖多,但非正式場合正式時候,少有跪拜者,葉暢也不過是跟著一揖。在上的玉真見李霅身邊多是年輕人,笑著道:“你們今日如何有閒來看佛事?”

    眾人面面相覷,今日是被元載、盧杞唆使來的,原本是來看葉暢的笑話,結果如今元載已經羞愧而走,盧杞亦是無言以對,該怎麼回應這位貴人?

    李霅呆了一小會兒,然後道:“方才賀賓客攜客至此遊玩,下官聽說之後,便來相見雅集。”

    “哦?”從李霅的神情中,玉真看出這其間有隱情,她好奇心起:“賀賓客呢,為何不見他過來?”

    “賀賓客已經……身體不適,先回去了。”

    李霅缺乏機變,正在琢磨著如何回應,旁邊的盧杞忍不住插嘴。玉真目光嚴厲地盯了他一眼,略帶著些厭惡,而李霅也回頭瞪著他。

    這種情形下,盧杞插嘴是極為失禮的,盧杞也意識到這點,垂首退後,縮入人群之中。

    “酷暑難耐,賀賓客身體不適,亦是常事……來人,將宮中冰鎮的酸梅湯送些去賀府。”

    聽得這一句,李霅臉色又微變,方才盧杞想要瞞著賀知章突然離去的真正原因,但公主派去的人一打聽,還有不知的道理?那時他們不但無法抑制葉暢的名字出現在玉真公主耳畔,而且還會落下個欺瞞公主的罪名。

    想到這,李霅道:“賀公不適,倒不是天熱,而是聽人吟了一首詩。”

    “有此事,說與貧道聽聽。”玉真頓時好奇,一邊看著球場上的比賽一邊道。

    此時不待李霅開口,便有自認為伶牙俐齒的上前,將葉暢連吟五首登樂遊原詩之事說與玉真聽,在場的沒有一個是笨蛋,自然知道,讓李霅都口稱“貴人”的會是何等人物,若是能討得眼前女道歡喜,何愁沒有飛黃騰達的機會!

    反倒是葉暢自己,他對於在公主面前揚名沒有任何興趣,因為咸宜公主的事情,他對李唐宗室也沒有多少好感,因此有些無聊地看著這些皇宮的美女們。

    這是夏天,這是盛唐!

    夏天和盛唐湊在一起,就意味著“慢束羅裙半露胸”!就意味著“綺羅纖縷見肌膚”!就意味著“屐上足如霜”!

    當然這是文雅的,說直白些,就是豐胸、玉腿和雪白肌膚!

    一般人家的女兒,是不允許穿成這模樣的,但宮廷之中,則如此成風。而且此時天熱,女兒家也喜歡穿少些,好讓自己更涼爽,因此葉暢放眼望去,華蓋之下,盡是豐胸、玉腿和欺霜賽雪的肌膚,看得他目盪神馳,只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另一世,另一世夏天的校園之內,可不就是眼前這模樣!

    所有人中,或許只有葉暢一人,敢以好色之徒的眼光掃視眾人。他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小蟲娘,認出這個小道姑,葉暢微微​​一愣,只道她是玉真身邊的使女,心中更為憐惜:這小姑娘放在後世,可長得像個洋娃娃一般,但在這個時代,卻只是一個小使女。

    蟲娘也認出了他,生長在皇宮之中,母親只是皇帝一時性起的玩物,連個正經封號都沒有,而她自己更是才能走路便出家當了道人,因此她的性子其實遠比葉暢看到的要深沉成熟。她不討厭葉暢,葉暢的目光讓她覺得很親切,但她卻不知道如何去表示自己對這種目光的喜歡,因此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應:閃避。

    看著這個小姑娘害羞地躲著自己的目光,葉暢快活地笑了起來。

    “便是如此,葉暢又吟出第五首詩,詩句如下……”

    那伶牙俐齒的已經將青龍寺佛塔上發生的事情說到高潮,聽得前四首詩,玉真公主都是淺笑,詩是不錯,但玉真公主認識的舉薦的人裡,有的是好詩人。但當聽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句後,玉真的臉色變了,她坐直身​​軀,雙腮飛紅,鼻翼輕顫,目光中水波流動,一瞬間彷彿年輕了二十歲!

    “那葉暢現在何處,諸位當中,誰是葉暢?”這次,不等旁邊察顏觀色的侍女開口,她親自問道。

    她也走到了人生當中的夕陽之時,在幼時的驚恐、青年的迷亂之後,現在的幸福讓她倍感珍惜。這句詩,激起了她的共鳴,讓她心弦發顫,情難自禁。

    恰恰此時,場中踢球之人又一腳將球踢過來,這一次球直接落入帷幔之內,正好滾到了葉暢面前。葉暢彎腰拾起了那球,然後不慌不忙,向前走去。

    他直接走向玉真公主,但在經過蟲娘面前時停下,看到蟲娘羞赧地想看他又不敢看,他便將手中的球輕輕拋過去。

    球滾到了蟲娘腳下,蟲娘縮了縮,似乎想踢又不敢踢。

    “上面的貴人,請將球還以我們!”球場上的光頭們紛紛喊了起來,他們平時可沒有這麼禮貌。

    蟲娘望了葉暢一眼,葉暢向她點點頭,她大著膽子起身,然後用力一腳。

    周圍的公主、宮女們都瞪大了眼睛:這可是極少有的事情,一向羞澀文靜的蟲娘,竟然敢當著這麼多人面前踢球!

    蟲娘自己也被嚇住了。

    葉暢對她點頭時,她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與氣力,便踢了一腳球,到現在,球早不知滾到哪兒去了,她卻覺得自己心在跳,氣在喘!

    “修武葉暢,拜見貴人。”葉暢又對她一笑,然後轉向玉真,正容行禮。

    他無意結交眼前這位明顯是李唐宗室的貴人,但也不會蠢到為了展示自己的傲骨而視對方如無物。

    “你便是葉暢,這麼……年輕?”

    看他才十六七歲的模樣,玉真愣住了,在玉真想來,能寫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怎麼著也應該是人到中年,有著複雜經歷的人,何曾想過,這只是一個翩翩少年郎!

    “某正是葉暢。”

    在最初的吃驚之後,玉真開始打量起葉暢來,這個時候,她想到方才葉暢大膽的舉動和小蟲娘的異樣。

    目光轉向蟲娘,原本蒼白的小臉上,此時已經布起興奮的紅暈,密密的汗珠在她額頭滲了出來,這讓她潔白如玉的面龐更顯晶瑩,幾乎能看到皮膚下的血管。玉真轉回臉,注視著葉暢,似笑非笑地牽動了一下唇。

    “好,好,好一個夢中得詩,​​好一個修武葉暢,好一個夕陽無限好。”

    究竟是讚人,還是讚詩,只怕就只有她自己才知曉。無論是讚人還是讚詩,跟在李霅身邊的諸位儒生文人,現在都是一臉羨慕嫉妒還暗藏恨地看著葉暢。

    這小子要飛黃騰達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4 05:54 AM

第49章 先生清貴勿言俗


    “這位葉郎君不唯善詩,亦是風流人物,這足球戲,便是他想出來的。”

    眼見玉真公主似乎甚為看重葉暢,李霅終於忍不住了。

    他也有些嫉妒葉暢,當然,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確定葉暢是否記恨他,要知道,可是他出面向京兆尹施加壓力,致使葉暢不能公開組織足球賽的。

    因此,此時他出來誇獎葉暢,明面上自然是修補與葉暢的關係,實際上卻讓葉暢在玉真公主的心中,從一位才華橫溢的少年書生,轉向一位貪玩好嬉的浮浪才子。

    這兩者是不同的,前者可以政治投資,後者最多也只是成為賈昌那樣的近臣、弄臣。

    李霅覺得,葉暢肯定是不明白自己暗中下的套,他笑著向葉暢點點頭,面色倒是十分和氣:“下官因為不忍見人才沉湎於嬉遊,還想著阻止他辦球賽,不曾料想,這球賽竟然還是辦成了。”

    盧杞此時的心眼還遠沒有成熟,因此並不清楚李霅所想,只是覺得李霅這時誇讚葉暢能力,讓他胸悶氣短。幾次他都欲插嘴,但想到方才李霅嚴厲的眼神,不得不又縮了回來。

    這個時候,他在心裡將李霅也恨上了。

    “還有如此美談?”果然,玉真公主聽得大感興趣,又細問了一次。

    李霅便將自己如何“發現”葉暢之才華,又如何下決心將他引入正途的事情說了一遍,玉真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微笑一下,這讓李霅說得更加起勁了。

    葉暢在旁邊暗暗讚嘆,古人果然不是傻瓜,這個李霅,在歷史上籍籍無名,但此時其巔倒黑白的能力,讓葉暢自嘆不如。

    幸好元載、盧杞此際尚未進入仕途,沒有到最為骯髒也最為鍛煉人的官場上去浮沉,否則葉暢都有些懷疑,自己能不能對付得了他們。

    正說話間,周圍突然歡呼起來,便是分心的玉真,這個時候也忍不住撫掌:“一個好球!”

    卻是場上進了一球,葉暢心中忽然一動,他有個想法,但必須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提出。

    “無怪乎葉郎君一心要辦這足球賽,見他們往來衝突,便是貧道,也覺得有趣。”回味了一下方才進球的情形,玉真笑吟吟地道。

    大唐的女子,喜好馬球蹴鞠者比比皆是,再喜歡一下足球,當真不算什麼。但是,玉真這一贊,讓她身邊陪侍諸人中一位心情不快,淡淡地說道:“終究只是鬥雞走狗之類的嬉戲,非士人所當也。”

    此人話說出來後,盧杞頓時大喜,再看那人,便覺是平生知己,而方才在鼓吹葉暢的李霅,則顯面目可憎了。眾人也都知道,能坐在玉真身邊者,身份自不凡,大夥便都看向右暢,葉暢給他們的印象,便是綿裡藏針,凡有所觸者,必定打臉回去,此次貴人譏諷,且看他如何應對。

    認得那人的李霅亦是嘴角微翹,此人若是出面,便能抵消掉玉真對葉暢的賞識了,若是葉暢不知輕重地反擊對方,甚至有可能招惹來大禍。

    旁邊的蟲娘有些發急,她使勁兒看著葉暢,希望葉暢注意到自己,然後便可以向他使眼色,讓他不要與那人起衝突。

    那人受父皇之重視恩寵,遠勝過旁人,得罪了他,便再無出頭之日!

    葉暢最初時並沒有將對方的譏諷放在心上,因此也沒有回應,他正在琢磨著,如何向眼前這位貴女提出自己的建議呢。

    偏偏那人嫉妒葉暢所抄的詩,見葉暢不出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進一步道:“此等伎倆,不過是蠱惑君王荒殆政務之舉,於國於民,毫無益處!”

    玉真笑吟吟地道:“葉郎君,你覺得他說得是否有道理?”

    就在玉真開口的一剎那,葉暢覺得,自己等待的機會一來了,因此他上前道:“貴人有所不知,某一心辦球賽,倒不僅是為遊戲取樂。”

    “哦?”

    那人聽葉暢還要自辯,哼了一聲,此時又插嘴道:“狡辯何用,貴人何必聽他廢話?”

    他越是表現得惱怒不快,李霅、盧杞等心中就是越是歡喜,而眾人也就越發想知道,葉暢究竟會如何反擊。

    “聽聞天子喜好馬球,不為嬉戲,只因馬球能鍛煉馬術騎戰之技。”葉暢侃侃而談:“今上為太子時,甚至親自上場,攜諸將與土蕃使者賽球,不僅僅是為取樂,更是震懾蠻夷,揚威疆外!”

    他拿出馬球來辯護,雖然還搬出了李隆基的榜樣,卻並不能讓眾人信服。那個反駁之人便又道:“巧言令色,馬球是馬球,豈是你這足球能相提並論,更何況,既有馬球,何須再有足球?”

    “我大唐威震天下,所倚者三,上賴明君,中依勇將,下靠強軍。”葉暢大笑:“其中強軍最強者何也,無非是身著明光鎧手執陌刀的甲士!馬球為練戰將騎兵所用,但練甲士步卒,我這足球可比馬球就要強了!”

    說到這,他第一次正視那人:“先生清貴之人,不知稼穡,不通俗務,故此不知,而有妄語,非先生之過。先生但高坐書齋,此等事情,自有某這般俗人處置。”

    這話當真是討得便宜又賣乖,明面上是說你身份貴地位高,所以才會說出這種不諳世事的話,值得原諒,實際上就是在抽那人的臉:你這廝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孤陋寡聞見識短淺,還是回家當宅男,休要在此大放厥詞吧!

    “大膽!”那人一跳而起:“來人!”

    葉暢並不在意,只是一笑。

    他敢在明知對方身份非同小可的情形下,仍然調侃對方,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這是開明的盛唐之時,擔夫可以與公主爭道,書生背著劍就可以遊歷天下,更何況,葉暢已經隱約猜到面前貴人的身份。

    玉真長公主。

    以她的身份,這點容人的雅量還是會有的,而那個找麻煩的,最多也就是在仕途上給自己下些絆子——葉暢不怕這個,因為他對仕途原本就興趣不大。

    周圍有僕役擁上來,葉暢仍然不動聲色,眼見那些僕役逼近。

    “啊!”有人發聲了,卻是蟲娘。

    她臉色更加蒼白,求救也似的望著玉真公主,又不時轉過來瞧著葉暢,彷彿是怕葉暢受人欺負一般。但她卻不敢開口,只能發出一聲低呼。

    那些僕役已經來到葉暢身前,伸手就向葉暢抓去,蟲娘覺得自己的腿似乎不受控制,忍不住就要站出來。就在這時,玉真公主輕輕咳了一聲。

    隨著這一聲,僕役們的動作都停住,然後悄然無聲退下。

    “何必與他一介布衣一般見識,更何況這位葉郎君還只是一位少年郎,才多大年紀?”玉真公主笑吟吟地對那插話人道。

    插話人臉色也轉了過來,由怒變成笑:“若某不做這惡人,如何能顯得貴人惜才?”

    只是一句,風向頓轉,他方才為難葉暢,倒像是在為了替玉真公主揚名了。葉暢心中暗暗佩服,此人見風使舵的本領實在高超,當真讓人佩服。

    “不過,區區足球戲,竟然有此用處,倒是貧道未曾想著的……等哥叔翰、安祿山他們進京,倒要邀他們也來看看。他們乃當今名將,想必能看出這其中的奧妙。”玉真又道:“葉郎君,你做足球之戲,有益於國家,可願出仕,為國效力?”

    “某山野村夫,無德無能,談何為國效力?”葉暢並沒有因此得意,他冷靜地道:“貴人錯愛,某無上榮幸,卻不敢受,怕傷貴人識人之明。 ”

    “能寫得詩,能定下足球戲,怎麼說是無德無能?”

    “夢中得詩,​​乃為僥倖,豈是某之能?足球之戲,不過是將馬球與蹴鞠合而為一,方便民間喜歡馬球卻又無力養馬者罷了,又有何德可言?”葉暢拱手道:“何況某年紀尚幼,正是讀書的大好韶華,待某書讀成了,再來求貴人舉薦吧。”

    這番話說得倒是圓滑,玉真心中雖然還是有些不快,但看到一旁一臉擔心模樣的蟲娘,她瞇著眼:“也罷,也罷……”

    旁邊諸人都是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葉暢,只覺得這人是不是瘋了傻了,竟然會拒絕眼前這位貴人的舉薦。

    特別是知道玉真身份的李霅,更是一臉訝然,他方才設坑給葉暢跳,結果果然引出了一個厲害人物為難葉暢。葉暢將此輕輕化解之後,李霅還暗道可惜,不曾想這廝竟然蠢到自己放棄大好良機!

    葉暢掃了周圍一眼,眾人的神情都進入他的視線之中。那小道姑蟲娘的神情是關切的,而顏真卿的神情則是遺憾,至於李霅與盧杞等人……他們的神情如何,葉暢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只要確認誰對自己好就成了。

    “不過,某有一件不情之請,還望貴人成全。”在眾人神情各異之時,葉暢又道。

    頓時李霅與盧杞面露喜色,顏真卿則眉頭緊皺!

    出爾反爾,可不是什麼好品質,葉暢方才分明已經婉拒了玉真公主,現在又說此語,只能讓自己大大地失分!

    “說。”玉真眉頭也輕輕一顰。

    “某隨李丞來,不知貴人身份,但想來必是極高貴的。”葉暢道:“這足球賽,既是有益於雄健大唐百姓身體,威武其膽魄,過會兒勝負分時,還請貴人為勝者頒獎。”

    “頒獎?”玉真愕然,沒有想到葉暢提出的竟然是這種要求。

    李霅與盧杞同樣是瞠目,葉暢的要求,竟然是讓玉真公主替足球賽勝者頒獎——而不是為自己討官要官,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他生造這足球戲,難道不就是為了譁眾取寵,如賈昌小兒一般獲取進身之階麼?

    “某深信,若得貴人為勝者頒獎,今後足球戲必能傳遍大唐南北,我大唐步卒勁旅,便有源源不斷的兵源。”

    玉真沉吟下來,她覺得自己察覺到一些葉暢的意思,但是她又不願意答應此事。若是給這個少年郎藉著自己的名頭招搖生事,今後怕是沒有安靜日子了。

    瞧著小蟲娘一臉急切的模樣,就差沒有替她點頭了,玉真心中一動,一個促狹的心思浮起。

    “葉郎君相邀,又是於國有益之事,貧道原不該拒絕,只是貧道方外之人,身份殊絕,實不宜如此……若是葉郎君願意,貧道另薦一人,比貧道更適合。”

    葉暢聽得她拒絕,原本極為失望,但又聽她另薦人一,心中可謂柳暗花明又一村,行禮道:“如此多謝貴人,只是不知貴人所薦者何也?”

    “貧道所薦之人,乃是我大唐當今天子之女,宗室道觀主持,二十九娘是也。”

    隨著她的話,葉暢還沒有什麼,那小蟲娘卻是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大大張開,滿臉都是驚愕。

    這一下,葉暢也知道她指的是誰了。葉暢雖然猜出這小道姑身份非同一般,但只以為是玉真公主寵愛的小使女之類,卻不曾想,她竟然就是李隆基的小女兒!

    葉暢對盛唐至中唐的歷史還算熟悉,因此元載、盧杞等人的生平事蹟,他有初步的了解。但對李隆基的兒女們,就所知不多——要知道李隆基有五十多個兒女,只怕他自己也記不清這些兒女們的具體名字。

    蟲娘既是李隆基之女,再年幼也是天之驕女,今後會封為公主的人物。雖然她沒有玉真長公主那樣名盛勢大,但好歹​​也是一位公主。因此,葉暢在愣了愣之後,點頭道:“如此,多謝貴人……只是不知貴主是否願意?”

    “我……我……”

    蟲娘見葉暢望過來,因為羞窘與緊張,她口吃了一會兒,然後雙頰飛紅,連點了幾下頭。

    葉暢的目光裡,又是讓她覺得親近的溫和,彷彿……彷彿春日裡的陽光呢。

    天家無情,葉暢並不知道這位小蟲娘在李隆基諸多的子女中並不得寵,更沒有什麼地位,平日裡也少有關懷。他只是將蟲娘當成了第二個響兒,或者是和淳明一般,需要他關懷的孩童罷了。卻不知道這個小小的姑娘,竟然已經能被他抄來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所打動。

    他只是覺得有趣,這麼羞澀的一位小公主,倒是很少見呢。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4 11:46 PM

第50章 宮中有缺汝來否
  

    隨著哨響,球賽勝負決出。

    這場球賽沒有葉暢想像的那麼轟動,被“佛事”騙來的人大半都散去,從頭看到尾的,只有千餘人。但這已經足夠了,這千餘人要麼就是有錢,要麼就是有閒,可以想見,足球賽將會隨著他們傳播出去。

    蕭白朗成了此次球賽之星,當他帶著勝利的隊伍得意洋洋地準備離開之際,卻看到覃勤壽急匆匆跑了過來。

    “覃掌櫃,這麼忙可是店裡走水了?”因為相互熟悉了的緣故,蕭白朗嘴賤,便開始調侃覃勤壽。

    “你這無賴子,遇著十一郎算是走鴻運了!休走,休走,有貴人要來,你等盡數在此列好隊,有貴人人為你等頒獎!”

    事先就說了,勝者會有獎品,獎品價值數十貫,分到每個人頭上,也能得個幾貫錢——即使在長安,踢場球能賺到這數字也算是不少了。

    “貴人?什麼貴人,莫非還能是哪位達官顯爵?”

    覃勤壽啪的一巴掌拍在蕭白朗的光頭上,看著他的眼神,怎麼著都帶著嫉妒:“是貴主,貴主,當今天子的小女兒!你這潑皮漢子,若不是遇著十一郎,如何能有這般運氣!”

    “貴主!”蕭白朗頓時慌了,他喃喃道:“咱們兄弟盡皆一身臭汗,這樣……這樣豈不衝撞了貴主?”

    “所以我才來呢,走走,快跟我去廟裡沐浴更衣!”

    他們一群人跟著覃勤壽就跑到了青龍寺,將有水井的一院子封了,都脫得赤條條的,用井水將自己洗了個透。然後穿上寺裡準備好的衣裳——自然都是些袈裟,再配上一顆顆明晃晃的大光頭,倒都是高僧大德模樣。

    “倉促之間,只能如此……好吧,貴人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快去!”

    覃勤壽此時忙前忙後,心中甚是歡喜。原因無它,僅僅是方才,他擺在青龍寺中的右軍扇賣場,便賣掉了四百多柄扇子。雖然大多數都只是那些竹柄的普通扇,但也為他帶來了百貫的毛利。可以說,葉暢讓他投在這些球賽上的錢,今個兒就已經全賺了回來,而且這讓他看到更多的賺錢機會。

    自有青龍寺的僧人敲鑼打鼓吹拉彈唱,一片熱鬧之中,蕭白朗帶著他的弟兄們進了場,然後就看到葉暢一臉窘態地站在那裡,手中托著一個盤子,而盤子上則放著十五枚大錢,每枚錢還用紅色的綬帶穿著,看上去甚為好看。

    這十五枚大錢金燦燦的,竟然是金鑄!

    “貴主,當真不用這麼珍貴的獎勵,而且,那獎品我已經準備好了。”葉暢小聲向著身前的小道姑道。

    因為緊張而抿著嘴的小道姑用力搖了搖頭:“你的你的,我賞我的!”

    雖然她說得像是繞口令,葉暢還是明白她的意思,既然是她頒獎,那麼自然要用她準備的獎品。方才她可是將自己隨身攜帶的金幣全部拿了出來,因為還不夠,向玉真和其餘幾位公主借了,才湊齊十五枚。

    大唐鑄了少量的圓形方孔金幣,只是充作賞賜用,幾乎沒有在市面上流通。拿這個當獎品,再系上紅綢緞帶,倒是像極了後世發放的金牌。拿這麼貴重之物充作獎賞,葉暢很是替小道姑心疼,但是蟲娘堅持如此。

    若他知道這是小蟲娘為了吸引他注意而用的手段,只怕更會長嘆:直接將這十五枚金錢給他,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啊。

    十五個光頭走了過來,走在最前的正是蕭白朗,葉暢向他呶著嘴,右膝稍稍下屈,蕭白朗明白意思,當他們到得蟲娘面前後,蕭白朗帶頭,單膝跪下去,仿著羽林軍的模樣,行了單膝跪禮。

    “把獎品給他們套上。”葉暢低聲提醒蟲娘。

    蟲娘將一枚枚金錢套在這十五個人脖子上,最初時還只是因為葉暢的提議她才這樣做,到後來,她自己也喜歡這種感覺。

    由自己來獎勵別人,得到別人的感謝與尊敬……

    她才九歲,先天略有不足,這使得她有些嬌小,因此那些光頭無賴即使單膝跪著,似乎也比她要高。葉暢跟在她身後,發覺自己似乎成了一個侍候著主子的太監,這讓他有些沮喪。

    玉真公主在高處看著這一幕,微微笑了起來,旁邊方才斥責葉暢的那男子皺了皺眉:“長公主,蟲娘這般,似乎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生在帝王之家,卻養成這種性子,我那天子哥哥未免待蟲娘太苛了。”玉真公主橫了那男子一眼:“若是像待你家寧親一般,哪裡用得著我操心?”

    那男子訕訕一笑,不再言語。

    他姓張名垍,乃是前宰相張說次子,尚寧親公主。與蟲娘不得李隆基寵愛不同,寧親公主甚得李隆基歡喜,李隆基甚至允許張垍與寧親公主在皇城之中營建宅邸,還親自到他們家遊玩。他抬起眼,看了一下葉暢,只覺得這個翩翩少年分外讓人討厭。

    葉暢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一位駙馬,便是知道,他也不在意,在知道兄長死於咸宜公主駙馬府管事之手後,他對李唐的駙馬們就沒有任何好感。

    發完獎品之後,一臉嚴肅緊張得直冒汗的蟲娘,終於露出小女孩的天性,蹦蹦跳跳地跑回玉真公主身邊。大約是因為玉真公主將此事推人她的緣故,她待玉真也親熱了幾分,湊在玉真耳畔小聲嘀咕著什麼。

    玉真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然後又低聲向蟲娘說話。旁邊的張垍湊上來想聽,卻被玉真揮手驅開,小蟲娘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的態度是認真的。

    葉暢這時低低吩咐了幾聲,將蕭白朗打發走,然後回到玉真公主身前,覃勤壽略有些緊張地跟在他身邊。

    “貴人,此人乃本次球賽贊助者,願獻右軍扇與貴人,某不知貴人之意,不敢擅作主張,便將他帶來見貴人。”

    覃勤壽被葉暢推上前來,激動得全身都顫抖。這可是玉真公主,大唐西京里引領風尚和潮流的女子中,她絕對可以排在前三位之列!比起賀知章,她更具備宣傳價值,影響也更為廣泛!

    “哦,右軍扇……就是那種折扇?”

    “正是。”覃勤壽口齒最初有些含糊,然後就清楚了:“小人區區寸心,還望得貴人恩准!”

    一個精美的匣子被呈了上去,很快到了玉真的手中,玉手打開匣子,便看到一柄玉扇在其中。她輕輕將扇子打開,上面繪著精美的仕女圖畫,乃是名家手筆,還有細細的工筆的詩句: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玉真頓時喜歡上了這件​​禮物,無論是上邊的畫,還是詩句。

    “此詩何人所為?”

    “小人初至長安,偶然聽得,便記了下來,作者是誰,實是不知。”覃勤壽垂頭恭敬地回答:“小人也輾轉打聽,四處尋訪,終不能得。”

    “唉……倒真想見見此詩作者。”玉真妙目流轉,看著葉暢:“莫非又是與葉郎君一般夢中偶得妙筆的人物?”

    葉暢微笑道:“某乃一介庸人,只是抄夢中所見之詩,卻無妙筆。不過愚者千慮,偶有一得,某曾聽過這樣一句話,好雞子者,未必須識生此雞子之雞也。”

    “咦?”玉真聽得眼前微亮。

    愛吃雞蛋,卻不必認識生蛋的那隻母雞,這句話出現在這個時代,特別是講究飲水思源的大唐,當真具有一種離經叛道的力量。李唐宗室的遺傳性格里,原本也就是有些離經叛道的味道在裡面,象玉直公主這樣的,尤其如此。

    “倒是妙人妙語,無怪乎連二十九娘都生了心思,要召你入宮相伴呢。”玉真公主琢磨了片刻葉暢的那句話,然後笑吟吟地道。

    葉暢頓時覺得,季節一下子轉到了嚴冬。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上毛骨悚然。

    正常人如何入宮?玉真那句話裡未盡之意,別人聽不出來,葉暢如何聽不出來!

    閹人才能入宮啊!

    “如何,葉郎君可願?”玉真又笑吟吟地問。

    跟著李霅來的人中,有人越發嫉妒葉暢了,公主寵召,如何能拒絕!但聰明些的也明白玉真的意思,一個個憋著壞笑看著葉暢,唯有顏真卿臉色鐵青,幾乎要跳起發作。

    若是葉暢答應下來此事,顏真卿必然與他劃地絕交,而且在絕交之前還要先將此事攪黃了。

    “葉郎君何不答應下來,這位貴人,可就是玉真長公主。”旁邊的李霅也懂玉真的意思,笑著湊趣。

    “是極,是極,若是這妙人入了宮,我少不得要多與你走動走動。”張垍同樣壞笑。

    玉真的態度很明顯,分明還是將葉暢視為弄臣一流,而不是將之視為才子。否則這等要他閹了入宮的話語,如何能說出口來!對於真正的儒生士子來說,這可是莫大的羞辱。

    葉暢不是儒生士子,當然更不希望太監掉。他苦笑道:“方才某便告訴了貴人,喜歡吃雞子,卻未必非要認識下雞子的老母雞。”

    “啊……呵呵,真是妙人。”

    這個回答,讓玉真公主非常滿意,她合起手中的折扇,將之裝回匣中,交給了身邊的道姑,這就意味著她收下了這件禮品。

    眾人看到葉暢尷尬,都是大笑,唯一沒有笑的只有蟲娘。

    她挑著眉,惱怒地看著葉暢,方才向玉真提出這個請求,可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回!可是這個讓她看得順眼的小郎君,偏偏不懂她的好意,就這樣拒絕了!

    她聽得懂“夕陽無限好”,可是這般年紀,終究不懂男人為何會不願意入宮當內監大鐺。而且身為李唐宗室,雖然她的經歷讓她更為內向羞澀,卻並不意味著她身上沒有李家女兒的刁蠻任性。

    對葉暢的好感方才有多深,那麼現在她對葉暢的怒意就有多大。

    “貧道倦了,準備回去……你們也各自散了吧。”玉真公主覺得今日興盡,便吩咐道。

    說是如此說,眾人當然是要等她先走的。覃勤壽見公主一行起身,滿臉都是笑地側過臉,正要與葉暢說話,突然間看到一個小小身影無聲無息靠了過來。

    竟然是那位小公主二十九娘,不知何時悄悄接近過來。不待覃勤壽向葉暢使眼色,這小公主就抬腿,一個標準的踢球動作。

    只不過她踢的卻不是足球,而是小球……而且是葉暢的小球。

    沒有絲毫準備的葉暢,捂著襠部,眼珠突起,腰彎成了蝦米。覃勤壽臉上的笑變成了驚悚,他也伸手摀住了自己要害,同時噝噝地吸著冷氣。

    小蟲娘的舉動,完全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在皇宮之中,她可是一個從來循規蹈規不敢有任何出頭舉動的,存在感極弱,今天還是葉暢的鼓勵,讓她敢於同陌生人說話,敢於踢球,還有……敢於踢了葉暢的小球。

    “你……你……做什麼?”

    葉暢終於說出話完,看著怒氣沖衝意猶未盡的蟲娘,他嘶聲問道。

    “讓你入宮。”蟲娘兇巴巴的說。

    只不過她一慣老實,就算是把眉毛鼻子擠在一塊兒想要露出兇巴巴的模樣,看上去卻還只是像是做個鬼臉兒。葉暢如果不是蛋疼得緊,當真生不起氣來,但現在……他已經意識到,眼前這看上去嫻靜可憐的小道姑,卻不是善茬!

    “蟲娘,過來!”

    那邊的玉真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這一幕,只不過這個時候,她的聲音不早不晚,正好傳到了。

    蟲娘恨恨地看著葉暢,轉身向著玉真走回去,但走了幾步,她又回頭,看了葉暢一眼。那目光分明在說,此事尚未完,她會想方設法,將葉暢弄進宮中去的。

    葉暢覺得自己又是飛來橫禍,什麼事情都沒做,不過就是對著小姑娘笑了兩下,如何會惹來這種麻煩?彎著腰的他能站住就不住了,只能目送著芳塵遠去,回過頭來,便是覃勤壽充滿同情的目光。

    “葉郎君……這個,這個,僕聽聞宮中有快刀手,專門切那活兒,讓人少受罪的……若是葉郎君那活兒碎了,僕這就去為葉郎君請來快刀手……”

    “滾!”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6 09:54 AM

第51章 戎鏑狄矢夜鳴鶻
  

    “今日覺得如何?”

    因為蛋痛而臉色很不好看的葉暢,在宣平坊老吳記酒樓之上,對著蕭白朗道。

    蕭白朗臉上的笑容就一直沒有收斂過,今日是名利雙收,這等好事,他這輩子都未曾有。

    隔出來的小包廂裡,就只有葉暢與他,便是覃勤壽都不在這裡,釋善直則跟著蕭白朗的兄弟們在外吃喝,那呼喝喧嘩之聲,隔著門板,仍然可以清楚地傳入他們耳中。不但是蕭白朗沒有這樣風光過,他那些兄弟們,又幾曾如此風光過?

    “若不是遇著十一郎,我蕭白朗哪能有今日?”蕭白朗將酒樽舉起:“我飲勝以敬,多謝十一郎!”

    “若某有事要煩勞蕭五郎,不知能否答應?”葉暢開門見山地道。

    “十一郎只管吩咐才是,若是眉頭皺一下,蕭某就不是人養的。”

    蕭白朗慷慨應諾,葉暢也不著急,便將自己兄長葉曙之事細細說來。說到他死於咸宜公主駙馬楊洄的家僕楊富之手後,葉暢盯著蕭白朗:“我只想知道,為何我兄長會死,只想替他洗刷罪名……五郎,此事你要擔一些風險,但並無性命之憂,若是做得隱蔽,甚至……”

    “十一郎不必多說,蕭某方才已經講了,無論何事,蕭某都擔下了!”

    蕭白朗打斷了葉暢的話,他起身便道:“西市之中,某還識得一些兄弟,他們整日在街面上討生活,此事他們必然知曉。給我三日時間,必能帶回真相。”

    旁人不敢說的事情,這些無賴遊俠敢說,而且他們是城狐社鼠,與各府各宅的僕人下役有著密切的聯繫,便是哪家主人昨夜裡睡了哪個丫環,哪家娘子偷了哪個馬夫,他們都能打聽出來。

    這是一股不為人所注意的力量。

    “唔,我就不與五郎說謝了。”葉暢瞇起了眼:“除此之外,還有一事,僅憑今日之賽,五郎想要進入天子眼中,還相當難,我有一個建議,五郎可以與覃掌櫃商議,辦長安聯賽。”

    所謂長安聯賽,便是以長安的各坊為單位,每坊派一支足球隊,參與足球比賽。此次青龍寺上的足球賽最重要的作用,還是將足球的規則傳到長安各坊去,接下來只要有人造聲勢,說是要辦這樣的聯賽,再拿出百十貫充作聯賽獎賞,長安城中好玩好樂的遊手無賴,只怕都會紛紛加入進來。

    “每一次比賽,皆可收費,比如,每人出一文或是兩文,便可以到最好的位置去看,而不出錢者​​,只有到稍差的位置去看,這樣一來,每場比賽便可收個一兩貫錢。然後,還可以讓長安城諸多商家在球場中掛招牌廣而告之,每個招牌收費幾百文到一貫不等。再有,在球場外賣些小炒點心湯水之類……”

    葉暢將自己的想法一一說出來,聽得蕭白朗眼睛瞪得越來越大,到得後來,幾乎要突出來一般!

    按照葉暢的規劃,一場足球賽下來,最理想的狀態下,組織方便可收得數十貫錢。這錢不僅足夠維持比賽開支,還有巨大的利潤!此前長安城中也有蹴鞠與馬球比賽,但是卻誰都沒有想著將這種比賽當一種商品經營,人人想的只是好玩罷了,而葉暢卻給了蕭白朗一種全新的理念!

    這種理念一出,也就意味著大唐的文化娛樂,將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

    長安城裡百萬人口,其中富庶者絕對不下萬戶,也就是有數万人,而中等以上者,不下十萬戶,也就是有四五十萬人。這可是一個極為龐大的消費群體,在大眾娛樂還只是初起步的現在,這些人的消費能力,根本沒有得到充分釋放。葉暢說到這,自己心中也漸漸明晰起來。此前,他對自己在大唐能做什麼,自己的性子適合做什麼,都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但現在,葉暢覺得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其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門道,若是能組成,每旬選休沐之日比賽,一年便是十萬貫的收益!”到得最後,蕭白朗已經完全傻掉了,滿腦子都是十萬貫的銅錢在砰砰亂跳。十萬貫!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乃是此時人們的夢想!

    “這是最理想狀態下,實際上不可能達成,我估計,組成四級聯賽之後,每年的收益當在六萬貫左右。但這麼大的收益,權貴不覬覦是不可能的,因此還必須得到一些人的支持,比如說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那邊,還要十一郎出面打點?”蕭白朗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手中有人,覃勤壽在有了折扇的穩定收益後便有錢,而葉暢有智,現在他們缺的就是一個有權者了。

    “我只備顧問,不直接介入此事。”葉暢搖了搖頭:“若有機會,我會與玉真公主提及此事,但是具體如何商量,利益如何分配,都是你們的事情。 ”

    “十一郎為何如此,這可是十萬貫……便是四家平分,一年下來,十一郎總能得到萬貫以上!而且此乃長遠生意,可傳承子孫啊!”

    “我志不在此。”

    蕭白朗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也是,十一郎今後必是宰相之才,自然不能為這區區俗務所羈絆。”

    “宰相?不,宰相亦非我之志。”葉暢笑瞇瞇地道。

    “嘶!”蕭白朗倒吸了口冷氣,看著葉暢的眼神就有些恐懼了。

    如果宰相都不能滿足葉暢,難道說……他的志向竟然是天子,是大明宮中的那張寶座?

    “造反什麼的我也沒有興趣,我的志向……是總設計師啊。”葉暢哈哈大笑起來。

    總設計師,決定大唐乃至華夏未來的道路與命運,豈不比當一個皇帝要更讓人激動?

    “總設計師?此為何職也?”

    “以後你就知曉了。”葉暢起身道:“家兄之事,便拜託你了,如今,我還要去拜謁賀公,今日之事,我有些過份了。”

    蕭白朗並不知道葉暢為什麼說自己有些過份,但現在他對葉暢已經有一種發自心底的信任,當下恭敬將葉暢送下酒樓,葉暢走前還與那些光著腦袋大吃大嚼的傢伙們一一招呼,順便將心不甘情不願的善直也拉了出來。

    “這麼急著走為何,還未吃夠啊。”

    “和尚,天色都這麼晚,再不走便連路都看不清了。”

    “反正就在這坊中,又不懼宵禁,便是吃到夜半三更也無妨啊。”

    “話雖如此,今日傷了賀公,總得去道個歉吧。”

    二人現在有一些默契,和尚雖憨,卻不傻,知道葉暢待身邊人是真好,因此哪怕葉暢不燒飯做菜,他也是賴在身邊。他們出了老吳記,經過覃勤壽的店鋪,向著賀知章府行去,因為已經夜深,巷子裡除了他們再無人影,葉暢手中的燈籠昏黃的光芒,也只能照亮一點點地方。二人深一腳淺一腳,還得當心別踩到溝裡去,正說話間,突然和尚猛然抓住葉暢,一把將他攬了過來。

    “喂喂,和尚你這是什麼意思,便是想要娘兒們,也不該找我……”

    葉暢只道是說不過他的和尚動手,嘴裡還開著玩笑,卻在這時,聽得一聲“嗡”響。

    他手中的燈籠早被和尚奪去,一把擲出,就在這嗡響聲裡,那燈籠逆飛回來,然後狠狠釘在巷子旁邊的牆壁之上!

    藉著燈籠的餘火,葉暢看到,一根羽箭的箭尾在那邊劇烈顫抖。嗡嗡之聲,隨著尾羽的震顫發出,在這樣的夜裡,彷彿是遠處傳來厲鬼的哭聲。

    葉暢的臉色頓時慘白,方才的腔調也立刻止住。

    這一箭是沖他來的,若不是和尚反應靈敏,很早就判斷出有人襲擊,那麼這一箭將貫透他的胸口!

    死亡,離他曾是如此之近,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後,葉暢還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遭受著致命威脅。他便有多出一千三百年的智慧與見識,在這人類最早發明的武器之一面前,仍然是不堪一擊。

    葉暢畢竟不曾真正經歷過這種事情,因此,在最初時,他嚇得手足無措,根本不知該做什麼好。還是善直,一把將他按在牆上,同時飛起一腳,將燈籠踢滅。

    周圍一瞬間暗了下來,然後又一聲弓弦響,葉暢隱約覺得有什麼東西貼著他的臉飛過去,牢牢扎在牆上。他終於反應過來,“啊”的一聲慘叫,叫得既響亮又短促,彷彿他中了致命一箭。

    同時,他緊緊抓住了善直。

    對方有弓箭,而且射術精湛,即使善直再驍勇善戰,也不可能在敵暗我明的情形下討得便宜。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是讓對方自己接近過來。

    善直聽得他慘叫,嚇了一大跳:“十一郎,你怎麼了?”

    但葉暢伸手抓住他,用力在他手上按了按,和尚曉得葉暢必是有什麼鬼主意,反正知道他無礙就行,便也不出聲了。

    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聲音很快就消失了,聽那動靜,絕對不只一人,應該是有七八人才對。

    “噓。”葉暢輕聲說了一句,讓善直保持安靜,過了會兒,又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善直對葉暢更為佩服,雖然初時葉暢嚇壞了,但當他冷靜之後,對敵人的預判,當真是十分準確。

    “摸黑走。”又待了一會兒,葉暢低聲道:“咱們速速去賀府。”

    “是什麼人?”善直問道。

    他知道葉暢到長安城才六七日,這麼短的時間裡,是誰如此仇視葉暢,乃至於要在這里安排一場刺殺!這可是動用了弓箭的刺殺,消息傳出去,京兆尹韓朝宗都有可能受追究!

    善直不知道這背後牽連會有多廣,卻知道這種暗中的敵人對葉暢是多大的威脅。

    “不知道,我來長安才這麼些日子,哪裡得罪了什麼人?”

    “你得罪的人還不多?”和尚冷笑了聲,葉暢可​​就是一個移動的仇恨發生器,才到長安城,先是招惹了蕭白朗,然後還與盧杞、元載,今日又惹了一位玉真公主身邊的貴人,讓當今天子的第二十九個女兒蟲娘不快,更何況他兄長的事情還牽連到了咸宜公主。

    平均下來,葉暢幾乎是每天惹一個強敵啊。

    這些人都有可能對葉暢下手,盧杞、元載因為葉暢的緣故,在長安城中名聲掃地,玉真公主身邊的貴人被葉暢當眾批評不通世務折了顏面,蟲娘小姑娘一個性子不定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就是蕭白朗,和尚並不知葉暢給他畫出的大餅,只知道現在蕭白朗與足球之名都將傳遍長安,葉暢對他幾無用處,雙方的舊怨到了可以清算的時候。

    葉暢有些鬱悶地嘆了口氣,確實,他惹來的麻煩不少。但他總覺得,與諸方的矛盾並不是什麼生死大仇,而且每次他都是被迫反擊,幾乎沒有哪一次是他主動招惹來的。

    “究竟是誰,竟然如此器量偏狹,為著這點矛盾,竟然想取我的性命?”他鬱鬱地想。

    這個敵人,如果不找出來的話,他會非常危險。

    就在他們穿過巷子走回賀府時,在宣平坊的一隅,一家普通民宅的門被推開,三個人走了進去,而民宅院子裡,已經有七八人先在了。

    “是否得手了?”有人問道。

    “聽得慘叫,是否得手卻還不確認。”後來的三個人中有人道。

    “那廝勾連權貴,竟然連玉真公主都見著了,現在只希望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前一人又道:“無論得手與否,在京城中,你們都不准再妄動,節帥的事情,既然已經辦妥,你們明日一早就出京北返。那廝的事情,由我來處置!”

    “奚達恂,你是不是在長安城與唐人呆一起久了,呆得膽子都沒了。方才那一擊,若是沒有得手,我們還要再來一次,就不信那廝命總是如此之大!”

    “你們懂個什麼,你知道當朝宰相是誰麼,是李林甫李哥奴!此人心狠手辣心思縝密,你們還動了弓箭,若是事情鬧大,你們這不是替節帥清掃麻煩,而是在招惹天大的禍患!”

    眾人這才不語,奚達恂緩了緩:“節帥是大唐邊將,你們也是大唐軍士,卻不是如往常在自己部族裡一般可以率性行事,若是記不住這點,你們此次回去之後便不要再回來了!”

    “是!”眾人低聲應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7 12:22 AM

第52章 兄仇弟恨牽撲朔
  

    長安城在清晨的灑水聲中甦醒過來。

    因為灰塵大的緣故,每日早上,都有專門的水車出來,給各條街道灑水。

    “貓兒,貓兒!”

    推著水車的漢子歪過臉,便看到一顆明晃晃的大光頭在衝著他笑。那漢子有些不樂意地將水車放下來,向那漢子吼道:“五郎,你這廝好生不夠義氣,有足球這般好戲,竟然不喚我來!”

    “你每日介要掃街澆水,哪有時間與我們一起訓練?那些時日里,我們可是從早到晚,沒日沒夜,要不如何能得入貴人法眼?”

    昨天下午的事情,對方現在就知道了,蕭白朗一點都不意外,這廝消息靈通是出了名的。

    “有那好事,誰還在衙門裡執此賤役?”賈貓兒哼了一聲。

    若不是家中有老娘要贍養,他也不願意做些這樣的勾當。好男兒志在四方,整日城如同僕役走狗一般的生活,豈可久為之!

    “所以如今我不就來尋你了,你過來,過來,我要介紹一位貴人給你。”

    “貴人?”賈貓兒神情一動,然後道:“可是那位夕陽無限好的葉十一郎?”

    “好小子,你倒是聰明,一猜就中!”蕭白朗笑道:“你隨不隨我來?”

    “自然要的!”賈貓兒有些激動,他自覺並不比蕭白朗差,如今蕭白朗可謂一個下午間便名動長安,原因不過是遇上葉暢,聽聞這位葉十一郎不僅是詩家百變手,更是市井風流​​子,賈貓兒隱約覺得,自己遇上他,將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他回頭看著與自己一起灑水的同伴,再看了看那輛水車,然後上去便是一腳,將水車上的木桶踢破了一個口子,那水嘩嘩流了出來。賈貓兒拍拍手:“奶奶的,老子侍候這輛破車兩年,如今總算出了口惡氣……蕭五郎,以後我貓兒就隨你混了!”

    “有我一碗麵,就少不得你一碗湯!”蕭白朗拍著胸脯打保票,想到昨夜葉暢說的每年十萬貫的進益,他便覺得自己腰桿筆挺,一把攬過賈貓兒,便湊在他耳邊小聲嘀咕道:“葉郎君可是給我交了底,那球賽若是經營得好,一年能有幾萬貫的收益,賊老天的,咱們兄弟終究有翻身發財一日!”

    “什、什麼!”

    饒是有心理準備,賈貓兒也嚇了一大跳,那可是幾萬貫!整個長安城中,家產幾萬貫的不少,但家裡能拿出幾萬貫現錢的,只怕不會超過一百戶!

    “沒騙你,葉十一郎算了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是知道貓兒你嘴緊,這才跟你說的,若換了別人,我哪裡敢說!自然,這筆收益,咱們不可能能獨得,分到咱們兄弟手中的,最多也就是幾千貫上萬貫,但比起如今咱們全部家當也就是百十貫,可不要好多了?”

    “有風險?”

    “咱們在市井裡混,還怕什麼風險?最大的風險,不過是有人貪心吞了咱們的份子,但我是這樣想的,第一年,旁人不清楚這一行當深淺,自然不會動手,要讓咱們探探路,第二年他們也要熟悉了其間的過程才會動手。撈了兩年,咱們就選一權貴,將手中的份子獻上去,安生帶著這兩年的收益去做富家翁!”

    賈貓兒聽得心中大動,一年能賺個一兩百貫,他就已經很滿足了,有這錢,在遠些的地方買上個小莊子,傳諸子孫的家業都有了。長安這地方,好是好,但真不是人呆的。

    被蕭白朗帶著拐進了旁邊的光德坊,二人徑直走進一家酒樓。一般來說,這個時分酒樓是不開業的,但他們這城狐社鼠自有自己的門路,酒樓的掌櫃輕易也不願意得罪他們。

    因此,這個時候酒樓上面,就只有一桌有人,那桌上坐著一個少年郎,見到蕭白朗與賈貓兒來了,起身拱手。

    賈貓兒忍不住瞇著眼,打量著這位聲名雀起的葉暢葉十一郎來。

    他才十六七歲的光景,膚色是健康的麥色,眉不長,按相術來說是短夭之眉,但眼睛卻烏黑髮亮。懸鼻,方臉,嘴抿著時有些小,但笑時或者說話時,就正好。這是一個相當清俊的少年郎,又能寫出“夕陽無限好”那般的句子,放在西市去,那些花街柳巷裡的姐兒們,只怕恨不得和水將他咽了。

    賈貓兒不敢多看,只覺得這位少年郎身上氣勢,絲毫不比那些王侯世家的子弟弱。他拱手彎腰,向著葉暢便行禮:“小人賈貓兒,拜見葉郎君!”

    “不必多禮,既是蕭五哥的兄弟,那便是我葉某的兄弟。”葉暢笑道:“我性子最喜結交英雄好漢,與蕭五哥便是不打不相識,聽聞賈大哥乃是西市裡的好漢子,賈大哥與賈昌家的事情,也聽蕭五哥說了,當真是好男兒!”

    賈貓兒與賈昌還有些親族關係,賈昌發蹟之前,兩家多有往來,賈昌馴雞之初,還是與賈貓兒學的。賈昌發跡後,有人勸賈貓兒往投,賈貓兒卻以大丈夫豈可因人成事為由拒絕。

    這背後究竟是什麼內情,就不足為外人道也。

    “郎君繆讚了。”賈貓兒淡淡地回道。

    葉暢頓時明白,他與賈昌的關係只怕並不睦。葉暢也不說破,只是笑吟吟地與蕭白朗討論今後如何組織聯賽事宜。昨日兩人說得還很粗,今天就細緻了,除去雙循環升降級的聯賽,還有主客場淘汰制的杯賽,這就讓比賽數量又多出不少。

    賈貓兒一直在聽,聽得葉暢一筆筆算賬,最後算出,聯賽加杯賽,每年的收益全加起來應當有十二萬貫左右,與之相比投入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禁不住心盪神馳。但他明白這裡是長安,這樣的一塊大肥肉,所有人都會上去啃一口。

    因此,他忍不住道:“這筆錢,只怕還需要上下打點。”

    “那是自然,某曾向蕭五哥建議,全部收益分為十份。一份用於足球戲的宣揚推廣,一份用於那些兒童足球——足球要從娃娃抓起,此為總設計師所言也。”葉暢說了個冷笑話,蕭白朗與賈貓兒不懂,他自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又道:“兩份打點京兆尹,在他的地盤之上行事,請他行個方便,必要時,還得請出差役兵丁看場,免得雙方球迷打起來。一份獻與道觀、寺畝,許多時候,少不得假借他們之名。”

    聽得他豪氣地將收益就這樣攤出去,賈貓兒當真是咂舌,這可是六萬貫,一眨眼功夫就沒有了!

    雖然是紙面上的六萬貫,可是以賈貓兒的判斷,此事絕對能成。像是鬥雞,每年在長安城中,也不要帶動幾萬貫的收益,更何況這個參與面更廣也更容易引發風潮的遊戲?

    “玉真長公主、二十九貴主合起來送一份,為道觀香火錢,若是有門路,再往太真真人那邊送一份為脂粉錢。剩餘三份,則由聯賽出力方各按貢獻來分。我建議以一份為管事費用,一份返還各家球隊,半份用於其餘打點,剩餘半份存起,以備不時之需。”

    他說得條理分明,雖然說只是“建議”,可是蕭白朗與賈貓兒都只有點頭的份。特別是賈貓兒,現在明白為何蕭白朗會尋他來參與此事,聽聞賈昌之妻潘氏善舞,得太真真人歡喜,若能走通這門路,有了太真真人的支持,那麼便是有了大唐天子的支持!

    這樣一來,各路牛鬼蛇神都打點到了,他們管事的只分一份,看似不多,卻可以長遠拿下去——誰敢搶有太真真人、玉真長公主和京兆府衙門份子的生意!

    想到這裡,賈貓兒的心頓時火熱起來。

    葉暢從他的目光中判斷火侯已到,當下不動聲色轉移話題:“賈大哥,這足球戲要推廣來,卻不是容易之事,必須耳目靈便才可。聽聞賈大哥在西市便沒有不知曉的事情,某有一事,恰好想問一問賈大哥。”

    “葉郎君只管問,西市的大小事情,便是一時半會某不知曉,最多半日,某也給你打聽出來。”賈貓兒大聲道。

    “蕭五哥力薦賈大哥,我信得過蕭五哥,自然也信得過賈大哥——實不相瞞,我有位堂兄為府兵番役,進京之後卻橫死於西市,我此次進京,為己揚名倒在其次,首要之事,卻是迎回他的靈柩。但回去之後,他留下孤兒寡婦,我總得能給他們一個交待,知道那位堂兄是為何而死。”

    葉暢緩緩說來,賈貓兒凝神傾聽,神情漸漸嚴肅:他在長安廝混這麼多年,自然知道,在西市中橫死可是大事,京兆尹是要追究的,而且葉暢這話語,分明是對京兆尹的結論不滿意。

    那麼這背後,牽連只怕甚廣。

    “據聞殺我堂​​兄之凶手,乃是鹹宜公主駙馬楊洄府上的一個名為楊富的管事,他誣我堂兄為盜……不知此事賈大哥能否打探清楚?”

    賈貓兒皺著眉,好一會兒不語。

    他在衡量利弊,一邊是每年能分幾百貫的利益,另一邊,則是有可能得罪威宜公主府。

    “貓兒,你還想個啥,那楊富不過是駙馬府的一個區區管事,花上幾貫錢,長安城中有的是人願去砍了他的腦袋!如今只是讓你打聽一下此事真相,你有何可猶豫的!”旁邊的蕭白朗此刻自然幫腔。

    他們這些市井遊俠,為了一兩貫錢殺人者都有,何況葉暢實際上許出了幾百貫的利益!想了好一會兒,賈貓兒抬眼道:“此事無須別作打聽,令堂兄可是單名一個曙字?”

    葉暢目光頓時一凝。

    賈貓儿知道葉曙之事!

    “當日小人也在場,那日酷熱,午後暴雨,令兄與咸宜公主府管事楊富一起,原是在西市有事……”

    事情的詳細經過,覃勤壽雖然也花了老大氣力去打聽,卻沒法子知道細節。賈貓兒當時在場,他消息又靈通,前因後果一清二楚。原來葉曙身為府兵,名義上是來京城輪番上役,實際上卻是充當京城權貴家的臨時僕役。他被分派到咸宜公主府,那日隨著楊富一起進西市買東西,結果暴雨之下,二人淋得透濕,不得不解了上衣,準備赤膊返回。結果楊富看到葉曙身上的一枚玉佩,當場發作,說那玉佩乃是天家之物,葉曙偷了東西。

    楊富當眾責問葉曙,葉曙堅稱並未偷竊,楊富令他交出玉佩,他亦是拒絕。雙方爭執之中,​​楊富卻出重手,將葉曙打死。此事鬧到後來,雖然咸宜公主府被京兆尹罰金,但是楊富卻只是像徵性地打了板子就釋放。

    真相絕對不會如此簡單。

    “表面上是如此,實際則不然,駙馬府實際上不僅未曾懲罰楊富,甚至還獎勵了他。但其中究竟,就非小人能知,據說,駙馬楊洄曾召楊富密議,出來時楊富喜氣洋洋。”賈貓兒又道。

    “也就是說,要想知道真相,唯有尋這楊富了。”葉暢自言自語。

    他雖是自言自語,實際上在察看蕭白朗與賈貓兒的神情,蕭白朗是深以為然地點頭,賈貓兒則臉色微變。

    “貓兒,你也不必藏著掖著,有何辦法,只管說就是。駙馬身邊的管事有十幾個,那一個楊富,若是出了什麼事情,相信駙馬府也不會怎麼深究。更何況,咱們有的是法子讓他死得人不知鬼不覺。葉郎君兄長,便是我們兄長,兄長之仇,不可不報!”

    這廝倒是心狠手辣的,葉暢瞇著眼,琢磨了一會兒,然後笑道:“賈大哥能與這位楊富拉上關係麼,知道其人貪不貪財,好不好色?”

    賈貓兒點頭道:“好色倒不怎麼好色,貪財是絕對的。”

    “能不能想個法子,不露痕跡將他弄出駙馬府?”

    “這便有些難,他出來時都是辦事,身邊少說跟著三四個使喚的伴當。”

    “這樣吧,賈大哥,你多注意一下此人活動規律,我也不需要賈大哥做何事,只要曉得此人何時出來即可!”葉暢盯著賈貓兒:“這點事情,賈大哥,不知為難不?”

    賈貓兒只覺得如山壓力撲面而來,葉暢言下之意,他如何不知曉!

    一面是一年幾百貫的收益,一邊是毫不相干的一個貴人僕役,如何選擇,還用說麼?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7 11:30 PM

第53章 腰纏萬貫入長安
  

    楊富背著手,慢條斯理地走在崇賢坊的小街上,在他身邊,有幾位駙馬府的小廝跟在身邊供他使喚,他行走之間,顧盼自雄,便覺得自己在長安城中,也算得是一個人物。

    他乃是駙馬楊洄家世僕,楊洄的母親是公主,自己又取了公主,受李唐皇室之恩寵,可謂世間罕有。所謂宰相門房七品官,楊富這四十年的世僕當下來,也攢下了不小的家當。他自己要在公主府中侍候,於是別在崇賢坊買了間兩進的院子,隔開了,單單租與進京趕考的書生、東來西往的胡商,每年便可賺個幾十上百貫。

    每隔些時日,他便會來到崇賢坊自己的宅子,瞧一瞧租客是否愛惜了屋子,今日便是如此。

    “管事,瞧,踢球的!”

    身邊一個小廝見他心情不錯,突然指著路旁空地的一群光膀子的大漢道。

    “唔,足球戲,這些時日傳得很火,據聞還要辦什麼長安聯賽,有玉真長公主和二十九娘在幕後撐著呢。”

    楊富淡淡地點評,表示自己消息靈通。

    足球戲如今已經是長安城中最火熱的遊戲,如同此時的天氣一般。便是鹹宜公主府中,也讓些年青的僕役小廝組成兩支隊,每日里都在踢來踢去——總不能讓咸宜公主府在如今長安最流行的運動中落伍吧。至於聯賽的事情,目前也傳出風聲,因為有玉真長公主的名頭鎮著,所以像楊富這樣的人,暫時都沒有生出別的念想。

    畢竟此時除了葉暢等少數人,別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每年收益達十萬貫以上的巨大市場。

    “咱們府上的隊,自然要參與長安甲等聯賽的了,據說只有十二支隊!”一個小廝道。

    “那是自然,還有誰能與咱們爭麼?”

    “喬老七踢得好蹴鞠,這不就轉到足球上去了,人家可都說,蹴鞠那是娘兒們玩的,大老爺兒們,自然要橫衝直撞踢足球。”

    楊富笑瞇瞇地聽著小廝們的議論,心裡琢磨著怎麼樣往公主府的足球隊里安插自己的人,這也是一個鞏固自己在公主府中地位的方式。就在這時,他看到前面自己的那兩進院子前,一群人正圍著,也不知是什麼事情,他眉頭頓時皺起。

    “小的們,去瞧瞧,是誰不長眼,到我宅子前鬧事。”

    早有小廝為拍他馬屁,快步衝上前。但是出乎楊富意料,到最前的小廝並沒有發作,而是在人群外探頭探腦,臉上還掛著笑容。楊富知道自己方才想差了,只怕不是有人在鬧事。

    果然,近了之後,便聽得一個半生不熟的漢話響起:“說了不租,便是不租,此處是我租下的,如何能租與你?”

    這說話的便是楊富的租客,一群來自日本的留學生,他們未能進入太學,便在此租屋,偶爾去太學旁聽。

    “轉租即是,我愛此處僻靜,願出雙倍價錢,這樣你可以用這錢,再去租一進院子。”

    “我們不願意,我們也愛此處僻靜!”

    楊富一聽得“雙倍價錢”,頓時就怒了,他排開眾人走了過去:“願不願意,豈由你作主,某才是這宅院主人!”

    他一出現,左右鄰居便稍稍散開:倚仗著公主府的權勢,楊富在這坊裡的聲名可不是太好。

    那日本留學生見他出面,不由得有些窘迫,他們是開元二十一年來唐的留學生,在長安居住的時間可不短,在四方館中住了一年後便搬了出來,與楊富打交道的長了,知道此人當真是見錢眼開。若是真正的商人,多少還要顧及些信譽,可是楊富卻不是真商,他租房子只是撈外快,哪裡會在乎名聲。

    “閣下若是出三倍價錢,這屋子我便租與你了!”楊富不理會這群日本人,轉向爭執的另一方道。

    此時日人對大唐是既敬且畏,他們如此恭敬,乃至眼光實在不太好的唐玄宗李隆基竟然以為日本乃知禮儀的君子之國。見楊富如此強勢,那些日本人也不爭辯,只是一臉為難地站在一旁。

    與日本人相爭的乃是一個青年,他相貌平平,身著錦緞,身邊跟著的幾個僕役,也個個穿著豪奢。他話語裡帶著吳音:“某自揚州來,意欲揚名於長安,以備來年科舉之事,想要尋一處僻靜院子讀書——閣下能做主麼,能做主,錢不是問題!”

    揚州來的有錢人子弟!

    聽得這人身份,楊富眼前頓時又是一亮,像這樣的凱子,可不常有,那些進京趕考的仕子儒生中,也只有揚州或者蜀中來的,才有這樣一擲千金的豪氣。

    “長租?”

    “至少租到明年開科,若是明年得中,還得等到十月選官。”

    “我觀郎君天姿不凡骨骼清奇,必然是高中的!”楊富口裡恭維,心中卻在想:“你這土財主這一世都中不了那才好,總租著我的宅子!”

    “你是何人,此宅之主?”那人“叭”的一聲,打開折扇玉骨折扇露在楊富面前,讓楊富咕的一聲又咽了口口水。

    毫無疑問,這是那種五貫一柄的右軍扇——因為最初是新科進士們拿在手中炫耀,所以又被稱為進士扇。這廝果然是有錢人,這樣的扇子也毫不在意在手中擺弄。

    “正是,正是,小人正是宅主。”既然對方有錢,那麼楊富也不擺公主府管事的譜了,“小人”的自稱都說了出來。

    “你這宅子,某看中了,這裡是十五貫訂金,你將閒雜人等清出去,今日某便搬入。長安城中哪兒有好的傢俱擺設,帶某去挑挑,你這屋裡面的破爛,一併清出去!”

    還沒有訂契約,便已經拿出了十五貫錢!

    楊富眉開眼笑,幾乎樂得合不攏嘴,身邊跟著的幾位小廝也紛紛小聲恭喜,這般的豪客,意味著他楊富要小發一筆了。

    “你們的租錢,某還與你們,即刻搬出去,半日內搬完,休要等某報官!”對著那富家公子,楊富是一副嘴臉,轉過身來對著那群日本留學生,便又是另一副嘴臉。這些日本留學生倒也有些小錢,只是他們花錢小氣,哪裡比得上揚州來的豪客爽利。其間如何取捨,楊富便是用膝蓋也能想得出來。

    那些日本留學生可是知道他身份的,見他這副模樣,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是恭敬地上前施禮:“多謝楊郎君這些年照顧,多謝楊郎君給我們半日時間。”

    那揚州富家公子見他們一副真心誠意的模樣,臉上不由露出詫異之色:“這位宅主,看來你身份非同一般啊,這些人竟然如此敬你?”

    楊富略有些得意,看到那幾個日本留學生模樣,他哼了一聲,將富家公子拉到一邊:“某姓楊,單名一個富字,乃咸宜公主府管事是也……”

    富家公子聞知這個身份,不由得肅然起敬,下馬拱手:“失敬,失敬,原是貴主府上管家!”

    “不敢當,這幾個人,乃是隨日本國遣唐使來我大唐留學者,他們敬我,倒不是因為我之身份,而是日本國國俗。莫看他們面上恭敬,那是因為他們知道我乃大唐之民,你若見他們待新羅、安南或者西域什麼吐火羅之類蠻夷的模樣,便知道這些人稟性了。”

    富家公子點點頭:“某在揚州,也見過日本國人,著實是這般稟性。”

    “郎君欲買傢俱,須去西市為好,某這就遣人領郎君去西市?”楊富又道。

    “不急,不急,能結交楊管事這般貴人,某甚為高興,這坊中哪兒酒好,某作東,便請楊管事一敘。”

    “還未請教郎君尊姓大名。”

    “某姓王,名啟年,字心芝。”那人笑瞇瞇地回道:“揚州人士,十年苦讀,自覺有成,便來長安,以圖富貴。”

    他如此坦率,楊富哈哈笑道:“郎君志向高遠,富貴必然可期,只求到時郎君勿忘我這貧賤之人。”

    “貴主府上管家,何言貧賤?”自稱王啟年的富家公子嘖嘖道。

    兩人相互試探,從這個王啟年的態度中,楊富判斷,此人其實想要幹謁咸宜公主。

    長安城乃大唐政治文化中心,想要中進士,就必須在長安城中有足夠的名聲,而要有足夠名聲,就必須進行“幹謁”,也就是拿著自己的詩文前去尋權貴們“投稿”。如果得了權貴賞識,什麼封推強推熱門推,文華分類彈窗推,這些大推薦連綿不絕之下,自然人氣高漲,上門推薦投票乃至打賞者自然洶湧而來——大神進士何足道哉,榜下被權貴抓去當了女婿的都有。

    但想要幹謁,卻也需要有門路,每年入京城期待一舉成名的讀書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到得科舉之時,各權貴門房收到干謁的詩文可以當廢紙賣。這等情形之下,各府的管事、近人,自然就炙手可熱,往年楊富靠著替幹謁的士子儒子遞詩文給楊洄,也沒有少撈得外快。

    要不然只憑駙馬府裡支應的那些工錢,他哪能在寸土寸金的長安城中買宅置產。

    二人各懷鬼胎,聊到後來,都覺得極是投機。不過楊富為駙馬府管事,終究不能在外久留,因此向那王啟年道:“某在駙馬府中尚有事,若是王郎君不棄,過三日某再與王郎君相見。”

    “好說,好說,楊管事請自便!”

    那王啟年也沒有急著坦露心胸,二人哈哈一笑,各自離去。雖是如此,楊富卻是吩咐人盯著這王啟年,每日里這位王郎君在傢俱店裡一擲千金啦、在風月樓裡與人爭妓啦之類的消息,連綿不絕傳到楊富耳中。其中也有消息說,這位王郎君在打探他是否真為駙馬府管事的,這消息讓楊富心中大定:此人必定要來求他。

    果然,三日之後,他再出駙馬府來見王啟年,王啟年便試探他口風,問是否能替自己幹謁。楊富嚴辭相拒:“某雖在駙馬府中任一管事,朝夕得見駙馬顏面,但駙馬曾再三有言,不可替人行卷幹謁。王郎君雖有大才,卻莫害我。”

    “楊管事這就見外了,實不相瞞,某家中指望著某能中進士好支撐家門,故此不惜代價亦要成事。某揚州人,到此既無親友又無故舊,只是見楊管事為人爽氣慷慨,故厚顏相求。若是楊管事幫了此忙,某有一物相贈。”

    那王啟年一邊說,一邊拿出了一張紙來,楊富歪頭去瞄了眼,然後眼睛瞪得老大。

    竟然是一個莊子的田契!

    “某不可能帶著這許多金錢進京,先遣人在京畿購了一座莊子,莊子不大,也就一百餘畝到足兩百畝地,只求楊管事行個方便!”

    楊富努力咽了口口水,這一百餘畝地,可是關中京畿之地,不比尋常!

    若是揚州之地,他定然不做想念,因為他不可能分身去管,便是東都洛陽之地,他都不會垂涎,唯有這京畿之地,而且隸屬於長安縣,楊富很清楚,那地方離京城也就是半日路程。他完全可以在應承好駙馬府差事的同時,將這莊子管好來!

    依此時地價,百餘畝地,便是幾百貫錢,自然,因肥瘦不同,價值也不一樣,但至少是值幾百貫錢。更何況這還是熟田,上面有小莊子,還有幾家佃戶。

    越是細想,楊富的心便越是火熱。所謂欲令智昏,他這個時候,想的就完全是如何將這個莊子弄到手了。

    就在這時,那王啟年又道:“今日天熱,我那莊子倒還涼快,若是楊管事有暇,何不與我一起去莊子看看,也算避避暑氣——你道如何?”

    楊富心中盤算,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親眼見那莊子,若真如這外來的蠢漢子所說的一般,那麼自己就幫這蠢漢子遞一回行卷,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他正要答應,王啟年偏偏又道:“若是楊管事真不敢,我也不為難,只求楊管事介紹駙馬府中大管事與我認識,少不得給管事兩貫鞋底錢。”

    兩貫鞋底錢如何能與價值幾百貫的田莊相比?而且此語還提醒了楊富,若是給​​駙馬府其餘管事知道,還不紛紛來搶這等美事?

    不能讓駙馬府其餘管事知曉!

    “我遣人回去告假,便隨你出去見見。”楊富當機立斷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7 11:31 PM

第54章 一箭雙鳥驚天案
  

    出了長安城,向南,便可望見連綿的南山(秦嶺),而那莊子,便在南山之側。

    王啟年帶著三個長隨,與楊富一路說笑,身邊又帶著冰鎮了的酸梅湯,因此倒不覺得熱渴。出了長安有十餘里,他們離開官道,踏上小道,又走了三里,面前是一片樹林。

    “有些熱,咱們入林子歇息一下,順道喝些水。”王啟年道。

    也不等楊富同意,他打馬先進了林子,楊富覺著這乃是天子腳下京畿之地,也沒有聽說什麼盜匪,便跟進了林子。

    林中卻已經有數人在,其中幾個光頭,讓楊富有些訝然:最近練足球的,可都是這副模樣打扮,據說足球戲乃是佛家祭祀禮拜之戲,故此剃成光頭,以示對佛祖敬意。

    “人帶來了,貓兒兄,算是不辱使命。”

    楊富正訝然間,那王啟年忽然開口道。

    “嗯?”楊富有些詫異,王啟年認識先到的人,而且,他口音為何從吳音變成了長安本地口音?

    “當真不愧是梨園外第一名伶,扮個揚州來的浪蕩子也扮得十足象。”被稱為貓兒的,自然是賈貓兒,他笑著起身迎來:“楊管事,這邊請。”

    楊富這才臉色大變:“王郎君,你,你……”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冤有頭債有主,楊管事你有什麼怨仇,只管找他們就是。”王啟年道。

    “好你個王心芝,咱們送你一場富貴,你卻這般嘴臉!”賈貓兒笑罵了一聲。

    “你們是何意,某乃咸宜公主府管事,你們膽敢騙某!”此時楊富便是再蠢,也明白髮生了什麼,他色厲內荏地道。

    “你這狗才,這些日子作威作福這麼久,如今死到臨頭,還敢如此囂張!”話音未落,他身邊王心芝的伴當中,便有人給了他一把掌,然後兩個伴當左右一夾,便將他制住,徑直推到了賈貓兒等人面前。

    楊富注意到,自己面對的並不是與王啟年打招呼的賈貓兒,而是一個年紀甚輕的少年郎。

    “某姓葉,名暢,想必楊管家也知道某。”這個翩翩少年郎沉靜地自我介紹道。

    楊富揚起了眉:“夕陽無限好的葉十一郎?小人……小人乃……”

    “你是鹹宜公主駙馬楊洄家生子,他家的管事,某一清二楚。此次請你來,是因為有一件事要向你請教。”

    葉暢與他說話時語氣極是冷靜,旁邊正與賈貓兒打趣的王心芝一挑大拇指,悄悄在賈貓兒耳畔道:“葉郎君是做大事情的,這般鎮定自若,便是古之名將,也不過如此。”

    “收拾一權貴走狗罷了,你少亂拍馬屁,葉郎君不吃這一套。”

    他二人的竊竊私語,葉暢沒有註意,葉暢緊緊盯著楊富,看著這張略有些肥胖的臉在不停地流汗,他明白,對方心虛膽寒。

    “某堂兄單名一個曙字,乃是輪番上役的府兵,聽聞是死在楊管事手中,還得了個竊賊的罪名。”葉暢慢慢地道:“某雖無識人之明,但自己兄長還是知道,絕非竊賊,故此請楊管事來,便是求教,這其中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說得非常客氣,但楊富絲毫沒有因為這客氣而放鬆,他臉上的汗越多,當葉暢提到“葉曙”時,他更是兩腿戰戰,幾乎站都站不穩了。

    葉暢沒有催促他回答,而是拿起一枝羽箭,在手中慢慢把玩。

    “我……我……”

    “楊管事自然可以說瞎話,不過有些事情我知道。”葉暢淡淡地道。

    “你……”

    “我敢將楊管事請來,自然就不怕官府追究,楊管事只不過是鹹宜公主府上的管事,我卻是玉真長公主的座上賓客。”葉暢露齒一下:“你的神情,已經讓我知曉一些事情了。”

    “葉郎君恁的文雅,這等軟貨,一頓打,包他連他老娘偷人的事情都說出來!”王心芝在旁插嘴道。

    “某是斯文人,自然有斯文的法子。”葉暢見楊富仍然只是期期艾艾,卻就是不開口,笑著後退了兩步,往回​​伸手,有個光頭漢子便將一個陶罐交到他的手中。

    “這裡面是些蜂蜜,據說螞蟻最愛吃蜂蜜,將楊管事衣裳退了,把蜂蜜塗在他下身上,然後尋個螞蟻窩,不曉得螞蟻吃完蜂蜜之後,楊管事是不是就要進宮里當管事了?”葉暢輕聲說道:“某在此恭賀楊管事高升。”

    眾人聽得他這幾句話,都是覺得身上一緊,特別是蕭白朗,忍不住苦笑道:“今日才知曉,那天葉郎君說要將某剝光了扔西市去裸奔,還是客氣的。”

    “那是自然,治人的法子,我比你們多出千百年的見識。”葉暢傲然道。

    這話大夥都聽不懂,畢竟無論誰聯想力再豐富,也想不到葉暢竟然是千百年後的“後世人”。

    他們嘻嘻哈哈說話間,完全沒有將楊富放在心上,而楊富此時已經跪地在求饒了。

    他心知跑是跑不掉的,如今只求能脫身逃得性命。葉暢冷冷地揮了一下手,頗有幾分惡霸反角的風範,便有兩個無賴將楊富夾起,當真來剝他的衣裳。楊富拼命哭嚎掙扎,卻哪​​裡掙得脫,片刻之後,他便清潔溜溜,光著腿夾著蛋,赤條條站在眾人面前。

    當真有無賴要將蜂蜜塗在他下身,眼見那陶罐子離自己下體越來越近,他的叫聲越發淒厲,就在這時,葉暢在他旁邊又道:“為著別人的事情,害得自己沒了下面……嘖嘖,看來楊管事果然忠心啊。”

    這話讓楊富頓時覺悟:葉曙之死的事情,明面上是他做的,實際上真正的兇手根本不是他,他有什麼好擔待的?

    “我說,我說,你兄長身上的玉佩,乃是宮中之物……”

    “呵?​​”葉暢冷笑。

    “真的,真是宮中之物,乃是天子賞賜給宗室的,初時我還以為是你兄長自駙馬府中盜取,後來獻與駙馬,才知道……才知道那是三庶人的…… ”

    三庶人!

    這個詞一說出,葉暢沒有什麼反應,周圍卻是一片冷氣!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蕭白朗與賈貓兒,二人也都顏色大變,至於騙子王心芝,更是向後退了一步。

    葉暢有些驚訝,抬頭看了看,便見蕭白朗向他使了個眼色。葉暢跟著蕭白朗走得遠了些,蕭白朗低聲道:“葉郎君,此事不妙,干係太大,定要滅這廝口!”

    要滅口,這是設計將楊富誘出長安時就下定的決心,葉暢知道,蕭白朗想說的不是這事。

    “不要再問下去,若是這廝說出什麼了不得的言語,咱們便是滅了他的口,只怕也能善了,誰知道兄弟當中,有沒有人……”蕭白朗憂心忡忡地道。

    “為何,那三庶人……是誰?”

    葉暢的問話讓蕭白朗一臉驚訝:“葉郎君不知道?三庶人,乃廢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

    葉暢這個時候,也不禁吸了口冷氣!

    提起這廢太子李瑛,他就知道三庶人指的是何事了。李唐自得國以來,每一次皇權更迭,都伴隨著宗室的血腥淋漓,太宗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且不說,他在傳位李冶之前,李承乾與李泰便爭得頭破血流,而李治死後,武則天則大揮屠刀,將包括自己親生子女在內的李唐宗室,殺得人頭滾滾。武則天之後,李顯與李旦相繼及位,中間便有韋後之亂,有太平公主之亂。到瞭如今李隆基要挑選繼承人,又有三庶人事件!

    原本被立為太子的李瑛,其母不得寵,而深得李隆基寵愛的武惠妃意圖立自己之子為太子,娶了武惠妃之女的楊洄察其意而誣告李瑛,李林甫又得武惠妃授意推波助瀾,在一番激烈的爭鬥之後,李瑛等先被廢為庶人,然後賜死。

    葉暢不相信堂兄一介遠在修武的農夫,竟然會捲入如此激烈血腥的朝廷爭鬥。他懷疑這是楊富在胡說八道,但就算楊富不畏他的懲治而說謊,也不該編出這樣一個謊言啊。

    “沒事,必不致牽連你們。”葉暢陰沉著臉,低低說了一聲,也不管蕭白朗意欲解釋,又走到了楊富身邊。

    “我兄長如何會有宗室才有的玉佩?”葉暢冷笑道:“看來楊管事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不知道,我真不知,駙馬說,那三庶人死在驛站之中,當時紛亂,他們身上的玉佩為人帶走,那亦是常事。事後輾轉落到你兄長手中,卻被我見到……”

    楊富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不過他這番話讓周圍的無賴們鬆了口氣:不是直接捲入到三庶人的案件中,那就好。

    葉暢心中仍然滿是疑竇,但無論他如何威脅,卻怎麼也從楊富口中得到別的答案。他反復提問,時不時重複此前的問題,但得到的結論都是一致。

    那麼就還有一個疑問了。

    “楊洄詬陷三庶人,致三庶人喪命,他發覺三庶人的玉佩,為何不繼續追究?”

    “駙馬是怕,近年來天子已經隱有悔意,武惠妃又為三庶人作祟而薨,駙馬怕翻出舊事,令天子記恨……”

    推動李隆基賜死三庶人最力者,乃是武惠妃,她的目的是讓自己兒子壽王李瑁為太子,但是在三庶人死後不久,她就因為三庶人的“鬼魂作祟”死了,李隆基雖是追封其為皇后,卻不讓后宮諸子以皇后之禮為其服孝。全天下的人都覺得三庶人冤屈,李瑁也未能成為成為太子,而且連他的愛妻楊玉環都被李隆基看中,成了他母親武惠妃的替代品。

    這樣就讓駙馬楊洄陷入極為尷尬的局面,他希望三庶人事件隨著武惠妃一起永遠埋葬,不希望再被人挖出來,因此,即使發覺了三庶人的玉佩,他也未深究,希望事情以葉曙之死而告終。

    聽得這裡,葉暢明白,楊富未曾說謊。楊富口中能掏出的東西,基本上都已經掏出來,再逼問,便是胡說八道了。

    “事情真不是我的主意,乃是駙馬之令,我只是一個管事,如何能與駙馬相抗?”楊富哭泣著道:“我這些日子也不好受,願出百貫,以償令兄!”

    “給他穿好衣裳,然後抓住他。”

    葉暢的回應卻是冷冰冰的,在眾人七手八腳替楊富穿好衣裳之後,他還為楊富將衣裳整理好,看起來就像什麼都未發生一般。然後,幾個漢子牢牢抓住了楊富,葉暢退後幾步,從一棵樹後拿出一張獵弓來。

    這是普通的獵弓,便是葉暢這樣沒有專門訓練過的人,也能夠拉開。葉暢將那根羽箭搭上弓,來到楊富身後三步左右的地方,彎弓,搭箭。

    楊富並不知道葉暢在自己後面做什麼,但本能地感到不對勁兒,他的哭嚎聲越來越大,然後就聽得聲後嗡的一聲,緊接著,一根羽箭從他背後透胸而過。

    即使葉暢的準頭,三步遠的距離,也不會失去目標。楊富口中噴著血,目光呆滯,一時間卻未曾死。葉暢又搭上第二根羽箭,上弦拉弓,“嗡”聲過後,第二根箭亦是穿透後胸,這一次直接穿過楊富的要害心​​臟,楊富渾身劇烈抽搐,眼神開始渙神,小便失禁,終於斃命。

    葉暢射這兩箭之時,神情冷竣,沒有絲毫猶豫與動搖,看得蕭白朗與賈貓兒都是神情微變:這位葉郎君可不是那種見殺雞都要閉眼的無用書生!

    “葉郎君原不需這般麻煩,弄根繩子,只作他上吊而死就是。”賈貓兒乾笑著放手,楊富的屍體仆倒在地。

    “我另有用意。”葉暢道。

    他確實另有用意,楊洄終究是咸宜公主駙馬,即使武惠妃已死,咸宜公主仍然是李隆基諸多女兒中最得寵者之一。殺了她府中的管事,京兆尹肯定要追究,便是做出自殺假相亦未必能得脫身。

    那兩枝箭,便是那日夜裡他遇刺時的兩枝箭,被和尚拔出來,他小心收好。這兩枝箭的樣式很有些古怪,肯定不是大唐官兵的制式箭,因此用它來殺死楊富,少不得讓京兆尹給那些暗中刺殺他的人找些麻煩。

    雖然當日遇刺,葉暢並沒有聲張,可這並不意味著他會放過那些威脅他生命的人,只要有機會,他定然是要將之揭出來並加以報復。他不想整日生活在未知的恐懼之中,更不希望將可能的災禍,帶回到家中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8 10:39 PM

第55章 狽狡狐疑真鷹犬


    新上任的長安縣法曹吉溫陰沉著臉,看著面前的屍體。

    有人已經從死者身上的物品上,判斷出對方的身份,現在派人去通知咸宜駙馬府,只等駙馬府的人來認屍了。

    不管此人是駙馬府的什麼人物,他的死亡,對吉溫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他剛剛被調到長安縣任法曹,那是因為出去辦了一件讓當今宰相李林甫甚為滿意的事情,李林甫有意提拔重用他。

    但吉溫也明白,自己想要得到進一步提拔重用,就必須表現出自己的才能,顯示出自己對右相有用。

    “李相與咸宜公主府關係如何,是此案的關鍵!”

    吉溫捋著須,面無表情地想。他站在叮滿了蒼蠅的屍體邊,對屍臭味恍若不覺,目光專注,看起來是在尋找偵破的蛛絲馬跡,這讓跟在他身邊的杵作、差役們都相當欽佩:這位新來的法曹老爺,當真是個人物。

    “兩箭自背後射來,一箭破肺,一箭穿心,穿心之箭,乃是致命之擊。”

    杵作將手從被解開的屍體上收回來,小心翼翼地稟報,旁邊自有人將杵作的驗判結果記錄下來。

    “箭是關鍵。”有人在竊竊私語。

    箭自然是關鍵,這兩枝箭製做極為精良,不是獵人們常用的那些射程不遠的小箭,而是可以用於強弓的長箭。大唐官兵中用的製式箭,便是如此,但這箭的箭尾翎毛又有些不同,吉溫是專家內行,可以判斷出這種箭,應當是北方胡人中勇士所用之箭。

    胡人在長安縣轄地,射殺了咸宜公主府管事,這其中,怎麼也都讓人感覺到陰謀。

    “來了,公主府管事來了!”

    他等了好一會兒,終於見有人打馬過來,有人認識馬上之人喊道。片刻之後,那人臉色不鬱地出現在吉溫面前,微微躬身:“法曹,某楊簡,公主府管事。”

    “楊管事可認識此人?”吉溫抬了一下下巴。

    “楊富,亦為公主府管事。”楊簡只是看了一眼:“兩日之前,與人一起出了城,說是去看城外的莊子,然後便沒有了消息。”

    “與人……是什麼人?”

    “那人自稱是揚州進京趕考的士子,姓王,名啟年,字心芝。”

    “王啟年……”

    這個名字太大眾了,吉溫覺得非常眼熟,似乎自己在不少地方都看到過,而且他彷彿無處不在一般。

    “楊富既是貴主府上的管事,如何能結交到揚州的士子,又如何會與他一起出城看什麼莊子?”

    吉溫幾乎是習慣性地問了出來,楊簡臉色一沉,這個長安縣法曹當真好沒眼色,自己豈是他可以隨意責問的!但想到駙馬在他來前的吩咐,他強按住怒氣:“王啟年租了楊富的外宅,來時駙馬遣人去楊富外宅看了,人已經不見了。”

    吉溫罵了一聲,很明顯,是夥騙子將楊富騙出了長安城然後行凶,至於那伙騙子與北地的胡人怎麼會勾結上,那是下一步要解決的問題了。他瞅了一眼身邊的差役,看到眾人一個個縮脖縮腦的模樣,心中便覺得煩躁。

    又問了幾句,終究拿不到什麼有利的線索,吉溫決定,還是回城中再看看。

    一行人由延平門入長安城,就在城門在望時,吉溫看到路旁野地裡,一群漢子正呼三喝四地踢著足球。他眉頭皺了起來,這時聽得那群漢子中有人喊道:“郝七,你今日當值啊?”

    郝七便是杵作,因為他從事的勾當實在糝人,故此少有交遊。聽得那人高喊,郝七揚頭,用嘶啞的聲音道:“有了案子,自然得當值,貓兒,你何時也改踢球,不玩鳥兒了?”

    “玩你娘的鳥兒,爺爺我如今改踢你大爺的球了。”那被稱為貓兒的漢子哈哈大笑,一顆光頭分外顯眼。

    “是什麼人?”吉溫問道。

    “如今城中有商戶出資五百貫,欲辦足球聯賽,每坊各出一支,故此不少游手無賴都將此當成一門生計。那說話的名為賈貓兒,原是咱們長安縣衙門裡的一役夫,現在也辭了踢球——他都快四十的人了,家裡有一個老母,卻還沒有娶妻,竟然去做這勾當。”

    欲拍他馬屁的差役低聲說著賈貓兒的情形,末了還補充了一句,賈貓兒乃是鬥雞神童賈昌的堂親,這個消息讓吉溫陰沉的面孔稍稍放緩,他還向在往這邊張望的賈貓兒擠出了一個笑容。

    “你如今都快四十,還跳個球,被球踢差不多吧。”郝七道。

    “四十不能上場踢,卻可以當教練,我蹴鞠踢得好,又懂鬥雞,踢球與鬥雞,道理原是互通。”

    “那你們不在西市裡折騰,為何到這城外來?”

    郝七的問話只是隨口而出,但是吉溫的瞳孔卻是猛然一縮。

    確實,為何這些無賴們踢球不到西市或者周圍的空地,非要跑得這城外來?

    “城裡酷熱難耐,如何比得上此處,若是熱了,只管到潏水里洗個澡就是。”

    他們踢球之處,離潏水確實很近,而且西面有山,擋住午後的陽光,因此比較陰涼。吉溫卻不是輕易容易相信的人,他低低吩咐了一聲:“讓見過那王心芝的人來認認,這些踢球者當中,是否有王心芝的同夥伴當。”

    那差役是他的心腹,聞言不動聲色悄悄溜走,吉溫不急著回去,便佯作看球,在那邊呆著。旋即,他注意到一人:“咦!”

    葉暢向他露出一個微笑,遠遠地拱手,而葉暢身邊的善直則怒氣沖沖地對他瞪著眼睛。

    這兩人竟然在此,讓吉溫心中頓時疑竇大增。他出去為李林甫辦一件事情,堪察確認華山是否真有金礦,事成之後,李林甫便將他調到了長安縣任法曹。從新豐丞到長安法曹,看似平調甚至略降,但實際上卻是由外官轉為京職,而且就在李林甫眼皮底下,要提拔起來就容易得多。

    當初中上的偶遇,吉溫認定善直是殺死他掾吏的兇手,結果公孫大娘身邊的陳娘子自首領罪,在公孫大娘擔保下,吉溫只能讓陳娘子去北海自首——這也是他有要事在身,不願多生枝節的結果。可那時,他便瞧著葉暢與善直不順眼了。

    “葉暢……葉暢……原來就是'夕陽無限好'的葉十一郎。”吉溫緩步走過去,抿嘴笑了一下,這讓他的鷹鉤鼻子更為明顯,那雙陰沉凌厲的眼睛裡,彷彿兀鷲看到食物一般。

    葉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上吉溫。

    這可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乃是大唐有名的酷吏,被他盯上的感覺,非常不好。

    他與賈貓兒這幾日都在此地踢球,為的是便於出入長安城,在事情辦妥之後仍然在此,則一來是為了避免嫌疑,二來也好在此打探官府的動靜。只不過葉暢想像力再豐富,也絕對料想不到,自己的熟人吉溫竟然成了長安縣法曹,而且奉命偵破楊富的命案。

    “吉公如何有閒?”雖然心中暗自嘀咕,明面上,葉暢還是向著吉溫行禮,很是客氣地道:“不知吉公是否也願來踢上幾腳?”

    “某不去踢了,倒是……葉郎君要不要隨某走一走?”

    葉暢心中猛然一凜,他從和尚那兒拿來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漬,以這個動作,掩飾自己的不安。

    這個吉溫,難道說……懷疑到自己身上來了?

    “不知吉公有何吩咐?”心念電轉,他來到吉溫身邊,跟著吉溫,繞著球場慢慢散步。

    “吉某自知性子陰鷲,惹人生厭,在回長安的途中,還與葉郎君生過衝突……吉某這種人,走到哪兒,別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唯獨葉郎君卻不計前嫌,主動與吉某招呼。”

    吉溫慢慢說著,臉上又露出笑,葉暢的心卻沉了下去。

    他明白自己的破綻在哪兒了。

    吉溫這種人,有誰會願主動招呼,象善直那樣,用銅錢大的怒目盯視才對,象自己這樣對他又是笑又是行禮,其實反常!

    事反常必妖!

    “換作旁人,還可以說,因為吉某為官,其人為民,民見了官,總得致敬行禮,唯此方可安心。但是你可是名動長安的葉郎君,便是我這剛來長安沒多少時日的小官,也聽聞葉郎君二氣元載、五詩動玉真長公主、足球戲風靡長安城的事情。有玉真長公主、太子賓客賀知章等人撐腰,你哪裡需要對我這區區長安縣法曹陪笑臉?”

    說到這裡,吉溫的笑容變成了猙獰:“葉郎君,葉暢!當初我就說了,你必是不法之徒,如今我還要說,你這不法之徒,終有落入我手中之時!”

    葉暢的心頭狂浪翻湧:沒有想到,僅僅是一件小事之上,竟然就讓這個吉溫想出這麼多內容來!

    他當真是大意了,或者說,在打了元載、盧杞的臉,弄成了足球賽,又替兄長初步報仇之後,他太過自負,有些小瞧此時的天下英雄了。

    元載、盧杞,雖然在後來的名聲都比吉溫要大,但他們終究尚欠歷練,還沒有達到他們在原本的歷史中可以達到的高度。而這個吉溫,卻已經歷練了許多年,心機深沉可怕,全然不是賀知章、張旭這樣赤誠心腸的人可以比擬的!

    他的心怦怦直跳,第一個念頭,便是讓和尚過來將吉溫除掉滅口,但此地可不是荒郊野林,而是長安城外交通要衝,往來的人多得是!

    第二個念頭,便是撒腿就跑,和尚很夠義氣,定然會幫他擋住追兵,一時半會,吉溫一夥肯定追不上他。但葉暢轉眼又明白:天下之大,他又能逃到哪兒去?

    “吉公這話,葉某就有些不懂了……”

    無論準備如何應對,總不能一直沉默,因此葉暢心念電轉,口裡卻說道。一邊說話,他一邊注意吉溫,卻發現當他目光投來時,吉溫卻扭過頭​​,彷彿是有意避開一般。

    “他為何要避開?是了,是了,方才他說的,都只是他的猜測推理,他根本沒有任何真憑實據,而且,他此時只怕也沒有將楊富之死的事情,與我想到一處,他只是在詐我!”

    “正如他所言,如今我在長安城中,大小也是個名人,背後不說有賀知章、張旭看重,便是玉真長公主、二十九娘等宗室貴人那裡也是有名號的,更何況如今城中各權貴都在籌劃建足球隊,不少人都等著延請我前去幫助籌建。他若有真憑實據,早就令差役捕人了,因為沒有真憑實據,所以才來詐我!”

    自覺猜出吉溫心思,葉暢苦笑起來:“吉公以為我是何許人也,路上與吉公的糾葛,不過出於誤會,吉公一心為了朝廷,我雖不才,卻也不是那種因小怨而忘公義之人。”

    這話說得,讓吉溫臉直抽抽,他可是知道,葉暢在青龍寺佛塔上吟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後,一向對他關照看重的賀知章,可是直接稱病不朝了。

    “更何況,某在京城中,雖然僥倖小有名氣,得諸位貴人看重,但並非某自己有什麼本領,無非是諸位貴人錯愛罷了。某若是不知進退,以此倨傲,怠慢吉公,不但會讓諸位貴人失望,還會給自己招來橫禍。吉公……可不是什麼寬厚長者啊。”

    這句話說出來,吉溫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無怪乎玉真長公主稱你為妙人,果然,果然妙人!”

    話音一落,他臉上的笑容就盡數收去,恢復到陰鷲森冷,壓低聲音,在葉暢耳畔道:“我終有一日,要將你繩之以法!”

    他對葉暢的懷疑,沒有絲毫減弱,相反,他越發堅信,這葉暢必然是不法之徒,即使今日不是,來日也將成為大奸大惡之輩!

    說完之後,他轉身離去,卻又向一個心腹使了眼色,那心腹會意,只作是對足球感興趣,留了下來,其餘人便跟著他,向著長安城回去。

    葉暢望著他的背影,眉頭緊皺:看來……自己在長安,不能呆那麼久了。

    只要在長安停留,少不得與吉溫打交道,被這條毒蛇盯著,可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

    得盡快離開長安!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0 02:21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20 02:26 AM 編輯

第56章 餌香火旺甕待人
  

    殺死楊富,意味著直接害死葉曙的兇手已經受到了懲罰,葉暢已經沒有必要再在長安城呆下去,除非他真魯莽得準備刺殺駙馬楊洄。

    故此,離開長安城,就成了他現在的選項。

    但也不能就這樣抽身離開,走得越急,嫌疑越大,保不定吉溫就聯想到楊富的案情上去。因此,短時間內還得在這里呆著,最好還要弄出些事情,遮掩吉溫的耳目。

    “葉郎君認識長安縣新上任的法曹?”賈貓兒這時湊上來問。

    “路上見過,此人最是陰險。”

    賈貓兒會意,點了點頭:“聽聞葉郎君也與京兆尹有舊?”

    經賀知章、張旭等的宣揚,韓朝宗為國惜才,想要製止葉暢沉迷於足球戲的事情已經傳出去了。賈貓兒提起此事的目的,便是提醒葉暢,韓朝宗乃是吉溫上司的上司,若是真有個什麼紕漏,走通韓朝宗的門路,完全可以將吉溫壓下去。

    受他的提醒,葉暢眼前一亮。

    韓朝宗最近著實有些氣惱,用葉暢提供的“水泥”配方製造水泥的事情已經成功了,但是任何事情,官府出面去做,成本就是比私人做要高些。他算出的成本,比起葉暢估計的成本要高出五成,這讓他硬化長安城地面的計劃風險也增加了五成。

    而且他手中還有另一個巨大的工程,引潏水入西市,方便來自南山的木材能夠直接進入長安城。兩項工程,都是耗費巨大,統籌兼顧,實在讓他傷腦筋。

    因此,葉暢來求見的消息,他最初聽到時,第一反應是不見。

    這廝不知好歹,仍然去弄什麼足球戲,還弄出了聯賽,若不是背後據聞得了玉真長公主的首肯,韓朝宗無論如何都要給他壓下去。

    但想到葉暢能提出“水泥”配方和在長安城中推廣水泥的計策,他又覺得,自己有必要見一見他。

    見可見,卻得給他一個下馬威。

    因此,葉暢雖然被帶到了韓朝宗的書房中,看到的卻是韓朝宗埋頭批閱公文——既沒有賜座,也沒有上茶,完全當他不存在一般。

    葉暢笑瞇瞇的神情完全沒有改變:古往今來的官僚,果然都是一副德性,都喜歡讓人好好“學習”,端正態度。

    對這一套,葉暢很清楚,但他卻不准備吃這一套!

    沒賜座,沒有關係,旁邊就是小錦敦兒,拖過來自己坐就是,不上茶,同樣沒有關係,葉暢從自己的后腰掏出一個水葫蘆兒,揭開塞子,美美地灌了一口——這般酷暑裡,隨身不帶著點兒加了桂花的酸梅湯,哪裡還能活得下去!

    葉暢能吃苦,但可以享受的時候,他也絕對不虧待自己。

    嘎了一口酸梅湯,葉暢還好奇地東張西望看著周圍的擺設:這可都是古董,若是帶兩件回去,都是國寶級的好東西。比如說那幾件唐三彩,那個色澤,那個造型,當真是讓人垂涎!

    這番模樣讓韓朝宗氣樂了。

    一直在悄悄注意著葉暢韓朝宗,沒有想到這廝竟然是如此憊怠的人物,不但坐下後東張西望,而且還動手動腳起來。

    “行了,別裝了!”韓朝宗將手中的公文一扔:“有什麼事?”

    “非某有事,乃是韓公有事。”葉暢笑嘻嘻地回答。

    “我有什麼事情?”

    “韓公這幾日煩惱之事啊。”

    “我?我身為京兆尹,天子​​信重,同僚相助,百姓安居,有何煩惱?”

    “若真如此,韓公引潏水之事,為何又半途中止?”

    “這個……”

    葉暢毫不留情言語犀利,讓韓朝宗無言以對,不過他畢竟是多年的官僚,咳了一聲,臉色一正:“既知我為這些事情煩憂,你為何還不速速獻上妙計,為國分憂……”

    “停停停,韓公,千萬莫說大道理,一說大道理我就頭疼難耐。”葉暢舉起手,打斷了韓朝宗準備好的教訓說辭。

    這話若是別人在韓朝宗面前說起,少不得要被他斥罵為不識大體不重大局,但葉暢這樣說,韓朝宗實在沒法子訓斥:人家此前將可以獲利無數的水泥都獻了出來,為的只是要玩足球,就差沒有哭著說“韓公我想踢球”了,可自己毫不客氣地收下了水泥的配方之後,卻仍然禁止他玩什麼球賽,最後還是被他以辦佛事為名繞了進去。

    因此,韓朝宗稍稍停嘴,他正在組織著語言,準備滔滔不絕用創建美好和諧大唐的理念來繼續對葉暢進行教育之時,葉暢搶先開口了。

    “韓公所慮者有三,其一乃是河道入西市,沿途要經過幾戶人家,搬遷不宜;其二是水泥之事雖然已做宣傳,但是觀望者眾,行動者無;其三是鋪路預算超支,讓韓公捉襟見肘。”

    韓朝宗苦笑著瞪了葉暢一眼:“既然知道,還賣什麼關子,快說,你有何策!”

    “韓公,我這些時日來長安,原是有事,現在事情已了,某準備回家了。”葉暢笑道:“某雖是全無心肝之人,但韓公赤誠為國,賀公、張公殷殷關切,某豈能不知。故此,在回鄉之前,某向韓公討要一個臨時幕僚身份——不知韓公是否應允?”

    臨時幕僚?

    這個建議讓韓朝宗愣住了,葉暢求官求財都在他意料之中,唯獨求這臨時幕僚之職……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你究竟想做什麼?”

    “韓公當知最近在組織足球聯賽事宜,此事若是辦成,每旬在長安城中都有多場球賽,一些關鍵比賽,都需要差役兵丁維持,以免出現踩踏、鬥毆事故。但差役兵丁乃朝廷公器,不可以輕易私用,故此,聯賽籌備方有意以聯賽淨收益的兩成,交與京兆尹,充作京兆尹調用差役兵丁的開支。”葉暢神情略略有些嚴肅,這件事情,原本在他的計劃中,是通過玉真長公主來施行的,但現在情形有變,只能自己來說服韓朝宗。

    唯有如此,才不會引起韓朝宗的疑心。

    “又是交換?你就不怕本官再次……耍你?”

    “韓公哪裡是耍我,上回也是為了我好,我豈是不知好歹之人?”

    “你若知道好歹,就不會有意吟那首'夕陽無限好',弄得賀公稱病——若非如此,你現在還呆在賀公府中埋頭苦讀,哪裡能四處閒逛?”

    韓朝宗毫不客氣地指出了葉暢那天的目的,那天吟詩,有前四首就足夠壓制住元載、盧杞了,可葉暢並不收手,最後那首“夕陽無限好”,完全就是為了衝擊年邁的賀知章心神。這等衝擊之下,他葉暢詩名固然是傳出去了,但賀知章年邁體弱,沒準就會因此而重病不起!

    這也是葉暢一直對賀知章有愧意的原因,好在賀知章雖然稱病,可在得了葉暢獻去賠禮的茶葉後,這些日子都躲在家裡烹茶,這讓葉暢心裡好過一些。

    “呃,那是不得已而為之。”葉暢赧然道。

    韓朝宗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他很有才智,為人又膽大妄為,若是用於正道,自然用益於國家,可若是走上歪門邪道……

    比起李林甫,只怕絲毫不遜色吧。

    “這個臨時幕僚,是何意?”

    “我為韓公謀劃,以一月為期,一月之後,我便捲鋪蓋走人。”葉暢道:“韓公的三個困擾,我定然完結它!”

    韓朝宗深深盯著葉暢,一個月解決自己的三個問題?

    “諾!”過了好一會兒,他吐出這一個字。

    身為長安縣法曹,吉溫少不得見到京兆尹韓朝宗,駙馬府管事的案子,按著他的想法,咸宜公主府少不得向韓朝宗施加壓力,然後韓朝宗再將壓力轉到他身上來。但出乎他的意料,公主府對於那位管事的死,雖然不是完全不聞不問,卻似乎也沒有深究的打算——就是息事寧人的模樣。

    這讓吉溫更加確認,楊富之死,必有隱情。但那伙騙子已經銷聲匿跡——吉溫自然不知道,那位王心芝已經趕往揚州,去揚州辦足球聯賽去了,這也是葉暢付與這位職業騙子的好處。

    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兩枝箭,而且近日這兩枝箭的來歷終於被弄清楚了,乃是范陽、平盧一帶契丹人常用的雕羽箭。

    接下來只要找近些時日有哪些契丹人出入長安城就可,吉溫很快就查明,新上任的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剛​​遣了一批人入京。

    但是這批人在楊富死前幾天,就已經離開了長安。吉溫的調查顯示,他們離開得甚為匆忙,彷彿是在長安城中出了什麼大事故,逼得他們不得不迅速逃離。

    這個發現極大增加了這群人的嫌疑,可接下來的調查就非吉溫力所能逮了。

    因此,他必須來尋京兆尹韓朝宗,由他出面請求朝廷發文給平盧節度使,令其交出人來。但吉溫估計可能性不大,他也不是真的想要追來兇手,只是幫助李林甫為難一下韓朝宗罷了。

    恰好此時,韓朝宗召他來京兆衙門,說是有開渠事務要吩咐他。吉溫肚子裡盤算著怎麼將駙馬府的事情拿出來,可是在韓朝宗這裡,他卻看到了葉暢。

    葉暢身邊足足是五六個差役,有給他打扇的,有替他研墨的,還有在旁邊不停點頭的。

    葉暢也看到了吉溫,抬頭向他笑了一下:“吉公,又見面了。”

    吉溫頓時想起有關葉暢的另一個傳聞。

    報復心極重,元載只因言語上得罪了他,便給他逼得離開了長安城,盧杞則給他打臉打得如今也在長安呆不住了,灰溜溜地要去投靠父親。

    現在輪到自己了麼?

    吉溫冷笑,他才不怕被葉暢打臉,元載與盧杞是什麼身份,普通士子罷了,連功名都沒有,而他則是長安縣法曹,更重要的是,他的背後有當今右相李林甫。

    李林甫把他弄到韓朝宗的手下,可不是沒有用意。

    “葉郎君在此……忙啊?”

    “一大堆事情,要一個月內做掉,自然忙了。”

    “一大堆事?不知葉郎君是有何事,需不需要吉某相助?”

    “那是自然,要不然,為何韓公召你來呢,便是某請的。”葉暢笑瞇瞇地答道。

    吉溫愕然,這有些不對勁,葉暢不僅要向他示威,看來真正是要開始對他的威脅進行報復。至於麼,自己只是嚇唬了他幾句,他真要用這麼激烈的手段?

    他並不理解葉暢的恐慌。

    葉暢能倚仗的是什麼?唯一的就是名聲,在家鄉是夢仙的名聲,在長安不好直接宣揚自己夢仙的事情了,便要表露出才華來。

    “將你請來,是葉郎君覺得你膽大心細,適合做一些事情。”正在吉溫心懷鬼胎之際,韓朝宗背著手踱了過來。

    打量著吉溫,韓朝宗心中有一股厭惡。

    這廝是李林甫塞進京兆長安縣的。因為原本的左相牛仙客死去、李適之繼任,韓朝宗成了京兆尹,整個京兆府裡的人事亂成一團,李林甫乘機埋下這根釘子——韓朝宗知道他就是一個奸細。可是葉暢偏偏點了此人之名,讓韓朝宗不得不用,即使如此,韓朝宗也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厭惡。

    “不知京兆有何吩咐?”吉溫完全沒有理會“葉郎君”。

    “你隨我來。”

    二人進了屏風後面,吉溫看著韓朝宗的背影皺了皺眉,但韓朝宗直到將他領到院子裡,才轉身向他說話。

    “西市鑿渠,引水入西市瀦水池,需要在西北角蓄水。此處原本為公地,但近年頗被侵占,需要清退。故此,葉郎君建議,於京兆下設拆遷署,暫調汝為署正,負責城管事宜——此事甚為重大,干係極多,吉溫,葉郎君一力薦你,某便擔了干系用你,做得成,那便是你的功勞,天子聖聰,自然看得見……”

    吉溫目瞪口呆,聽得韓朝宗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件事的重大意義,說在事成之後如何會向朝廷為他請功邀賞,他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是聰明人就知道,這是個坑!

    在西市西北角佔了公地建私宅的,除了膽大妄為的商人,還有那些京城中的權貴。拆商人的房子簡單——大唐對商人的權益原本就不太重視,甚至還做出過五品以上的官員不可親身入市購物的荒唐規定。但那些權貴,不是公主就是王子,不是尚書就是侍郎——他以一個小小的長安縣法曹身份去與他們鬥?

    莫說是他,便是他身後的李林甫,只怕也要頭大如斗。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1 12:45 AM

第57章 長安西市紅袖舞
   

    看著吉溫的模樣,韓朝宗心中浮起一絲快意。

    他想起當日葉暢提出這個建議時的話。

    “這位吉法曹應當是右相的人吧……右相往京兆塞人,必定不是為了禳助京兆,既是如此,就讓他來當這個臨時的拆遷辦主任兼城管大隊長。我知道韓公擔心,他不但不履職責,反倒處處下絆使壞,完全沒有必要,右相安插他為長安縣法曹,可是有深意,他想要得右相青睞,也得表現出些能力來,否則右相憑什麼繼續支持他。這個坑,他明明看到,卻仍然不得不跳!”

    韓朝宗是不懂什麼是拆遷辦和城管大隊,但他卻老於吏事,葉暢一點,他便明白,正如葉暢所說,吉溫不得不往這個坑裡跳。

    他不能拒絕,若是拒絕,韓朝宗正好可以說“這點小事都辦不成,要你何用”,將他從長安縣法曹的職位上清走。他還不能應付了事,因為辦不成此事,甚至辦得稍讓韓朝宗不滿意,韓朝宗只需輕飄飄說聲“不稱職”,便有清除他的藉口。

    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當然,吉溫也可以犧牲自己的前途,去延誤此事——但以葉暢和韓朝宗對這個人的了解,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

    他的前途,可比什麼都重要。

    “如何,吉法曹,此事雖然不難,但也不易,特別是要按著葉暢擬定的章程辦事……你做,還是不做?”

    吉溫無語問蒼天。

    不做行嗎?

    “我、做!”他咬牙切齒地道。

    “既是如此,你如今便去助葉暢,他已經被本官延聘為幕僚賓客,又是他舉薦汝,汝等當敬之從之,不可陽奉陰違!”

    這把吉溫最後的一條路都堵住了。

    不過他這個人城府甚深,沮喪的神情並沒有出現在臉上,他已經恢復了平靜,向韓朝宗點了點頭,同時將今日的事情暗暗記下。

    終有一天,要向韓朝宗報復,但那要等到自己爬上了足夠高的位置,高到韓朝宗這般人物,也只能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的位置!

    “你來了?”當吉溫再次出現在葉暢面前時,葉暢笑瞇瞇地道。

    “不知葉郎君有何吩咐?”吉溫客客氣氣地道。

    “吩咐?那就是陪我去逛逛西市了。”已經完成了初步工作的葉暢笑吟吟地道:“自打來長安城起,便沒有進過西市,今日終於有暇,吉公,陪我逛西市吧!”

    饒是吉溫鎮定,也覺得自己額頭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動。

    官員原本是不能輕易入集市的,不過為了公務,那倒是無妨。葉暢出門,自然有幾個書吏差役跟著,吉溫無奈,也只能跟在他身後。不曾料想,葉暢到門口後又呼哨了一聲,頓時,從一邊樹蔭下不知怎麼跳來一個高壯的莽和尚:“開齋了開齋了?”

    “正是要開齋了!”葉暢笑道:“和尚,走,去西市嚐嚐胡姬美酒的滋味!”

    “美酒可嚐嚐,胡姬便免了,和尚不吃人。”

    “笑話,吃也輪不得你吃!”

    聽得這二人瘋瘋顛顛地對話,然後上了一輛油壁車,吉溫情不自禁又撇了一下嘴。然後,他跟了上去,但是因為實在不喜歡和葉暢擠在一起,他自己騎上了一匹馬。

    他們離開不足半個時辰,一隊儀仗出現在京兆衙門前。儀仗中間的小小少女作道姑打扮,她肌膚似雪,眼眸隱隱略帶藍色,對於這些儀仗,她似乎並不適應。但她還是在內臣、使女的引領下,下了輦,走進了京兆衙門。

    不過她並沒有呆多久,就匆匆出來,在衙門口,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嘴輕輕撇著,似乎心裡在做著掙扎,上了輦,當內臣問她去哪兒時,她先是說了一句回去,然後又拍著扶手:“不,不,去西市!”

    內臣嚇了一大跳:“貴主,西市可不當是貴主該去的所在。”

    “我是道姑,不是貴主,就去西市!”小道姑幾乎要從輦上站起來,恨恨地道:“這麼多天,也不見他來尋,卻敢去西市去,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帶入宮中!”

    那內臣哪裡敢多說話,只是悄悄看了小道姑一眼,然後便垂下頭去。

    這李唐宗室的貴主們,可都不是好性子的人物,多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來。眼前這位小貴主,雖然一向低調,又不甚得天子寵愛,可畢竟還是李唐家的種,溫順羞澀的性子內,還藏著蠻橫霸道,現在似乎這絲蠻橫霸道有些覺醒呢。

    葉暢並不知道小蟲娘為了尋他,還專門趕到了京兆府,他此刻正在西市裡目瞪口呆呢。

    到長安城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來西市。長安城最繁華的西市、東市,他都沒有親自去過,但見了諸坊內的街巷之後,曾經覺得也不過如此。可是今天真正看到西市,他才意識到,自己所在地不僅是大唐的政治、文化中樞,亦是大唐乃至整個世界的經濟中樞。

    正是整個世界的經濟中樞,在這條街上,高鼻深眼的胡人當街歌舞,膚如黑炭的崑崙奴蹲在樹蔭之下,梳著異樣髮型拖著木履的日本人到處點頭哈腰,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羅婢則匆匆撒下一路香味。

    駱駝與馬絡繹不絕,它們將一車車一駝駝的貨物運進或者運出長安城,也將一坨坨的便便留在長安,乃至於西市裡有專門的人物負責收拾這些玩意,否則用不了兩天,經行西市當真要踩著高蹺才能不污鞋子。西市井字型大街寬達十五米,同樣種著樹,兩邊的店鋪招牌幾乎密不透風,各色各式的叫賣喲喝聲不絕於耳。

    那邊圍著的,是肌膚如雪的胡兒在做胡旋舞,這邊喝采的,是崑崙奴飛繩走線如履平地。當壚的酒姬,一臉甜美的笑容,讓人禁不住就覺得熏熏然欲醉,而各家酒樓之上,彩綢製成的衣袖紛紛飄揚,彷彿每一個衣袖下,都有隻粉臂在輕招。

    “當時年少春裳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看到這一幕時,葉暢情不自禁喃喃自語,那些衣袖,可不就像是在招他麼?

    “讓開,讓開,沒有錢的窮漢,休要在此留連,擋著我們做生意!”

    還沒有等葉暢回過神來,旁邊就有人把他推了一把,緊接著,和尚善直也被推了出來。

    這怪誰來,葉暢這些時日都跟著無賴們踢球,身上穿的是最普通不過的衣裳,摸爬滾打下還有不少破洞。和尚更是百納袈裟,他那模樣也與那些腦滿腸肥的得道高僧不大一樣。偏偏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長安城西市的情形,葉暢讓那些文吏與差役都是著便衣而來,唯一一個沒有著便衣的吉溫,站得遠遠地正往這邊看熱鬧。

    “沒錢便不能呆在這?”葉暢是見慣了市儈嘴臉的,倒不以為意,可是和尚不成,和尚梗著脖子就嚷了起來。

    “你這莽和尚,便是要來偷腥竊香,也總得套上假髮穿上俗衣,瞧你這模樣,也敢來此,不怕佛祖怪罪?”

    “佛祖怪罪有何可怕,沒有錢兒,被樓上的姐兒們怪罪,那才是大事,哈哈……”

    一片喧鬧哄笑聲傳入耳中,葉暢笑著搖了搖頭,他看了一眼這招牌,上面大大的“張”字,被他記了下來。

    “這個,葉郎君?”一書吏湊上來,面有難色。

    “怕什麼,咱們來辦正事,越是這般越好。”葉暢不以為意。

    “葉郎君,此地漁龍混雜,實在不是什麼好所在,要不……咱們尋個清靜地方,讓差役們四處跑跑?”那書吏又道。

    他們坐慣了衙門,幾曾在大熱天裡來受這等罪過。

    “不親見耳聞,總怕紙上談兵,替韓公辦事,不上心可不成。”葉暢笑道。

    那書吏訕訕落後了兩步,心中卻暗罵了一聲:騙鬼吧。

    若真心替韓朝宗著想,為何偏要辦那勞什子的足球賽,弄得韓朝宗不快,同時也鬧得他有些下不了台——青龍寺外的那場足球賽,打的可不只是盧杞的臉,也是韓朝宗的臉啊。

    他們在人家店門口說話,正擋著來尋歡作樂的人的去路,頓時有一婦人出來,指著葉暢道:“你這廝好生不曉事,堵著俺家門前,壞了俺家生意,還不快快滾開?”

    卻是聽出葉暢口音,並不是長安本地人,只道是外地入京辦事的鄉巴佬兒,能訛一點算一點。葉暢自覺理虧,少不得賠笑了一下,閃身便要走,那幾個書吏差役也縮著脖子默不出聲,正當此時,樓上一人聽得下邊爭執,伸出脖子一看,見是葉暢,便冷笑起來。

    “吩咐曹姐兒,莫讓這幾人走了。”

    底下葉暢等人才行了幾步,他們身後樓上,便有人跑下來,到那老鴇耳畔嘀咕了幾句。老鴇頓了頓足,眼珠一轉,猛然衝了過一,一把將葉暢拉住。

    “喲,我道是誰,這可不是小郎君麼,樓裡的姐姐們,可早就想你了,快來快來……”

    葉暢被她從背後一拉,險些栽倒,好在旁邊有和尚在,善直可不曉得這是老鴇們拉客的慣用手段,伸手一提,便將老鴇曹姐兒拎起。偏偏曹姐兒穿的綢衣今日不是很結實,被他扯起之後,“嘶啦”一聲,當真撕了,頓時白晃晃的上身露了出來。

    和尚立刻鬆手,曹姐兒向後退幾步,旁邊人也損,你一把我一手的,將她的里衣也撕開,兩座顫顫巍巍的山峰頓時半露未露。和尚“啊喲”一聲,立刻合什,閉眼,喃喃:“罪過,罪過,老虎,老虎!”

    “什麼?”葉暢拉著和尚往後退了一步,有些訝異地道。

    “師傅說,女人胸前藏猛虎……阿彌陀佛,以往貧僧尚不覺得,如今看,果然,果然是猛虎……而且直指人心……”

    “可若是猛虎,和尚,你假裝閉眼有何用?”葉暢發覺和尚眼睛不是真閉,而是瞇成一條縫,在偷偷往那老鴇兒胸前瞧,忍不住嘲笑了一句。

    “這個,這個……”

    “而且,我佛慈悲,以身飼虎,這正是你大施佛法,揚道除魔的時機,上吧,和尚,我看好你!”

    即使和尚愚駑,也知道葉暢是在和他開玩笑,因此他瞪了葉暢一眼:“十一郎,莫……”

    “啊!”

    和尚的話被驚天動地的尖叫聲打斷了,葉暢根本聽不清他後面說了什麼。

    發出尖叫的是曹姐兒,她方才被和尚的怪力弄蒙了,這時才反應過來,然後便尖叫著往地上一倒。

    她是老鴇,早年也是出來賣的,露出半邊胸脯對她來說算得上什麼?她接到的命令,是要將葉暢留下來好生羞辱一番,卻沒有說要用什麼手段。

    既然如此,她一潑二鬧三上吊的本領,也可以使上了。

    “強`姦啊,殺人啊,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啊……光天化日之下,郎郎乾坤之中,這賊禿強`姦良家女子啊……”

    這一嚷嚷,頓時那些瞧熱鬧的便都不瞧了,任吐火羅的番人如何從口中噴出烈火,任牽猴耍把戲的如何讓猴兄翻跟頭,周圍的觀眾都是向這邊擁來——啥把戲有耍人好玩呢?

    周圍人滿為患水洩不通,葉暢摸著下巴目光閃動,和尚手足無措同時賊眼溜溜看著曹姐兒,那些書吏、差役們則眨眼間就被圍觀的人群擠得老遠。

    誰吃飽了撐的願意陪著葉暢這毛頭小子,他們也只是迫於韓朝宗威勢不得不聽命於韓朝宗罷了,現在有看熱鬧的機會,自然刁鑽奸猾起來,想要看看被韓朝宗如此看重的人物,究竟有幾分本領。

    “打,打這和尚!”

    “竟然敢白晝行此不軌之事!”

    “就是就是,莫要讓和尚走脫了,將他拿住!”

    周圍好事的閒人紛紛叫嚷起來,葉暢看著地上坐著的曹姐兒,又看了看周圍,這背後似乎有問題。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幫和尚脫身,這種場面,和尚可沒有經歷過,已經氣得面皮漲紫眼色發青,似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發作起來了。

    真讓和尚率性而為,在西市大打出手,便有韓朝宗的包庇,也不是什麼好事情,沒來由反倒讓韓朝宗小看了自己。

    “諸位,諸位,且聽我說,且聽我說!”想到這,葉暢大叫道。

    “別聽他說,他與和尚是一伙的!”地上的曹姐兒尖叫。

    “我雖然與和尚一夥,但你就不知道'大義滅親'這個詞麼?”葉暢叫的聲音突然提高,一時之間,將曹姐兒也掩了下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2 09:04 PM

第58章 妙語點香僧四過


    “大義滅親?”

    “大義滅親!”

    圍觀眾人都是愣住了,然後笑了起來。

    這少年郎與和尚一伙的,眼見事情不妙,便要“大義滅親”,讓自己脫身?

    看那和尚身量模樣,不是個好相與的,他這一“大義滅親”,和尚豈有束手待斃之理,少不得二人先耗子動刀窩裡反一番。

    這就意味著有更好玩的熱鬧可看!

    頓時眾人就將地上兀自嚷嚷的曹姐兒忘了,或者說,是一邊看曹姐兒白花花的胸,一邊看“大義滅親”的戲,當真是一石二鳥兩全其美。

    “快,快大義滅親!”

    “正是正是,我等都等不及了!”

    葉暢轉向和尚,和尚一臉訥悶模樣,還不明白事情怎麼會如此。

    葉暢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提高聲音道:“和尚,你今日犯有四過,你可知曉?”

    “四過?”眾人一聽頓時更覺來勁,和尚不就是“強`姦”麼,哪來的四過?

    和尚也搖了搖頭,雖然不知道葉暢為什麼站到了對方一邊去,但他可以肯定,葉暢又在耍什麼名堂。

    “其一過,是不遵師言。你師傅曾經怎麼對與說的,女人胸前藏著啥?”

    眾人聽得這個,興趣更大:有犖段子,而且是和尚的犖段子!

    世人可都知,最淫淫不過僧,最惡惡不過官,和尚若是犖起來,那是生冷不忌——別的不說,薛懷義大師傅與則天武后之間的段子,嘖嘖背地裡可不知有多少!

    “這個……”

    和尚想要不答,葉暢拿眼睛逼視他,他不得不道:“師傅說了,女施主胸前,那個,藏著猛虎……”

    他一邊說,一邊還戀戀向著曹姐兒胸前望去,眾人與他一般,都齊望去。但和尚是望了一眼頓時閉住眼睛,然後合什喃喃喚“罪過”,眾人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對猛虎!”

    “這便是和尚你第一過了,不遵師父教誨——那老虎雖然是在這婆娘胸前,如今是不是跑到你心裡去了?”葉暢問道。

    和尚相當無奈地點頭,於是眾人又是暴笑。

    “你現在可是心藏猛虎,低嗅薔薇啊。”葉暢調侃了他一句。

    “快快,繼續大義滅親!”眾人又叫道。

    “和尚,你第二過是做事婆婆媽媽,不干淨利落。”葉暢便又道:“你瞧,既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意行不軌之事,為何不做得乾淨些,將這婆娘衣裳撕盡,卻弄成這模樣,半遮半掩,讓人瞧得好生不痛快!”

    葉暢一邊說,一邊將那隨風招搖的“張”字招旗給摘下來,遞到和尚手中,和尚茫然接過,葉暢又道:“把這旗兒撕了,用力,莫要磨蹭!”

    和尚瞧了瞧葉暢,終究依言,用力一扯,那招旗兒頓時撕成了兩截,眾人紛紛咂舌:和尚好大的氣力!

    “你瞧,和尚氣力如此大,便是壯漢,等閒來七個八個,也不夠和尚打的,只是撕這婆娘身上的衣裳,按理說一撕就該撕到底,莫說是外裳,便是底衣褻褲,也都該撕得乾乾淨淨。可這和尚偏偏只撕了個半巴拉兒,讓大夥瞧得不盡興——大夥說,這是不是和尚的第二過?”

    “正是正是,這一過比起方才不聽師父話語可要重多了!”

    “嘖嘖,為何就不撕得透一些?”

    圍觀的人中,好事者居多,被葉暢這一引導,也漸明白起來:和尚哪裡真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強`姦,若真是的,那地上的曹姐兒豈不早就清潔溜溜象剝光了的白羊一般!這少年郎雖然是在為和尚開脫,但說話機靈有趣,倒不遜於東方朔之流,因此眾人都紛紛應和。

    當然,也是真心,若是和尚撕得透一些,眾人看到的可就不是這樣半遮半掩的曹姐兒了。

    “還有兩過,還有兩過!”

    “和尚,你的第三過,便是眼光特差。瞧,這位娘子不過遜雪三分白,這位娘子只是差梅一寸香,這位娘子巧笑倩兮,這位娘子芬芳若蘭……”葉暢見看熱鬧的也有不少附近伎家娘子或者當壚酒姬,當下便一一指點。他眼尖口快,說的都是這些女子長處,被他指的女子個個嬌羞歡喜,而圍觀的人隨他所指也個個點頭稱是。

    他年少英俊,雖然衣著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可這點評女子起來,自有一股風流之態。那些圍觀的女子,個個心中暗期,希望他能點到自己身上,評上一句讚語。待指到第五位時,葉暢猛然發覺這一位乃是將旁邊女子都擠開,彷彿生怕他是讚了別人,見他手指點著自己,頓時兩眼含羞——一大一小,粉頰微紅——麻子變了顏色,柳腰頻擺——水桶型,玉臂輕舒——和和尚胳膊差不多。葉暢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周圍也是一片笑聲,好在葉暢有急智:“這位娘子氣質非凡……”

    當一個女子外表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稱讚的時候,便稱讚她的內涵吧,葉暢這一贊,圍觀者又是齊齊大笑,都覺得這少年郎有趣,那位氣質非凡的娘子,更是嬌呼一聲,轉身便逃,離開時還不忘向葉暢拋了一個媚眼。

    “你瞧,咱們長安城有的是美女,和尚,你不選這位,不選那位,卻偏偏選了這個半老徐娘,你瞧她,皮膚也鬆了,眼睛也濁了,身上若不撲香粉,味道便重得沒人敢靠近,臉上便是抹了粉,也不過像是打了霜的驢糞蛋……”在方才指了那些女子身上的長處之後,緊接著,葉暢便開始挑曹姐兒的短處,每一句說出,眾人便情不自禁點頭,只覺得這位小郎君實在說到了點子上,每一句都入骨三分。而那邊曹姐兒臉色卻是越來越白,目光越來越恨。葉暢心眼不寬,這曹姐兒分明是受了人指使來為難他,而且還想害得他與和尚在街上被人打,葉暢也不留情,又對和尚道:“和尚,你挑中這樣一個女子當街非禮,事情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笑話咱們長安城沒有美女?”

    眾人嘩然大笑:“此過又勝前二過矣,和尚,你大錯特錯!”

    和尚可是有口難辯,他也不說話,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便是合什念佛,一副認罪服法的模樣。眾人覺得這齣戲甚至好,又紛紛嚷起來:“第四過,第四過!”

    “和尚,這暑熱難當,街風熾熱,大夥兒此時上街,多是有事,和尚你惹事生非,讓大夥兒駐足觀看,耽誤了自己的正事,豈不是第四過?”

    這第四過說出後,圍觀眾人再度笑起,只不過這一次卻是會心微笑,雖然意猶未盡,卻有曉事理的道:“正是,散了散了,咱們各有正事,豈能久耽?”

    葉暢含笑拱手,向眾人團揖,那些人個個散去,讓出了去路。幾個書吏差役訕訕擠了回來:“葉郎君,好手段,好手段。”

    葉暢不敢了兩聲,拉著和尚要走,有大膽的女子向著他拋著眼色:“小郎君,還未曾點評奴奴!”

    “有事,有事,各位姐姐妹妹再會。”葉暢笑瞇瞇揮了揮手。

    “你是誰,你是誰!”身後有人大聲問道。

    葉暢並不想留名,須知今日雖以口舌之利解了圍,傳出去卻未必是好名聲,別人在說他風流機智的同時,少不得也要說他輕浮刻薄。他不願通名,那邊書吏差役也不作聲,偏偏莽和尚善直在身邊。這和尚想不得許多,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修武葉暢葉十一郎是也!”

    “葉暢?”

    “夕陽無限好的葉暢葉十一郎?”

    周圍人中,也有些聽說過葉暢名字的,頓時有人便小聲打聽起來。那些被葉暢點評過的女子,良家倒還罷了,青樓的頓時眼睛發亮,閃閃盈盈地向著葉暢望來。

    “快走!”葉暢原本還相去找曹姐兒問出背後的指使者的,可一看到周圍雙雙眼睛,頓時變色,拉著和尚便走。

    若是一般時候,他倒是願意來長安城見識一下風月場所,可現在麼,他最想做的是幫韓朝宗將事情辦了然後回家去。

    長安雖好,卻非吾鄉。

    問“你是誰”的卻是曹姐兒,她吃了大虧,被葉暢當眾羞辱,以後在這西市便難呆了,因此憤然發問,想知道仇家名字。現在聽得葉暢的名字,咬牙切齒在嘴裡轉了兩圈,便要回到自己店鋪中去。

    她算是沒有臉面了,回去見著指使她的人,便抽抽答答起來:“老爺,婢子這口惡氣倒還罷了,那廝還撕了咱們家的招牌旗子!”

    若是葉暢在,看到這位“老爺”,定然會認識。

    這位“老爺”捋鬚一笑:“無妨,無妨,換個招牌就是,來人,賞曹姐兒五貫錢。”

    他笑瞇瞇的,眼裡卻閃著陰譎之光,今日在西市竟然會遇上葉暢,那廝打扮成這模樣,定是不想讓人知曉他的身份。他以入京士子的身份,出現在西市的花街柳巷,必然會引發注意,一個沒處置好,甚至會壞了他的名聲,影響他今後的仕途。

    現在莽和尚叫出他的身份,正好,正好,合適之時自己對合適之人說上一聲,那麼,他就只能灰溜溜地滾出長安城,如同孟浩然一般,以詩聞名,韓朝宗等皆欲為之延譽,結果呢,還不是被放歸。

    “老爺,便如此放過他們?”旁邊侍立的曹姐兒還是心懷不憤,她雖然不能確定這位老爺的身份,卻知道這張記的樓宇隸屬為何:故宰相張說之子,今寧親公主駙馬張​​垍!

    眼前這“老爺”,甚至有可能就是駙馬本人!

    朝廷法度,官員是不可隨意入市,特別是開這樣的皮肉店,更是大忌。但上有政策總是下有對策,張垍自己不能出面,讓一個族人出面就是,而且朝廷並未禁止宗室百官置產殖業,所以這一條巷子裡的鋪子,倒有大半都是屬於張垍兄弟,只不過大多數都是出租給別家商人,坐收些房租,唯有這倚紅樓是張垍遣一同族遠親在經營。

    也算是為張垍存些私房錢——家中有一位公主,想做什麼可都不容易。

    這“老爺”正是張垍,他不敢讓葉暢看到自己,因此縮在樓上不出面,如今葉暢已經離開,他起身正待下樓,突然間在樓上又見到幾人,“咦”了一聲,又縮回位置上。

    “二十九娘……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見著的,正是小道姑打扮的蟲娘。西市乃下賤之地,二十九娘雖然無公主封號,可畢竟也是貴主,出現在這裡,是絕對不行的事情!自然大唐的公主們沒有一個是循規蹈矩的,像蟲娘,她道姑打扮,身邊跟著的宦官也穿著常人服飾,再加上四個同樣道姑打扮的宮女,這般掩人耳目,除了張垍這天家至親,也沒有誰能認出來。

    張垍心裡不免有些嘀咕,想到方才葉暢的模樣,他那豐富的聯想能力便開始開動:莫非二十九娘與那葉暢有私,故此兩人在西市秘會?

    這也不出奇,二十九娘雖然年幼,才不過九歲,可是李唐家的公主向來不能以常人推測,當初太平公主不足八歲,便為賀蘭敏之所淫,若是那葉暢懷有什麼噁心,誘小蟲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這,張垍頓時大怒。

    “來人,盯著那葉暢……唔,盯著這個小道姑,小心了,別給她知曉,多去兩人,待知道她去了哪兒,便速來報我!”他吩咐道。

    自然有手下前去盯梢,張垍見曹姐兒仍在樓上,心中邪火生起:“還在這做甚,你當做什麼,自去做就是,真是白養了你這般廢物!”

    曹姐兒覺得自己挨這罵有些莫明其妙,但她哪裡敢跟這位“老爺”頂嘴,灰溜溜地下了樓。她原是招徠客人的老鴇,出了門便又是去招徠生意,只是周圍人見著她便繞,就算有想要進這倚紅樓的,也頓時被人攔住,嘀嘀咕咕一番之後,那人便捂著嘴走開。

    實在是因為葉暢方才太刻薄,對曹姐兒的描述太生動,皮鬆眼濁,“打了霜的驢糞蛋”,這般話形容之下,眾人見了他,哪裡還有進樓倚紅偎翠的興致。

    這樣一來,倚紅樓的生意,越發清淡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2 09:06 PM

第59章 誰家仙子謫凡塵


    “現在情形都弄清楚了?”

    葉暢站在西市最西北角,回頭向吉溫問道。

    吉溫的臉抽動了一下:“清楚了。”

    “這些都是要拆的,拆完之後,沿著水潭,南邊充作庫房存放木料,西邊則可以建街,你看西邊如今大多都是空地,只要拆了那一排即可。現在便可以用水泥修街,街寬三丈,不准車馬進入,只作步街……”

    葉暢向吉溫說的,是後世步行商業街的理念,不過這邊最多的不是賣貨物的商舖,而是風月之所。他一一講來,吉溫連連點頭,而和個書吏則手忙腳亂地記錄。

    現在吉溫與幾個書吏,對葉暢的規劃能力,當真是佩服致極。

    他們並不知道,葉暢本人哪有什麼規劃能力,至少沒有多少城市建設的規劃能力,只不過在後世,看各種各樣的商業街、酒吧街看多了,自然知道,如何才能提高一條街區的品質。

    長安城原本的規劃是相當整齊的,華夏民族對於秩序的追求,非常完美地體現出來。但在秩序之中,也應該包含一些豐富人心人眼的東西才對,因此,沿著即將挖出的水潭,修一條路,再在路的另一側,建上一排商舖。雖然大體上還是按著西市原先的格局營建,可是種種細節的點綴,讓這條路變得靚麗起來。

    “這般完成之後,臨水有水景,交通又便利,水運甚便捷,再有第一條水泥路,禁止車馬行走這樣的規矩……這條街必能成西市繁華之冠,街上的商舖價格,足足能翻上一翻。吉公,若我是你,便花錢趕緊在此置產。”葉暢似笑非笑地看著吉溫。

    吉溫面皮又抽了一下,原本以為葉暢喚自己來,是挖了個坑給自己跳,卻不曾想,他竟然準備好了解決問題的方法。

    按照葉暢的方法,雖然有大量的拆遷,可是拆遷的店鋪都能得到相應的補償:新規劃的沿水潭的兩街三巷,足以容納所有拆遷的店鋪,這就排除了第一個障礙;而此後繁華的遠景,又足以彌補拆遷重建這大半年​​時間裡停業的損失。

    吉溫可以肯定,除了少數人家之外,被拆遷的人都會支持京兆尹挖水潭之舉。甚至只要韓朝宗將這消息放出去,將葉暢手中的規劃圖也傳出去,這些被拆遷的人,就會主動跳出來推動此事。

    既是如此,葉暢為何要拉自己來,自己可是兩次為難他,他如何會將若大的功勞推給自己?

    葉暢的笑讓吉溫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卻不知,葉暢對這功勞並不看重,吉溫在此事上功勞再大,還能大得過韓朝宗去?相反,推動此事甚為繁雜,日常的事務,足以讓吉溫將全部精力都投進去,這樣一來,吉溫就根本無暇調查楊富死亡之案,也根本沒有精力來找葉暢的麻煩。

    等大半年後事情忙完,葉暢早就回修武去了,而且長安城中有的是新案子,那個時候,吉溫就要忙別的事情,他就是想起來,唯一的線索也是那兩枝箭。

    另外,葉暢自己只是做了規劃,韓朝宗則是負責爭取政策,還需要一個擁有較強執行力的人來主持此事。葉暢覺得,歷史上有“酷吏”之稱的人,都擁有不錯的執行能力,吉溫應該也不例外。

    吉溫終究沒有把心中的疑問問出來,他明白,問了也沒有什麼用處。

    將手中的圖紙收好,葉暢正準備說繼續前行,突然間,從背後伸出一隻手,一把將他手裡的圖紙搶了過去。

    是隻小手,穿著的還是道袍。

    葉暢愣住了,和尚善直自從那日刺殺事件之後便跟在他身邊,可是這次襲擊為何和尚沒有任何反應?

    然後他看到“襲擊者”,便知道為何和尚沒有反應了。

    氣鼓鼓的小蟲娘抬著頭,手裡抓著那紙,正瞪著他。

    “這個……原來是貴主!”葉暢反應過來,向著小蟲娘拱了拱手,然後半蹲下身去,忍不住揉了揉蟲娘頭上的道士髻。

    這個舉動,讓蟲娘身邊的宦官怒了。

    “大膽!”宦官尖聲喝斥。

    小蟲娘卻沒有生氣,葉暢這個看來極為失禮的動作,讓她卻覺得甚為新奇。

    她懂事得早,所以逆反心理也來得早,別人覺得好的,她未必覺得好,別人覺得失禮的,她卻有可能覺得有趣。

    而且,葉暢的手讓她覺得溫柔。

    “你怎麼到這邊來了?”葉暢問道。

    旁邊的吉溫聽到葉暢稱小蟲娘“貴主”時已經嚇壞了,一個公主,竟然出現在這裡,而葉暢伸手去揉蟲娘的頭髮,更是讓吉溫魂飛魄散。

    在一個公主的頭頂上動手……這等事情,便是宰相也不敢吧。

    葉暢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彷彿在他面前的不是大唐天子的女兒,而只是鄰居家的小女孩兒。

    “不許弄亂我的頭髮!”

    蟲娘在抗議,可是抗議無效。葉暢不僅弄亂她的頭髮,還牽著她的手,同時抬起頭來看了那內宦一眼:“噓,莫要嚷,莫要嚷。”

    那內宦還要發作,卻被蟲娘瞪了一眼,頓時不敢作聲。

    “你怎麼來這裡了,這裡熱得緊,我們到樹蔭下去。”葉暢拉著蟲娘又問道。

    “你是何意?”兩人到了樹蔭下,吉溫正想湊過去,卻被內宦與使女們擋住,小蟲娘氣鼓鼓地瞪著葉暢問道。

    “什麼?”

    “為何還不入宮?”

    “啊,這個……”

    對於入宮這麼有前途的事情,葉暢完全沒有興趣,他還沒有想到怎麼跟這小女孩解釋,蟲娘又道:“你派人送來那個什麼乾股,又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無非是打聽了一下這個小姑娘的事情,葉暢有些同情,同時也有些功利心思,覺得別人都去走寧親、咸宜這樣當寵的公主門路,自己走走這位現在受忽視的小貴主的門路,或者能有奇效罷了。

    反正她只是玉真長公主的附帶品……

    “是這麼回事,哪一日貴主不是拿出十五枚金錢獎給了球賽勝方麼?”葉暢定了定神,低聲道:“那些人都是些粗人,受貴主鼓勵,便決心將足球戲推廣至整個長安,要組織聯賽,每年打許多場比賽,然後入場觀賽者,視情形收錢……”

    花了老大的口舌,葉暢才將聯賽的事情說清楚來,然後道:“他們也是對貴主的一片心意,若沒有貴主當日的十五枚金錢,他們想不出這番生錢的法門,故此便送貴主乾股呢。”

    所謂乾股,乃是股權憑證,蟲娘聽得是這麼回事,繃著的小臉兒更緊了:“也就是說,不是你送的,是他們送的?”

    “呃?”

    “這大半個月來,你完全忘了我,也不進宮去見我,也沒想著送我東西,還是那群粗人記著我的好?”小姑娘面色如霜,雖然一副很認真的模樣,可是葉暢已經見到,她眼中有霧氣了。

    在宮中,她是個受忽視的人,母親早就不在,李隆基對她早產之事又甚是不喜,從小就被打發到道觀之中。宮女、宦官對她不是輕慢就是畏懼,兄長姐姐們待她孰視無睹,偶爾隨著諸姐出宮一回遇上了葉暢,偏偏葉暢不去拍她姐姐們的馬屁,只​​是對她好,這讓她心中生出少有的面對親情的溫暖。

    可現在,這溫暖也要消去了。

    這讓小蟲娘憤怒欲狂:骨子裡,她還是李家的女兒,那種霸道蠻不講理的勁兒在血脈裡。

    “這是什麼話,若我不記得,他們怎麼能送到宮裡去,憑著那些粗人,也能到玉真觀?”葉暢雖然不明白好端端的小姑娘為何就要哭了,但哄女孩兒的本領他還是有的,家裡的響兒和小娘,他可都沒有少哄:“而且,我為你準備了更好的禮物!”

    “果真?”蟲娘問道。

    “那是自然,你隨我來吧。”

    葉暢領著蟲娘便走,他徑直走進了一家店鋪,店舖的伙計見他領了一個小道姑進來,都有些訝然。

    這是家裁縫鋪子,此附近多煙花柳巷,少不得就有裁縫鋪子、脂粉鋪子。

    “方才我請裁剪的衣裳,如今人來了,按著她的身材,替我做吧。”葉暢道。

    聽得葉暢這樣說,蟲娘轉怒為喜:果然沒有騙我,他當真為我準備了禮物!

    她卻不知,葉暢來長安城一趟,總得給家里人帶些禮物去,他想來想去,便想著給響兒準備好一套衣裳——放在這個時代,這衣裳樣式可能有些不對勁兒,但帶回修武去,只說是長安城中如今最流行的,有誰會花十多天時間專門跑長安驗證麼?

    鄉間那些頑固的老人,看了最多也訓是嘀咕兩聲,總不好說這長安城中流行的樣式竟然是有傷風化的吧。

    在信息不通暢的年代,這種欺瞞行為,完全可以幫助葉暢來引領風潮。所以,他拿出了好幾套衣裳的樣式,方才見這裁縫鋪子手藝不錯,便進來定了一件。

    若是修武縣,整個縣城裡還找不得一家像樣的裁縫鋪子,一般都是請織娘上門做。這邊幾位師傅手忙腳亂一番,很快便給蟲娘量好了身材,而蟲娘板著的小臉,也早就笑逐顏開了。

    無論什麼年紀的女子,聽聞買衣裳,可都是只有歡喜的。

    “要幾日功夫?”葉暢問道。

    “這都是小孩兒家的衣裳,只是樣式怪了些,倒不怎麼廢布料人工,若是郎君不急,過一日來取便可。若是急的話,就請稍待,一個時辰左右吧。”

    聽說隔日便可取,葉暢也有些驚訝此時好的縫娘的手速了。待聽得一個時辰,便更是訝然,看著一臉渴望的小蟲娘,葉暢也希望早些見到她穿上衣裳的模樣——讓大唐的公主為自己當模特,那可非同一般!

    “我在這附近正好還有些事情,過一個時辰再來看看……若是能做得又快又好,少不得加錢。”葉暢叮囑了一聲,然後領著蟲娘又出了鋪子。

    己的規劃,她雖然不大明白,卻隱約也覺得,這位葉郎君是個大有本領的人。

    一個時辰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因為眾人有事的緣故,很快便到了。蟲娘中間催促了幾遍,葉暢總得笑著耐心安撫,到得後來蟲娘無奈,也只能跟著了。若是別的小公主,跑到西市這麼久,宮裡早就鬧成一團了。偏偏蟲娘是個被所有人忽視的角色,而且又是道姑,所以跟著葉暢四處轉悠,聽著葉暢在詳解自己的規劃,她從最初的一竅不通,到後來覺得“這就是好的,一定很漂亮”,也漸漸覺得有趣。

    繞回到那裁縫鋪子時,天色已經漸晚了。見葉暢進來,鋪子裡的伙計便說衣裳已經縫好——對於這些心靈手巧的大師傅巧娘子來說,縫幾塊布,能花多少時間!

    蟲娘迫不及待便要換上,裁縫鋪子裡也有換衣間,自有使女侍候她換好出來。葉暢看她小跳著出來,一副嬌俏可愛的模樣,忍不住神情恍惚了一下。

    這套衣服可是中西合璧,上邊是大翻領短袖的小碎花邊上衣,下邊是剛剛過膝的藍色印條裙,再配上薄如蟬翼的絹紗長襪,活脫脫便是後世的學生妹裝扮。既顯活潑,又不失莊重,讓人看得眼前一亮。

    “如何?”蟲娘問道。

    葉暢一挑大拇指:“漂亮!”

    蟲娘頓時樂滋滋地笑了,她方才在銅鏡前照了好一會兒,只可惜這家的銅鏡磨得不是很好,看得模樣不算太清晰,但她自己也覺得,著實漂亮!

    葉暢卻覺得似乎哪兒還有些不對,想了會兒,恍然大悟,上前將蟲娘的頭髮又給她解開,然後便隨意一扭,兩條大辮子頓時出現,葉暢又要來紫色綢子,給蟲娘系成蝴蝶結。

    “再去鏡子前看看。”葉暢笑瞇瞇地道。

    蟲娘歡歡喜喜到銅鏡前,左照右照,真不敢相信鏡子中的人竟然就是自己。良久,聽得葉暢催了,她才依依不捨地走了過來。

    “喜歡不喜歡?”葉暢問道。

    心情好的蟲娘還是極乖巧的,她點了點頭。

    “送與你了,你是這樣穿回去,還是打起包來?”

    蟲娘的好心情頓時沒了。

    回去,她依然只能做道姑打扮,卻不可能再穿成這模樣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3 08:38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24 08:43 PM 編輯

第60章 嬌俏暗香綻芳芬
        

    大唐天子李隆基,如今已經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雖然他的精力還很充沛,但是在當了三十年的天子後,他如今已經很是有些倦於政事。

    也正是因此,雖然明知李林甫奸詐,他仍然重用李林甫,原因無它,李林甫能夠讓他安心在宮中享樂,卻不至於被繁瑣的政務所擾。

    “賢婿,有何事要見朕啊?”

    當張垍見到他的時候,他臉上樂呵呵的,剛才梨園排了新曲,讓他甚為滿意。

    “臣家僕在西市……見著了二十九娘。”在繞了一番圈子之後,張垍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二十九娘?”

    若不是張垍提起,李隆基幾乎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女兒,想了好一會兒,他才憶起被自己安置在道觀中的二十九娘——她近來不是跟著玉真長公主麼?

    “怎麼回事,西市是何種地方,二十九娘……怎麼會去哪兒?”李隆基聲音卻不是很嚴厲。

    他不是一個好父親,甚至不能稱慈愛,但對於不可能威脅到自己帝位的子女們的一些做法,他還是相當縱容。

    張垍抬頭又偷望了他一眼,李隆基未發怒,讓張垍有些失望,不過這也在他意料之中:“臣家僕見著一人,引領二十九娘于花街柳巷閒逛,臣恐傷天家體面,當時不敢發作,特來稟報陛下。”

    “是何人?”李隆基雙眉豎起。

    “是一百姓,名為葉暢者。”

    “葉暢?”李隆基覺得這個名字似乎聽說過,一時間想不起來,就在這時,他身邊的楊玉環卻哂然一笑。

    “太真,你想說什麼?”

    此時的楊玉環,名義上還是被勒令出家為道士,道號太真,實際上住在宮闈之中,而且宮中諸人,都稱她為“娘娘”了。聽得李隆基問她,楊玉環低聲道:“奴只是覺得……二十九娘在宮禁之中,便是奴也不曾見過幾次,如何會給一百姓引出宮去?”

    李隆基原本只是想著葉暢這名字熟悉,此際意識到,張垍的話裡有問題。那葉暢若只是百姓,二十九娘如何認識他,又如何從宮中跟他出去?

    其中必有隱情。

    原本李隆基是相著讓高力士著人去擒葉暢的,現在卻不急了。

    “賢婿,這葉暢是何許人也?”

    張垍等著這個機會,當下便添油加醋,將葉暢如何得了賀知章賞識,卻不識抬舉,為了與人鬥氣,在京城中組織足球賽……他口中的葉暢,當然是個荒涎浮華之人,但是因為足球戲的緣故,認識了蟲娘,將蟲娘引出宮中,自然是包藏禍心。

    李隆基與楊玉環默不作聲聽著他說,張垍說完之後,憂心忡忡地道:“二十九娘年幼,若是為這廝所欺瞞,給這廝騙去宮中財物事小,傷了天家體面是大,還請陛下發落此事。”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卻沒有急著說話。

    張垍話語裡不實之處有許多,李隆基一聽就聽得出來,他定然是在這葉暢身上吃了苦頭。葉暢只是一介平民,能讓他這個駙馬吃了苦頭,必然是借了某些人的力,而能讓張垍不當場發作,事後尋機的,恐怕就只有玉真長公主。

    對這個妹妹,李隆基是有真情的,一母同胞,當初武后之時,他們能活下來,相互扶持是少不得的。

    若是干係到旁人,李隆基可以縱容張垍,但既是與玉真長公主有關,莫說只是辦個足球戲,就是有再荒唐的事情,李隆基也會忍著。

    但他也不願意傷了張垍的心,張垍的父親張說,對他保住性命當上太子,可是有大功的。

    “太真,你在想什麼?”

    楊玉環垂眉,若有所思,聽得李隆基問話,她輕聲道:“這位葉暢,可是那位‘夕陽無限好’的葉暢?”

    方才張垍說時,有意回避了葉暢寫的詩句,他知道李隆基愛才,若是得知這般一個年少才子,沒準還想親自見見。而葉暢言辭之犀利,張垍是領教過的,他可不願意將葉暢推到李隆基面前,反而成就了他進身之機。

    可是楊玉環竟然聽說過,這就讓張垍苦惱了。

    “是。”他不敢撒謊,只能說道。

    “原來是他,倒有幾分詩才。”李隆基聽說過那詩,看著嬌豔的楊玉環,不由得感慨道:“夕陽無限好!”

    他對此詩的體會甚深,旁邊的楊玉環年少嬌豔,自己卻已經年邁了。

    “臣妾還聽說,他此詩得出,也是為人所逼呢。”楊玉環輕聲道。

    楊玉環此時與玉真長公主的關係尚睦,她受命出家,玉真長公主多少給了她一些照顧。從玉真長公主那裡,她聽說了那首詩的來歷,因此便娓娓道來,聽得李隆基不禁笑著搖頭。

    “那葉暢多大年紀?”李隆基又問張垍。

    “十……十六七歲。”張垍暗道不妙,為何情形就是沒有按照他想像的那樣去發展呢,原本在他的計畫裡,皇帝不是該龍顏大怒,然後派兵緝拿,一刀將那個辱他的小子砍了了事?

    “少年才高,氣傲不平,自然有之。”聽得葉暢的年紀,李隆基先是一笑,然後收斂笑容:“但是,結交貴主,卻非其所宜……而且二十九娘今年才多大!”

    張垍心中一喜,李隆基正待發作,突然間一想,二十九娘今年實際歲數,他也確實不知。

    一種愧疚不免浮上心來,蟲娘的母親乃是西域曹國進奉的胡姬,只是善舞,為自己所臨幸,然後早產生了二十九娘。自己一直不喜這個女兒,對她也沒有什麼關注,至今未給她封號,反而是令她出家當了道士。

    “去二十九娘處,聽她說說。”李隆基決定道。

    蟲娘住處在與楊玉環名義上居住的太真觀並不遠,開了門便是玉真長公主的玉真觀,但是甚為冷清,走到此處,便是李隆基心中,也更覺不忍。他們到時,蟲娘尚未回來,等了沒有多久,便聽得外頭腳步聲,緊接著,蟲娘蹦蹦跳跳地出現在李隆基面前。

    蟲娘不是道士打扮,而是穿著方才葉暢為她定做的衣裙,就連髮型,也都是葉暢替她梳成的。若換了別的皇朝別的皇帝,見自己公主這副打扮,定然是要勃然大怒的,可現在是大唐,現在的皇帝偏生是在藝術上有自己眼光的李隆基!

    一見著蟲娘這副打扮,李隆基便眼前一亮,他身邊的楊玉環,也是覺得驚訝。

    此前楊玉環見過蟲娘數次,一直覺得這個瘦俏的小女孩有些可憐,可現在才發覺,她竟然也能如此活潑。

    而蟲娘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竟然會在此遇上父皇,她原本滿臉歡喜的,可現在,歡喜變成了驚恐。

    “蟲娘叩見父皇……娘娘……”在宮女們的眼色下,她下拜,行禮。

    “近前來,快近前來。”李隆基催促了幾聲,蟲娘不知是禍是福,邁著小步,慢慢挪到了他身邊。

    看到小女兒臉上的驚惶不安,李隆基心中也有些慚愧:自己對這個女兒,確實關注得極不夠,若不是此時相見,只怕連她的模樣,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蟲娘,你這副打扮,還有這身衣裳……是如何來的?”他問道。

    蟲娘心驚膽戰,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對於這位父皇,她是畏多於愛,懼怕多於眷戀。她如今的打扮,還有今日悄悄去西市之舉,都是離經背道的,雖然她的父皇幹過離經背道的事情比她更多,甚至連自己的兒媳婦都能弄進宮中充作玩物,可是蟲娘仍然不敢肯定,父皇對她的行為會不會懲處。

    “莫嚇著她了。”一直微笑著看著蟲娘打扮的楊玉環柔聲道。

    “無礙,你只管說就是。”李隆基心中有些不喜,但看在楊玉環的面上,他按捺下去。

    “蟲娘今日有罪,私自出宮,去……去了西市。”蟲娘咬著牙,低聲道:“在西市買了衣裙,打扮成這模樣……”

    “是誰帶你去的,朕要殺他。”李隆基道。

    “不是誰,是蟲娘……是蟲娘自個兒要去的!”蟲娘小聲道:“父皇要責備,便責備蟲娘!”

    她維護葉暢,讓李隆基不由得惱了:“以為朕不知麼,一個叫葉暢的小子,朕已經遣人去緝拿了!”

    他權術手段高明,用在小蟲娘身上,豈有不成之理。蟲娘頓時失聲驚呼,然後跪倒:“實不干葉暢的事,是二十九娘私自出去尋他,阿耶,求阿耶饒過葉暢!”

    這次她稱呼李隆基不再是父皇,而是“阿耶”,相當於後世的“爸爸”,李隆基微微一愣,楊玉環揣測他沒有深究之心,便伸手將蟲娘拉起:“陛下,莫嚇著二十九娘……陛下沒有派人去,二十九娘,你只管放心。”

    蟲娘臉色慘白地站起,兀自瑟瑟發抖,她那副打扮,又這模樣,當真是惹人憐惜。李隆基心中也不禁一軟,他殺起兒子來雖然不手軟,可待這些不威脅到自己帝位的女兒,倒還算是心慈。

    “太真說的是,嚇你的呢,說說看,這個葉暢……究竟有何本領,讓朕的二十九娘如此維護他!”

    蟲娘聽他突然柔聲說話,初時還有些不適應,見他臉上的怒意已經不見,取代的是微笑,蟲娘才敢開口,慢慢將如何認識葉暢、如何與球賽勝者頒獎,葉暢又如何讓玉真長公主給她送了什麼乾股,還替她準備身上的衣裳,設計了頭上的髮型。除了說自己與葉暢的關係,還特別提了,葉暢如今得韓朝宗信重,正在替韓朝宗準備西市挖池之事。

    聽到這裡,李隆基不由得笑了。

    張垍公報私仇,早在他預料之中,但這個葉暢,一個足球戲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連大唐明光鎧陌刀軍都出來了——還不能說他講的沒有道理,倒也是個人物。

    能夠寫詩,不算什麼,大唐詩人多得是。能玩出名堂,那可就少了,李隆基現在怠於政事,就喜歡玩,因此,他對這足球戲也不禁有了興趣。至於替韓朝宗規劃西市事宜,李隆基並不把當回事,只認為是蟲娘私心向著葉暢,故為美言。

    “那你這身衣裳和這髮辮是何人為你制?”楊玉環覺得正事已經問完,該輪到自己了,便柔聲向蟲娘問道。

    “是……亦是……葉暢……”

    “這少年郎倒是有心。”聽得這樣,楊玉環不由有些嚮往:“這般衣裳,這般髮辮……他大約是見過胡人服飾,故而想到?”

    “唔,倒是有可能。”李隆基也甚是歡喜蟲娘這模樣。見慣了小公主們宮裝正服,突然間看到這種打扮,倒是給人一種清新活潑耳目一新的感覺。他為人較為開明,而且自己也曾經荒唐過,故此倒沒有板著臉教訓蟲娘,只是提醒道:“你穿便穿,卻莫讓那些老夫子們瞧見,他們瞧見了,少不得要在朕面前呱噪。”

    “阿耶不……不怪罪蟲娘?”

    “怪罪自然是要怪罪的,西市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何等身份,如何能去那兒!”李隆基哼了一聲,這件事情,著實讓他有些惱:“那葉暢竟然敢帶你在這種地方,少不得要受罰,你身邊的內宦與使女……”

    “阿耶,當真是蟲娘的錯,他們都不敢違抗蟲娘。”蟲娘哀聲求道。

    李隆基心中微微有些驚異:他子女中,多是推過攬功之人,犯了什麼錯,都是向太監宮女身上推的,倒是小蟲娘,竟然會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他卻不知,這是今日葉暢才教蟲娘的。蟲娘離開前,葉暢便問她,若是李隆基發覺她到了西市當如何去做,蟲娘最初說的便是推給方才喝斥葉暢的宦官,卻被葉暢狠狠教訓了一頓。

    得了葉暢禮物的蟲娘,正滿心歡喜,葉暢說什麼就是什麼,故此,此時便按著葉暢教的答了。

    “是個好孩兒,有事情不往旁人身上推呢。”楊玉環在旁邊又輕聲說道。

    “唔……既是如此,就不深究,太真,蟲娘身邊的人便交由你處置。”李隆基柔聲道。

    楊玉環臉微微一紅,她在宮中,還是女道士身份,李隆基將人交由她處置,其實就是給她一種許諾。

    如今後宮無主呢。

    看著昂頭望她的蟲娘,楊玉環輕輕撫了撫這個孩子的頭:這個孩子還年幼,或許能成為自己的臂助。

    她琢磨著自己的打算,那邊李隆基道:“蟲娘身邊的人可以放過,但是那個葉暢,總還得盯著……高力士,將李林甫與韓朝宗召來。”

    蟲娘心中頓時一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4 08:38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26 12:20 PM 編輯

第三卷 蟄隱龍臥偶遇鴻

第61章 鯉魚堪膾且還鄉



    “十一郎,你這規劃做得好,做得好!”

    韓朝宗絕對沒有想到,原本以為需要花費老長時間的規劃,在葉暢手中簡簡單單一天就完成了。更沒有想到,按照這個規劃去推行搬遷,不僅京兆尹不需要出太多錢,還可以有賺。

    經過重新規劃之後,沿著挖出來的水潭,可以修建的店鋪,比起現在拆遷走的店鋪要多出四十餘家,這些由官府控制的地盤、店鋪,無論是出租還是出售,都可以讓京兆府手中寬泛些。雖然君子不言利,但對於如今到處要開銷、進賬卻不曾增加的朝廷來說,這要減輕多少負擔!

    況且,韓朝宗此人,重實幹而輕虛名,故此,李白詩名天下傳,也曾寫《與韓荊州書》給他,希望得到他的重視和推薦,他卻不曾怎麼使力。原因便在於,他覺得李白雖然舌爛蓮花,卻沒有實幹之才。

    “不敢當,因陋就簡,若有何處不當,還請韓公修正。”葉暢甚是謙虛。

    “無一處可改!”韓朝宗笑道:“方才天子傳召,要我入見,我這便向天子舉薦於你!”

    “等一等,韓公,我們不是說好,我替韓公辦完此事,便要回鄉麼?”葉暢頓時慌了,他的計劃裡,是用拆遷重建的繁雜事務纏住吉溫,然後自己逍遙自在地回修武,可不是留在京城里當什麼官。

    便是要出仕,此時也非時,他的名望不足,出來幾人能服?

    “為國舉賢薦才,乃老夫份內之事,替國效力獻智,乃你這小子應有之舉。儒子既有大能力,便得擔大責任。”韓朝宗“哼”了一聲:“老夫可不曾說過,辦完此事後放你走!”

    葉暢再度領略到這位大唐官僚身上的“霸氣”!

    他有些愣愣,然後才想到,自己來找韓朝宗,實在是與虎謀皮啊。他心思中有的就是為國效力四個字,不准玩足球是為國效力,好好讀書是為國效力,不准回家鄉,還是為國效力……

    是為了這李唐朝廷效力吧……

    葉暢在心中腹誹,同時也暗暗罵自己,為何被韓朝宗三兩下便哄住,竟然忘了他有前科!

    這廝腦子裡想的,完全是如何忠於朝廷,在他看來,為此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應當的大義。

    不過現在不是後悔的時候,更何況,若真被舉薦為官,總比被吉溫盯著要好。

    “你沐浴更衣,做好準備,或者陛下會召你。”韓朝宗匆匆扔下這句話,然後便出了門。

    騎在馬上匆匆趕往興慶宮,韓朝宗琢磨著當如何舉薦葉暢,不過當他抵達興慶宮正門也就是西門興慶門時,卻發覺宰相李林甫已經在那兒了。

    李林甫看著韓朝宗,微微笑了笑,即使韓朝宗與李林甫政見不合,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笑起來時,讓人如沐春風。

    兩人見禮完畢,李林甫在前,韓朝宗在後,便先後進了興慶宮。因為不是正式朝會,所以李隆基並沒有在勤政務本樓見他們,而是在龍池東北角的沉香亭。兩人趕到時,正聽得裡面一片嬉鬧叫好聲,韓朝宗眉頭頓時皺起,而李林甫則捋鬚不語。

    繞過花枝柳樹,便看到沉香亭外的一小塊草坪之上,宮女太監們分成兩隊,正在踢著球。不過他們踢的卻不是蹴鞠,而是最近流行的足球——正式比賽需要較大的場地,但是在人數不足的情形下,只要一小塊空地,同樣可以踢​​五人或者七人的比賽。

    李隆基倒不在其間,只是在旁邊看著,不時哈哈大笑。李林甫與韓朝宗都注意到,一個小道姑侍立於李隆基身側,而同樣道姑打扮的楊玉環,則站在稍遠之所。

    “二十九娘?”李林甫認出了這小道姑,心中不免有些好奇,這位小道姑一向不得寵,怎麼會出現在此處?

    轉眼他便想到足球戲與蟲娘的關係,心中隱約有些明白,又看了看韓朝宗,見韓朝宗面色冷竣,便做了一個手勢。

    這手勢是勸韓朝宗勿諫的意思,可是李林甫明白,自己不勸還好,若是相勸,韓朝宗更是像聽得響動的鬥雞一樣,非要衝上去不可。

    李隆基將李林甫召來,為的是要處理一番政事,他現在怠於政務,將大多數事情推給了李林甫,今日既然要見韓朝宗,乾脆一併將這些日積壓下來的政務處理掉。

    李林甫的奏對條理甚為分明,雖然他學問不高,甚至把慶賀別人生兒子的“弄璋之喜”寫成了“弄獐之喜”,但是他處理政務確實有一套。不長的時間,便將所有的事情稟報完畢,處置得也讓李隆基極為滿意。

    “韓公,今日召你來,是想問問西市挖掘水潭的事情。”李隆基接下來對韓朝宗道。

    大唐之際,君臣之間的關係還沒有後世主子與奴才那麼嚴重,因此,李隆基稱韓朝宗也是用“韓公”這一敬稱。韓朝宗原本是要進諫的,但聽得李隆基處置政事,他不好打斷,待李林甫奏對完成之後,他剛想發言,李隆基便又跟他說起正事來。

    韓朝宗滿腹進諫的話語,頓時憋了回來,這讓他相當難受。李林甫心中微微噗笑:天子的權術手腕,豈是韓朝宗這般人物能應對。

    韓朝宗將西市的規劃說完,還呈上了圖紙。李隆基看了簡圖,特別是聽說這麼大的工程,不僅花費不大,而且有可能為京兆賺上一筆,他連連稱好。待聽說借舊街翻新之機,做水泥應用的推廣,他奇道:“水泥又是何物?”

    於是韓朝宗便又說了一遍水泥的由來,李隆基恍然大悟:“原來便是那個叫葉暢的少年郎弄出的東西……果真有用?”

    聽得韓朝宗肯定的回應,李隆基笑著揮手:“那便依韓公所奏去行事。”

    “臣要向陛下保舉這位葉暢。”韓朝宗覺得現在時機已經成熟,他開始舉薦葉暢。

    聽他細細介紹葉暢諸多不凡之處,李隆基生出了興趣,原​​本他就是想旁敲側擊,了解這個葉暢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韓朝宗說完之後,他向李林甫道:“卿乃宰相,可曾聽聞過葉暢?”

    李林甫臉上帶著笑:“臣確實聽說過,臣還聽過他於樂遊原青龍寺作詩,一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令賀賓客大哭離席。”

    “呵呵,賀賓客辭表已經上了兩次。”李隆基笑著搖頭:“一詩退朕一老臣,若他多寫幾首,朕這朝堂上豈不為之一空?”

    李隆基言者無心,李林甫聽者卻是有意,他不動聲色,繼續說道:“臣此前只知其人頗有詩名與急智,卻不知他於城建土木上亦有如此功力。不過,臣聽聞……”

    韓朝宗眼睛微微瞇了起來,李林甫口蜜腹劍舉世皆知,到現在為止,他都是在用力吹捧葉暢,但他越是如此,韓朝宗心中便越是惴惴不安。

    “臣倒不是第一次聽說這位葉郎君能寫詩了,據臣所知,他此次進京之前,在風陵渡遇上過公孫大娘,還親手膾炙黃河鯉魚共食,當時葉暢還寫了一首《題風陵渡》,臣愛其憂民之念,還記得這首詩。”

    李林甫說到這,韓朝宗心突的跳了一下。

    那首《題風陵渡》,賀知章也曾對他說過,他甚至看過被焦遂拆下來的木板。

    “河上往來人,但愛鯉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李林甫將這首詩念了一遍,初時李隆基還是面帶微笑,但漸漸笑容收斂,眉頭皺起。

    “但愛鯉魚美!”

    韓朝宗猛然想到一事,頓時大悟:李林甫口蜜腹劍,果然如此!

    因為大唐皇室姓李,而“李”“鯉”同音的緣故,李隆基於開元三年和開元十九年,兩次下令禁止捕殺鯉魚,販賣鯉魚者甚至可能被杖六十。這禁令在民間是受抵制的,便是有些官員,也我行我素不予理會。但那是底下的事情,在李隆基面前,這禁令還是必須遵守。

    李林甫吟這首詩,說起風陵渡之事,表面上是讚嘆葉暢詩才與憂民之心,實際上是告訴李隆基,這小子是個不將你的禁令放在心中的傢伙,膽大妄為,無法無天!

    韓朝宗瞪著眼,抗聲道:“陛下,葉暢年幼,或者尚不知當年禁令!”

    他這話說出來後,李林甫便笑了。

    若是韓朝宗不提起事,李隆基尚可裝作忘了此事,從而含糊過去,但韓朝宗既然提了,李隆基就不可能不追究。

    到了李隆基如今的情形,一方面他怠於政​​事,另一方面,他又極怕臣下不將他放在心上,陽奉陰違。

    “葉暢,天下奇才,再磨礪十年,便可為陛下經營一道,過二十年,中樞便多一能臣名相,陛下不可因小過而……”

    “韓公說得是。”李隆基笑了笑:“如此人才,正需磨礪。”

    說到這,他背著手,示意眾人跟他來,但走了兩步,又對蟲娘道:“二十九娘,你去陪太真說說話。”

    蟲娘點了點頭,她眼巴巴地看著李隆基。雖然她年幼,卻也知道,父皇在支開她,而支開她,便是要說不適合她聽的話了。

    “葉暢確實需要磨礪,聽了韓公所言,此人才智沒有什麼問題,要磨礪的就是心性了。”李隆基背著手,回頭看了韓朝宗一眼。

    這一點,韓朝宗也是認同的,葉暢的心性,著實讓他也頭痛不已,才高而器窄,實在不是為名臣之道。

    “故此,朕準備放葉暢回鄉。”李隆基接下來說的話,讓韓朝宗下巴險些掉下來。

    “什麼?”韓朝宗當自己沒聽清:“臣近來耳朵不聰,陛下請再說一遍。”

    “放他回鄉。”李隆基笑了起來。

    這是如孟浩然故事啊!

    當初孟浩然得王維舉薦,在一個極為巧合的場合見著了李隆基,孟浩然將平生得意詩作吟詠給李隆基聽,也算是大唐的一次高級面試。可當孟浩然吟到“不才明主棄”之句時,李隆基翻臉:“卿自不求仕,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

    於是孟浩然便被發放回鄉,終其一身,再未曾出仕。而且韓朝宗亦曾試圖舉薦孟浩然,為其邀名,他卻失約未至。

    韓朝宗臉色有些蒼白,他可是在葉暢面前說了,定然要保舉他,留在京兆府中,給自己棄當助臂!

    他心中尚不絕望,又替葉暢說了幾句,李隆基無奈,只能道:“今日葉暢將二十九娘拐到了西市中——韓公,此事,你必不知。”

    此話讓韓朝過頓時啞口無言,二十九娘才多大,葉暢竟然將她拐到了西市,這可不僅僅是膽大包天,更是肆無忌憚,若是不管緊,沒準又成為一個賀蘭敏之!

    若當真如此,那他韓朝宗這輩子識人薦人的名聲就毀盡了。

    李林甫卻明白,這是李隆基用於堵住韓朝過糾纏的藉口,天家無情,更何況二十九娘並不得寵。

    他心中甚為得意,葉暢提出的西市規劃,獻上的水泥,都讓他心中擔憂,這兩項落在韓朝宗身上,韓朝宗再憑藉點功勞,便有可能擠入宰相的行列。

    一個李適之,已經讓李林甫厭惡至極,想方設法要將之排擠出去。若走了一個李適之,又來一個韓朝宗,他的努力豈不全部白費?

    韓朝宗是滿懷失望地離開了興慶宮。

    對自己失望,對李隆基失望,也是對葉暢失望。

    葉暢被京兆府中的差役盯得緊緊的,根本沒有機會溜走,而且​​,葉暢毫不懷疑,如果他溜走的話,韓朝宗肯定會遣人去抓他。在衙門中百無聊賴,他一個勁兒就在想,怎麼樣脫身。對他來說,這並不難,消極怠工是最低級的,中級的就是表現得與僚屬格格不入,讓僚屬們向韓朝宗施壓放他走人。當然,還有最高級的,這就要他動動腦子了。

    他琢磨出了四五種高級方法,七八種中級方法,至於低級做法根本不用想。正在思考該選擇哪一種方法的時候,發覺韓朝宗回來了。

    韓朝宗神情看上去還是很好,見到葉暢,他笑了。

    “十一郎,我已經向陛下舉薦了你,不曾想你的名聲早就入了陛下耳中,陛下亦極為看重你的才華,故此……”

    葉暢皺著眉,他真不願意被李隆基看中啊。

    “故此陛下覺得,該磨礪一下你的心性然後大用,所以放你回鄉。”韓朝宗道。

    “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6 11:22 AM

第62章 安知無人送葉暢

  「葉十一被天子賜金還鄉?」

  葉十一郎的名字,隨著足球戲的推廣,在市井無賴中聲名鵲起。長安城內的遊俠無賴兒,誰都知道那蕭白朗蕭五哥,原本鬥雞走狗與自己一般,守著百十貫的家當靠賭騙為生,只因結識了葉十一郎,受其點撥而有了足球戲,乃至組織了將要開賽的長安足球大聯賽,據聞幾位貴主、京兆尹等都有股於其中,於是蕭五的名頭越發響亮,直追當年賈家小兒。

  人人都羨慕蕭五,只不過,這是人家氣運,羨慕不得的。

  但是讓蕭五前途一片光明的葉十一郎,雖然韓京兆向天子全力舉薦,卻還只是被賜金還鄉,這讓人不免唏噓:這位葉十一,倒是將蕭五的氣運燒旺了,自己卻走了衰運。

  長安城外,灞橋之畔,正是長安城送別之所。灞水兩岸,種植了成排的柳樹,楊柳低垂,碧絲拂堤,好一派依依之景。

  葉暢仍然牽著他的駑馬,仍然一裔白衣,不同的是,在他身後,除了和尚之外,還跟著兩輛油壁車,一輛車中放著他兄長的靈柩,另一輛車中則是幾個目光中帶著憧憬、敬畏還有憂慮的孩子。

  跟著油壁車的,尚有六個成年漢子,年紀從三十到四十不等。他們的目光則是滿懷希望,雖然跟著車子後邊步行,卻沒有誰流露出不滿。

  「當真就這樣帶著他們走?」

  「自然是真的,我在覆釜山側新闢了一座山谷,耕作可以尋找附近同鄉,但是一些工匠,卻是難尋。這次來長安,難得能找到好工匠,自然要帶回去。」

  「那還帶著幾個娃娃,他們可是累贅,只能吃飯,不會做事。」

  「十年之後,他們便會做事了。」葉暢笑道:「和尚,凡事不能只聽著鼻尖那一塊,便是和尚你,會做事麼,我還不是照樣得收留?」

  「這倒也是,不過得先說好來,你回去之日,可不能嫌貧僧肚皮大。」

  葉暢哈哈大笑,絲毫沒有因為無人送行而覺得尷尬。

  看著跟在車後的六人,葉暢是帶著極為欣喜的神情。這六人中,真正是唐人賣身為奴的只有兩個,另有兩個奚奴、一個新羅奴和一個昆崙奴。兩個唐人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家生子,一個精擅裁剪,另一個是木匠,只因主家出了事,栽在了李林甫手中,故此被發賣。他們也被葉暢委為頭目,負責管理奚奴等人。

  兩個奚奴,則是因為擅於造車,被葉暢買了來。大唐不缺車匠,但好的車匠,幾乎都是奚人。坐過長安的油壁車之後,葉暢覺得,現在的車輛完全可能通過改進而獲得更好的性能。至於新羅奴,則是會造船,船匠在內陸地區可是不易找到,尋著這樣一個新羅奴,可不容易。至於昆崙奴,除了身材高大體壯如牛外,一無所長,葉暢買他,完全是為了給自己再尋一個保鏢。

  買這些奴婢,將李隆基賜與的絹帛花費了大半--葉暢想到這的時候,心中不由暗暗腹誹李隆基小氣,僅僅是幫他規劃西市挖潭拆遷重建,葉暢估計就要給京兆府增加幾千貫的收入,李隆基卻只拿些不值錢的絹帛打發他。

  「走,走,回家了!」葉暢又喚了一聲。

  在灞橋西端,有一座亭子,不少送別之人,便要在此燙酒惜別,在此也留下了許多送別之詩。葉暢他們走得早,但亭子裡已經有人,當他們經過時,葉暢突然聽得有人喊:「葉十一,葉十一!」

  喊聲是亭子裡傳來的,葉暢舉目望去,看到的卻是盧杞那張令人生厭的藍臉。

  雖然在長安城中,盧杞給他找了不少麻煩,葉暢卻沒有多少記恨,這廝就是這副心性,陰險詭譎。見他出現,葉暢心中明白,他必然是來嘲笑自己的。

  「原來是盧郎君,莫非盧郎君也要離開長安,這麼早就在灞橋邊等著?」葉暢笑著招呼。

  「等你呢,葉十一,今日可比較冷清啊,也沒有一個來送你的?」

  葉暢笑道:「原來如此,你盧郎君不就是來送我的麼?」

  盧杞一愣,他此來可不是送葉暢,而是來嘲笑葉暢的。青龍寺球賽之後,他在長安城中的名聲便也直降,他現在還年少,因此不夠深沉,躲在住處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出來。現在聽得葉暢被賜絹放還,他覺得這是最後嘲笑葉暢的機會了。

  可是葉暢卻說他是來相送的!

  「葉十一,我的確是來送你的。」盧杞在愣過之後也笑了:「說實話,你入京之後,見你種種手段層出不窮,我心中著實有幾分佩服。今日來,只是想見見,失意而回的你,是否還會手段層出不窮。」

  「失意而回?」

  「被天子遣回鄉中,難道不是失意而回?」

  「我若說不是,你定然要說我嘴硬,我也懶得和你爭了。」葉暢笑著揮手:「自入長安以來,一直占著你的上風,現在讓你占一回吧。」

  說完之後,他繼續牽馬前行,讓盧杞在他身後咬牙切齒。

  盧杞實在不能理解,葉暢分明是被天子驅出長安城,為何還能如此淡定,彷彿離開長安是他自己的選擇。

  若不是此前有過教訓,他幾乎恨不得立刻衝上去嘲笑葉暢了:他最討厭便是這副裝腔作勢裝模作樣!

  葉暢一行踏上了灞橋,已經漸遠,盧杞站在送別亭中,望著他漸離去,終究不願捨棄這個機會,因此揚聲大喊:「你不僅被天子逐出長安,你瞧瞧,這些時日你結交的人,有誰來相送?葉十一,你不過就是一個名不符實的小人罷了!」

  「十一郎,他罵你啊。」聽得這一句,和尚道:「讓你的崑崙奴去揍他。」

  當初看到買到這個骨骼粗大的崑崙奴,和尚便很好奇,得知葉暢是要買個打手,他對此是不屑一顧:昆崙奴性子憨厚,比還有些小狡猾的和尚還要老實,指望他當打手,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一般這種情形,我是開門放和尚。」葉暢哈哈大笑。

  他旁若無人,邁步便走,彷彿生怕走慢了,李隆基會改變心意將他留在長安。他一行背影很快穿過灞橋這一段,已經到了那端,然後化成小小的黑點,盧杞站在亭中,遠遠相望,突然間覺得無聊至極。

  這可比葉暢打他臉,讓他更覺得無趣。

  「這廝絕對不是這種人,雲淡風輕……雲淡風輕絕對是裝出來的!」盧杞憤然想:「這廝胸襟狹隘,可謂我所僅見,他如何會對離開長安城如此泰然,一定是在裝!」

  「他這麼早就離開,莫非就是知道今日不會有人來相送,故此早離,避免尷尬?若真是如此,方才就不該放過他,應該好生羞辱他一番才是!」

  盧杞在說葉暢心胸狹隘的同時,卻忘了自己其實也是心胸狹隘的人。他心中正念叨著,突然間一騎快馬從長安城中飛奔而出,快馬之上,有人大叫:「葉郎君,葉十一郎!做足球戲的葉郎君何在?」

  盧杞忍不住道:「他已經走了,汝是何人?」

  「吾乃隴右、河西節度使王公麾下,聽聞葉郎君大名,特來邀葉郎君前往一晤!」

  盧杞情不自禁喃喃罵了一聲。

  這位王公不是普通人,而是王忠嗣!

  他的父親在與吐蕃人的戰爭中陣亡,當時他才年方九歲,被李隆基接入宮中撫養,幾乎是視為假子,精擅兵法,又得李隆基信任,如今手握隴右、河西二鎮精銳,正是大唐兵權最盛的人物。與他相比,今年新被任命為節帥的的安祿山,還差得老遠!

  而且此人甚得李隆基信重,推薦部下為將為官,李隆基幾乎完全都如其意。葉暢的名聲,竟傳到了這王忠嗣耳中,他還派出人來相請,要邀葉暢去他的幕中!

  盧杞心中頓時羨慕嫉妒恨,同時又極度快意。

  葉暢走得早,好,實在太好了,錯過了王忠嗣的相邀,也就意味著在被天子放逐之後,他的又一條進身之路斷了。

  當然,前題是這個自稱王忠嗣麾下的傢伙不要去追。

  想到這裡,盧杞眼珠一轉:「這位,你已經來晚了,葉郎君一個多時辰前就已經離開了,而且他說了,他接下來要棄陸乘舟,順渭水南下,你已經追不上了。」

  「啊呀,這該如何是好,王公聽聞葉郎君足球之戲能訓練步卒,便欲邀葉郎君往授……」

  「葉郎君方才說了,他不願意出仕,既為天子放還,自此隱居山林求仙訪道。」盧杞煞有介事地道:「若只是請人授足球戲,長安城中遊俠兒蕭白朗,隨葉暢身邊時久,亦可授之。」

  「蕭白朗,蕭白朗!」那人聽到這個名字,喃喃念了兩聲。既然追不上葉暢,也只有退而求其次了。

  見此人驅馬轉身回長安,盧杞得意洋洋,自覺又壞了葉暢一次機遇,當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要唱兩句小曲兒。他身邊數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盧杞不但不以為恥,反而感覺到一種痛快。

  被別人畏懼而產生的痛快。

  他還在回味這種痛快時,突然又見一人一騎揚塵而來,馬上之人,相貌清逸,儀表飄然,隱隱有仙人之姿。他馬到了送別亭前,目光在眾人面前一一掃過:「不知諸位可曾看到『夕陽無限好』的葉郎君,修武縣葉十一郎?」

  亭中送別的幾人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一番熱鬧,眾人的目光頓時都轉到盧杞臉上。盧杞藍靛臉上,倒看不出喜怒:「你是何人,尋葉暢何事?」

  「僕李白,字太白。」那人昂然握劍道:「你又何人,可是來送葉郎君的?」

  盧杞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

  這位李太白,或許在政壇上沒有王忠嗣那般的影響力,可是盧杞知道此人詩名極盛,文采絕湛,交遊又廣,亦是長安城中第一流的風雲人物!

  他盧杞,還有那個元載,以及散布在長安城中各各坊裡的文人仕子,在長安城中牽延不去,目的便是像李白這樣,闖出若大聲名,遊走於權貴府邸,有一日能為人賞識,被舉薦於天子面前!

  「原來你就是李太白。」盧杞有些乾巴巴地道:「某盧杞……」

  「盧杞?似乎曾經聽說過。」李白微微一揚下巴:「便是青龍寺前無顏而退的盧子良麼!」

  李白時稱粲花之論,不僅是說他文采絕佳,與人交談之時信口而開皆為句斷文章,亦是指他善於投人所好。他稱讚韓朝宗「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可謂千古馬屁名句。但他這個人又是真性情的人,欠缺城府,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因此對盧杞既是心懷不滿,便甚為失禮地打斷了他的話。

  聽得李白此語,盧杞頓時妒恨交加,盯著李白的目光,幾欲殺人。

  「可惜,可惜,今日拜訪賀賓客,方才葉郎君要回山尋道……不過也罷,如葉郎君所言,愛食雞子,卻不必見生雞子的那隻母雞。」李白在亭中掃視一圈,覺得這些人中不可能有葉暢,喃喃自語,然後調轉馬頭,便又揚長而去。

  他來得如風,去時如雲,當真是毫不拖延,盧杞在身後看著他,臉色難看至極。

  葉暢雖然沒有打他臉,可是李白卻打了他臉,而且還是使足了勁狠狠抽……

  一瞬間,盧杞將自己對葉暢的痛恨,幾乎全轉移到了李白身上,心中開始琢磨著,如何將這個李白逐出長安了。

  李白前腳才走,後腳便又是一縷揚塵滾滾而來,那騎士見到亭中有人,遠遠便大叫:「葉郎君可在,修武葉暢可在?」

  「倒是熱鬧,這麼多人來為葉暢送行?」

  「不是得罪了天子,天子大度,賜帛放還,怎麼還有人敢上來送行,就不怕觸怒天子?」

  竊竊私語裡,盧杞悶哼,他現在已經懶得再去說什麼,轉身便要走,可那一騎卻便便指著他:「這位郎君,可曾見到修武葉暢?」

  「早走了。」盧杞悶悶不樂地道:「怕你們相送。」

  「糟糕,糟糕,須得攔住他,貴主交待的事情,某可不敢耽擱。這封書信,無論如何都得送到,若追不上,只有送到修武縣去!」那騎士聞言驚道。

  他只是向盧杞拋了一個「謝」字,便又快馬加鞭,向前趕了過去。

  盧杞吃了一嘴塵土,用力「呸」了兩聲,怏怏而回。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7 03:30 AM

第63章 野外新廟舊仇敵
       

    若是盧杞繼續留在那送別亭裡,他只是會更沮喪。

    除去那位“貴主”遣來的使者,接下來又先後有三批人趕來為葉暢送行,只不過都撲了空。葉暢雖然是被天子賜絹放還,可是這件事情,並沒有影響到明眼人對葉暢未來的期望,相反,更多的人,是從李隆基的舉動中看到了某種隱藏的東西。

    若真是惱了葉暢,何必賜絹,趕出長安就是。

    因為葉暢太年輕,若是如今就重用他,二十年後,李隆基去世,太子繼位,葉暢卻還不足四十,便已經成為朝中重臣,再過二十年,葉暢不到六十歲,成為三朝元老,其權勢、聲望,只怕會達到一個可怕的地步。

    所以李隆基賜絹放還,可能有教訓葉暢的意味在裡面,但也有可能是為了子孫計,給後代留下一個宰相之才。

    這些事情,葉暢是不願意去琢磨的,他只是盼望著早些回到修武縣。先壯大壯大自己的經濟實力,然後再提升自己的影響力,或許能夠影響到大唐時局,避免可能的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可避,那是因為他不願意生活在一個顛沛流離的時代,但對李唐皇室,他當真沒有多少敬重——楊富是死了,可若沒有駙馬楊洄的縱容,沒有咸宜公主的庇護,區區一個楊富,又如何能害死葉曙?他兄長無端捲入李唐宗室的內鬥之中,葉暢為兄復仇,殺了楊富,只能說是了結了一段,至於那位駙馬楊洄,若有機會,葉暢同樣也要和他了結一番。

    沒有機會,那就想法子創造機會。

    至於那位二十九娘……

    摸著懷裡的書信,葉暢苦笑了一下,那位二十九娘還是不死心啊,得知自己離開長安,她竟然讓玉真長公主遣人送來書信,信中的內容,實在是不足為外人知曉。

    “去長安時,當真是風塵卜卜,回來時,卻是一路輕鬆啊。”

    和尚在他身邊道,言語中也是極為感慨。他們去的時候,葉暢身上還有幾貫錢,他完全就是空手,一缽一杖一袈裟,路途上風餐露宿緊趕慢趕。現在回程,身邊多了一群侍候著的人,而且最關鍵的是,葉暢如今手中不缺錢——李隆基賜絹放還,那些絹被他換成了金錁製錢,足足值上百貫,可以說是個小富家翁了。

    自然,在葉暢眼中最寶貴的,還是從張旭、顏真卿二人手中拐來的書法作品,足足有三十餘件,這將成為他的傳家寶,過了幾十年後,就算是要賣,也得是一幅幅拍賣。

    回程他們走的是黃河水路,因此只花費了四天時間便到了武陟。對於此時的船,葉暢非常無奈,難怪鑒真東渡七次才能成功,此時的船無論是安全還是便捷,莫說與後世的輪船,便是宋時的船都比不上!

    要再過幾十年、上百年,水密艙等造船技藝被運用後,華夏才迎來了自己航海史上的一個大高峰時段,不過,葉暢可不想等到那個時候。

    “崔秀景,這樣的船,你需要多少人手能造出來?”上了岸之後,指著身後的船,葉暢問道。

    崔秀景便是那個新羅奴,買這樣一個人來,葉暢也是無奈之舉:大唐對於私人造船管理是甚為嚴格的,他幾乎弄不到像樣的船匠,因此便只有尋新羅人來湊合著用。此時新羅的造船技藝,據說不遜于大唐,就象奚人造車的技藝在大唐亦稱獨到一樣。

    “充足材料,有個十餘人,花上一個月時間,便能造出這樣一艘船。”崔秀景小心地回復。

    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新羅人,有著大多數新羅男人一般的刀臉,此時新羅人在大唐為奴為婢者甚眾,而且大多都精通唐人語言。崔秀景知道自己的這位主人聲望甚高,因此小心謹慎,唯恐一個不小心觸怒了對方。

    “十餘個人,一個月時間……”

    這個效率實在不算高,載他們來的那船,在葉暢看來也就是比一般渡船稍好些罷了。

    崔秀景不知道這位新主人問此事是為何,千言萬語不如一默,因此他只在葉暢問話時才開口。

    從武陟到修武,若是速度些,半日便可至,這兩個縣在歷史上很長時間裡其實是合而為一的。他們未進修武縣城,繞道而行,因為葉暢在外耽擱了兩個多月時間,急著趕回家中的緣故。

    一路行來,正值秋收前夕,兩邊麥浪翻滾,但葉暢卻不覺得歡喜。那些麥子大多空扁,空有其殼,便是收上來,也磨不出多少麵粉。

    這是難免的事情,中原地區經過長時間的開發,以如今的技術,產出已經達到極限了。

    在離吳澤陂尚有五六裡外的官道之旁,葉暢卻發覺多了一座建築,這是一座簡易的寺廟,目前還只有正殿,這般日照酷熱之下,仍然有不少人在正殿外禮拜上香。

    “幾時在這邊也建了一座廟,靠著路旁,四裡八鄉的人南來北往,可都要……”

    葉暢正琢磨間,便看到一個穿著紫色袈裟的僧人大模大樣從廟裡出來,香客們紛紛向他行禮。那僧人遠遠望著葉暢,冷笑了一聲:“咦,葉十一,你回來了?”

    卻是十方寺裡的那個和尚道甯。

    他原是劉家子弟,與劉家現在的族長劉逢寅的親侄,到十方寺出家,與其說是心向佛法,倒不如是想要十方寺的廟產。只不過因為葉暢與首座純信的關係漸佳,這個總尋葉暢麻煩的道寧在寺裡失去了地位,葉暢記得,在菩薩審案之事過後,他乾脆被純信趕出了十方寺,灰溜溜地回到了劉家,卻不知為何出現在這座廟裡。

    看了看廟裡全新的石灰粉牆,葉暢撓了撓頭:“我記得這一塊,應該是我們葉家的田吧?”

    這應該是三房長支的田地,道寧嘿嘿笑道:“原本是你們葉家的,但現在改姓了劉,誰讓你們三房長支不爭氣,還要和我家姊鬧什麼和離!”

    這是三房長支的事情,葉暢微撇了一下嘴,三房長支伯父是糾由自取,他數次三番試圖算計自己,甚至長兄葉曙的性命丟在長安,他也有責任。自然,劉氏的責任最大,在楊富死後,葉暢已經在琢磨著,讓劉氏、劉家都付出代價。

    他懶得理這道寧,狗嘴裡吐不出人話來,因此他拉過旁邊的一個香客:“馬家嬸子,你這是做什麼?”

    “自然是拜菩薩了,十一郎啊,咱們吳澤算是什麼……人傑……地靈。”那老村婦竟然出吐出了一句成語:“先是有十一郎得仙人點化,如今又有道甯師遇菩薩!”

    “嗯?”

    葉暢愣了一下,道甯這和尚遇菩薩?

    他才不相信這個,他自己遇仙人點化是怎麼回事,他心中一清二楚,這個道寧何時又遇到什麼菩薩了?

    那邊道寧見他拉了個香客在問,頓時大怒,走過來道:“葉十一,休要在此搗亂,我這是釋家寶地,豈容你這騙子在此惹事生非!”

    “我是騙子?”葉暢有些訝然。

    “哼,你不是騙子,你身後那頭陀是怎麼回事?”道寧一指釋善直。

    莽和尚摸著自己的腦袋,不免有些莫明其妙,自己與葉暢是騙子有何干係?

    葉暢卻猛然想起,道甯曾是十方寺純信僧的心腹,便是純信對他保密,可他冷眼旁觀之下,也極易弄明白當初韋陀菩薩顯聖是怎麼一回事。後來的菩薩審案,更是瞞不過有心人,事後只要稍加推測,便不難弄清楚,這一切,都是他在裝神弄鬼。

    旁人就算想明白了,也只會以為是葉暢得了仙家指點,才有如此神機妙算般的智慧,但是在道甯這種與葉暢有仇的人心中,卻是招搖撞騙了。

    “頭陀是怎麼回事,當去問十方寺的純信首座,只不過道寧你現在,怕是進不了十方寺了。”

    葉暢拋出一句話,然後不再理會這個俗不可耐的和尚,領著自己的一隊人便要走。道甯原本只是與他鬥嘴的,見他招呼身後諸人,不僅僅是招呼善直,還有那些明顯僕役撲扮的,甚至還有個手腳粗健皮膚黝黑的昆侖奴,道寧心中便覺奇怪,忍不住上前攔著一個:“這位,你們是何方人士,為何會跟在這騙子……”

    “啪!”

    一記耳光重重抽在了道寧的臉上,抽他的人刀臉板結,怒目翻圓:“禿驢,膽敢辱駡我家主公!”

    “主……主公?”

    “正是我家主公!你這賊眉鼠眼的和尚,竟然敢說我家主公是騙子,當心被送到官府吃板子!”

    抽道寧的,乃是崔秀景,他被賣與葉暢,此時對自己的主人尚不熟悉,只知道他在長安城中也算得上是一個人物。現在一荒野俗僧,也敢辱駡他,正是他這新近的奴僕展示忠心的機會!

    因此這記耳光抽得甚重,打得道寧原地轉了半圈,臉上頓時浮起一個清楚的五指掌印。

    葉暢回頭看了一眼:“秀景,走吧。”

    “是,郎君!”崔秀景屁顛屁顛地便跟了上去,自覺自己做了件對的事情,此後前途必然是一片光明。

    道寧在背後看著,目光裡既有恐懼,也有嫉恨。

    這些人,六個漢子,除了一個昆侖奴,還有兩個惡形惡相的胡人,他們都是葉暢的奴僕?

    還有兩輛大車!

    這廝不是去長安城迎回他兄長的靈柩麼,怎麼在長安城呆了一個多月,賺下若大的家當來!

    道甯心中,完全是羨慕嫉妒恨,他很想沖上去再叫嚷,但臉上火辣辣的痛讓他管住了自己的腿。

    “且讓這狗奴再得意幾日……哼哼,那元縣尉不會在咱們修武呆一輩子,遲早有一日,元縣尉會調任,那個時候……”

    劉家與葉暢的仇恨並沒有因為葉楝與劉氏和離而化解,劉氏在葉暢中最痛恨者,除了葉楝便是葉暢,上回的事情,鬧得劉逢寅也吃了打,道寧更是被趕出了十方寺。

    “前面便是我們吳澤陂,我家宅院小,這麼許多人住進來怕是有些擠,到時候還得去我的山莊。”葉暢指著村頭的大槐樹笑著對身邊的諸人道:“再趕幾步,幾日夜裡我親自下廚,燒頓好吃的與諸位接風!”

    他這番話說得沒有上下尊卑之分,別人都不敢介面,唯有善直“咕嘟”一聲,大大地咽了口口水:“好吃的,好吃的!”

    四五裡的距離,半個時辰便到了。他們才出現在遠處,村頭便有人看到了:“賜奴,賜奴,你叔父回來了!”

    小賜奴坐在村頭老槐樹的樹根處,正捧著腮幫子發呆,聽得叫喚,他跳將起來,但還沒有看清葉暢,身邊的淳明便撒腿向前跑了去。

    葉暢不在的時間裡,淳明、響兒等都養在方氏手下,方氏心地雖善,終究不是葉暢,待淳明與響兒沒有葉暢親,因此,淳明早就盼望著葉暢回來了。

    葉賜奴看到淳明跑上去迎,他跟著跑了幾步,想了想不對,便又回頭跑去:得先告訴娘親才是!

    他並不很懂事,但這些時日也聽不少人說起,叔父此前是去接他父親的靈柩,他父親已經去世了。他小小年紀的心靈裡,對生與死還沒有什麼概念,卻也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

    因此,當葉暢到了村前時,面對的已經是穿上衰服的方氏等人。方氏悲悲切切地迎上來,葉暢將她與賜奴、小娘引到頭前的那輛車前,讓他們見了一下車上的棺木,然後低聲道:“嫂嫂節哀,天氣酷熱,屍身保存不易,故此我帶來的只是骨灰。”

    方氏仿佛沒有聽到他說什麼,徑直撲到了棺木之上,放聲痛哭,哀哀欲絕。她這一哭,賜奴與小娘便跟著哭了起來,一個個和淚人般,看得葉暢自己,也不禁潸然淚下。

    勸解良久,方才止悲。象葉曙這般暴亡於外鄉者,其靈柩依習俗是不能進村的,因此只能將其停入在村外廢棄的土地廟中,在此操辦喪事。

    方氏哀傷過甚,萬事皆由葉暢作主,好在葉淡辦這種事情有經驗,葉暢也沒有太忙。只是他們要守靈,當夜便打發新來的僕人去了山莊,自己則守在破廟之前。

    夜深人靜,賜奴與小娘都被葉暢強令去地鋪上睡了,就是淳明、響兒,也回了宅中,破土地廟的火把之下,只余葉暢與神情枯槁的方氏。一身孝衣的方氏,或許是因為傷心過度的緣故,更顯楚楚動人。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7 09:08 PM

第64章 竟是天家貴子息


    破廟四面透風,夜風吹著燭火,讓廟裡明暗不定。

    葉暢看著方氏,神情有些鬱鬱。

    “嫂嫂。”他低喚了一聲,方氏卻沒有任何反應。

    今夜方氏什麼都沒有吃,甚至連喝水都沒有。葉暢想了想,去將自己準備好的稀粥端來,放在了方氏面前。

    因為粥已經冷了,所以並沒有香味,這也是最簡單的白米粥。方氏的目光迷茫,毫無焦距地看著前方,對於被端來的白粥,彷彿根本沒有看到。

    “嫂嫂,吃些東西吧,兄長之死,與你無關。”葉暢突然說出一句讓方氏混身劇烈抖動的話來。

    “我……我……”

    “不知道嫂嫂與三庶人有什麼關係?”葉暢又道。

    這一句話,讓方氏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她盯著葉暢,彷彿這個小叔子突然間變成了可怕的怪獸。

    葉暢目光卻依然平和,將馬扎搬了過來,與方氏相對而坐。

    “你……你知道什麼?”方氏哆嗦著問道,此時她顯得柔弱無比,因為她最大的秘密,亦被掀了起來。

    “我記憶中,嫂嫂並非本地人士,乃是幾年前來吳澤投親未遇,最後下嫁與我家兄長。”葉暢緩緩地說道:“嫂嫂識字,而且知書達禮,絕非小戶人家女兒。當年三庶人案牽連甚廣,咸宜公主駙馬楊洄在其中出力甚大,此次兄長不幸,也是楊洄家中管事楊富所為。”

    “楊、洄!”

    方氏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彷彿要從這個人身上撕下皮肉來。

    “兄長之死,雖是與嫂嫂無關,只是偶然,但是卻與嫂嫂的真實身份有關。”葉暢又道:“我知道嫂嫂為此自責,但只要根源未去,只要被楊洄知曉,只怕這個結果,便是難免。”

    方氏仍然沒有回應葉暢的話語,不過,她的目光開始凝聚在葉暢的臉上。

    “那個楊富,已經被我親手殺死,算是替兄長報了部分仇。”葉暢又拋出一個讓方氏神情大變的消息。

    一直沒有什麼反應的方氏,騰地跳了起來,她一把抓住葉暢:“十一郎,你怎麼能做這種事,怎麼能這般冒險?如今該如何是好,你得立刻走,快走……去江南,去嶺南……去朝廷抓不到你的地方,現在,馬上,立刻!”

    方氏一邊說,一邊用力推搡著葉暢,她是女子,力氣小,推了幾次都沒有推動。她為了用全力,幾乎整個人都撲入了葉暢的懷中,一股淡淡的香味因此襲人,葉暢沒有想到方氏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愣了愣,然後向後退了兩步。

    “快走啊!”方氏含淚道:“只要今上尚在,你就不要回來!”

    葉暢心中一動,方氏的意思很明確,楊洄因為咸宜公主的關係,所以得李隆基寵信,只要李隆基在位,那麼楊洄的地位就很穩固。但是,若新帝登基,楊洄曾介入廢立之事,定然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個時候他能自保已經是不錯了。

    “走啊,你還猶豫什麼,家裡不必掛念,只要我在,賜奴與小娘,總得讓他們長大成人,響兒和淳明,我也會照看好來!”

    方氏連推之下,葉暢仍然不動,這讓她急了。她原本身體就較弱,又一日未進滴水粒米,連推之下不免氣短,再一急,眼前發昏,金星直冒,頓時就軟倒在葉暢的懷中。

    葉暢發覺她身體下沉,忙將她挽住,方氏想要自己站起,卻沒有絲毫氣力。這讓她羞急交加,伏在葉暢懷裡想要說話,張嘴卻貼在了葉暢胸前。

    “嫂嫂,你怎麼了?”葉暢還不明白具體情形,攬緊了她,焦急地問道,心中同時暗暗自責,自己的心還是太急切了。

    葉曙身上的玉佩,肯定不是葉家的東西,那麼它的來源就只有是方氏所贈。若不弄清楚它的來歷,方氏與賜奴、小娘都會有危險,但葉暢和人鬥心鬥智慣了,忍不住便也用在方氏身上,想乘著她迎回葉曙靈柩、身心俱疲之際,攻破她的心防,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這種急切的做法,恐怕會給方氏的心神造成極大的刺激,甚至讓她重病一場。

    “放……放開我!”方氏終於緩過氣,羞惱之下,狠狠在葉暢身上掐了一把,偏偏她伏在葉暢的懷中,被葉暢攬住,手伸不出去,所掐扔地方就不太對,葉暢痛得幾乎是“嗷”叫了一聲,卻又不敢真將方氏放下,只能忍著痛,將她扶著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嘶——”一邊吸著冷氣,葉暢一邊向後退了兩步:“嫂嫂!”

    方氏合起手掌,跪在蒲團上,對著葉曙的靈柩默禱。過了會兒,才回過頭來:“十一郎,你快離開,莫要讓官府來緝拿你!”

    “嫂嫂放心,我此次進京,結識了不少有力的朋友,有……有玉真長公主、第二十九貴主,還有太子賓客賀公賀知章、京兆尹韓朝宗等。”葉暢想要去揉一下被掐痛的地方,但當著方氏的面,又不敢做出這樣極失禮的事情,他只能強忍著道。

    提起這些人,實際上是狐假虎威,但方氏聽得這些名字,卻是眼前一亮:“玉真長公主?你當真結識了玉真長公主?”

    “正是,蒙公主不棄,回來時還贈送了些禮​​物與我。”葉暢道:“另外,因為為國家立有微功,所以我此次還鄉,是天子賜絹放還。”

    “你……御前失禮了?”方氏一驚。

    “沒有,只是拐了陛下第二十九貴主去逛了一趟西市,我準備回家,想要給響兒制身衣裳,那二十九貴主與響兒身量相當,正好當衣架子先試試。”

    葉暢故作輕鬆的話語,讓方氏無言以對,她盯著葉暢好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天家無情,你……回來得好。”

    “那麼嫂嫂可以告訴我,兄長的玉佩是怎麼回事吧?”

    “我……我原不是姓方,而是姓薛,乃是……乃是……”

    即使有所預感,葉暢還是震驚於方氏的真實身份。她之母親,乃是唐睿宗李旦(李隆基父親)女兒鄎國公主,她的父親乃是薛儆,兄長為薛諗、薛銹,姐姐嫁與了廢太子李瑛為妃。三庶人事件中,薛銹因為是外戚而且權重的緣故,為武惠妃、楊洄構陷,開元二十四年時第一次構陷,她便受到牽連,化名隱遁,與原籍修武的方姓乳娘來此,結果乳娘病死,她潦倒無所依,為葉曙所救,因此下嫁。

    她的兄長薛銹在開元二十五年死於三庶人事件,長兄薛諗於開元二十七年又因為胡作非為被玄宗所殺,這兩件事情,更讓她體會到天家無情,更是絕了返回長安的心思。

    那玉佩,原是她送與葉曙的定情之物,也是她與舊身份的唯一聯繫,葉曙向來是不離身的。卻不曾想,被楊富發現,引來了這樣的事端。

    說到此處,方氏又哽咽起來:“十一郎,是我害死了你兄長,若不是我,他便不會有此飛來橫禍……”

    “與你何干,若是這般想,那真正的兇手就會逍遙法外,良善之輩卻要日日飽受折磨了。那些兇手屠夫,個個都是吃糧活著的,按你的說法,豈不是農夫罪責最大,不是農夫養著他們,他們又如何能為非作歹?”葉暢不曾想這背後竟然有如此故事,他勸慰道。

    事情並沒有惡劣到最壞的地步,他兄長葉曙,只能說是運氣不好。莫說方氏只是薛鏽的妹妹,就算是薛鏽的女兒,逃亡了這麼多年,也應該被淡忘了。除非楊洄認出了她,並且決意斬草除根,將仇恨延續下去。

    “你離開長安就好,長安不吉之地,以後再也不要去了……”方氏喃喃地說道。

    葉暢卻覺得,自己只怕還是要去長安的。

    見方氏情緒稍稍穩定下來,葉暢再度勸她吃些東西,這一次方氏沒有拒絕,稍稍吃了些冷的白粥,葉暢怕她繼續想著傷心事,便開始問起賜奴與小娘這段時間的情形。可是才開口,方氏便又問起他在長安城中的經歷,而且問得非常細緻。

    葉暢撿那些不危險的說了,諸如用數學遊戲、足球戲來吸服遊俠無賴,再通過他們打聽得葉曙事情的真相。饒是他有意迴避了鬥毆、遇刺等事情,可是方氏卻仍然覺得驚心動魄,特別是面對吉溫的步步追索,最後以西市改造的工程拖住吉溫,方氏聞語扼腕嘆道: “十一郎,日後儘可能離這吉溫遠些。”

    “是,我也知此人深沉,能避則避。”

    “一定要避,原本他只是懷疑你,如今只怕已經確定你在長安城中做出不法之事了。若非如此,你為何要想法子絆住他?只不過此時他覺得,營建西市的功勞,要大過在你身上追查出一個結果的功勞,故此他暫時放開。”

    葉暢心中一驚,確實是有這個可能,他離開長安京兆府之時,吉溫還來相送,特意問了他的籍貫住址,當時那意味深長的笑,讓他回想起來,不禁不寒而栗。

    方氏不愧是與李唐宗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她對於官場人物的心思,有時比葉暢還要透徹。

    “應無大礙,我自此少去長安就是,他一門心思上爬,總不會來我們修武為官。”

    兩人談了一些別後之事,方才的尷尬彷彿就不存在了。到得夜深時分,葉暢靠著牆壁漸漸睡著,隱約著聽得有人叫他,他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大哥葉曙關切的臉!

    “兄長!”葉暢激零了一下:“你……你沒事?”

    “我沒事,只是要出趟遠門,家裡就交由你照顧了。”葉曙低聲道:“吾妻與子,汝且養之。”

    說此話時,葉曙眼中淚光閃動,彷彿無限深情。葉暢猛然皺眉:“兄長,你……你……”

    “好自為之,我先去了。”

    看著葉曙離開,葉暢心中覺得哪兒有些不對,但一時之間,卻想不出來。他想要送葉曙幾步,再細問他究竟要去哪兒,可是腳下卻像是被縛住一般,怎麼也移動不了。

    “兄長,兄長!”葉暢情不自禁呼喚出來,可是葉曙只是回過頭,向他揮了揮手,然後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語:“吾妻與子,汝且養之!”

    然後,葉曙就消失不見了。葉暢心中覺得極大的恐懼與極大的不安,他正待高喊,卻聽得身邊有人道:“十一郎,你怎麼了?”

    葉暢回過頭,看到了嫂嫂關切的目光。他剛要說自己方才見著了兄長,卻看到嫂嫂的臉貼得很近:“你無礙吧?”

    “沒事,方才見著兄長,他讓我照顧你們。”

    “我知道,我知道曙郎不會忘了我們的……他一向心善,便是故去,亦總將我們娘兒放在心間,他必是知道那玉佩會給我們惹禍,故此不肯說玉佩來歷,才遭此橫禍……”

    方氏邊說邊哭,葉暢原是想要勸的,但只覺得心神俱疲,開口卻未能發出一聲,然後人便又陷入半暈睡中。

    他往來奔波,甚是辛苦,如今才算是​​真正放下心神,沉入夢中。迷迷糊糊之間,便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麼纏住了一般,渾身燥熱難當。

    此時心神放鬆,又是十七血的年紀,少不得春色入夢。在一片朦朧之中,他隱約覺得像是有什麼人在纏繞著自己。他想推開那人,手著處卻是一片柔膩,四肢也沒有力氣。他還沒有從迷夢中醒來,便覺得魂銷髓蝕,情不自禁叫了一聲,整個人都顫動起來。

    方氏被葉暢的低呼聲驚醒,她在方才的迷糊中,彷彿看到了葉曙,聽得葉曙吩咐,說是將她與賜奴、小娘都託付給了葉暢。醒來還沒有從那迷糊中回過神,聽得葉暢口中隱約傳來聲音,她便睜開眼,藉著燭光,發覺葉暢滿臉潮紅,靠在牆上,渾身輕顫。她以為葉暢旅途奔波病了,上前去察看時,隱隱聽得葉暢叫了聲什麼,然後,便嗅到了一股異樣的氣息。

    對於已經成親六年,都有了兩個孩子的方氏來說,這氣息,絕不陌生。她甚至看到葉暢衣襟下擺出現的一圈濕漬,這讓方氏的心如鼓一般跳起。

    羞,怒,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9 03:46 AM

第65章 吳澤龍女鋪橋樑
       

    在極度興奮之中,葉暢醒了過來,他感覺到自己褲子裡濕濕的,膩得難受,方才的春夢,讓他心中驚恐,自己怎麼會做這種夢!

    然後睜開眼,讓他更驚恐的事情發生了:嫂嫂就在面前!

    嫂嫂的臉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而且手伸了出來,像是要撫摸他的面頰。葉暢幾乎驚得大叫起來,睡夢之中,理智的作用被壓到極低,因此可以百無禁忌,可是醒來之後,即使他兩世為人,也不敢過於恣意。

    方氏見葉暢醒來,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她急急後退了幾步,瞪著葉暢,目光甚為複雜。葉暢自己還不知道醜態畢露,想到那一場春夢,他也有些尷尬,為了排遣這尷尬,他道:“嫂嫂,方才……方才我夢見兄長了。”

    方氏一驚:“你也夢到你兄長了?”

    “嫂嫂一樣?”

    “你說說看,你兄長……說了什麼?”

    二人相對沉默了會兒,葉暢道:“兄長說他將要遠行……”

    只這一句,便讓方氏的臉色再度大變,因為這與她方才朦朧中所見所聞,別無二致!

    “還有什麼?”方氏追問道。

    “他還將嫂嫂與賜奴、小娘託付于我。”葉暢不敢說得更細,只是含糊道:“然後,他便離開,我怎麼叫也叫不住,後來看到了嫂嫂,便醒了。”

    方氏雙頰再無半點血色,她向後退了幾步,來到了葉曙的靈柩之前,跪倒在地,雙掌合什,喃喃默禱。

    葉暢所說的夢境,與她的夢境,幾乎完全一樣。在方氏心中,這定是葉曙在天有靈,托夢與他二人,讓他們放心。

    想著葉曙即使死了,依然在掛念著自己,方氏不禁黯然,對於葉曙喪生,她心中的愧疚,終不是葉暢三言兩語能夠化解的。

    外頭傳來了更漏之聲,東方天色已經顯出了一絲光亮。方氏默禱完畢,又靠在牆上,看了葉暢一眼,發覺葉暢還有些愣愣地呆在那兒,她歎了口氣。

    少年春夢,在所難免,葉暢的事情非比別人,這是她的責任,長嫂如母,葉暢如今已經十七,血氣已張,早該娶妻了。

    “十一郎,你先回去吧。”她低聲道。

    “不行,讓嫂嫂一人留在此處,那如何能行!”葉暢斷然拒絕。

    “讓你回去,你便回去!”

    “嫂嫂休要再說,我是不回去的。”

    見葉暢如此固執,方氏終於忍不住了:“讓你回去,是將你的醜東西收拾好來,難道說你想讓旁人看到你現在的模樣?”

    她一邊說,一邊目光向著葉暢腰下掃了眼,這麼明顯的提示,葉暢若還不明白,那就是大傻瓜了。

    他低下頭,因為穿的是夏日的薄裳,所以那一圈濕漬特別明顯,他的臉頓時紅了,用手捂著那地方,撒腿就跑。

    若是後世,他也是風月場中的老手,可在這一世,又是在嫂子面前露出這種醜態,讓他萬分尷尬。

    他回去收拾乾淨後,原本有些猶豫是否還要回土地廟中,想到這樣夜中方氏一人在那邊,便又晃了過去。

    按照鄉規,靈柩一共要停三夜,在第四日早上辰時之前,必須出殯。小賜奴坐在棺槨之上,由所謂“八仙”抬著棺槨,繞著事先確定的線路轉上一圈,再葬入墳墓之中。因為葉曙橫死異鄉,便不能入葉氏的祖墳,葬地選在了稍遠的山坡之上。

    繞道繞得半途時,迎面卻見一群人吹吹打打,將去路擋住了。

    此處為一道河溝,大半丈寬,唯一的木橋,便被這些人擋住。

    葉暢眉頭微皺,鄉間辦紅白喜事結果爭道鬥毆之事,並不少見,但這裡過橋之後道路較寬,兩支隊伍相對而行,完全可以互不干擾地過去。可對方卻停下,將橋頭阻住,分明是有意為難了。

    “是龍女菩薩!”

    有人低低驚呼出來,葉暢原本守了三夜靈,人有些昏沉,聽得這“龍女菩薩”四字,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了?”

    “乃是龍女廟裡的龍女菩薩……十一郎或許不知,這龍女廟可靈驗了。”

    旁邊的八仙重複了一遍,聲音裡有些敬畏,葉暢這才想起,他回來時看到的由道寧主持的那座廟,便是“龍女廟”。

    果然,他在那群吹吹打打的人當中,便看到了道寧。

    除了道寧之外,別的人都是四裡八鄉的,大多來自小劉村。葉暢冷眼看著他們,見他們當中所簇擁的,乃是一具木頭雕像。

    這木頭雕像倒是雕得栩栩如生,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大概就是所謂的龍女了。

    “這龍女菩薩……是何方神聖?”葉暢又問道。

    “大約兩個月前,道寧自稱得菩薩啟示,離了十方寺,在此為龍女菩薩建廟,數日便成。然後請了這菩薩聖像來……”

    道寧離開十方寺是被首座純信趕出來的,但純信考慮到劉家的勢力,並沒有大張旗鼓,因此外界都只道他是自己離開了十方寺。回到小劉村不久,道寧便自稱見到吳澤龍女,今年乾旱,乃是因為吳澤龍女失了香火,故降怒於凡間。來年還要水旱相連,要想避開災禍,就必須為吳澤龍女建廟。

    他的話,眾人都是不信的,可是劉逢寅跟著大力鼓吹,威逼利誘之下,好歹將這吳澤龍女廟建起,還不知道他們從何處請來了一座木雕神像,高達丈餘,栩栩如生。

    吳澤原是一個大湖,這些年來雖然漸漸堰塞,可仍然有連片的水域,傳說當中,湖中確實是有一位龍女。道寧建成這龍女廟之後,最初時香火並不盛,直到某日午後,一群人行經此處,正遇午後的暴雨,這群人當中有一華服女子,衣裳濕透,腳上沾滿了泥濘,便避入龍女廟中。眾人入廟去尋,沒見著那女子,卻看到龍女神像與那女子有七分神似,而且神像的腳上,竟然也沾著泥濘!

    自此,龍女顯聖之說,頓時傳播開來,而這龍女廟的香火,也迅速興盛。

    聽到這裡,葉暢咧著嘴,幾乎要大笑。

    道寧這廝,可是知道十方寺中韋陀菩薩顯聖的真相的,沒有想到,他竟然改頭換面,玩出了一套龍女顯聖的把戲!

    難怪他對自己如此敵視,此前的矛盾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怕這個把戲被揭穿,所以先得往自己頭上扣一頂招搖撞騙的帽子啊。

    那麼,今日道寧,來者不善!

    葉淡身為宗長,自然是要上前交涉的,葉暢看著他上前作揖,然後被道寧一頓搶白,臉色難看地轉了回來。

    “叔祖,他怎麼說?”葉暢明知故問。

    “他說今日要在此辦佛事,要我們等著,而且……而且我們衝撞了龍女菩薩,都得跪在這……”

    葉淡對什麼龍女菩薩是將信將疑的,可鄉野之民,再有見識,也不敢怠慢了神仙菩薩。因此他看了葉暢一眼,又看了看方氏:“以我之見,咱們並不著急……”

    “入土為安,是有吉時的。”葉暢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後看向善直:“和尚,咱們過去。”

    此時善直倒是換了一身僧衣,只不過他眉目猙獰,便是穿了新僧衣,看上去也不象和尚,而像是強盜。聞言之後,他咧嘴一笑:“好,要打麼?”

    “不打人,打神。”葉暢又對跟在一旁侍侯的昆侖奴烏骨力道:“烏骨力,上前去,將人趕開!”

    昆侖奴性子溫和,但身材高大魁梧,特別是一身漆黑,只有白眼仁與滿口白牙才亮得晃眼。他向前去,只是喝了一聲,那些攔著的鄉民情不自禁便閃開: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認出這是昆侖奴的。

    “什麼怪物?”

    “葉十一郎能驅鬼通神,莫非這就是他召來的山魈精怪之流?”

    “我瞅著不象山魈,倒有幾分象人啊。”

    周圍一片小聲議論,吹吹打打的聲音頓時止住,道寧撇著嘴,心中對這些沒見識的鄉親甚為不屑:“不過是一個昆侖奴罷了,此乃大唐疆域,昆侖奴算得什麼,可不是第一等的貴人。葉十一,你讓出這條黑狗來,莫非是對菩薩大不敬?我早就瞧你情形不對,像是被妖邪附了身的模樣,現在看來,果然如此,竟然讓一黑狗精變得昆侖奴來對人狂吠……”

    他滔滔不絕,倒發揮了在十方寺知客數年的特長,而且這些咒駡葉暢的話語,也在他的心中藏了好些時間,此時能一口氣罵出來,讓他覺得實在是痛快。

    眾人看他的目光,讓他心中更是得意,自從葉暢玩出虹渠引水、菩薩斷案的把戲之後,葉暢在吳澤一帶聲望大漲,幾乎無人敢再面斥其過,今天他道寧卻做了。

    但緊接著,道寧就發覺,葉暢身邊的那個惡僧……似乎離自己太近了些!

    道寧在十方寺,因為面目可憎,便被善直揍過,此時不免回憶起當初的悲慘經歷,頓時大叫著向後退去。他慌慌張張中,踩著自己的腳,結果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結果,善直卻是從他身前走過去,徑直來到那近一丈高的神像之前。

    “前方有溝,這東西正好可以填溝。”葉暢向善直道:“和尚,你一身力氣,如今有用場了。”

    和尚會意,上去一把就抱住了那神像,吐氣開聲,“嘿”的一下,便將神像從神座上搬起。

    這莽和尚雖然是僧人,實際上卻對神仙菩薩沒有太多敬意,便是他們自己的佛祖菩薩,當初在潼關附近他都能請借神座一用的,何況這吳澤龍女!

    眼見近三丈的神像被他抱起扛在肩上,初時還稍稍踉蹌,接著便穩穩站住,道寧與他的小夥伴們全部驚呆了。

    “好大的氣力!”

    “老天,這還是人麼?”

    “這和尚……這和尚……為何瞧得眼熟?”

    一片竊竊私語之中,善直真將那神像扛得到河溝前,然後又是一聲喝,神像被扔下去,架在河溝之上。

    神像落地時,震得地面都顫了顫,但穩當當地固定住了,給河溝上加了一座小橋。

    葉暢昂首闊步,第一個從那神像上走過去,和尚、昆侖奴等人,跟著他也跨過了神像。葉暢回過頭來,看著兀自坐在地上瞠目結舌的道寧,冷笑道:“休道是泥胎木塑毫無靈性可言的這塊朽木,便是真的吳澤龍女來了,也只能為我開道鋪橋!”

    此語說出,霸氣無邊,連葉暢自己都被嚇住了。他又向自己一行的“八仙”主事道:“起棺,繼續!”

    “哦……啊,起,起吶!”

    被這一幕震住的,不僅僅是道寧和尚,還有那“八仙”,他們負責抬棺接引這類的活兒,對鬼神最是相信,眼見葉暢如此將神像踐踏於腳下,一個個慌忙起身。

    不過他們可不敢踏吳澤龍女像,他們繼續向前,被葉暢氣勢和善直怪力嚇住的諸人紛紛散開,將木橋讓了出來。這邊繼續吹吹打打,向前行去,後面諸人則是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待得葉暢又起步前行,道寧才回過神來,從地上跳起,嘶聲大叫道:“葉暢,葉十一,這回你死定了,你竟然敢得罪吳澤龍女!龍女菩薩必定顯聖,必定要取你的性命,要取你全家性命,要取你們吳澤陂葉家全族性命!葉十一,你等著,必有天譴,天譴!”

    葉暢回過頭來,向著道寧冷笑。

    “不知從哪兒尋個粉頭,假扮成龍女模樣,便想要欺瞞世人?”他朗聲道:“你騙得過旁人,卻騙不過我這雙眼,休要忘了,我是誰!”

    原本有些遲疑猶豫的諸人,被葉暢這句話提醒,猛然回想起有關葉暢的種種傳聞:他可是菩薩所指、仙人點化的葉暢葉十一郎!

    龍女顯聖之事,還只有一端,而葉暢的種種神奇,可不只一種。另外,十方寺和藥王觀,這兩大宗教勢力,都承認了葉暢的地位,卻不像是這座龍女廟,只是這段時間才新近興起。

    莫非這吳澤龍女,真是個假貨?

    一時間,便是跟著道寧一夥的眾人,目光也有些不對,一個個擠眉弄眼的了。

    道寧心知今日之事辦差了,他原本想乘著葉暢家辦喪事,逼得葉暢向吳澤龍女像行禮,只要能讓葉暢行禮,那麼他這座吳澤龍女廟就地位穩固了,可現在,卻適得其反!

    該怎麼辦?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9 11:35 AM

第66章 河汊浪翻賊暗藏


    “回去吧。”

    土已封,碑已樹,葉暢知道,葉曙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就只剩餘這個墓地了。

    方氏攬著一雙子女,戀戀不捨地向那小小墓碑又望了一眼,萬般相思,千種心酸,終究只是化成珠淚,滾滾落下。她三步一回頭,終究是隨著葉暢離開了。

    按照鄉俗,出殯時繞了大圈,幾乎是圍著吳澤轉了一周,其實墓地離吳澤陂並不遠,一道水汊子將之隔開罷了。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眾人返回時,便有人唱起了鄉歌俚曲,也有人低聲談笑,便是葉曙的族兄弟們亦不例外。

    仍然傷心的,可能只有方氏,就連賜奴與小娘,也因為年幼,並不明白那座小小的墳墓意味著什麼。

    水汊之上,原本有座木橋的,但眾人到時,卻發覺木橋不知何時毀壞了。有人便破口大罵:“昨日來此,橋還好端端的,今日橋便壞了,也不知是哪家小子,做這等無賴之事!”

    “乘筏子過去吧,邊上有筏子。”眾人都不願意繞遠路,因此紛紛叫罵,不過很快有人就找到了過水汊子的方法,也不知是誰,將一個木筏停在了水汊這邊。

    “乘筏子回去,然後大郎、六郎、八郎,你們兄弟三和我一起先過去,再加上木匠,一起拿了工具來將橋修好來。”葉淡命令道。

    他自然是最先乘筏子過去的,葉氏家族加上來的親朋故舊,也有幾十號人在這邊,一個小小的木筏,最多只能乘六七個人,因此只能多走幾趟。

    葉暢留在最後,方氏亦是如此。最後一批就只有葉暢、方氏、善直和賜奴、小娘,外加一個撐木筏的葉櫛。

    “當心了,木筏可不是十分穩當。”葉櫛叮嚀了一聲。

    方氏抱著小娘,葉暢則將賜奴攬在身邊,水汊子並不寬,不過是四丈左右,但是水很深,賜奴小孩子家,喜歡亂動,若是掉下去就麻煩了。

    “賜奴莫亂動!”見賜奴有些不安分,方氏道。

    她話聲才落,木筏已經撐離了岸,四丈距離,轉身便至,可就在木筏到得水中間時,突然間水波湧動,緊接著,一個巨物從水中翻湧而起,帶著浪花,直撲向木筏。

    那東西重重砸在木筏之上,原本保持著平衡的木筏頓時傾斜,方氏尖叫了一聲,將手中的小娘向葉暢這邊推來,自己卻往水中栽了下去!

    葉暢抱住小娘,身邊的賜奴大叫著向母親跑去,卻被眼疾手快的和尚一把抓住。

    方氏卻落入水中。

    木筏此時翹了起來,葉暢將小娘也塞到了和尚手裡,快步衝過去,一把抓住在水中掙扎的方氏的手。方氏喘著氣,維持著自己不沉入水中,而葉櫛此時也回過神來,想過來幫忙。

    “莫過來,就在那邊,我拉著她,沒有事。”葉暢怕人都擠過來將木筏壓翻,大聲道:“快靠岸,快靠岸!”

    葉櫛這才明白,用力撐了兩下,木筏輕輕顫動,靠在了岸邊。葉暢這才用力,將方氏從水中拉起。

    方氏轉過身蹲在木筏之上瑟瑟發抖,葉暢將自己上衣解下,披在她的身上——她現在穿的還是孝衣,一浸水便有些透。

    好在今日葉暢穿的也是衰衣,足夠寬大,將方氏整個人都蓋住,她才敢站起身轉過來。先過水汊尚未離開的眾人紛紛上來安慰,方氏人還有些發楞,葉暢也擔心她是不是受了傷,人這麼多又不好問。就在這時,有人突然驚呼了一聲:“吳澤龍女!”

    眾人循聲而望,卻見在木筏的一角,方才從河中扑出來將木筏險些壓翻的東西,乃是一件木頭神像。他們對這神像並不陌生,正是一大早出來時,善直掀下來充當橋的吳澤龍女神像!

    幾乎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每個人都想到道寧在那時的叫喊:菩薩必定顯聖,必有天譴!

    他們的目光轉向葉暢,這龍女神像從水中飛起,險些害了葉暢和嫂子全家性命,這……是不是菩薩顯聖帶來的天譴?

    非是鄉民愚昧,實在是此時乃各路巫婆神漢大行其道的時代,這些鄉民,幾時見過這種情形,水里飛出一個神像來!

    葉暢看著神像,初時沒有作聲。

    這神像不是一塊整木雕成的,否則便是和尚再大的氣力也搬不動,應該是空心的。聽得周圍竊竊私語中,已經有人在嘀咕“是不是龍女菩薩發怒”,還有人在建議將這神像請回那廟中,再擺上三牲六禮謝罪,葉暢突然笑了。

    “咱們在這等等,看看是不是真惹得吳澤龍女發怒了。”葉暢大聲道。

    他一邊說,一邊將葉櫛與和尚喚了過來,幾人小聲嘀咕了幾句,葉櫛得了葉暢的好處,因此連連點頭,和尚更是咧開嘴傻笑起來。

    接著葉暢又對有些不安的眾人道:“若是有事,請自便就是,我留在此處,看這吳澤龍女還能有什麼名堂出來!”

    他這樣說了,眾人中便有膽小怕事的先散去,陸陸續續只剩餘十餘人。

    “嫂嫂,你也先回去吧?”

    “我與你在這,若是那位龍女真要降罰,我與你一起擔著。”方氏卻很堅定。

    葉暢也不催她,原本準備修橋的人,過了許久沒有過來,想必是得到消息了。葉淡倒是留下來,看著葉暢,欲言又止。

    “叔祖不必擔心,我自有主張。”葉暢尋了一處幹的地方坐下:“叔祖請坐,我不在的這些時​​日里,劉逢寅有沒有在咱們吳澤陂鬧事?”

    “那老兒想方設法替他侄子,那個不守清規戒備的道寧建廟,到村子裡勸捐了兩回,鬧事什麼的,倒是沒有。”

    “上回菩薩審案一事,縣尉當眾責罰他,他在鄰近的聲名只怕受損不小吧?”

    “那是自然,以往大夥都道他可通縣令、縣尉,動輒被他以官府嚇唬,如今可都知道他的老底,在縣尉心裡,他也不過是一介走卒,況且上回他還得罪了縣尉!”說起此事,葉淡便覺得歡喜,他被劉​​逢寅壓制了大半輩子,直到這兩個月才覺揚眉吐氣:“故此,他這兩個月都很老實,除了建廟之事,幾乎都不到我們這來耀武揚威了。”

    在長安城中險些就見到了當今天子李隆基的葉暢,如今看劉逢寅這個小小的里正,簡直就同看小孩兒玩泥巴一般。聽得葉淡這樣說,他點了點頭:“果然如此,這邊不行,那邊補麼?”

    “什麼?”

    “此前劉逢寅橫行鄉里,靠的有二,一是他們劉氏家族,在附近是大家族,沒有一個家族有他們人丁興旺,而且府兵的隊正之類,也由他們劉氏把持;二則是官府支持,他身為裡正多年,勾結縣城中的胥吏,狐假虎威,瞞上欺下。上回菩薩審案之事,將他的一個依靠打碎了,現在只靠著他們劉氏宗族之力,但劉氏宗族再強,總強不過咱們兩三個宗族聯合,因此,他必須再藉助別的外力,重構一根支柱。”葉暢道:“道寧是十方寺的棄僧,又是劉家的侄子,正好廢物利用來裝神弄鬼……只是讓一個僧人主持龍女的寺廟,終究是淫祠,只要稟報上去,朝廷必會追究。”

    歷朝歷代,都對淫祠深惡痛絕,在華夏,可沒有什麼能凌架於皇權為核心的統治體系之外,宗教同樣如此。不經官府批准的鬼神祭祀,就是所謂淫祠,各地地方官稍負責一些的,都以打擊這類淫祠為己任。

    聽得葉暢這樣分析,葉淡才恍然驚覺:“原來這背後,都是劉逢寅這老東西的勾當!這老東西,當真狡猾,若非十一郎你得仙人指點,開有慧眼,只怕咱們都得被騙!”

    “此事原不該我們插手,其實劉逢寅終究是在玩火,現在藥王觀與十方寺都不理會他,那是因為他鬧得不大,若是鬧得大了……”

    說到這,葉暢冷笑了兩聲,原本他可以冷眼旁觀看熱鬧的,但是劉逢寅想要藉著他來為龍女廟打名聲,甚至還做出了幾乎危及他與嫂子性命的事情,他就絕對不會客氣。

    又閒聊了一會兒,葉暢大約是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起身道:“等了這麼久,也不見那位龍女菩薩降災天譴什麼的,想來不會有事,咱們先走吧。”

    眾人都唯他馬首是瞻,不過對他這句,眾人多少有些不以為然。有幾人心中還惴惴不安,唯恐走到半途會出現什麼意外。

    果然,走出一里左右,葉暢忽然又道:“啊呀,我忘了東西在水汊邊上,咱們再回去吧!”

    眾人心中不免一緊,只是葉暢既然開口,陪他都陪到這個地步,誰也不曾說離開。只是有人說要在這等的,葉暢卻笑道:“忘了有趣的事件,若是想看熱鬧,還是隨我來才對。”

    這樣一來,眾人便又跟著他回到水汊邊,還隔著遠遠的,便看見水汊對岸有人正在準備爬上岸,葉暢望見便大叫道:“賊,有賊!”

    那準備爬上岸的兩人回過頭來一看,看到這十餘人又跑了回來,頓時加把勁上了岸。他們撒腿剛要走,卻見迎面的草叢中跳出一個魁梧的和尚來:“阿彌陀佛,貧僧可等你們多時了!”

    兩人左右散開就要跑,和尚衝過去,一把抓住其中一個,將其摁倒在地。另一個乘機從和尚身邊逃走,結果和尚方才隱身的草叢經過時,卻被草叢中伸出的一根木頭絆了一下,跌了個結結實實的狗啃泥!

    那人想爬起,那根木頭便已經抵住他後脖,將他牢牢摁住:“別動!”

    和尚夾著自己手中的那個傢伙,又過來將這個按倒,葉櫛掏出繩索,將二人都綁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眾人都是訝然:“水中如何有人,和尚與葉櫛又是何時回到對岸的?”

    “方才我們在這邊等的時候,他們從水汊上游繞道,跑到對岸隱著,便是為了等這兩人。”葉暢笑瞇瞇地回道:“這是一場好戲……和尚,櫛叔,將他們帶過來吧!”

    那兩人這時終於開始嚷嚷起來:“我們是好人,捉我們做甚?”

    “好人?好人會聽得喊捉賊就撒腿跑?”葉暢冷笑了一聲:“你們分明是截江盜匪!”

    “我們不是,我們是好人,只是……只是天熱,下水游泳罷了。”

    任那二人如何自辯,和尚與葉櫛還是將他們帶到了這邊來,葉暢端坐於一塊石頭之上,二人被帶到他的面前,葉暢仰臉看了看他們,嘟囔了一聲:“太高了啊。”

    和尚不懂他的意思,倒是葉櫛明白,拿撐筏子的篙子一掃其中一人的膝蓋,那人頓時跪下。

    另一人也跪了下來,這個時候,他們的眼神甚為不安。

    “有誰認識這二人麼?”葉暢回頭問道。

    眾人紛紛搖頭,誰認識這兩個?

    “那麼就是外鄉人了,外鄉人跑到咱們吳澤盪來游泳洗澡……你們自己覺得,這樣的理由會是真的麼?”

    那二人對望一眼,這個時候,唯有嘴硬:“我二人確實是外鄉人,聽聞貴地盛產好藥,前來打聽,想要收一些藥回去。”

    “收藥的……你們可知我是誰?”

    “這個,實在不知。”

    “真不知?劉逢寅請你們二位來,莫非沒有說過我的本領?”葉暢冷笑了一聲:“這些小伎倆,能瞞得過我?”

    那二人的神情更為閃爍,這一下莫說是葉暢,便是其餘人,都明白他們心中有鬼了。

    “含著根竹管淺在水中,待我乘木筏時,將那木頭神像拋出水,做出龍女顯聖的假相,這樣的花招,唬唬旁人可以,拿來唬弄我,未免太小看我了。”葉暢見二人不說話,便繼續又道:“那橋也是你們拆的吧,方才潛在水下,險些掀翻我們木筏的,也是你們吧?”

    那二人兀自不言,葉暢搖了搖頭:“看來劉逢寅果真未曾把我的事情全說與你們聽,罷罷罷,我原是想饒你二人性命,現在看來,饒不得了。叔祖,你是村正,緝盜捕寇,正為你之職責,將這二人以意圖截江害命送到官府去,我再修書一封給元少府,必取這二人性命就是。”

    這二人渾身一顫,截江害命確實是大罪,嚴判起來,肯定是要秋決的,而葉暢言語之間,與本地縣尉還有交情,那麼這案子就能夠座實,若真如此,他們二人,豈不是為了一點小利,丟了自己性命?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0 10:06 AM

第67章 據聞大牢正清涼


    劉逢寅宅在小劉村中是高門大院,幾乎佔據了小劉村的十分之一面積。他家中人口眾多,三代未曾分家,因此更顯擁擠。

    道寧一身僧袍,雙眼溜溜地看著劉家的丫環,劉逢寅看到他這模樣,就不由得哼了一聲。

    這個侄兒不爭氣,若是爭氣,如何會被十方寺的純信趕出來,也用不著自己絞盡腦汁去建個什麼龍女廟了。

    “你眼睛往哪兒看!”終於忍不住了,劉逢寅喝了一聲。

    “啊……叔父,這不閒得無事麼,隨意看看,隨意看看。”道寧有些尷尬,收回自己的目光,手摸光頭道。

    “哼,今日之事,甚為重大,若是能成,你這龍女廟的主持之位才能坐正,今後十里八鄉的善男信女,都會到你那來,那些愚蠢婦人,還不是任你受用?”劉逢寅拄著拐杖,用力頓地:“你也不知道爭口氣,哪怕學得那葉十一三分心機,也用不著我來操心!”

    “我這不就學得了麼,那葉十一找個莽和尚來冒充韋陀,我便找了個粉頭來假作吳澤龍女,那葉十一弄出個菩薩斷案,我便定下個龍女顯聖。”道寧得意洋洋地道。

    “那是你的智計?那可都是我的!為此,我還請來了外鄉善泳者,原本打算在水中製造出些聲勢來,現在卻不得不替你去……”

    發覺這個侄子有些得意忘形,劉逢寅厲聲喝斥,以免對方弄錯了雙方的尊卑對方。道寧果然不作聲了,他只是暗暗用嫉恨的目光看了劉逢寅一眼。

    “該回來了……為何到此時都不回來?”劉逢寅懶得理他,起身自言自語道。

    “下葬之事,豈有如此輕易,多耽擱些時間,在所難免。”

    “你懂什麼,如今這時間,便是請和尚放焰口也足夠了。”劉逢寅心中開始覺得有些不安:“我們遣去的人,怎麼沒有一個回來報信的?”

    “方才不是來過了,說是葉十一被嚇住,在河汊那邊等著龍女降罪麼?”

    “那也過去了一個時辰,到現在還沒來,我總擔心出事,那兩個南來子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在水底下呆一個多時辰!”

    “他們不會闖了禍,自個兒先溜了吧?”道寧也有些惴惴不安。

    “若是將葉十一弄死,那倒好了。只是好人不長命,禍害幾千年,葉十一這般人,命硬,怕是沒有那麼容易死掉。”

    “不死就不死,他又能如何?”

    “無知,若不是老夫尚在,你們誰能壓制住葉十一,只怕這個里正之職,也遲早要給他們葉家拿去!”

    “他有這本領?”道寧尤自不信:“不過就是會裝神弄鬼騙些愚夫愚婦罷了!”

    “你……”劉逢寅還待喝斥,突然聽得外邊一陣混亂,緊接著,便聽得雞飛狗跳鬼哭狼嚎一般的聲音。劉逢寅皺著眉:“怎麼了,外頭……”

    一個人登登跑了進來,瞅著劉逢寅後便嚷道:“劉逢寅,你還不去躲躲,少府老爺下令,要緝拿你歸案!”

    “什麼?”

    跑進來的乃是縣里的一位差役,與劉逢寅一向交好,劉逢寅沒少拿銅錢餵他。此時果然有效。他連聲不迭地道:“快躲吧,吳澤陂的葉家將你告了,說你買通江洋大盜,意欲殺害人命,我來的時候,兵丁差役都已經動身,你若是再不快走,就來不及了! ”

    說到這,他轉身便走,也不與劉逢寅細說。畢竟冒險來通知一聲,已經是仁至義盡,若是為此將自己也折進去了,那可就大事不妙!

    劉逢寅猛然跳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一個老者。他眼露驚恐:“糟糕!”

    若不是糟糕到了極致,怎麼會如此?

    民心如鐵官法如爐,若真是被捕進去,​​便是石頭塑的像,過堂時也得開口說話,劉逢寅是深知這裡面的彎彎勾勾,正是了解,所以才畏懼。

    “快躲,快躲!”他低聲嚷了兩句,轉身便跑。

    “叔父,我呢,我呢?”道寧慌了,這樣的變故,可完全在他們意料之外!

    但無論他如何喊叫,劉逢寅都不理他,大難臨頭,便是同林鳥兒尚且更奔東西,何況這貌合神離的叔侄二人。

    劉逢寅心知官府捉人的規矩,他只要逃出去躲上三五日,待風聲平息之後,再細細打探事情根由,或者託人情,或者使銅錢,最不濟將事情拖下去,拖個幾年,事情也不了了之。官府一向如此,沒有利益的事情,哪件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但這個前提是他能躲幾日。

    好在現在天氣還暖和,山里到處可以躲,就是蚊子多了些。想到這,劉逢寅腳步加緊,從後門徑直出了家,然後貼著牆根悄然而行。他心知自己若是被捕了,那麼萬事皆休,不說他要吃皮肉之苦,無論是官還是吏,對他的家當都會下狠手。但若捕不住他本人,事情就有返轉的餘地。

    往常他出門的時候,都是前呼後擁,晚輩子侄且不說,僅是家僕,便有數個跟著。可今日他身邊,就只跟著一個最為忠心的老僕,冷冷清清不說,還淒淒惶惶,唯恐被人發覺。

    到得村口,劉逢寅拄杖嘆息:“今日這般狼狽,必有後報之時!”

    “主人還是快走吧,來日之事,來日再說。”那老僕催促道。

    他二人出了村,還沒走多遠,便聽得後邊一陣亂聲,必是來自縣城的差役們進了村子。劉逢寅想到這是葉暢所為,對這個小子更恨:“葉家那個小畜牲不除,四鄰八鄉休想安寧!”

    就在這時,身後又傳來響聲,二人回頭相望,看到道寧拎著僧袍一腳,快步跑了出來。邊跑邊喊:“叔父,等等我!”

    “你跟來做甚?”劉逢寅頓足道。

    “我……我可以服侍叔父。”道寧道。

    劉逢寅心知,定是他害怕也被捉去,故此跟了過來,急切間,也趕不走他,只得帶著他向北而行。

    道寧和那老僕摻著劉逢寅向北邊覆釜山進發,他們倉皇而逃,好在對地理熟悉,轉眼間便鑽入叢林之中。在林葉遮擋之下,劉逢寅又回頭望瞭望,只見一縷煙從小劉村上升起,他勃然怒道:“今日這筆賬,全部要記在姓葉的小畜牲身上,待我兒回來之日,必要報復!”

    “怕是你等不到那一日了。”一聲冷笑,就在不遠處傳來。

    劉逢寅惶然回顧,便看到葉暢抱著胳膊,就站在林中樹下,在葉暢身邊,十幾條吳澤陂的漢子,既有葉氏宗族的,也有非葉氏的,一臉不懷好意地盯著他。

    “你……你們怎麼在這裡?”劉逢寅大驚。

    “以你的脾氣,總不會束手就擒,少不得要往山中一鑽。”葉暢伸出一根小拇指,輕蔑地道:“只用這小指頭也能想得到的事情,你還來問我?”

    道寧急了,他跳出來,正待喝罵,卻被劉逢寅一把拉住。

    劉逢寅目光在葉暢身邊諸人身上打著轉兒,臉色變了又變。

    莫說葉暢身邊有十幾條漢子,就是那個光頭腦袋的僧善直一人,劉逢寅聽說過他的怪力,收拾他們三人就綽綽有餘了。

    “十一郎……十一郎,咱們劉葉兩家,世代聯姻,便是你母親,也是我們劉家的外孫女兒,論起輩份,我當得起你的舅姥爺。這些年來,雖然疏於走動,但兩家總是親戚。十一郎,以往是老朽錯了,日後必有……”

    這老頭兒眼見難以脫身,便開始打起感情牌,套起兩家關係。葉暢只是笑,任他說得口乾舌燥,面上的神情卻沒有絲毫鬆動。

    “天這麼熱,你年紀又這麼大,說這麼久也不容易。”葉暢見他終於住嘴,開口悠悠地道:“據聞縣城大牢中清涼宜人,何不去小住一段時日?”

    “葉十一,你當真要趕盡殺絕不成?”這一次劉逢寅擋不住道寧了,他跳出來怒喝道。

    “趕盡殺絕那是官府朝廷的事情,我麼,只是見義勇為,見著逃犯,順手替官府緝拿。”葉暢笑道:“我才從長安歸來,你們便跳將出來,還想著要將我弄進水中淹死……圖謀害命,卻說我趕盡殺絕?”

    “我們只是想嚇唬一下你罷了。”道寧道。

    這一下,眾人都笑了,劉逢寅則頓足,斥罵道寧道:“你個小畜牲,不會說話​​便躲著,沒有誰將你當啞巴!”

    這可是不打自招,證明是他們算計葉暢,只要座實這一點,接下來就是如何羅織罪名了。

    “好,好,老夫在修武縣經營幾十年,沒料想竟然會栽在你這小兒手中。”劉逢寅這個時候也不再裝可憐了,他深深盯著葉暢:“小畜牲,你做得好,做得好!”

    他言語中的恨意,讓人毛骨悚然,但是葉暢卻不以為意。葉暢向著帶來的人示意,眾人一擁而上,將劉逢寅三人都捆了起來。

    他帶來的人都是吳澤陂的,多少曾受過劉逢寅的欺壓,大夥對劉家的人都深懷恨意,故此下手極狠,當三人都被捆住的時候,便已經是鼻青臉腫。

    劉逢寅倒也光棍,硬扛著一聲不吭,倒是道寧分明壯年,卻唉唉直叫喚。葉暢看著劉逢寅一副恨恨的模樣,便知道這個老頭兒還在打報復的主意,葉暢搖了搖頭。

    這種鄉間劣紳,什麼樣陰毒的手段都有,既然他不但毫無悔意,還要準備報復,那麼,也就別怪他不收手了。

    “走,帶他去小劉村。”

    眾人頓時愣住,葉櫛道:“十一郎,這個……不好吧?”

    “放心,小劉村的人,若是敢來奪他,那就是整個劉氏都意圖不軌了。”葉暢冷笑道:“若是大夥不放心,把他嘴堵住,沒有這老傢伙號召,小劉村群蛇無首,不會有人敢出頭。和尚,若是有人敢出頭,你將他也擒過來就是!”

    和尚的勇力,眾人都是相信的,而葉暢的智計,他們也很信服。因此依著葉暢之言,他們堵住了劉逢寅三人的嘴,押著他們向小劉村行去。劉逢寅眼中迷惑不解,這個時候,把他們押往小劉村,若是小劉村的劉氏真暴亂起來,就算事後官府追究也於事無補,葉暢冒這個險,究竟是為什麼?

    這小半年來,他與葉暢間接直接交鋒數次,知道葉暢不是輕易冒險的人物,這樣做,必定有其理由。

    當被帶到村頭時,劉逢寅猛然意識到什麼,拼命掙紮起來,眼中也滿是恐懼。

    但他的嘴巴被堵得死死的,怎麼也不能說出話來,他看著葉暢的眼神,也從兇犯憎恨,變成了哀求,葉暢不為所動,他可不是將蛇放進懷裡的農夫。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深,劉逢寅的根是什麼,他今天就將之除去!

    進小劉村之後,並沒有多少人來圍觀,待到了劉逢寅宅門前,便知道原因:小劉村大多數人都集中在劉逢寅宅前,正在圍著縣里來的差役。

    葉暢將劉逢寅帶來,小劉村的人頓時躁動起來,葉暢不待他們開口,搶先一步,大聲道:“某吳澤陂葉暢葉十一是也,聽聞縣吏擒賊,特來相助,今已拿獲賊首劉逢寅在此,若有與劉賊同黨作姦者,當一併擒拿,抄送縣府!”

    這話一出,那些躁動的人暫時安靜下來。

    誰都不是傻子,雖然劉逢寅乃是劉氏族長,可是除了他自己本家子弟,誰願意為了他被官府當作奸黨擒走!如果有人帶頭的話,或許眾人可以跟著起起哄,但現在沒有人帶頭,連劉逢寅自己的子侄都閉門不出,何況外人?

    葉暢要的也就是暫時鎮住他們,緊接著,他向著帶著差役來的那個吏員使了個眼色。

    那吏員是元公路親信,自然知道,自家上司對葉暢是刮目相看的,因此上來笑著道:“葉郎君,今日可多虧你了,若非如此,我撲空一場倒還罷了,誤了少府公務,少不得要挨板子!”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葉暢行禮道。

    “某姓鐘,名緯,字化文,不敢當葉郎君之禮。”

    “鐘吏員,俗話說,拿賊拿贓,如今雖然抓到了劉逢寅,卻還不曾得到賊贓——今日既然到了劉家,何不進去搜拿賊贓?”

    他拉著鐘緯在旁邊嘀咕,旁邊幾個差役聽了,眼珠頓時瞪了起來。

    搜拿贓物,可是肥差,而搜拿劉家這樣的大宅院裡贓物,更是肥差中的肥差!

    葉暢提出這個建議,正合他們心意,他們瞧著葉暢也就分外順眼:無怪乎人家葉郎君年紀輕輕就名動少府,瞧,多會做人!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0 08:14 PM

第68章 細軟地契替汝藏


    鐘緯卻有些猶豫,他來時元公路只是命令他拿人,卻沒有說要搜查。擅自行事,他可是要擔負責任的。

    葉暢又在旁低聲道:“鐘吏員,這周圍如此多的小劉村刁民,若是不及早動手,若是他們闖進去,再想尋贓物可就難了。”

    這話唯有鐘緯聽得見了,鐘緯雖然年輕,亦是積年胥吏,頓時明白葉暢的意思。

    他沒有元公路的授權,擅自搜查,自然是要擔責任的,但若是小劉村中刁民鬧事,乘機起哄,闖入劉邸,那麼他當機立斷,將劉府中的證據拿到手,那就不是擅動,而是大功了。

    便是沒有什麼證據——他們這樣的胥吏,沒有證據,製造證據就是!

    “看來,這一次劉逢寅算是徹底完了。”鐘緯瞧了葉暢一眼,也不禁為葉暢的行事風格暗暗心驚。

    不能得罪此人,要與之結好,徹底弄倒劉逢寅,既可以結好此人,又能夠撈得一筆外財,何樂而不為。至於劉逢寅此前逢年過節送的那些許禮儀,跟眼前這利益相比,算得了什麼?

    “地契文書什麼的,給村子裡人留下,反正鐘吏員也帶不走那些地。”葉暢又低聲道:“大件的東西,讓村子裡搬走。”

    鐘緯眼睛更亮,這麼一來,看上去他們到手的東西少了,但實際上卻是利益均霑,小劉村的人也得了好處,那麼劉逢寅便連宗族勢力的支持都沒有了。

    “葉郎君說得是,劉逢寅這老狗,總得拆些骨頭出來,證明他偷了吃。”下定決心之後,鐘緯話語甚毒:“來人,把門撞開!”

    這一撞門,院子裡閉著門戶的劉家家僕,頓時紛紛逃走:劉家待他們也只是平平,犯不著與官府死扛。

    劉逢寅此時已經在葉暢面前跪下,連連磕頭,他嘴巴被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哼哼唔唔,葉暢卻對他根本不予理睬。

    鐘緯帶著差役昂首挺胸便踏了進去,片刻之後,一個差役跑出來道:“你,你,還有你和你,過來幫忙!”

    他點了幾個小劉村的閑漢,這幾個閑漢都想躲,卻被人推了出來——推人的正是葉暢帶來的吳澤陂的人。葉暢一行根本沒有踏進劉宅一步,怕的就是有人以此為藉口生事端。但並不意味著他完全放手,這一推人,那幾個閑漢不得不跟著差役進了劉宅。

    片刻之後,他們便出來,四個人抬著一口箱子。劉逢寅見了便要向那衝去,結果被葉暢攔住,那差役跟出來,將箱子打開,竟是滿滿的錦緞。

    “看看裡面有沒有贓物……”

    那差役將一匹匹的錦緞全抖散來,就扔在門口地上,在大箱子裡沒找到別的東西,只有一些文書。差役哼了一聲,便又點了那四人回宅中,卻沒有管門口的錦緞。

    便有那貪小便宜的婦人,偷偷摸摸上前抱了一匹錦緞轉身就走。別人問起,卻道是為劉家先收著——於是乎,一個個人都衝上去替劉家收著東西,轉眼間,錦緞就全沒有了,眾人的目標,便又轉到了箱子裡的文書上。

    “地契!”有人驚叫了一聲。

    對於鄉野之民來說,地契可是最重要的財富之一,地契也就意味著土地的所有權!

    即使官府那裡有留底,那也只意味著有官司可打!

    “劉逢寅倒是厲害,嘖嘖,這小劉村裡三分之二的田地,周圍幾個村還有……都被他弄到手了。只不過如今劉逢寅被官府緝拿,這些田地,還不知道會便宜誰呢。”

    葉暢不緊不慢的聲音正好響起。

    而在地上的劉逢寅整個跳了起來,向著他便一頭撞去!

    劉逢寅這個時候,哪裡還不知道葉暢打的主意,葉暢不僅僅是要給他栽上個賊名,更要瓜​​分他的家當!

    而且葉暢狡猾,自己不動手,讓胥吏、小劉村的村民來瓜分他的家當,這就意味著,這些胥吏、村民,原本與他有所勾結,或者至少是中立的,如今都將為了保護自己的所得與他為敵!

    這可是絕戶之計,而且是讓他劉逢寅斷子絕孫的絕戶之計!

    可想而知,為了避免他劉逢寅捲土重來,將眾人分走的東西又奪回去,沒有誰會再同情他,他平日裡作姦犯科的事情,只怕都會被檢舉出來。

    葉暢早有準備,輕輕一讓,劉逢寅便一頭撞在了牆上。劉逢寅頭昏腦漲得爬起來,看得葉暢所在的位置,便又是一頭撞過去。

    他手被縛住,唯有這種方式,才能表達自己的憤怒與仇恨。

    葉暢再次一閃,劉逢寅仍然撞了個空,然後腳下一滑,一頭便栽在了自己家的門檻之上。

    一般人家門檻是用木製的,劉逢寅為了顯示自己在村中的身份地位,卻用的是麻石做的門檻。這一頭撞過去,頓時萬朵桃花開,他的身體在地上抽了幾下,便不再動彈了。

    葉暢冷冰冰地看著他尚在掙動的身體。

    旁人只道他是閃開,卻不知道,他是窺準了。劉逢甲方才一頭撞在牆上,讓葉暢想到了這個法了,不需要自己沾手,便可以讓他死去。

    這廝生性狡猾奸詐,而且心狠手辣,又是鄉間豪強。這次難得的機會,如果不抓緊將之除去,以後報復起來還是很麻煩。葉暢自己便是不怕,卻總得為嫂子與賜奴、小娘著想。

    他上次報復,就險些害了嫂嫂方氏的性命。

    劉逢甲的身體還在地上掙,周圍之人都愣住了,葉暢這時道:“咦,劉逢甲為何自尋短見,莫非是畏罪自盡?”

    一群人都拿白眼瞧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睜眼說瞎話,劉逢寅分明是拿頭撞他,被他避開,這才撞在石階之上的。

    “或者說,他是見著自己的家當被人哄搶,情急之下撞死的?”葉暢又揚聲道,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眾人沉默,然後便有一個閒人喊道:“分明是自尋短見!”

    “對對,畏罪自殺!”

    開玩笑,劉逢寅為何會撞葉暢,說來說去,還不就是因為眾人哄搶了他的地契麼。若是坐實這個原因,那麼在場的所有人都有責任!

    既然大夥都有責任,倒不如何把責任推到死人身上去,官府總不會為了一個畏罪自殺的死人,來難為大夥吧。

    也有未搶到東西的心有不甘,正琢磨著如何向官府告發,卻聽得葉暢搖頭嘆道:“劉逢寅這四十年橫行不法,聚斂財物,家中珍寶堆積如山。他家中子侄,個個跟著他欺男霸女,今日如此下場,也是天理昭昭!”

    這番話說出,那些未搶著的人頓時心思又活絡起來。

    是啊,門口這箱子裡能有​​多少東西,劉家大宅院裡才有的是珍物!劉逢寅既然是死了,劉家也就垮了,至少劉家這一支垮了,他們當中不少都是劉家旁支,平日里沒有得到劉逢寅的好處,現在——該能分潤一些好處了吧?

    看到一雙雙貪欲燃起的眼,葉暢不再說什麼,只是微微一笑,退到了和尚身邊。

    煽風點火已畢,接下來要看的,就是眾人的表演了。

    劉家宅院裡,已經被差役們趕得雞飛狗跳,劉家老老少少都被趕進了一個院子裡。沒多久,​​那四個被點了進去扛東西的閑漢又出來,一個個表面若無其事,但明眼人都發覺,他們身上的衣裳鼓囊囊的,顯然是藏著什麼東西!

    頓時四人便被拉到一邊,眾人低聲相問,待得知劉家絕大多數地方都沒有人,眾人交換的眼色,然後忽拉一下,全部湧了進去。

    葉暢知道,事情已成,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同伴,見他們一個個也躍躍欲試的模樣,葉暢笑道:“不可去,我們若是進去了,必成替罪羊,你們瞧地上的屍首,若想變成那樣子,便進去吧。”

    地上劉逢寅的屍體,原本躺在門前,如今被幾十人上百人踏過,早就稀爛不成模樣。

    “這個禿驢如何處置?”吳澤陂的眾人哄笑起來,眾人百無聊賴,便拉過道寧,向葉暢問道。

    “自有官府收拾他,今日鬧成這般模樣,總得有人出來抵這罪狀,還有比他更合適的麼?”葉暢道。

    道寧早就嚇得屁滾尿流,兩腳戰戰,聞得葉暢此語,慌忙跪下,連連叩頭哀告:“葉郎君,十一郎,一切事情,都是劉逢寅與他女兒想出的勾當。我是出家人,與葉郎君無冤不仇,如何敢生禍患之心。求葉郎君饒我一命,饒我一命啊!”

    這種哀求,葉暢依然不理。他性子原本就有些偏狹,平時雖然看上去一副與人為善的模樣,但若是得罪了他,給他機會,他必定加倍報復。道寧三番五次惹他,而且雙方如今結下了死仇,葉暢怎麼會給他這個機會!

    葉曙之死,與劉家也是有間接關係的,今日之舉,算是給葉曙又復了部分仇怨!

    眼見著小劉村的人在劉家進進出出,最初時還只是拿些絹帛器皿之類的貴重物,到後來鍋碗瓢盆都被搬走,甚至還有幾條漢子沒有別的東西可拿了,將劉家的床都搬了出來。葉暢帶來的人卻只是看熱鬧,眾人對葉暢甚為服氣,葉暢怎麼說,他們便怎麼做。

    過了小半個時辰,裡面傳來差役們的喝罵,小劉村的人像被驅趕的麻雀一般,哄然從院子裡衝出四散。有人即使在這種情形之下,也抱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從裝著米麵的袋子,到儲著鹹菜的陶罐,應有盡有。也有那平日裡穿不上好衣裳的,將一件大紅的女子裝套在身上,沾沾自喜招搖而出。

    那吏員賀錦這個時候出來,見著葉暢便拱手:“葉郎君,不曾想這劉逢寅果然有種種不法之事!”

    “哦?”

    “他們仗勢欺人且不說,往來的客商落單,被劉家父子謀財害命的,就有四個,全都埋在院子裡,如今屍體也起出來了——哈,這老兒倒是痛快,怎麼成這模樣了?”

    葉暢也嚇了一跳,劉逢寅在鄉里橫行不法,手中有人命他是知道的,卻不曾想,他竟然還動了往來的客商。這個發現,不僅僅座實了劉逢寅的罪名,就是他的兒女,也休想翻身了。

    比葉暢想像的結果還要好!

    葉暢已經是往最惡裡設想劉家,結果劉家比他想像的更為凶殘,落到現今這個地步,也算是罪有應得。

    “既是如此,我們就先告退,下次去縣城,再拜訪鐘吏員。”見大局已定,葉暢便想著家中情形,他回來幾天,卻一直忙著葉曙的喪事,連他的山谷都不曾去過。

    “少府那邊,某會替葉郎君分說,葉郎君好走。”

    葉暢帶著眾人轉身走了幾步,那邊道寧正暗暗竊喜,覺得自己被忘了,或許還有脫身之機。結果葉暢忽然又轉了回來:“有一件事情險些忘了,這個道寧,乃是被十方寺趕下山的棄僧,最近與劉逢寅勾結,建淫祠欺瞞鄉民,也請吏員一並發落。”

    “那是自然,劉逢寅同黨,少不得要吃些苦頭。”鐘緯說​​知極直。

    葉暢一笑告辭,這次是真走了,道寧在身後的破口大罵,對他來說是壯行的歡​​呼。鐘緯見著這翩翩少年逐漸遠去,任道寧怎麼罵都不回頭,心中略有些失望。

    原本還指望葉暢回頭來拜託他好生收拾道寧,這樣他就可以又落個人情。

    “鐘吏員,鍾老爺,貧僧與劉逢寅無關,貧僧是冤枉的啊!”

    見他望向自己,道寧連聲哭求,鐘緯卻是哂然一笑。

    “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們得罪了葉郎君。”他大步上前,一巴掌抽了過去:“方才罵葉郎君,你知道他為何不理睬你麼?”

    道寧連連搖頭哀求,鐘緯見他仍然執迷不悟,便又踹了一腳:“跟將死之人,有什麼好計較的,葉郎君之意,便是如此!”

    道寧愕然,他自覺自己犯的過錯不多,怎麼也不該是死罪,就算葉逢寅等殺了四個外鄉遊商,那也與他不相干,他並沒有參與其事!

    若是劉逢寅還活著,自然知道鐘緯的意思,他們這種破家滅門的胥吏,怎麼會有慈悲之心,無論是從斬草除根的角度,還是從追逐最大利益的角度,道寧都必須死。

    自然,死的方法有許多種,如今皇帝好虛名,直接處死的可能性不大,但監牢裡得病暴卒者,每年可都有!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1 08:10 PM

第69章 臥龍谷中起文房


    葉暢捂著腮幫子,有些悶悶不樂地抬起頭,天邊雲卷雲舒,廳前花開花落,這種隱士生涯,固然讓人覺得愜意,但經過長安城的激蕩之後,葉暢覺得,自己未必能安於現狀了。

    吳澤陂太小。

    但是他也知道,現在並不是離開的最好時機,他不可能永遠靠著賣嘴皮子與抄詩文來維持自己。

    “郎君,你在想什麼?”

    柔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響兒端著盤子過來,盤子裡盛著梨子、蘋果,還有大棗。

    “嗯,今日的課業做好了?”

    響兒聽到這句話,頓時嘟起了嘴。

    處置掉劉家之後,葉暢便搬到了山谷中來,當地人將他與當初的諸葛亮相比擬,因此稱之為臥龍谷。搬來之後,谷中人手多了,響兒、淳明便從一些雜務中解脫出來,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輕鬆了——等待他們的是眾多的學習與練習。

    葉暢也很無奈,這個時代,文盲還是絕大多數,響兒與淳明一個半文盲,一個徹底的文盲,葉暢花了老大氣力,也只是讓他們開始識字,而且兩人錯過了養成學習習慣的最佳時機,學習起來,多少顯得有些笨拙。

    都過去兩個月了,兩人加起來,也只是識得三百多個漢字,外加能做兩位數以內的加減——至於乘除法這麼高深的東西,就提都不用提了。

    他們的進度,還沒有小賜奴快。

    “叔父,叔父!”

    正想著賜奴,便聽得他大聲叫喚,緊接著,小娘“豬豬、豬豬”的跟學聲也響了起來。葉暢坐正身軀,小娘既然來了,那麼嫂嫂必定也是到了的。

    果然,方氏抱著小娘,跟在賜奴身後,娉婷地走了過來。

    在葉曙的喪事辦完之後,方氏便有些躲著葉暢,葉暢也不大好意思見她。不過賜奴純稚可愛,葉暢又是個喜歡小孩的,因此還是讓淳明每天早上去接賜奴過來這邊識字算數。

    “十一郎。”方氏眉宇間帶著笑,嘴輕輕抿著,雖然還穿著孝服,卻難得顯示出高興。

    “嫂嫂今日怎麼有暇過來?”葉暢起身問候道。

    “卻是有喜事。”方氏又淺笑了起來。

    葉暢覺得似乎有些不妙,這個時候,天氣轉涼,喜從何來?

    “十一郎,這些時日裡,我一直託人打聽,得知縣城中章家有位女兒,風姿綽約,正當妙齡,待字閨閣,尚未許人。”方氏笑瞇瞇地看著葉暢:“我想十一郎如今也已經十七,過完年便是十八,正好娶妻,故此有意託人說媒,十一郎,你覺得如何?”

    葉暢愣住了。

    這個……在常人看來,倒真正是美事、喜事,可在葉暢心中,卻完全沒有這個念頭!

    娶一個妻子?

    葉暢此世不是沒有做過春夢,也不是沒有起過好逑之心,但是,真正娶妻的念頭,卻從來沒有動過。在他某種意識當中,將賜奴、小娘與響兒都當成了自己的子女,而且生活也相當充實,因此娶妻之事,完全沒有提上他的日程。

    “嫂嫂,你是玩笑吧?”

    “如何是玩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你兄長不在了,我必須替你操這份心。”

    葉暢猛然想到為兄長守靈那一日的尷尬,他心思剔透,頓時明白,方氏是為什麼要給他尋一門親事了。

    “我暫時並無此意。”

    “這可不由得你呢,十八歲再不成親,便是官府也容不得,說不准官媒給你強行匹​​配一個。”方氏抿嘴一笑,只道這是葉暢面嫩:“你放心,那位章家娘子,我是親眼見過的,雖​​不敢說傾城傾國,卻也是個美人,而且知書達禮,性子溫和,與十一郎當真是天作之合。”

    這個嫂嫂還有幾分當媒婆的天賦,說得天花亂墜,看模樣,她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做成這個媒。

    “這個……這個事情,嫂嫂只怕也作不得主,因為我如今是三房三支呢,上面還有父親。”葉暢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拒絕,只能推託了。

    方氏點點頭:“這倒也是,我這便寫信給三叔,想必他也會同意此事。”

    聽得方氏給自己名義上的父親寫信,葉暢點點頭,心中卻大不以為然。自己名義上的父親去了汴州,據聞是給人管事,葉曙進長安前曾經給他寫信,將家中的情形說與他聽,請他回來主持家務,結果卻音訊全無。

    方氏這封信,定然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嫂嫂先不急此事,另有一事,需要嫂嫂操持。”葉暢想著給方氏尋些事情,這樣就免得她始終去琢磨著為他說親,而且他現在人手不足,方氏是少算既有能力又值得信賴的人。

    “何事?”

    “嫂嫂當知,我在上半年雇了工匠琢磨造紙之事,如今紙已經成了——淳明,淳明,拿幾張紙過來,每一樣都拿!”

    原本帶著賜奴在亭子外小溪里摸蝦的淳明哎了一聲,然後快步跑走,不一會兒,他背著個筐子又跑了回來,筐子裡盛的,幾張紙。

    方氏原本出身貴家,母親甚至貴為公主,對於好紙並不陌生。因此,當淳明將紙呈到她面前時,她頓時就愣住了。

    “這……這是竹紙?”

    此前以竹造紙,造出的紙糜爛不堪,根本無法使用,葉暢用的是《天工開物》中記載的造紙法,不但紙張漂亮結實,而且出紙率高,雖然比不上上等宣麻,卻也是如今第一流的紙了。

    “對,竹紙,每百張的成本,大約就是十五文,若是能大規模量產,更可以壓至十文,比如今市面上的紙,可要便宜得多!”

    如今市面上賣紙,根據離產地距離遠近,百張是四十到五十文錢不等,而且紙質比不得方氏手中的紙。這讓方氏甚為激動,她輕撫著這紙,琢磨了一會兒:“你的作坊,如今能有多少紙?”

    “如今只有兩個工匠,又只是試製,故此今年產紙不多,也就是百萬張左右,我已經與覃家訂了合約,明年包銷他們的嫩竹,明年的產量,可以增至五倍。”

    “嘶!”方氏吸了口冷氣,眼睛猛然亮了,雙頰浮起紅暈,竟然不自覺中顯示出一絲媚態!

    不由得她不如此,她身上流淌著李家的血脈,她實際上是武則天的曾孫女,雖然經過殘酷的宮廷內鬥之後,她已經沒有了權力欲望,但對權力的興趣,卻轉到了對錢上來。

    她自己尚不知,只不過這一算來,每百張紙可以賺得二十文,今年的百萬張紙就可以賺二十萬錢,也就是兩百貫——明年則可以賺一千貫​​,若是將作坊辦到南方盛產毛竹的地方去,那麼甚至可以每年賺萬貫!

    葉暢在長安城中弄足球聯賽雖然可以收穫不少進益,可是誰都知道那進益不是哪一家一戶能獨占的。而這造紙則不然,只要葉家能夠控制住造竹紙的秘方,那麼今年幾年幾十年,都將有穩定的巨額收入,一代人下來,甚至能夠富可敵國。

    “不過我不準備立刻將如此多的紙投入市場中去,嫂嫂可知這是為何?”

    方氏呼吸略有些急促,她心中將造紙一年的收益算了又算,聽得葉暢問起,這才回過神來:“這是……我知道,物多價賤,如今大唐讀書之人,最多不過數十萬之眾,一年用的紙,也不過是數千萬張,若是大量湧入,紙價必丟,所賺之利,反不及初。”

    葉暢頓時對自己這小嫂子刮目相看!

    果然,她心思靈動,目光深遠,這個時代的閨中女子之身,竟然就明白供求與物價的關係。那麼,選擇她來主持造紙和衍生產業,再合適不過了。

    “嫂嫂說的是,不過,賣紙獲利終究有限,我還有一個想法,便是印書。”

    “印書?你是說雕版?”

    “不是雕版,直接上活字!”葉暢將什麼是活字解說與方氏聽,木活字自然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因此,最初他決定用陶活字——他姐夫劉錕如今便在一個陶器窯裡做事,葉暢早在去長安之前,便讓他研究陶活字。

    但是陶活字在燒鑄之時容易出現膨脹、變形,劉錕又只能暗中做這件事,故此花費了四個多月的時間,他才燒製出堪用的活字,數量也只有一千五百餘字,這明顯是不夠用的。

    “如今這一千五百枚陶活字,就在我的庫房之中,櫛叔這幾日都忙著替我趕製固定陶活字的木範,而姐夫那邊,我準備讓他自己開個窯,專門為我燒製器具。”

    “啊?”方氏心中又飛快地計算起來,如今市面上雕版印刷的書漸行其道,原先一卷書,手抄版本的價值一貫,而印刷版本的則是一百一十文左右(注:為當時實價),以小楷印刷,一卷書所費大紙不過十張,陶活字的成本是一次性投入的,這麼算下來,成本在十文左右,可賣到一百一十文,也就是每本能賺一百文的利潤!

    若是將今年產的百萬張紙全印成書,便是十萬卷書,利潤高達萬貫……

    一想到這個,方氏就覺心花怒放,幾乎情不自禁,就要抓著葉暢的手,追問是否真能如此。

    但旋即,她又擔憂地道:“十一郎,活字印出的書,與雕版相比何如?”

    “如今用陶活字,比起木雕版要好些,但尚不及手抄小楷,以後用鉛活字,絕對不遜於手抄小楷。”葉暢很肯定地道:“印刷所用墨汁,我也已經在調試,到時嫂嫂便可以看到。”

    “十一郎與我說起此事?”方氏有些猶豫,她很聰明,葉暢跟她提及此事,必然有其用意。

    “我事務繁多,此事又必須有人主持,內須管住紙坊、印坊,外能清楚賬目往來,此事非嫂嫂無人可為。”葉暢道:“而且,我受兄長所託,要照顧賜奴、小娘,我有意將印坊給賜奴,紙坊與小娘——嫂嫂覺得如何?”

    方氏大驚:“這如何使得,此乃十一郎才智心血,賜奴與小娘如何……”

    “嫂嫂,賜奴、小娘與我子女有何異?”葉暢打斷了她的話:“況且也不是說現在就留與他們,待他們十八歲時再與他們,這十餘年裡,還要勞煩嫂嫂替我經營。”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若是給了他們,你呢,你終要成親生子的!”方氏還在拒絕,只是口氣多少有些薄弱。

    葉暢知道她已經心動了,便乘機又道:“嫂嫂只管放心,我能辦紙坊、印坊,便能辦得起別的作坊。以我之能,嫂嫂還怕我賺不到錢? ”

    想起葉暢說的在京城組織足球聯賽之事,方氏不禁沉默了,良久之後,她才嘆道:“十一郎宰相之才,可惜,可惜……”

    若她還是公主之女、太子妃之妹,她原是可以向朝廷舉薦人才的,但她已經被宮廷內鬥弄破了膽子,只盼著平安過日便好。

    翻了翻手中的紙,然後她又注意到底下還有紙,只不過這紙卻捲成了一卷,只有一掌左右寬。方氏摸上去,覺得它皺巴巴的,甚為柔軟,不由得有些好奇:“這紙……又是何用?”

    這種紙明顯是不適合寫字,方氏心中隱約有所感覺,問出之後,便覺不妥。

    “如廁所用。”葉暢卻是一本正經地答道:“廁籌可以休矣。”

    大唐普通百姓如廁,用的都是竹木片製成的廁籌,也有用紙的,唐初高僧道宣在其文中,便禁止僧眾用“文字故紙”拭穢。因此,葉暢一說出來,方氏臉色微紅,狠狠瞪了他一眼。

    葉暢對此,裝作未曾看見​​。

    二人心知肚明,除了如廁所用,這紙還可以用於婦人月事,只不過如廁說出來已經是尷尬,另一件也說出來的話,方氏只怕要當場暴走了。

    “就你古怪精靈,花樣眾多!”

    方氏又白了葉暢一眼,正待再說他幾句,突然聽得遠處有人大喊:“葉十一郎何在,葉十一郎何在?”

    “有客來訪?”這聲音方氏絕對未曾聽過,她低聲問道。

    “不知是何人,待我出去見上一見。”葉暢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時半會想不出來,便起身道。

    隱居於這臥龍谷中,誰會來擾他的清靜?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3 11:46 AM

第70章 願伸援手相扶將


    前些時日才過的中秋節,天氣轉涼,道路兩旁盡是落葉。臥龍谷規模太大,而人手又有些不足,因此除了道路上的落葉被清理掉外,別的地方就沒有那麼講究了。

    昆倉奴烏骨力叉著腰,站在門前,瞪著一雙環眼,盯住門口的兩個人。

    他性子憨厚,到得葉暢這邊,每日有肉吃飯管飽活不累,早就忠心不二。他主要工作,除了掃淨道路之外,便是在入谷的柵門前守著,有人來此便要通稟一聲。

    只不過今天這廝很有些失禮,不待他通稟就大叫大嚷起來。這廝渾身酒氣,身邊還帶著個不尷不尬的人,也不知來路為何。

    葉暢一席道袍,緩緩走了出來,見著那大叫大嚷的人後,不禁愣了一下,然後笑道:“焦遂,你如何來了?”

    來的正是焦遂,長安一別過了兩個多月,他突然出現在這裡,當葉暢非常驚異。

    焦遂背著他招牌一般的大酒壺,咧嘴笑道:“在長安城中呆得無趣,又抓不著人付酒錢,想著你被賜絹放還,家里或許有些好酒,便特來叨嘮——只須管我酒就成。”

    這廝不喝酒時沉默寡言,但一但喝了酒,哪怕就是兩杯黃湯下肚,也必然口沫橫飛高談闊論。他與葉暢最初有些矛盾,但其人倒是沒心沒肺,根本未將這點矛盾放在心上,葉暢在長安時,跟著他四處晃的,除了顏真卿便是焦遂了。

    “長安城中一切可好?”葉暢忙出來相迎。

    “賀公已經請辭,求陛下放他做道士去,估計如今也已動身,你就等著吧,他說了要到你這邊來尋仙訪道。”焦遂從身後解下行囊,先是翻出一堆破舊衣裳,然後在其中尋到自己要找的東西:“這是賀公給你的信,這是張公給你的信,啊,這裡還有韓公的信,他讓我送信時還大發脾氣,說被你耍了。唔,還有這個,這是那位貴主不知怎麼得到消息,讓我給你帶來的——原本還有兩匹絹的,我路上沒有盤纏,就替你用掉了。”

    說到這,焦遂哈哈大笑,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

    葉暢自然不會和他計較這兩匹絹的事情,不過,蟲娘可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送絹,因此他問道:“那絹是做什麼的?”

    “她派來的人說信中有言,我也不知道是做什麼。”

    焦遂帶來的信可不少,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蕭白朗的——這廝竟然被王忠嗣派來的使者請去,要在軍中推廣足球戲,因此京中的聯賽事宜,暫時交給了賈貓兒主持。賈貓兒自然也有信,都是足球聯賽之事,言辭甚為恭謹。

    不少得還有顏真卿托帶的書信,張旭與顏真卿的信,葉暢是拿定主意要好生保存的。

    看著葉暢喜滋滋收信,焦遂一拍腦袋:“啊呀,這事忘了,路上遇到一些事情,十一郎,我知道你是個熱心腸的,又有本事,不像我到哪都沒有用,故此給你攬了件事。”

    葉暢訝然,焦遂向著身邊跟著的人道:“這位便是葉十一郎,你不是說聽說過他的名聲麼,為何還不下拜求助?”

    那人頓時向著葉暢下拜,哀聲告求道:“小人姓陳,名千里,乃武陟人士,久聞葉郎君得仙人點化,智計無​​雙,先有虹渠引水,後有菩薩斷案。小人有奇冤待雪,求葉郎君相助!”

    葉暢頓時大感頭痛,他看了焦遂一眼,這廝倒是會惹麻煩,當初在長安城中給自己惹了麻煩,如今又給自己惹了麻煩!

    “這個……有奇冤待雪,應該尋官府才是,某不過一介布衣,無拳無勇,幫不了你。”

    葉暢是個熱心腸,但並不意味著什麼麻煩他都會接。旁邊的焦遂不由得有些尷尬,他原是大包大攬,覺得對葉暢來說不算什麼大事,卻不曾想,葉暢連源由都沒有問便一口回絕。

    不過他性子粗率,尷尬也就罷了,卻不往心中去,拉著葉暢到旁邊:“十一郎,這事情原是我差了,我不該攬這事。但事情也太過氣人,這個陳千里情形實在可憐。”

    “我並非官府,就算可憐他,怎麼來處置?”

    “你聽我將情形說完。”焦遂自知自己做得魯莽了,賠著笑:“十一郎,今後我保證再無這般事情。”

    聽焦遂說過事情經歷,葉暢才知道怎麼回事,焦遂攬這件事情,原因還是出在他的身上。開元二十一年時,這陳千里如同他兄長葉曙一般,奉命服役,但他服的是徭役,往范陽一帶運送糧草。他去之前,家中有五頭牛,一雄四雌,因為家中無人,便託在舅父家。不曾料想到邊關後,趕上了邊關戰事,原本一年的徭役時間,先後遷延,乃至於今,足足是過了九年。

    他役罷還鄉,向舅家討還耕牛,卻不曾想舅家只還了他三頭老朽不堪的病年,事實上這九年間,那五頭牛已經變成了三十七頭,而且憑著這些年,他舅家收益頗豐,如今在武陟,竟然成了頗為有名的大戶。陳千里自然不憤,欲與舅家理論,結果絕了親戚情面,被打了一頓扔出來,去官府告狀,又既無人證亦無物證,仍然是吃了一頓板子被趕出。

    “他服役邊關,用十一郎當初的話說,便是保家衛國。壯士為國不惜身,國家豈可讓其寒心。英雄流血便罷,回鄉之後尚流淚,是可忍孰不可忍! ”焦遂說到這,神情一正:“十一郎,你小節上未必比得上某,但某一向敬你,只因你大義上從來執正!這等事情,我料想別人會嫌麻煩,必然不管的,你則不然,你是定然會伸手相助的!”

    這一番高帽下來,葉暢唯有苦笑。

    自己投焦遂所好的幾句話,倒是被他當真了……這種大道理拿來教訓別人會很爽,可被別人用來教訓自己,那就會很不爽了。

    “行了,焦遂你就不要多說……此事真很麻煩,若是一般事情,缺幾貫錢,少幾個人,我都可以相助,但此事,非我能力所及啊。”

    “十一郎,你智計無雙,在長安兩個月便能風聲水起,莫要再自謙了,別人不知你之能,某還不知?記得十一郎曾有言,想要辦個酒坊,若是助此人,某便來給你當這酒坊管事,如何?”

    焦遂此人胸懷大志,惜哉向來不為人用,便是與他友善的李適之、賀知章等人,亦無法掖拔。葉暢覺得他與李白同樣,都缺乏基層具體事務的經驗,因此曾建議他辦一酒坊,積累經驗,結果為其所拒。如今他舊事重提,葉暢琢磨了一下,自己也確實需要一人來主持釀酒事宜——酒帶來的利潤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酒精。

    在醫學之上,酒精乃是比較簡單容易製造的必備藥品。

    “我有倒是有個主意,但只憑著我,怕是不成,還要你相助。”雖然有了決斷,可這並不意味著葉暢就此放過焦遂,這廝惹事生非,總得受上一些教訓:“你願不願意?”

    “那是自然,某願竭盡所能!”

    “既是如此,你就剃個光頭吧。”葉暢微笑道。

    “什麼?”焦遂不曾想,葉暢提出的竟然是這般要求,他目光轉了下,有些懷疑葉暢是故意為難自己,當下便指著善直與烏骨力:“他二人不都是光頭麼,為何不用他們?”

    “他們的頭是他們的,卻不如你的頭管用。”

    “頭和頭還有什麼不同?”

    “自然不同的,大頭和小頭會相同麼?總之借你光頭一用,你只說成不成,成,那麼我便管此事,不成,我便什麼都不理會。”

    焦遂這下子沒奈何了,他咬牙道:“葉十一,你可別坑我!”

    葉暢心道不坑你坑誰,口裡卻保證絕不坑人。那陳千里見他們二人竊竊私語好半晌,心中亦是極為不安,他現在是走投無路,恰好在武陟聽到葉暢的傳聞,又被焦遂打了包票,這才來修武的,可如今看來,名聲在外的修武葉十一郎,並不像傳聞中那樣無所不能。

    “陳大郎,你的事情,且細細說與某聽。你那舅家有多少人口,他又向來喜歡做什麼,都一一說來。”

    陳千里舅舅姓佘,名禮,因為排行第二,所以人稱佘二,也有人說他陰毒刻薄,稱之為“二蛇”者。他向來喜歡佔小便宜,十年前從外甥手中得了牛之後尤其如此。

    經營這麼多年,他如今已經有四十餘頭牛馬,百餘隻羊,在武陟縣,也算是富戶之一。每日巡視自己的牲畜,是佘禮風雨無阻的行程,這一日,他便背著手,穿過自己的牲棚。

    “這些日子,那小畜牲倒是沒有來吵鬧,哼,無憑無據,便想從我這牽牛走,與他三頭牛了還貪心不足。”

    心中想著陳千里的事情,佘禮看完了自己的牲畜,便乘著一頭騾子,趕往武陟縣城的牛馬市。

    行到半途,卻見一人牽牛緩步而行,而一個光頭僧人合什於旁,正在苦苦哀求。佘禮見那牛異常雄健,牽牛人卻不認識,便讓騾子慢下來,跟在這人身後。

    “和尚,你再說什麼也是無用,這牛我是要拉去賣的,如何能給你?”那牽牛者搖頭道。

    “施主……有所……不知……”

    那和尚說起話來有些結巴,這讓他顯得格外老實,聽得很吃力地說,好一會兒,佘禮才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和尚在化緣,竟然要化走這頭犍牛!

    “休想,休想,這牛可是我的家當,我聽聞武陟牛價高,這才牽來轉賣,如何能送與你這僧人?我看你這和尚,當真是念多了昏頭經,痴心妄想,速速滾開,否則休怪我揍你!”

    和尚聽得此語,嚎淘大哭起來:“施主……容我實言相告,此牛為我父轉世……和尚一片孝心,實不忍它勞力勞形,到頭來還得挨上一刀。施主,百善孝為先……施主成全我這孝心,勝造九級浮屠……”

    和尚結結巴巴說得好一會兒才說明白,佘禮聽得直搖頭:指著這頭牛說是他父親,便想要將牛化走,那自己家里數十頭牛,豈不有數十個便宜的和尚兒子?

    “你這和尚好生沒有道理,虛言誑騙,便想將某這牛拐走?究竟是你和尚傻,還是某像個傻瓜?”那牽牛者大怒,伸手推開和尚,牽著牛便要繼續前行。

    和尚急了,上來抱住牽牛者的胳膊,那牽牛者掙了兩下沒掙脫,回頭恰好看到佘禮,當下叫道:“這位郎君來評評理,這個和尚好生無賴!”

    佘禮心中正打著這頭牛的主意,此牛雄健,若是低價買回去,倒是個好生意。聽得那牽牛者呼他評理,他覺得這是個套交情騙取對方信任的機會,便咳了一聲道:“好,好。”

    和尚見有人上來評理,便鬆開手,又是一陣結巴,好不容易才說清楚事情。原來這和尚自稱得上師開頂,能識人前世今生,他四方雲遊,今日在此發覺這頭牛乃是他前世之父,只因曾誑騙人財而墮入畜牲道,不但要替人勞作一世,臨了還少不得挨上一刀。他不忍心見前世之父如此下場,便向那販牛人哀求,想要將牛化走。

    聽得此語,佘禮哂然:“好笑,好笑,你這和尚,好生虛誑,你說這牛是你前世之父,有何為證?無憑無據,便想牽走別家之牛,當真是將別人當傻子?”

    和尚急得滿臉通紅,只是說“出家人不打誑語”,翻來覆去好一會兒,他才再說清楚來,原來那位給他開頂的上師,還傳授他一套咒法,能令生靈回想起前世今生之事。若是不信,他願念咒,以證明這牛是他前世之父。

    “既是如此,你便念咒。”佘禮聽得心中一動道。

    和尚卻說此處不宜,念咒需在廟中,那牽牛者連連搖頭,只說要去趕集市,沒有時間陪他胡鬧。這個時候,佘禮心中又是一動:此時去集市中,正好顧客頗多,若是能耽擱這牽牛者一段時間,待他再去時沒有了顧客,自己正好乘機壓價。

    想到這裡,他笑瞇瞇地道:“離此地不甚遠,便有一座廟,我看和尚說得有意思,這位郎君,何不就陪他去一趟?至於賣牛之事,郎君只管放心,到時包在我身上就是!”

    那牽牛者無奈之下,只能應允。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3 11:48 AM

第71章 冥幽神通判莠良


    這廟原是座小寺,寺裡兩個僧人,佘禮都認識,聽得借他們地方一用,兩個僧人都應允了。

    這時那結巴僧人又說,不得讓別的僧人在旁觀看,免得洩露了他的真法,那兩僧人也乾脆,收了幾文錢便離開了寺廟,到了遠處觀望,將寺廟留給了他們。

    佘禮道:“和尚,都如此了,你還不開始?”

    那和尚有些無奈,當下合什,繞著牛開始念咒:“沃烏忍性,沃實乎吐,沃吶純綠,沃嘛執機……”

    佘禮只聽了兩句,便撲噗一聲笑了起來,和尚橫了他一眼,閉嘴不再念,佘禮只能拱手,示意請他繼續。牽牛者有些奇了,湊到佘禮耳畔,低聲問道:“郎君何故發笑?”

    “你且聽他的經文,像是什麼?”

    “釋家經文,某一向是聽不懂的,不是波羅蜜,就是須達多。”

    “你不覺得,他翻來覆去,是在念叨'我無人性,我實糊塗,我乃蠢驢,我罵自己'?”

    那牽牛者一聽,也是偷笑:“我倒覺著,那最後一句像是說,我沒**。”

    兩人相視一笑,卻見和尚繞著牛正轉了八圈,又反轉了八圈,然後轉身道:“行了,經文已畢。”

    “嗯?就這麼簡單?”牽牛者搶著道:“這牛已經知道前世今生?”

    和尚很篤定地道:“已經知曉。”

    “那麼……為何我卻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它還不是一般模樣?”

    佘禮見和尚一臉鄭重神情,倒不像是在誑言,但那牛確實沒有任何異樣,佘禮哂笑道:“和尚果然是故弄玄虛,這牛若是知曉前世今生,何不喚你一聲兒子?”

    “牛喉間有橫骨,不能發聲。”和尚很認真地道:“除了修行有成的大妖,幾曾見過畜類能說話的?”

    “說到底還是唬人,和尚,我沒時間給你耽擱,就這樣吧,我還得去賣牛。”牽牛者上來便要牽牛繩。

    “牛不說話,卻有典故,說是舐犢情深。”和尚道:“二位且慢一慢。”

    佘禮心中自有打算,當即拉住那牽牛者,只見和尚合什來到牛前,猶豫了片刻,喚了一聲“父親”。

    緊接著,他跪拜在牛前。

    這一幕看得佘禮與牽牛者都覺好笑,但緊接著,二人笑不出來了。

    那牛將牛頭湊到和尚的光頭前,嗅了嗅,然後真伸出舌頭去舐舔和尚的光頭!

    那舐舔得要多深情便有多深情,和尚膝行倒退了兩步,牛竟然跟上前兩步要去舔他,和尚又跪著退後,牛仍然步步緊跟,和尚一直退到廟裡,牛便跟進了廟裡!

    原本牛繩牽在那牽牛者手中的,牽牛者也被這一幕弄糊塗了,結結巴巴喃喃“真的,竟然是真的”,連牛繩從手裡脫落都不自知!

    “嘶!”佘禮吸了口冷氣,這世上竟然真有鬼神之事?

    和尚牽起牛繩,起身,那牛竟然就跟在他身邊,一起又出了廟。和尚合什道:“貧僧咒文,已經驚動了此地神靈,此廟不宜久留,這就告辭——這位郎君,貧僧必為你祈福,多謝你寬厚。”

    說完之後,和尚攜牛而去,那牽牛人與佘禮留在原地,兩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望了一會兒,只覺得今日之事,實是不可思議。

    佘禮咳了一聲,正待說話,突然間,只見那牽牛人驚恐地向著他身後一指:“郎君,黑白無常!”

    佘禮剛經過如此玄奇之事,心神正不定,轉頭一看,便見著那邊,一個渾身烏黑,除了眼白之外再無半點白色的人浮在半空之中,而在他身邊,則是一個全身慘白的身影。佘禮“啊”的叫了一聲,正待揉眼看清楚,突然間後頸一痛,只聽得桀桀的笑聲,然後便失去了神智。

    待他悠悠醒來之時,原本是大白天,如今完全暗了下來,周圍點起了一些火燭,他藉著火燭之光向周圍看去,卻見著自己仍在那寺廟之中,只不過填寺廟裡的神佛之像都已經不見了,香案最正上方,坐著一華服之人,頭戴冠冕,看不出長得什麼模樣。在那人兩側,則是昏迷之前所見的黑白無常,一個舌頭翻捲,另一個獠牙帶血。

    黑白無常下邊,又有一惡形惡狀宛若猛鬼者,正高擎大刀,似乎隨時要斬落下去。而他斬的對象,跪在香案下瑟瑟發抖,正是那個牽牛者。

    “汝乃偷牛之賊,還有何言可辯!若是平日,自有人間官府治汝,今日異僧溝通陰陽,本王遣無常拘汝魂來,當將汝斬成兩段,扔入油鍋,受三年油炸之苦。念在你今日尚有一善的份上,三年之後,再將汝投入世間,墮入畜牲道……”

    聽得神案上之人宣判,佘禮嚇得手足發顫!

    他年紀越長,自然就越迷信,方才看到的一幕,更他對鬼神之說深信不疑。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是被拘入地府,正在觀看城隍或者閻羅審案!

    然後他便見那抄刀惡鬼,一刀下去,鮮血橫溢,嚇得佘禮立刻閉緊了眼。只聽得那牽牛者慘叫聲不絕,什麼“我被砍成兩片了”,“腸子,我的腸子”之類的喊聲,讓佘禮情不自禁也發起抖來。

    然後,他覺得一股大力拖來,讓他不由自主就跪倒在神岸前。

    “底下所跪,可是佘禮?”神案上的聲音威嚴而有力度,佘禮根本不敢抬頭,只能磕頭如搗蒜,口中連呼“饒命”。

    “方才那偷牛賊受刑不過,已經招了,他常年與你勾結,他去外鄉盜牛,由你販賣,佘禮,可有此事?”

    佘禮頓時驚呆了。

    他與那牽牛者今日才相遇,幾曾相互勾結過,雖然他心中也猜測那廝是個偷牛賊,否則不會將如此健壯的牛拿出來販賣,但他只是想佔點小便宜罷了,幾時和偷牛賊勾結了?

    “冤枉,冤枉啊,小人一向不認識那廝,大王明察秋毫,小人不認識那廝!”

    “依著地府之律,你唆使偷牛賊偷牛,與賊同罪,另加一等,當鋸成四片,油鍋炸五載。”香案上那不知是誰的神祗聲音淡淡,根本沒有將他的自辯放在心上。

    “老爺,大王,冤枉,大王,真冤枉啊,小人真不曾偷牛,不曾與偷牛賊勾結……”

    “夜叉鬼去你家巡視,見你家有牛四十七頭,地府的福祿簿裡,並未記著你家有如此多牛。”那神案上聲音又傳來:“冤枉?一點也不冤!”

    “啊?大王,大王,那些牛當中,有三十七頭並非我所有,乃是我家外甥陳千里之牛,只是寄養在我這……大王,真不是我勾結偷牛賊做的勾當!”

    知道地府當中有生死簿,記載著人的生死禍福,這福祿簿想必與其相似,而且眼見那惡鬼執大鋸過來就要動手,佘禮也來不及細想,便將那些牛的真正來歷說了出來。

    “有這等事?”

    “確是如實,小人不敢欺瞞,若是小人有半字虛言,請大王千刀萬剮,小人受之無憾!”

    神案上之人略微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想什麼,然後,便見一張紙從天而降,那紙上龍飛鳳舞,正是方才佘禮所言:家中諸牛,有三十七頭為外甥陳千里寄養,立此為證。

    “既是如此,你畫押立字,若是本王察得有虛瞞,便再遣黑白無常前去拘你。”

    佘禮死裡逃生,大汗淋漓,旁邊惡鬼也不知從哪弄來​​筆,他在那紙上畫下自己名字,又按上手印。完畢之後,心中突然覺得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時半會,卻又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那惡鬼伸手,便將紙取了去,然後周圍齊是哈哈大笑之聲。佘禮聽得心中驚惶,只覺得哪裡出了大錯,情不自禁抬起頭來,只聽得那戴冠冕之人笑道:“事已濟矣,可撤布了。”

    周圍刷刷聲響,廟中頓時一亮,原先只憑著幾個火把香燭照著的,如今卻通亮。外頭竟然不是黑夜,這兒更非陰曹地府,仍然是方才那座廟,只不過廟中神像,暫時挪了位置。

    而高坐神案之上者,也摘下冠冕,露出一張年輕俊秀的臉來。佘禮“啊”了一聲,方才暗中看不清楚,如今看來,這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優伶所著,根本不是什麼王者冕服!

    他驚惶四顧,只看到那白無常將自己的舌頭摘了下來,卻是含在口中的紅紙,再將臉上粉一抹,是個他不認識的中年漢子。他抬頭再看那魁梧的惡鬼,也將頭上的假帽子摘下,露出一顆光頭,卻是個形貌猙獰的惡僧。

    唯有那黑無常,倒是憨憨笑著,沒有任何變化。

    “你們……你們……”

    “陳千里,何不出來與你舅舅見禮?”那神案上人說道。

    只見外頭傳來一聲應,然後,陳千里登登走了進來,對佘禮唱了一聲喏,卻是不甚親近。返過身去,對神案上人拜倒:“小人謝過郎君!”

    “該死……該死的小畜牲,你……你夥同外人來誑我?”事到如今,佘禮如何還不明白,他跳將起來,向著陳千里就撲了過去,抬手便要打,陳千里伸手一擋,然後將他胳膊擒住。

    他年長陳千里十餘歲,雖然還值壯年,可比氣力,哪裡比得過陳千里!

    “舅舅好算計,三十七頭牛,竟然只與我三頭老病不堪者!”陳千里厲聲道:“如今你還有何話好說?”

    “我……我……我與你拼了!”

    佘禮大叫了聲,不過他卻沒有沖向陳千里,而是撲向神案,因為他方才所立字據,就在神案之上!

    他此刻心思完全清楚,對方布上這樣一個局,如此精心,如此縝密,為的便是這份字據,只要他能奪回字據,那麼對方的一切努力,就會化為泡影。而且佘禮相信,自己再也不會上同樣的當!

    不過就在他的手離香岸還有一丈的時候,他身體停住了。

    陳千里哪裡會讓他這般,陳千里牢牢將他抱住,但想著那是三十七頭牛,佘禮便哇的一聲大叫,三十七頭牛的力氣頓時附體,拖著陳千里,便一步步接近神案。

    但是坐在神案上裝了半天閻羅的葉暢,如何會讓他得逞?

    葉暢輕輕巧巧將那字據拿起,又輕輕巧巧將之折好,放入懷中之後笑道:“你二人原本為甥舅之親,若是真去打官司,孰話說'衙門朝南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少不得要被吏員差役敲骨剝皮一番。你們說是也不是?”

    陳千里連連點頭,便是佘禮,也不得不承認,這裝神弄鬼的年輕人說得有理。

    “我打聽過,佘禮你只有陳千里這一個外甥,陳千里亦只有佘禮這一個舅父,你二人若是想此後當一世仇敵,那麼簡單,將這字據往官府一送便罷。但若是你二人尚存三分情面,不願意就此結成生死之仇,逢年過節還想往來,我倒有一個建議。”

    “我的牛,我的牛,恁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搶走我的牛!”佘禮大叫道。

    “佘禮,若你想著抄家滅門,只管叫嚷吧,我不能鋸了你下油鍋,官府有的是比鋸了人下油鍋更兇殘的手段。”葉暢依舊微笑:“你莫要以為只是三十七頭牛的事情,到得官府,便是你剩餘的牛羊,也未必保得住!”

    佘禮想到他方才的連環計,心中也明白,只怕這個年青人還有後手。他愛佔便宜,卻非蠢人,方才大叫大嚷是利令智昏,此時漸漸平靜下來,便閉嘴怒視葉暢。

    “我來替你甥舅做個和事佬。”葉暢道:“這三十七頭牛,乃是陳千里寄養五頭牛所繁衍,故此,這牛原該屬陳千里。但十年間,佘禮盡心盡力,早晚辛勞,不可不報。三十七頭牛中,二十二頭歸陳千里,十五頭歸佘禮為謝禮,不知你二位覺得如何?”

    陳千里能要回二十二頭牛,早就喜出望外,畢竟他原本只是五頭牛,而佘禮聽了這分斷,雖然心中肉痛,但也不是一無所獲,更能讓他原本名不正言不順的牛變得名正言順起來,故此他雖是恨恨看著葉暢,卻也沒有出聲反對。

    事情至此,也算圓滿,葉暢令佘禮去將牛趕來,自己與善直等便在廟裡等著。陳千里原本跟著佘禮出了門,但轉過頭,他又跑了回來,不僅是他,佘禮亦是跟了回來。

    有一個疑問,他二人心中都是不解。

    “那牛舔和尚光頭,究竟是為何?”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3 09:32 PM

第72章 未料後院火難妨


    問話的卻不是陳千里與佘禮,而是從廟後面轉出來的那個“偷牛賊”。

    他原是優伶,被葉暢請來相助,只是演一場戲罷了。但是他也不曾想到,那牛會對光頭如此喜愛,竟然舔來舔去依依不捨,當真是舐犢情深,讓人真懷疑光頭是不是牛的兒子。

    剃了個大光頭的焦遂愁眉苦臉地也回來了,一路上,他都在哀聲嘆氣。

    當初在長安城中不合亂說了一句,結果今天葉暢可是全部報復回來,葉暢這廝,果然是睚眥必報!

    但焦遂還沒有辦法批評葉暢,因為今天這事情,也是他自己自找的。

    眾人的目光全部轉身他,當然,還有他牽著的牛。

    “你在我頭上塗的究竟是什麼,讓這牛總想舔我的頭?”一進廟之後,焦遂就嚷了起來。

    “很簡單,鹽水罷了。”葉暢笑道。

    真的很簡單,拿充分融化了鹽的滷水,塗在和尚的頭上。牛與人一樣,都需要補充鹽份,而一般的青草當中,鹽份是比較少的。所以,當牛嗅到了和尚頭上的鹽味,特別是舔了舔感覺到鹽味之後,它自然要緊追不捨了。

    直到現在,那頭健牛還用水汪汪的眼睛盯著焦遂的腦袋呢。

    謎底一揭穿,就什麼神秘感都沒有了,眾人齊是大笑,便是佘禮也不得不笑。

    “請教這位郎君尊姓大名,郎君如此人物,必然名揚天下,佘某今日折得不冤。”佘禮道。

    “他便是修武葉郎君!”陳千里搶著道。

    “修武葉十一郎?”佘禮竟然也聽說過葉暢,聞言肅然行禮:“果然不冤,果然不冤,葉十一郎乃是仙人點化的……老朽這就回去將牛趕來!”

    他走後,陳千里再次向葉暢施禮:“今日得葉郎君為我要回牛,不勝感激,願獻牛十頭與葉郎君,聊表……”

    他這番話說得葉暢搖頭苦笑。

    十頭牛,是一筆不少的財富,他說送就送,倒是大方,但葉暢卻不准備要。

    只不過對這個人的印象,葉暢好了許多,難怪當初沒有立任何字據就將牛交給了他舅父,此人是個爽真的人物,容易信任別人,而且豪闊大方。

    想到這裡,他心中一動。

    “我要牛何用,不過,武陟養大牲畜者頗多……我倒有一策,能令武陟百姓多一條生計,只不過我非武陟之人,不能長久在此行事,不知千里你是否能替我為之?”

    陳千里肅然答道:“敢不從命?”

    大牲畜多,那麼大牲畜的糞便便多,葉暢的提議,便是用大牲畜糞便制土化肥,同時還可以在其中養殖蚯蚓,再以蚯蚓餵雞鴨,以土化肥肥田。

    這個計劃在葉暢心中有很久了,原本是想在修武辦的,只是修武多山少田,而且缺少大型牲畜,不像是武陟,既有大型牲畜,又在黃河之濱,隔著黃河相對,便是汴口,借助黃河和汴水,無論是上溯東都,還是東下汴州,都很便利。

    他上次便有意在武陟辦一個造船作坊,只不過一來沒有合適的人手,二來也缺乏適宜的環境,因此作罷。現在在武陟留下善緣,時機成熟,便可以在此辦個作坊了。

    朝廷禁止私人造船,這是一個麻煩,但葉暢有的是方法迴避。

    在武陟縣耽擱了七八日時間,待得一切妥當之後,葉暢便回修武。此時已至深秋,沿途田地收穫完畢,他們未做耽擱,一日便至。當天早上出發,到得傍晚時,吳澤陂已經在望了。

    田裡尚有農人,遠遠望著葉暢,紛紛上前招呼。初時葉暢還不以為意,但到後來,他就覺得不對了:這些人上來招呼,為什麼那目光都甚為複雜?

    待進了村子,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彷彿每個人都在偷偷瞧著葉暢,而葉暢回望過來時,他們便閃閃爍爍地躲避。葉暢心中湧起一股不安,正想尋人追問,卻看到崔秀景等人擔著柴,吃力地在道上走著。

    “嗯?”葉暢心中一動,這六個新買來的家僕,各有所長,葉暢挑他們出來,卻不是單純為了充當苦力。他分明是讓崔秀景呆在臥龍谷,與禮聘來的木匠一起琢磨造船工藝——最主要目的是讓這個新羅人將造船的決竅傳授給這些木匠,為何卻在這擔起了柴?

    “崔秀景,你這是?”他喚住崔秀景便問道。

    崔秀景轉臉看到葉暢,頓時滿臉苦澀:“大郎回來了。”

    “嗯,我不是讓你在臥龍谷麼,怎麼打起柴來,是嫂子讓你來幫忙?”葉暢不動聲色地問道。

    “不是,不是,這個……是阿郎之命。”

    “阿郎之命?”葉暢眉頭一皺。

    大唐的稱呼,僕人稱呼主人阿郎,崔秀景乃他家僕,因此阿郎就應該是他,可是他絕無此令,這段時間在武陟,更不可能有此命令!

    “怎麼回事?”他問道。

    “阿郎與娘子回來了……”

    這崔秀景說起話來吞吞吐吐,葉暢心中甚是迷惑,阿郎與娘子,也就是僕人稱男主人與女主人,自己家中,何曾有什麼女主人了!

    就在這時,他看到響兒吃力地拎著個木桶跑出來,大約是去村中水井提水。見著葉暢,歡呼一聲,桶也扔了,眼淚汪汪地便撲上來:這情形,倒與葉暢離開幾個月去長安歸來時相仿。

    “響兒,你的臉……是怎麼回事?”看到響兒臉上有一塊紫痕,葉暢頓時惱了,這不像是不慎弄的,而是掐的!

    “小郎君頑皮,是他掐的,響兒還好,淳明這兩日可是受了不少苦!”響兒嘴快,嘰嘰呱呱說個不停:“郎君,阿郎回來了,還帶了個娘子與一個小郎君!”

    “哪個阿郎?”

    “你父親!”

    這個時候葉暢才猛然驚覺,自己這個身份,還有一個父親!

    那父親據說一直在汴州為人管事,此前家中發生諸事,他也一直未曾回來,因此,葉暢對他根本沒有什麼印象,甚至連其人甚麼模樣都未曾見過。從旁敲側擊得來的一些消息,葉暢判斷,自己與這位嗣父關係並不是十分和睦,至少嗣父對他並沒有太多的特殊感情。

    “他怎麼回來了?”葉暢喃喃說了一聲。

    葉暢完全沒有做好面對這位名義上父親的心理準備,而且他在吳澤正逍遙自在,也不希望頭上突然多出個父親來。

    然後他又注意到一件事情:娘子,小郎君!

    “你是說,我那位父親在外成了親,而且還育有一子?”

    響兒嘟著嘴點頭:“正是,他們一來,便先佔了主宅,然後又去佔了臥龍谷,到處都弄得一團糟!”

    “他們是何時回來的。”

    “前日。”

    “怎麼沒有人去武陟與我說一聲?”

    “阿郎說不必,等你回來自知。”

    葉暢眉頭皺得緊緊的,響兒他們身份所限,自然不能去通知他,可是嫂嫂方氏按理說應該派人去通知他,還有族長葉淡,也不該對此不聞不問才是。

    但旋即他就明白,怪不得嫂嫂與族​​長,名義上,那葉思是他的父親,他們這事屬於家務,別人如何插得手?

    無怪乎回來後每個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異樣,原來是家裡出了這等事情!

    “娘子為人如何?”葉暢低聲問道。

    “娘子為人甚是和善,就是小郎君有些嬌慣。”響兒道。

    雖然很不情願,但是葉暢還是不得不去見那位名義上的父親。他回到自家門前,只見大門被洗刷一新,一個不認識的家僕模樣人正在門前,見到他來了頓時笑了。

    “大郎君回來了!”

    葉暢皺著眉,盯著這個人,覺得他的笑有些假,而且自己並不認識他。旁邊的響儿知道,他曾經因為“仙夢”而失去部分記憶,因此低聲道:“這是葉權,乃是咱們家的管事。”

    這麼一提,葉暢想起來,葉思離開時是將家中唯一的壯年家僕帶走,只留下年紀小小的響兒。

    “在外這幾年,你辛苦了。”對方既然滿臉假笑,葉暢就讓自己笑得比他更濃:“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葉權有些尷尬,拱了拱手:“大郎既是回來,還去拜見郎君和娘子吧。”

    “自然是要的。”

    葉暢也很好奇,自己這位“父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他心中隱隱有個主意,只是還得摸一下這位“父親”的底細,還然後再決定取捨。

    進了院子,葉暢眉頭又微微皺了一下,因為他發覺,院子裡的情形有些不對勁。他雖然在臥龍谷居住得多些,但偶爾也會回此居住,因此院子裡的擺設什麼的,都是依他的意思。但如今來看,卻完全被改了。

    到得正堂,葉權早就快步前去通稟,葉暢進去後,便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坐在堂中,旁邊則侍立著一個女子。

    這留著三綹須的男子,與葉楝有幾分相似,就應該是自己的便宜老子了。

    葉暢拱手長揖:“拜見大人。”

    “唔,你回來了,不守著家業,整日東奔西走,成何體統?”葉思肅容教訓了一句,然後側臉看了一下侍立在旁的女子:“見過你娘親陸氏。”

    葉暢站直身軀,也轉向那女子。

    那女子不過二十六七歲的模樣,比起嫂子方氏大不了幾歲,長得倒是符合這個時代的審美觀,圓臉細眉,額間點著梅花痣,唇角含笑,目光靈動。葉暢瞥了她一眼,然後拱手又是一禮:“見過娘子。”

    唐人稱父祖“大人”、“老大人”,但一般不稱母親為“娘子”,這女子非葉暢生母,葉暢只呼她娘子,稍稍有些不親近,但也不能說不敬。

    “響兒,去把小郎君帶出來,讓他與兄長見禮。”葉思又吩咐道。

    響兒“哎”了一聲,快步跑了過去,不一會兒,她便帶著一個小孩童出來,葉暢看到這孩童模樣時,心中驚咦了一聲。

    他這位便宜父親四年前才收他為嗣子,當時他一直在汴州,因為分家的緣故才回來,收了他為嗣子之後,便又回到汴州。按這個時間算,小郎的年紀最多只有三歲才對,可是這孩子,分明已經七八歲了!

    比起賜奴年紀還大!

    葉暢不動聲色地從懷中掏出個小盒子,當小郎在母親命令下向他行完禮後,他也回禮,然後將盒子送了過去。

    “初次見著小弟,也沒有什麼準備,這盒子點心,是我自修武帶來的,聊充見面禮吧。”葉暢笑道。

    聽說是點子,小郎歡呼一聲,便從葉暢手中接了過去,那邊他母親又喝了他一聲,他才記得向葉暢道了聲謝,緊接著,他母親便從他手中將盒子奪去:“我替小郎將點心收起,謝謝大郎了。”

    她聲音溫柔,便是喝斥時也是細聲細氣,無怪乎響兒說她人好。只不過葉暢心中卻有些不認同,這個女子表現得太好,好得讓他心裡有些不舒服。

    若是正常的反應,對這個嗣子,怎麼著也該有些不爽吧?可是她卻很客氣,客氣得讓人有些受不了。

    這絕非葉暢自虐,巴不得別人漠視自己,而是因為他現在身邊干係的人不少,若是有人不懷好意,他自保無防,可是響兒、淳明,還有他從長安帶來的那六個少年當如何是好?

    “大郎,我回來有兩日,你做的事情很好,我已經知曉了。”見禮已畢,葉思捋鬚,緩緩對葉暢道:“不過你畢竟年紀尚輕,還該專心讀書,我此次回來,暫時不會再離開,將在家中督促你讀書。至於一切庶務,自有你母親打點,今後你就不必操心了。”

    葉暢微微凝眉。

    這是什麼意思,奪權?

    “你是留在此處讀書,還是去臥龍谷?”葉思又問道。

    “還是去臥龍谷吧,那邊清靜。”

    “也好,也好,臥龍谷路遠,你每日也不必來問候,需要什麼,遣人回來取就是。”葉思又像是不經意般說了一句,然後笑道:“你有夢仙奇遇,此處亦無外人,你且與我說說,除了虹渠引水,還有什麼奇事?”

    “並無太多​​奇事,便是這一點本領,得來也讓我失了不少記憶。”葉暢微笑道。

    聽得此語,葉思深望了他一眼,然後又笑起來:“好,好,你此行辛苦,且先去臥龍谷休養,明日我再去看你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4 08:50 PM

第73章 聰明亦有聰明傷


    葉暢走了之後,葉權輕聲稟報導:“阿郎,娘子,方才與大郎來的,還有一群形色人物,除了那崑崙奴,還有兩個光頭和尚。”

    “夢中遇仙,卻與僧人結交,這個大郎,倒是有趣。”葉思點點頭,臉色的笑容淡了下來:“他在谷中,身邊也要有人照顧,那崑崙奴就留在他身邊吧。”

    話還沒有落,外頭卻傳來葉暢的聲音:“大人,我的那六個僮兒呢,還有淳明何在?”

    “嗯?”

    葉思眉眼動了一下,看了看身邊的陸氏,陸氏微微垂眉,一副任他決斷的模樣。葉思嘆了口氣,起身走到門前:“說起此事,大郎,你身邊用不著這許多僮僕,又得專心讀書,哪裡能有這麼多孩童在你身邊吵鬧,倒是你弟弟小郎正需要玩伴,故此除了淳明留與你聽喚外,別的我都讓他們回這邊宅子了。”

    葉暢皺了一下眉:“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這些孩童,將來都有用處,現今跟著我正學識字算數……”

    “你這孩兒,說得好笑,不過是家中僮僕,要識什麼字,算什麼數?”葉思斥了一句,語氣倒是不重:“此事便這樣定了,那崑崙奴喚什麼名字,便發派在你身邊聽用,再讓……”

    “讓響兒跟著我。”葉暢忍不住插嘴了。

    他想要暫時隱忍,畢竟對方身上有“父親”的名份,可不是長支那樣只是同房的伯父,若真是吵鬧起來,一個忤逆,便足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但想到響兒臉上的傷痕,他就心痛,在他來此世後,那是將響兒當妹妹當女兒,雖然不是無原則地寵著,但也見不得她受這種莫明其妙傷害。

    “此事是我欠思量了。”這一次回話的不是葉思,而是屋子裡的陸氏,她淺笑盈盈走了出來:“響兒跟著大郎多年,我原是不該把她要來,但是家中並無僕婦,唯有響兒心細,故此我讓她暫且跟著小郎。大郎,念在你兄弟尚幼的份上,你且讓讓吧,過此時日,我再與你買個年輕貌美的小丫環就是。”

    她口氣和煦,說起此事來,也是溫言細語,但言語卻甚是堅定。葉暢皺著眉,搖了​​搖頭道:“響兒在我身邊慣了,娘子若是有心,再與小郎買幾個年輕貌美的小丫環就是。”

    聽得葉暢這樣說,葉思臉沉了下來,咳了聲正待喝斥,那陸氏卻拉住他,低笑道:“是我做差了,既是如此,響兒,你依舊跟著大郎,照顧好大郎起居啊。”

    原本聽得說要再買個年輕貌美的小丫環與葉暢,響兒的嘴巴便噘了起來,眼睛裡隱隱淚光閃動。現在一聽得事情峰迴路轉,頓時破啼為笑,脆聲聲應了一句。

    葉暢卻是苦笑。

    這位陸氏,又是一個厲害人物,和她相比,劉氏當真是弱到極致。

    只怕自己的便宜父親,也比不上陸氏,方才那便宜父親分明是要發怒的,只是被陸氏一拉,便將怒氣壓了下去。

    而且陸氏其實是以退為進,看起來,她將響兒還與了葉暢,但實際上,葉暢帶來的其餘人手,卻都落到了她的手中,以一個半大的小丫頭,換了五個成年家僕和六個孩童,這筆賬,怎麼算都是划算的。

    若葉暢此時再鬧,他的理由無非是崔秀景等人都是他弄來的——可按照大唐律,兒子的一切都屬於老子,葉思又是他名義上的老子,吵將起來就是忤逆。

    兒子不孝,被老子打死,到了官府當中都只是罰些錢帛了事,可若是兒子將老子打了,那結果就大麻煩。

    鬧又鬧不得,這個啞巴虧,只能吃下去?

    若是葉思、陸氏如同葉楝、劉氏那樣,擺明了要對付葉暢,那還好辦些,大夥一拍兩散,葉暢寧可背著這個罵名,也要將面皮扯破。

    現在對方綿裡藏針,讓他如同老虎咬刺蝟,不知如何下嘴。

    不過葉暢相信,對方遲早會露出破綻的。

    回到臥龍谷,葉暢不出意外地發現,這裡也大變了模樣。那些他延請來的工匠,都已經被辭退,一些工程半途中止。看到這裡,葉暢唯有搖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接下來兩日,每天陸氏都帶人來對葉暢噓寒問暖,當真關懷得無微不至​​,而葉思也偶爾來看看谷中,只不過如今谷裡房屋都很簡陋,他能做的,只是拉著葉暢登到高處,指著哪兒適合建屋哪兒適合做菜地,言語之中,倒很是興奮。

    他們都對一件事情絕口不提,便是葉暢的造紙作坊。

    葉暢造紙作坊產出了紙的消息,在吳澤陂並不是什麼秘密,而且他所產的“衛生紙”很快就取代了廁籌,成為吳澤陂中不少稍有些財富的人家日常用品。畢竟,一小卷“衛生紙”只值一文錢,便可夠一個人用上大半個月,全家人口眾多一個月也就是十來文錢的事情。

    但葉暢卻知道,他們背地裡,可沒少打聽造紙作坊的事情。

    “郎君你這些時日為何愁眉苦臉?”這天應付完了葉思與陸氏之後,葉暢心事重重的模樣,落到響兒眼中,響兒便開口問道。

    “你不懂。”葉暢心中想著事情,隨口應付了一句道。

    “誰說奴奴不懂,奴奴才明白呢……那陸娘子不是好人,郎君在擔心她!”響兒道。

    這當真是語出驚人,葉暢訝然盯著她,這些時日,小丫頭對那陸氏可是親熱有禮,就是方才,還忙前跑後,服侍那陸氏,絲毫沒有覺得她對陸氏有什麼意見啊。

    小丫頭如今才是十歲……難道說才這點年紀,身為女子的天賦樹就已經點開,“影后”技能覺醒?

    見葉暢一臉愕然地看著自己,響兒皺了皺鼻子:“奴奴聽得一則消息,卻是從葉權那邊傳來的。郎君可知道為何阿郎在外分明有子,卻又以郎君為嗣子麼?”

    這是困擾葉暢的問題之一,葉思在外已經成親,卻不但沒有將妻子帶回來,還隱瞞此事,甚至在已經育有一子的情形下,卻還將他過繼,以為嗣子。葉暢覺得,這根本不合常理!

    “葉權嘴巴甚緊,我也讓人打聽過,他根本沒有說啊。”

    “對旁人他自然不會說,我人小,他可不曾留意,被我偷聽到的。原來阿郎與娘子得高人點撥,說是他們成婚不可宣揚,否則必遺禍於子嗣​​。後來又說不妨收養一子,代親子禳禍……”

    葉暢神情微微一變,所謂代親子禳禍,也就是說怕親生兒子有什麼橫災,收養一子為替身,若有什麼飛來橫禍,養子便代了去。葉暢雖然不相信這一套,但此時唐人中好這一套的卻不少,而且總有些玄之又玄的傳聞,葉思與陸思若真是因為這個原因以他為嗣子,當真是不懷好意!

    “而且阿郎在外經營,家中無人,他早知長支覬覦其宅地,故以郎君為子嗣,也是留個後路……”

    這樣一來,所有疑惑便都解釋清楚!

    “若真是如此……呵呵,那也好。”葉暢聽得此處,心中便生了決斷,不過,他也知道,響兒只是一個小孩,雖然聰明,卻未必能分清別人話語中的真假。誰知道她聽到的話,是不是葉權有意讓她聽到,這樣自己得了誤導,生起事端來,那責任就在自己了。

    “原先奴奴還以為娘子是個好人呢,聽得這事才知曉,她不懷好意,要害郎君,要害郎君的,自然都不是好人!”響兒揮了揮小拳頭,一副非常生氣的模樣:“可惜,響兒還小了,幫不得郎君對付她……郎君何不尋方娘子,讓方娘子付她?”

    葉暢愣了愣:“為何要尋嫂嫂?”

    “郎君心善,自然不是娘子對手,奴奴聽人說了,最毒不過婦人心,奴奴如今還小,不是婦人,也不是娘子對手,故此只有方娘子能對付她!”

    響兒的話語純稚,讓葉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但笑罷之後,他心中不由得一動。

    確實,雖然從響兒口中知道了葉思與陸氏的真實想法,可這畢竟是轉了幾道口的話語,真假不知。如何對付葉思與陸氏,當真應該借助一下方氏之智計。與他這個穿透時空來的人相比,方氏才是這個時代的人物,而且她可是出身於宮鬥最激烈的李唐宗室,雖然是失敗者,但總比起陸氏要強些吧?

    心裡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葉暢反而更輕鬆了些。

    此前分不清葉思與陸氏的真實心思,葉暢的種種手段都不好發作,但現在不同,若能確定對方不懷好意,葉暢就可以放下包袱全力應對了。

    “我去拜見嫂嫂,這些日子,賜奴也沒有來我這裡識字,正好去問問。”葉暢道。

    “奴奴跟去!”小響兒聽得葉暢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絲。

    方氏在自己的家宅中,她如今是寡婦,若是有娘家可去,沒準還可以改嫁,但沒有娘家可依,若不是有葉暢顧著,葉氏宗族之人,沒準都想著要將她嫁了換些彩禮。

    寡婦門前是非多,因此她門戶緊閉,家中壯僕都遣了出來,只餘兩個老僕夫婦守著門戶。葉暢來求見,老僕開了正門引他進去,然後正門便未關,以示正大光明之意。

    葉暢也會意,隔著門與堂內的方氏對話,只是問了一下賜奴與小娘,又問賜奴為何不去谷中學習。方氏一一細聲答復,言語平淡。

    “既然賜奴想學,我又已經回來,嫂嫂明日便送賜奴來讀書吧。”葉暢最後道。

    “是。”方氏也應了一聲。

    說完之後,葉暢便請告辭,旁邊的響兒看得昏頭轉向:郎君不是來向方氏問計的麼,怎麼什麼正經事都沒有說,就告辭離開了?

    次日,方氏果然送賜奴來臥龍谷中,偏偏又與陸氏相遇。陸氏笑吟吟道:“方娘子來臥龍谷何干?”

    “大郎教授賜奴讀書識字,故此相送……嬸嬸來得好,若是無事,正好陪我在此閒話。”方氏也是笑容可掬。

    二人對望一眼,讓來相迎的葉暢與響兒覺得,似乎有電流在二人之間激發。她二人在葉暢飲茶和睡懶覺的亭子裡坐下,葉暢留了響兒在此侍候,響兒聽得她二人沒邊沒際地說著些家長裡短,特別是說帶著小孩如何不易,只覺得眼皮打架整個人都犯困。

    也不知二人怎麼有這麼多閒話聊的,足足兩個時辰,響兒都上了幾回水,她們仍然滔滔不絕。此時葉暢領著賜奴回來,又留二人吃飯,聽得他相邀,方氏還未曾應,那邊陸氏就爽快地道:“聽聞大郎有一手好廚藝,我也早想叨擾,只是大郎讀書,一直不好打擾,今日有機會,便生受了。”

    方氏卻搖頭道:“出來時便與家中說了,要回去就食,嬸嬸在此即可,奴卻是要回的。”

    “啊呀,你既然走,那我便與你一塊兒吧。”陸氏甚為遺憾地道:“大郎,便待下回了。”

    “若是娘子有心,不妨將小郎也送來,與賜奴一起讀書識字。”葉暢道。

    陸氏臉色微微一僵,搖了遙頭,嘆息道:“小郎愚頑,哪有賜奴乖巧,他來這裡,只會搗亂,還連得你們讀不成書……還是等他再大些吧。”

    葉暢微笑著點頭,然後又道:“今日我菜已經做了,谷中人少,吃不完也是浪費,過會兒我給你們送去。”

    方氏依舊不出聲,陸氏目光微一閃動:“如此甚好。”

    響兒在旁邊,越發地覺得迷糊,總覺著這三人說話裡似乎都有什麼​​意思在內,但她卻揣摩不出來。等陸氏與方氏走後,她還魂不守舍,卻被葉暢一把將她的髮髻揉亂:“小姑娘家家,瞎想些什麼,響兒啊,你可不要那麼聰明!”

    “聰明有何不好?”響兒更迷糊了。

    “聰明自然好,但太過聰明就會累。拿我一盒點心,便擔心點心中有毒,跟我學著識字算數,便怕我會害了她兒子……太過聰明,太累不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響兒這回聽得有些懂了,這是在說陸氏,但響兒覺得,葉暢方才的話裡,也有指方氏之意,可是她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到後來,她乾脆就不想了:自己要那麼聰明做甚,自己有郎君照顧著,就挺好!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5 10:38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3-8-5 10:41 AM 編輯

第74章 一及利字皆紛攘


    夜深人靜,院子裡沒了聲息,但是屋子裡的人卻睡不著。

    陸氏睜著眼睛,在數了半天的羊也沒睡著後,終於忍不住,用手肘捅了捅旁邊的丈夫。

    葉思也沒有睡著,被她一捅,頓時伸手來摸索,陸氏在那不老實的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死鬼,老實些,有正經事!”

    “這便是正經事啊。”

    “說你那便宜大兒子呢!”

    聽得陸氏這話,葉思手一抖,方才的興致頓時消了,他翻身坐起,長嘆了一聲。

    “你當初怎麼就不開眼,便便認了這一個嗣子!”陸氏有些氣惱地道:“當初你說,子侄中他一心向道,最是老實,日後與我兒不會有什麼糾紛,如今你看看,他本事這般大,還得了仙人點化,今後我兒如何是他對手!我們這份家當,還不全都被他霸了去!”

    “老子沒死,他敢,一個忤逆,便讓他一世翻不得身!”葉思哼了聲,但也知道,自己所說的只是氣話罷了​​。

    這個便宜兒子,實在手段強橫,若真撕破了臉面,誰知道他會有什麼辦法。想想三房長支如今妻離子散的慘狀,想想現在家破人亡了的劉逢寅,葉思便覺得不寒而栗。

    “總不能由著他將家當佔去。”陸氏也坐了起來,黑暗中眼睛閃閃發亮,像是只護著雛獸的雌虎:“你是男人,得有些擔待,想想法子! ”

    “如何想法子,難道讓我去對他說,當初是因為術士說了,咱們孩兒體弱多病,乃是天譴,唯一化解之道,便是我另立一嗣子,讓這天譴轉到他身上去? ”葉思哀聲嘆氣:“當初我本沒有此意,可是你再三逼我!”

    “你奴奪主妻,天譴也該譴你,為何要落在我兒身上?”陸氏嗚嗚咽咽起來:“你可知我多怕,今日與大郎說話時,我、我心驚膽戰,生怕他用出什麼手段來……”

    “別說了……”

    兩人同時沉默,若沒有當初想要移禍葉暢的事情,他們真想將事情攤開,絕了雙方的關係,各過各的生活。但既有前情,現在又另有原因,他們捨不得家中的這份家業。

    想到這,陸氏嗚嗚咽咽又哭了起來:“都是你這死鬼,恁的耳根子軟,聽得那狐朋狗友所言,去做什麼日本國的海貿勾當,結果賠得精光,還欠瞭如此多的錢財……若非如此,我們在汴州自做自的富家翁,哪裡需要回來依靠這點家當!”

    “海上風浪乃是天意,孰曾料想竟然覆舟?若是能成,單單就是販到日本的那些書,便能獲利數十倍!”葉思嘆息了一聲:“天意,天意……”

    兩人又是沉默,過了會兒,陸氏幽幽地道:“大郎的紙坊……倒是好生興旺,每日都看著有人來運紙。”

    “是啊,那衛生紙……莫非天上仙人也要如廁,用這衛生紙拭穢?”

    “若是販至兩京去賣,哪怕是到汴州去賣,此物都必大行其道,轉手之間,日進十數貫輕而易舉!”

    “何只十數貫,你想想看,兩京、汴淮,富貴人家,哪個不是僮僕如雲使女如雨,一家上下,少則數百口,多則上千口,每日要用多少紙。莫說富貴,中等以上人家,誰不會用上這個……全大唐數千萬人,每人萬年花一文錢在這上頭,每年也有數万貫收益。”

    夫妻二人嘀嘀咕咕,越發眼熱,二人在黑暗中對望了一眼,有道是欲令智昏,連寺廟道觀裡的佛祖神仙身上的金箔,都有人敢拿刀子去刮來,何況只是一個號稱遇仙了的年輕人?

    “大郎夢中遇仙之事,究竟是真是假,這些時日你可打聽清楚了?”陸氏又問道。

    “眾說紛紜,族長是一口咬定,說他確實遇仙了,但大哥那邊,卻說他是扮豬食虎,只是滿肚子狡計,流膿長瘡最會害人……呵呵,大哥也有今日,若說滿肚子狡計流膿長瘡,誰還強得過他,當初若不是他逼得緊了,我也不會挑大郎為嗣子。”

    說到這,葉思又嘆了口氣,當初只覺得葉暢與其兄葉曙相類,都是個老實人,而且一心求仙向道,想來不會有什麼麻煩,卻不曾料想會出現這樣意外的轉變。

    若說他夫婦二人有意要害葉暢,那自然不是,不過是任何普通人都有的心思,聞道自家孩兒遭災遇難,恨不得轉到別家孩子身上罷了。但他二人又確實不懷好意,並未把葉暢真正當成自家的兒子,葉思還隱瞞了自己已經娶妻生子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是欺騙了葉暢!

    “無論是真是假,大郎都不好欺負……咱們還得徐徐圖之。不過,那紙作坊如今卻是二支的方氏在管著,方氏家的賜奴,如今也每日都去臥龍谷,跟著大郎識字算數。”

    “這又能如何,大郎與葉曙畢竟是一母同胎,他們才是親兄弟,小賜奴是他親侄,我們未來之前,他無人可用,又憐惜嫂寡侄幼……”

    “別說這此沒用的,我只要那紙坊!”陸氏聲音尖刻了些:“大郎以往是二支的,但如今卻是我們三支的,你是他父親,二支的嫂子只是堂嫂,二支的侄兒也只能算是堂侄,咱們小郎才是他兄弟,他便是憐惜,也該先憐惜小郎!”

    二人嘀咕了半宿,天色微明,聽得院子裡有人走動,這才安靜下來。

    過了這一日,葉暢發覺情形有些不對了,陸氏以往是隔兩天才到他這兒來轉一圈的,現在是天天都來,而且次次都帶著小郎陸曦,只說他們兄弟兩人一向少見,現在要多在一處熟悉熟悉。

    雖是如此,陸氏還是將小郎看得緊緊的,當真是片刻都不離自己視線,彷彿只要離開片刻,就會有不測之災一般。

    而且,有奇怪的消息在吳澤陂開始流傳。

    消息的主角,並不是葉暢,而是方氏。諸如方氏年輕貌美,難以守寡,意欲改嫁,葉家長輩憐惜方氏年少,意欲使其嫁人,等等消息,數夜之間便甚囂塵上。

    “這可都是你給我招惹的麻煩!”

    一臉薄怒的方氏坐在葉暢對面,她要穿三年衰服,因此仍是一身白衣。所謂要想俏,一身​​孝,這衣裳讓她更顯得楚楚可憐。葉暢不敢多看,只是垂眉帶笑:“實是被弄得無計可施,只得煩勞嫂嫂。記得嫂嫂初嫁之時,某有什麼麻煩,亦是煩勞嫂嫂相助。”

    見他這副憊怠模樣,方氏橫了他一眼。

    她如何不知這是葉暢將禍水移到了她的身上,不過想想也是,擔著一個“孝”字的名頭,葉暢面對葉思與陸氏,便是有千種手段,也不好施展出來。倒是她這個堂侄媳,就像葉暢對著葉楝時一般,可以用一些方法。

    “十一郎,說實話,當初三叔回來,奴未曾通知與你,是因為藏著些擔憂。”沉吟了會兒,方氏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葉暢。

    “擔憂?什麼擔憂?”

    “十一郎何必裝傻,騙旁人或者騙得過去,想騙奴,絕無可能。”

    葉暢嘿嘿笑了聲,依然一副毫無所覺的模樣。方氏無奈,嘆了口氣道:“你這憊怠,也只能在我面前施。”

    “那是,因為我知曉,這世上就嫂嫂待我真好。”葉暢順口答道。

    這話說出,他便覺不妥,放在後世,這只是一句隨口的玩笑話,但現在,以二人的關係,卻有些調笑意味在裡頭。

    他抬起眼來,果然看到方氏眼中,半是羞半是惱,只不過這目光一閃而過。

    方氏心中也在忌憚,她沒有娘家可以依靠,丈夫又已經去世,拉扯著兩個孩子守著些家產度日。可孤兒寡母的,旁人哪裡會不起覬覦之心,單純是想人財兩得倒還罷了,只怕有些人還打著害了她一雙兒女的主意。

    她能依靠者,唯有葉暢。雖然這位小叔有時也有些不著調,甚至少不得口花花調笑自己,但方氏可以肯定一點,他是真心關愛賜奴與小娘的。想帶著賜奴小娘生存下去,她不得不依賴於葉暢。

    哪怕為此付出一些代價——對於身上流淌著武則天與李唐宗室血脈的方氏來說,付出一些代價,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十一郎知曉這樣就好,怕只怕日後十一郎會忘了嫂嫂的好呢。”那羞惱的目光在她眼中一閃而過,取代的是一種成熟女子特有的嫵媚。葉暢愣了愣,若真是個毛頭小伙,只怕就要被方氏這模樣勾住,但葉暢在另一世中經歷過的風塵多著,迷而不惑,因此也只是愣了一下。

    “嫂嫂,他們提了臥龍谷,提了那坡上的旱地,唯獨沒有提紙坊。這紙坊是我與小娘的,而且他們將工匠散去,誤了書坊——書坊是我與賜奴的。”心中琢磨了一會兒,葉暢還是沒有想明白,方氏面對他的無意之語,為何沒有發怒,卻做出這番姿態,他猶豫著說道。

    這番話聽得方氏耳中,又成了另外的意思。

    “奴自然記得,你所言當真?”方氏問道。

    “自然當真,嫂嫂忘了麼,這話你已經問過了,我的致富手段還有未出者,無論是炒茶之術,還是釀酒之術,都足以讓人家財萬貫。”

    釀酒之術,方氏是未曾見識過,但葉暢用炒茶之術炒出的茶葉,她卻是見識過。那茶味芬芳,讓人回味無窮,遠勝過加上各種佐料甚至還放了油的茶餅煎茶。葉暢將釀酒術與炒茶相提並論,想來二者應該相當,一想到這個,方氏不免呼吸急促粉腮潮紅。

    當初流落到修武時的窮困,讓她記憶甚為深刻,這或許就是她對於賺錢,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興趣的根本原因。更何況,這裡賺錢不是為了旁人,而是為了她的一雙兒女。

    “十一郎既然願意將紙坊、書坊贈與賜奴與小娘,為何不將酒坊或茶坊與他們,他們無非也就是求個財,若從你這得到好處,還會與你為難?”

    “若他們不是處處算計,不是先包藏禍心在前,與他們就與他們。但是現在麼,我雖然不想著他們象長支那樣下場,卻也不願意給他們佔去什麼便宜。”葉暢說到這,自嘲地笑道:“我實在不是什麼心胸寬廣之人呢。”

    方氏又白了他一眼,將話題拉回:“十一郎,你既然存了斷絕關係的念頭,卻拿不出合適的理由,如今外人眼中看來,你們一家當真是父慈子孝,你既想要以吳澤為基業,一個好的名聲是必須的……”

    方氏的分析非常尖銳,葉暢幾乎沒有自辯的餘地,他有些惱了,起身打斷了方氏的話:“嫂嫂,勞你大駕,不是為了來挖苦我,而是解決問題!”

    方氏止住嘴,看著葉暢,好一會兒,笑了。

    或許是葉暢方才的調笑讓她心底惱了,所以才會這麼不顧一切地將葉暢心思剖開來。

    現在她想想,後悔了。

    “十一郎,方才是嫂嫂錯了。”她柔聲道:“其實要斷絕與三支的關係也不難,你自己去說自然是不成的,連宗長都不適合出面——他若出面,少不得要大鬧上一番。我覺​​得最適合的,是你認識的官長。”

    “官長?”

    “你說呢,若是某位大人物欣賞你才華,卻以不可忘祖為由,令你認祖回宗,此時宗長再順水推舟,誰還能鬧得起來?”

    “就算鬧不起來,只怕也不會輕易罷休。我看他們此次回來,如此倉促,想必在外是有些不如意之處,不會輕易放棄家裡的東西。”

    “說來說去,不過是響兒罷了。其餘人手,可都是你買來的,身契之類,都在你手中……怎麼,不在了?”

    葉暢苦笑著點頭。

    無論是淳明,還是崔景秀等人的身契,原本是被他收在宅中的,結果他不在的時候,葉思夫婦入住,這些身契什麼的,自然就落到了葉思夫婦手中。

    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就是臥龍谷還沒有來得及辦地契,而紙坊的契約,為了便於方氏管事,也藏在方氏手裡。

    “事情倒是不難……”方氏笑了起來。

    她這一次笑時,眼睛閃閃發亮,帶著絲許的狡猾,看上去,倒頗有些像狡狐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8-5 08:52 PM

第75章 願以重禮為謝儀


    “響兒,響兒,你怎麼還在這裡!”

    淳明小跑著過來,當看到正喜滋滋地收拾自己的小香囊的響兒時,他叫了起來。

    “怎麼了?”

    “你不知道麼,你家的親戚來尋你了,說是你的舅父,尋了你四五年,這才打聽到你的消息,要將你贖身帶回!”

    響兒一聽頓時慌了,起身道:“我才不回去!”

    對於自己的家人,響兒幾乎完全沒有印象,當初才五六歲時,她便被賣給了葉家,葉思經手將她買來,留她“服侍”葉暢,卻將她的身契帶到了汴州。因此,她最親近的,唯有葉暢,現在她還記得,自己那時年幼,莫說服侍人,便是自己照顧自己尚且做不到,葉暢如兄長待妹妹一般,與她相依為命。

    這大半年來,葉暢待她更是溫柔,家中的雜務,幾乎都不要她做。響兒有時覺得,村里大戶人家的女兒,也未必能如同自己這般享福。服侍葉暢,那是她心甘情願的事情,換了旁人來做她還不歡喜。

    這個時候,不知何方來的親戚竟然要尋他走!

    想到這裡,響兒的小小心肝便發慌,對她來說,葉暢才是親人,旁人都是陌生人。

    “我還得去與大郎說聲,你自個兒先回村里吧。”淳明拋了這一句,便又匆匆向著谷中跑去。

    響兒才不要去村里,她在原地慌了好一會兒,然後下定決心:躲起來!

    只要避開這一天,那些人都是外地人,想必不會日日在吳澤陂,等他們走了再說,總之,自己就是死也不離開大郎身邊!

    小姑娘打著這主意,人便躲藏起來,村子里葉思的客堂之上,氣氛就有些古怪了。

    “怎麼這麼久還沒來?”陸氏笑吟吟地道:“這小丫頭向來伶俐,今天只怕是高興得傻了吧。”

    葉思也陪著笑:“鄭郎君,還請稍安勿躁。”

    “放心,放心,我等了四五年都等得,再等一會兒又有何妨?”

    說話的人一身錦緞,人長得細皮嫩肉,與響兒倒有幾分相似,他口中如此說,眉宇間卻是掩不住的焦急之色。說到這,他又嘆了口氣:“實是家中不幸生出變故,直到如今才得脫身,否則也等不到此時——舍妹在家裡也是個受人侍候的,她家閨女,如何能侍候別人?”

    “鄭郎君放心,這些年來,某視響兒如己出,並未讓她做什麼重事。”葉思笑笑道:“過會兒你一問便知……只不過,響兒未必會願意離開我家,鄭郎君手中又沒有當年的契約,此事還有些麻煩。”

    那鄭郎君雙眼一翻,流露出怒意:“我妹妹就這一點骨血,如今流落在外,寓身婢女之列,莫非葉郎君還想著讓我不接她回去?我滎陽鄭氏,豈是為婢者!”

    說到這裡,鄭郎君起身,怒氣盎然,彷彿立刻就要走了。葉思見了慌忙起身:這個鄭郎君可不是他能得罪的!

    方才他打聽過,這位鄭郎君乃滎陽鄭氏之人,滎陽鄭氏歷來大族,族中為官出仕者不計其數,乃是山東望族中的代表之一。數年前因為某些隱因,他家道中落,所以幾年前眼見妹妹一家遭難而無法伸出援手,現在則不然,家世重振,他也終於可以來“拯救”妹妹的遺孤了。

    這等說辭,葉思信其七分,存疑三分,但這個鄭郎君無論是服飾打扮,還是談吐言辭,確實帶著世家大族的那種居高臨下的貴氣:他表面很客氣和靄,實際上卻是傲氣凌人。

    因此,葉思慌忙起身拱手賠禮:“鄭郎君恕罪,恕罪,若是有當年的憑證,某自然無話可說,可是如今……”

    “阿郎,大郎來了!”就在這時,陸權在門口稟報。

    “讓他進來吧。”葉思話被打斷,卻並不怒,葉暢來了,響兒應該也來了,看到響兒,鄭郎君的怒火應該得到抑制吧。

    葉暢進來,說實話,他真不願意行禮,但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可不是只喚一聲“大人”就可以的,他不得不恭敬躬身,再向陸氏行禮。

    這也是葉暢急著斷絕與葉思之間關係的一個原因,上頭有個老爹,老爹還不知從哪弄來​​一個年輕的老娘,做起事來自然束手束腳。比如說,他想辦印書坊的事情,原本已經接近成功,卻因為葉思與陸氏回來,將工匠全部遣散,結果延誤了。

    直到他回來之後,才暗中將工匠又召了回來,只不過這次是寄託在紙坊名下。好在此前的陶字還在,因此進度被耽擱了幾日,不過成功就在眼前了。

    “響兒呢,響兒怎麼沒有隨你來?”葉思問道。

    “淳明說她先來了……怎麼,沒有到?”葉暢也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那邊鄭郎君頓時發怒:“好大的膽子,你們竟然敢將我外甥女藏起來!”

    葉思頓時頭大如斗,原本他喚葉暢來,就是想在葉暢面前展現一番“親情”,葉暢不是離不得響兒麼,幫他留響兒,哪怕留不住,只要他感覺到自己是在幫他,那就可以。

    但是鄭郎君的發作,讓他實在有些畏懼。

    這鄭郎君可不是一個人來的,外頭有他帶來的跟班僕役,數量就有二十多個。他門下一個管事的行頭排場,便比葉思都大,真激怒他,可沒有什麼好處。

    “鄭郎君息怒,息怒,想來是響兒一時歡喜,忘了過來,淳明,你這只知道吃的蠢小子,還不去把響兒尋來,仔細響兒一根頭髮,若是少了,我定要揭你的皮!”

    淳明委委屈屈地又跑了出去,葉暢臉色沉鬱,轉過臉看著猶自怒氣沖衝的鄭郎君:“君乃何人,為何在我家大呼小叫!”

    “某滎陽鄭氏子弟,響兒乃我外甥女,今日我以十倍之值,贖她還家。”那鄭郎君一開口就是“滎陽鄭氏”,雖然語氣還算和緩,更許出十倍之值,但傲氣撲面而來,幾可目見。

    葉暢冷笑了一聲:“滎陽鄭氏……當初棄響兒不顧,如今又要贖回去?”

    “當年家中有變,故此無能為力,如今亡羊補牢,亦為時未晚。”鄭郎君上下打量著葉暢:“聽聞這些年你頗為照看我那可憐的外甥女,此德我記著了,今後當有所報。”

    葉暢臉色一直沉鬱,旁邊的葉思嘆了口氣,上來拉住他的胳膊:“大郎,這位鄭郎君也是為著響兒好,響兒在咱們家,終究只是一個使女,可回到鄭氏,則是鄭家的小娘,孰人敢輕視之?我曉得你與響兒情同兄妹,但只是為了響兒今後的前途,也只能讓她回去……”

    葉暢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長嘆了一聲:“我去尋響兒來!”

    見說服了葉暢,葉思心中歡喜,葉暢走後,便與那鄭郎君閒聊。鄭郎君心思迫切,只聊了兩句,便催促道:“我外甥女身契尚在你處,你何不取出與我,這裡有十枚金鋌和十枚銀鋌,已經不只當年售值十倍,以此補償你,如何?”

    他示意了一下,身邊跟著的僮僕捧上一個錦盒,打開盒蓋之後,其中寶光燦燦,正是一排金鋌和一排銀鋌。葉思與陸氏對望了一眼,都抑制不住喜色:這金銀鋌怕是價值三百貫以上,遠遠勝過響兒身價!

    須知便是一個壯僕,也就是二三十貫的價錢!

    他二人在汴州經商,很清楚自己佔了大便宜,原本葉思還待推辭,陸氏卻已經忍不住接過了錦盒,捧著錦盒便入內。那鄭郎君也不阻攔,仍是那副傲氣凌人的模樣,分明是在說,若是你敢吞沒不認賬,必然要你葉家家破人亡。

    片刻之後,陸氏轉了出來,手裡卻只拿了一張紙,她交到葉思手中,葉思再轉交給了那位鄭郎君。

    鄭郎君得了那身契甚是歡喜,他左等右等,見葉暢還沒有回來,便起身道:“我今日尚有急事,再等不得,身契既然給了我,便讓響兒在貴府寄住些時日,過幾天我再來接她。”

    他原本很急著帶響兒走,這時卻又說有急事,葉思與陸氏心中不免生疑。但想到那二十顆金銀鋌,葉思還特意向陸氏使了眼色,陸氏點頭表明她已經勘驗過,確實是真金實銀。二人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看著那鄭郎君帶著自己的人手離開。

    “情形有些不對,這鄭郎君方才氣勢洶洶,為何拿得身契之後反而偃旗息鼓?”陸氏皺眉道:“夫郎,你說說……這其中究竟是什麼緣故?”

    “無論什麼緣故,那二十枚金銀鋌總不會有差。”葉思心中亦是不安,但他給自己打氣道:“咱們把身契與了他,這幾日好生照顧著響兒,只當自家小娘對待就是。若是憑著響兒的關係,咱們結識了滎陽鄭氏中有力人士,再回汴州做生意,便能重拾人脈了。”

    “當真不愧是滎陽鄭氏的人物,出手便如此豪綽,竟然不見一枚銅子,全是金銀。你瞧那金銀成色,嘖嘖,在汴州時都少見,分明是朝廷欽賜的… …”

    他二人等了好半日,也不見葉暢回來,兩人的話題便又回到了那姓鄭的身上,他們正嘀咕著,便聽得外頭突然喧嘩,緊接著,一群差役氣勢洶洶地上門來,其中還夾帶著一個神情異樣的族長葉淡。

    “這……這是怎麼回事?”葉思慌忙迎來,便看到葉權已經被五花大綁起來。

    “思侄,你究竟是……究竟是怎麼回事?”葉淡如今接替了劉逢寅的位置,已經成了裡正,他咳了一聲,神情甚為複雜:“為何有人將你告了,說你……說你訛詐?”

    “訛詐?此話從何說起?”葉思惶然道。

    “今日下鄉催糧,不曾想竟然遇到這樣一樁案子。”

    只見差役兩邊閃出,一名吏員走了出來,葉淡向那吏員拱手:“鐘吏員!”

    這鐘吏員正是葉暢的熟人,鐘緯鐘化文,他橫著眼看著葉思:“汝案發了,隨我去縣城走一趟吧!”

    “啊呀,吏員何出此語,某犯何案?”

    “你還問我?有人將你告了,說你誘拐人口,訛詐金銀!”

    “原告何在,實是冤枉!”葉思心裡咯登一下,大聲喊道。

    “某便是原告!”只見差役後又走出一人,正是方才那鄭郎君!

    “哦?鄭郎君,你……你……如何是你?”葉思其實隱約猜測到了一點,但當事實真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還是覺得難以接受,他自覺與這位鄭郎君算是交談甚歡,為何他卻轉頭就翻了臉,還將他告了?

    “你收了某的金銀,卻不將人交與某,好在某出村不久便遇著來自縣城的鐘吏員,若非如此,某豈不要吃你一個大虧!”

    “我不是將響兒的身契已經與你了麼?”葉思道。

    “響兒身契是與我了,其餘人等呢?”

    “什麼其餘人等?”

    “便是你家中其餘僮僕!”那鄭郎君一副氣急模樣:“我原只是想要響兒一人的,你拼命說家中僮僕眾多,正要遣散,我便付了金銀,你卻要賴賬,只與我一人的身契,而且便這一人,也只有身契未見人影!”

    “這……這……你這是胡說八道!”

    葉思頓時大覺冤枉,這一切從何說起!

    “你還要耍賴,莫非欺我為外地人?我乃滎陽鄭氏子弟,我鄭氏出仕無數,只一封書信,便能送你見官!”

    雖然對這鄭郎君的傲氣不滿,但是鍾緯卻是深知,他所言絕非虛假。雖然大唐有意打壓山東世家,但是鄭氏仍然是大唐裡的高門大戶,出了不少宰相,至於將軍、司馬、參軍、別駕之類,數不勝數。給他拿捏到把柄,要收拾一個葉家,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絕無此事,吏員,絕無此事!”那邊陸氏在鄭州時也慣於拋頭露面的,因此並未迴避,聞言嚷了起來:“他是謝我家收留他外甥女,故此才奉上謝儀!”

    “謝儀何在?”鐘緯問道。

    陸氏有些慌地看了葉思一眼,葉思陰著臉點點頭,於是陸氏又進去。過了會兒,她捧著兩錠金錁子出來:“謝儀在此。”

    “啊?”那鄭郎君急了:“分明是十錠金錁,十錠銀錁,為何只有兩錠!”

    “搜!”半途上那鐘緯和差役便被鄭郎君餵過,聞言之後,立刻大聲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6 08:12 PM

第76章 長者糊塗少知禮


    這些差役可都是搜查的老手,若是真給他們動手,那麼這過程中還不知要損失多少。因此葉思急道:“且慢,且慢,吏員,列位官差,隨我去看就是……”

    “咳咳,鐘吏員,這裡乃是葉郎君宅邸,須得給他留幾分體面。”這個時候,旁邊的葉淡咳了兩聲道。

    鐘緯聞言動容:“哪個葉郎君?”

    “自然是我家十一郎。”

    “原來是葉郎君宅,倒是失敬……還請葉郎君出來相見。”鐘緯似乎還有幾分不相信,但臉上方才的凶狠逼迫之色是消息了。

    葉思與陸氏對望了一眼,他們回來時間不短,自是知道葉暢如今在鄰近鄉村都甚有面子,卻不曾想,就連縣衙里的吏員,都要給葉暢面子。

    二人不禁暗暗慶幸,在得知葉暢的種種奇事之後,他們並沒有徑真與葉暢撕破臉來,這些時日,表面上還保持著一種親情關係。

    “我這便派人去催,他馬上就回來。”葉思賠著笑:“諸位還是請坐,請坐。”

    “某不管什麼葉郎君,先勞煩將某的金銀取出來!”那鄭郎君卻是不依不饒:“鐘吏員,勞煩你了!”

    鐘緯面色為難,葉暢的面子,他自然是要給的,但這鄭郎君來頭甚大,便是縣尉元公路只怕都極忌憚,他一區區小吏,怎麼能為了給葉暢面子而將自己拖下水。因此,他嘆了口氣:“這個……葉里正,你看如何處置?”

    葉淡看到葉思在向自己擠眉弄眼,心裡突的一跳,正待再敷衍拖延,那邊鄭郎君卻又冷笑起來:“若是過會兒少了我的金銀,便是你們縣令都得擔責……鐘吏員,你好生看看那金錁上的印記!”

    鐘緯得他提醒,翻看了金錁兩眼,然後變了顏色。

    因為那金錁底下有“內藏”二字,這意味著這金錁子可是來自於皇宮大內,並不是真正民間流通的寶貨!

    “此乃當今天子賜與我家之物,鐘吏員,你若循私,只管去循就是。”

    這一下,不僅是鍾緯,就是葉淡也不敢再拖延了。只不過看在葉暢的份上,鐘緯叮囑了差役們一聲,差役們再進去搜時,手腳雖然依然不干淨,卻不敢打砸。

    不一會兒,那錦盒便被搜了出來,呈在眾人面前。

    錦盒里八枚金鋌、十枚銀鋌,亮得讓人眼發花,細心查看,每一顆底部都有“內藏”二字,證明它們出自於皇宮之中。

    “葉思,你還有何話說,莫非要告訴我,這些金銀,乃是當今聖人賜與你家的?”

    鐘緯沉聲說道,讓葉思兩腿戰戰,旁邊的陸氏更是驚惶失措,她方才起了貪念,只想拿​​出兩枚金鋌,這樣將那鄭氏敷衍過去,現在想來,自己竟然是欲令智昏了。

    “這些確實是鄭郎君留在我家,作為我家照顧他外甥女響兒數年的謝禮的……”

    “好笑,謝禮一對金錁便足夠,一對金錁足當得你們當初買響兒的數倍之價了!”那邊鄭郎君怒道:“若只是贖身和謝禮,哪裡用得這麼許多金銀。是某念在你對響兒確實較善,你又自陳在汴州經商失意,如今宅中開支入不敷出,想要將多餘的僮僕轉讓,故此某發善念,以高價與你。偏偏你這廝見財起意,竟起貪心,若不是我見機得快走了,只怕要被你夫婦害死!”

    這下給葉思和陸氏扣上的帽子可大了,不僅謀財,還意圖害命,饒是他二人在外見識過世面,也被唬得面色如土。他們二人齊聲分辯,卻一時間吵吵嚷嚷,誰說的話也都聽不清。

    “唉!”葉淡都只能頓足,這事情,怕是葉暢來了都難收場。

    就在這時,他見到門外人影晃動,然後聽得聲音響起:“這不是鍾吏員麼,如何有空到寒舍來,這許多人,是出了什麼事麼?”

    鐘緯回過頭去,看到葉暢牽著一個雙眼紅通通的小姑娘而來,心中明白,這小姑娘當是引發今日之事的響兒了。他向葉暢頷首為禮:“葉郎君,今日可得罪了,有人將令尊令堂告了。”

    “竟有此事,可是這位……鄭郎君?”葉暢吃驚,目光在眾人面上一轉,看到鄭郎君後,便明白了事情經過,他面帶薄怒:“鄭郎君,何得寸而進尺?”

    “某並未得寸進尺,令尊令堂吞沒某金銀,尚懷不軌之心,某不過自保!”

    眾人將緣由又說了一遍,葉暢聽得啞然,他轉向葉思、陸氏:“這些金銀可是鄭郎君所贈。”

    “是。”葉思與陸氏這時擺不出親長的譜了,葉暢進來之後,原本亂七八糟的局面頓時靜了下來,他們現在也明白,葉暢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了。

    “既是如此,煩勞娘子將崔景秀、淳明等人的身契拿出來。”

    “這……”陸氏頓時惱了,開口就要拒絕。

    旁邊的葉淡此時插嘴:“這些人都是十一郎買來,如今十一郎用他的人替你們掃尾,你們這當親長的,也莫要太讓十一郎難看!”

    葉淡是族長,又是裡正,他一發話,陸氏便知道自己佔不住理,這種情形之下,她便是撒潑打滾,也只是徒惹人笑罷了。

    她只能又入屋,拿出諸人身契,葉暢將之都交與了那鄭郎君:“如今人貨兩訖,鄭郎君,一切皆是誤會,鄭郎君不與追究,你看如何?”

    “倒是你這少年郎曉事理,令尊令堂,卻都是糊塗蟲!”那鄭郎君嘖了兩聲,收好身契,但葉暢目光一轉,他笑著又將身契拿了出來。

    “這便是響兒吧,我是你舅父。”他看著響兒道。

    “舅父。”響兒向他施禮,神情卻是極為冷淡,絲毫沒有見到親人的歡喜。

    鄭郎君有些尷尬:“這些年你受苦了……”

    “郎君待奴甚好,奴未覺受苦。”響兒依戀地看了葉暢一眼,然後又叭叭掉起了淚珠:“奴不要離開郎君,舅父,你就只當奴死了,好不好?”

    “你何出此言!”鄭郎君嚇一大跳:“休要如此……”

    “奴要與郎君在一起,若是奴離了郎君,當真會死!”響兒固執地道。

    葉暢神情微動,眼圈也有些紅。那鄭郎君面對這種情形,一籌莫展,像是求助一般看著葉暢,葉暢卻攤手,表示無能為力。

    “這該如何是好?”鄭郎君看著一臉哀求的響兒一眼,又看了看旁邊神情有些木楞的葉思與陸氏,然後恨恨地道:“若你夫婦有葉郎君一半人品——一小半人品,我便讓響兒拜你們為義父母,暫且將她寄養於汝家就是,但你二人人品,我實是信不過!”

    聽得他出此言,葉思與陸氏只能垂頭喪氣,想要自辯,可是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說起。

    葉暢卻是神情一動,拉著葉淡低聲說道:“嫂嫂那邊,卻是可以收一個義女吧?”

    葉淡聞言頓時撫掌:“正是,正是,她寡居於內,響兒寄養於她身側,也是方便!”

    那鄭郎君聽得葉淡如此說,便開口相詢,待聽得說是一寡居女子,家中有一子一女,他便點頭道:“如此甚好,每隔些時日,我都會來看望……”

    “奴不要給方娘子做女兒!”眾人都覺滿意的時候,響兒卻突然又開口了。

    葉暢愣了愣,苦笑道:“嫂嫂待你也是極好的,我去長安之時,你不就是在她家中?”

    “奴願視方娘子為姊,卻不願認她為母。”響兒認真地道。

    這個要求,倒也不過份,而且若是認一寡婦為母,畢竟有些不吉利,認其為義姊,卻沒有什麼。葉淡派人將方氏請來,聞道此事,方氏略有些猶豫,鄭郎君拱手道:“方娘子只管放心,每年某都會送些錢絹來供應響兒生計,她出嫁的嫁妝,自有某操心。”

    “奴倒不是為此,只是怕奴家家貧,慢待了響兒。既是鄭先生覺得可以,那奴也很歡喜多了這般一個妹妹。”

    那邊的葉思與陸氏臉都綠了。

    響兒在三支這邊養了四年,原本他們以為可以憑此結交滎陽鄭氏,結果卻變成這模樣!

    根本原因當然是鄭郎君的出爾返爾,雖然陸氏後來動了點小心思,可那根本不影響大局。

    現在便宜被方氏撿了去——可想而知,方氏攀上鄭氏的高枝,他們此前在村子里傳播的謠言,只會成為笑話:若方氏收留了鄭氏的親族,葉家還有人敢逼她改嫁?

    更讓他二人難堪的是,解決掉麻煩糾紛的,是葉暢。

    葉暢又轉向那鄭郎君,向鄭郎君說了聲謝,鄭郎君哈哈道:“是我該謝你們,我自家的外甥女,還得叨擾你們一段時日……對了,我雖離開,卻要留些人手與外甥女聽用——拿去!”

    鄭郎君從懷裡又掏出一個小盒,眾人看得分明,這小盒就是方才藏著崔景秀等人身契的那個。鄭郎君將這錦盒交到了響兒手中,響兒遲疑著看葉暢,葉暢微笑點了點頭。

    於是葉思與陸氏更是嫉恨,兩人只恨不得拿頭去栽牆。

    這姓鄭的耍了他們一遭,目的就是這些身契,要將這七小六大十三個僕從交與響兒?

    這個時候,他二人已經意識到,自己怕是陷入某人陷阱之中,但他們看著葉暢,雖然怎麼都懷疑眼前一切是葉暢搗鬼,但卻找不到任何證據,而且便是葉暢出的手,那二十鋌金銀又是從何而來?

    兩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際,響兒接過了那些身契,然後轉手交與了葉暢。看到身契又回到葉暢手中,葉思與陸氏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葉暢卻恍若未覺,又轉手交與了方氏:“還請嫂嫂替響兒收好這些身契……”

    方氏毫不客氣——她可是心知肚明,最近散播她會改嫁消息的是誰,對能夠打擊一下葉思與陸氏,她當然是十分樂意。因此,她將身契收起,還向著陸氏笑了笑:“實在是對不住嬸娘了。”

    陸氏眼睛一翻,徑直暈了過去。

    這一暈便是一片混亂,當眾人七手八腳將陸氏扶起,葉思將她摻入內室,外邊鄭郎君的聲音卻傳了進來:“唉,葉小郎君倒是少有的人物,豪氣乾雲,但這位葉郎夫婦,實在不大成模樣……既為父子,為何相差如此之大耶?”

    葉暢沒有出聲,葉淡尷尬地笑著,方氏這時開口:“實不相瞞,十一郎原為奴這一支,亡夫與十一郎才是親兄弟,後因三支無子,故此過繼給三支,卻不曾想三支在外竟然已經有子……此事原是家事,不當在此時提起,但是鄭郎君既是響兒舅父,自不是外人,知曉也無礙。”

    室內的陸氏眼睛猛然睜開,低聲咒罵:“這殺千刀的小寡婦!”

    葉思亦是咬牙切齒,這可是家醜外揚,過會兒待來人走後,必然是要尋方氏說理的。

    那邊鄭郎君的聲音又傳了進來:“原來如此,嘖嘖,難怪,難怪,某看方娘子亦是爽利之人,響兒在方娘子身邊,某就放心了。某還要去東都辦事,不可久留,就此告辭……葉小郎君,交淺言深,恕某直言,孝為人倫之大,人不知生父母,尚不如禽獸之屬,某觀這位葉郎與汝非類也,不如早日歸宗,以全人倫。”

    屋裡的葉思頓時暴怒,正要衝出去接口,卻被陸氏一把拉住。

    “他一介外人,如何能管我家事?”葉思怒道:“響兒那丫頭我養了四五年,便是沒有情,亦是有恩,他不但不念此情,還離間我與大郎父子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出去又能如何,當著宗長、吏員之面,你能奈那廝何?那廝乃是滎陽鄭氏之人,自大慣了,夫郎,你暫且忍忍罷!”陸氏愁眉苦臉地道:“那小寡婦想必是知道咱們在外傳她話的事情,故此借題發揮,你若是出去,扯破面皮,大郎是向著她還是向著你?”

    此語一出,葉思頓時火氣熄了大半。

    他們原是經商失利,在外欠了債,不得不回到家中蟄居,卻不曾想在家裡發現葉暢竟然賺出了一番家當。按著此時人的想法,兒子的家當,自然就是老子的,故此他二人便起了心思,琢磨著將紙坊弄到手,這樣便可以再度起家。

    想著那可能年入數千貫的紙坊,葉思與陸氏心中火熱,當下便做足了縮頭烏龜,只是不出去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8-7 08:27 PM

第77章 驚聞貴客來相訪


    送走鄭郎君與鍾緯,葉暢回過身來,見葉思與陸氏又出來了,便搖頭苦笑:“何至於此!”

    他只說了四個字,並沒有責備的話語,但聽到葉思的耳中,讓葉思老臉火辣辣的。

    “那鄭郎君分明是訛我!”陸氏憤憤地道:“他最初說了,那些金銀乃是謝禮,我們才收下的……不知好歹的東西,還世家大族呢,我們養了響兒四年,盡是白養了,響兒這丫頭也好生不曉事,就是養隻狗,養了四年也該會對主人搖尾巴了……”

    葉淡聽得不對勁,他並不相信葉思與陸氏的話,在他看來,就算是謝禮,拿出那些金銀的一半就已經極為豪闊了。不過這是三支的家事,自從發覺葉暢的才能之後,葉淡對於三支的事情便不太愛管。

    然而就在這時,方氏卻淡淡地道:“嫂娘這話可就說差了,養了響兒四年的,卻不嫂娘,而是十一郎。”

    “你這是何意?”陸氏雙眉頓時豎起。

    “葉郎去世之前,曾與奴說過,十一郎過繼三支,實是他平生最大憾事,他有意讓十一郎歸宗,此事也曾與宗長說過。當初拗不過三叔,加之又不知三叔已經娶了嬸娘,連小十九都生了,故此才答應下​​來。十一郎在三支這四年裡,三叔見過十一郎多少面?”

    方氏尖銳地提出這個問題,不待葉思回答,方氏又道:“長支算計三支的家產,葉郎寫信與三叔,請三叔回來主持,三叔人不回來,連回信都未有一封。是十一郎絞盡腦汁,方才護住了三支的家當。十一郎沒有半點對不起三支,三支卻四年對十一郎不管不顧,葉郎雖死,奴這當嫂子的,卻要為十一郎作主!”

    她畢竟是公主之女,貴冑出身,不但言辭犀利,而且咄咄逼人,讓葉思與陸氏瞠目結舌,半天也不知如何回應。

    “便是如此,那也是我三支自個的事情,與你有何干,你今日將家事曝揚於外,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想壞了我們葉家的名聲,你好另嫁高門?”

    在愣住了一會兒之後,陸氏開始反擊,她竟然也是口尖舌利,直接將給方氏扣了頂帽子。

    方氏冷笑道:“家醜原不該外揚,但你們做得太過份!當初騙了葉郎和十一郎,分明自己有子,卻招十一郎過繼,你們二位是長輩,究竟是何等居心,奴這晚輩原不該猜測。可今日宗長正在,奴倒要請宗長評評理,當初這過繼之事,究竟算數不算數!”

    葉淡也只有苦笑,當葉思回來,還帶著妻兒,特別是兒子竟然已經五六歲了,那時他就知道,當初過繼之事必有隱情,此事遲早會發作出來。他原本以為會是葉暢自己將事情點破,卻不曾想,竟然是一向“柔弱溫順”的方氏,這一次起了頭。

    最近村里關於方氏的流言蜚語,他哪裡會不知,也明白這是葉思、陸氏離間葉暢與方氏的伎倆,當初他私下還曾嘀咕,這夫婦在葉暢身上玩心眼,只怕沒有任何用處。

    “咳咳……當初之事,我也覺得奇怪,葉淡,你分明在外已經娶妻生子,為何還要將十一郎收為嗣子?”

    “呃……當初二支窮困,我有心幫他一把,故此收十一郎為嗣子……”葉思對這個問題早有所準備,說得面不改色甚是流利。

    但誰都知道,這話只能騙鬼。

    看著二支窮困可憐,能幫的方法多得是,為何要收二支的一子為嗣子?因此方氏噗笑了一聲,葉暢自己也微微搖頭。

    葉淡最頭疼者,便是處理這樣的紛爭,他定了定神:“此事干係著十一郎自己,十一郎又是一個有主見的,莫如聽聽十一郎自家如何說?”

    “十一郎才十七歲,尚未及冠,性子不定,易輕信於人,被人教唆兩句,或者便做出糊塗之事……”那邊陸氏不滿地道:“如今我家阿郎既在,阿郎為父,十一郎為子,子承父命,乃是孝道,子違父命,乃是悖逆——十一郎如何做,理當聽我家阿郎的。”

    “卻不可以普通少年視十一郎,還是聽聽十一郎如何說吧。”葉淡又道。

    葉暢剛欲開口,那邊葉思卻搶了先:“族長,此事乃我三房三支家務,我們細細商量,不管是宗家,還是次支,都先不要介入為好。”

    “十一郎乃葉郎一母同胞之弟,卻不只是三支之事。”方氏不同意:“族長說的是,十一郎遇事有主見,先聽聽他自己如何說。”

    “休要再爭了,讓十一郎說。”葉淡見葉思與陸氏還待分辯,終於拿出了族長的權威。

    葉暢嘆了口氣:“我原是不想說的,此次長安,我頗結識了一些貴人,前不久,太子賓客賀公諱知章者,遣我友焦遂給我送了封信來。”

    “太子賓客?”雖然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具體的官位,但肯定是了不起的,葉淡頓時眼前一亮,便是葉思,他在外見過世面,知道這官位雖無實權,卻一定是德隆勳重的名臣,才能擔任這一官職。

    “除了賀公,還有京兆尹韓公諱朝宗的,亦給我寫信。這二位都是我在長安結識,蒙他們不棄,以我為忘年之友。”葉暢面不改色地扯著謊,焦遂來送信的事情,葉淡可是知道的,只不過葉淡只曉得他來自長安,卻不知卻是這樣的貴人遣來。

    葉淡心頭火熱,他們葉氏這些年被劉家欺在頭上,就是因為劉家出了幾個人物,在外交結官吏,而現在葉暢竟然也認得了大人物!

    “十一郎快說說,你是如何交結這些貴人的!”葉淡忍不住歪了樓。

    旁邊的葉思與鄭氏對望了一眼,兩人神情都有些驚疑:若是葉暢真結識了那些大人物,那麼事情就不太妙了。

    想到這,葉思責備道:“少年人好為大言,但是切不可撒謊誑人,當著族長的面​​,你休要胡說八道。”

    “十一郎結交縣尉少府之事,咱們吳澤陂人盡皆知,既能結識少府,又為何不能結識其余貴人?”旁邊的方氏道。

    這些話,葉暢自己都不好說,因為他一說,就是忤逆,葉思沒準就可以乘機發作。雖然葉暢並不怕他發作,可傳出去,畢竟不是個好名聲,若葉思以此為藉口告到官府去,打點起來更是麻煩。

    因此,見方氏說得葉思啞口無言,葉暢心中有些快意。他咳​​了一聲,當下開始說起自己前往長安之事,擇其相關者說與眾人聽。聽得他向賀知章獻茶,向韓朝宗獻計,甚得二人賞識,葉淡忍不住連連頓足:“既是有貴人看重,你還回來做什麼,應當留在長安,以等時機才對!”

    “十一郎與葉郎兄弟情深,若不將葉郎靈柩送回,他心中不安,便是留在長安,也做不成事。”方氏卻搖頭:“況且朝廷當中風波譎詭,十一郎性情中人,怕難久居,不如事了歸來。”

    “婦人之見!”葉淡哼道。

    見他二人歪樓要歪到老遠去,葉暢又咳了一聲,方氏聽了之後,明眸微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啊,樹老根多人老話多,我忘了正題……十一郎,你結識這些貴人,與今日之事何干?”

    “賀公與韓公信中,都說人不可數典忘祖,勸我歸宗。”葉暢道:“二人都說,我自有父母,何必認他人為父……”

    他沒有明說自己的意思,但話到這裡,已經點題。

    那邊陸氏頓時炸起,幾乎怒髮衝冠:“此乃我們家務,他二人便是權貴,又能奈何?便是天子宰相,亦管不得家務,十一郎,你為我這一支嗣子,哪里數典忘祖了,你生父與嗣父,雖非同胞,卻屬一房,同一祖父。三支與你,雖無生恩,卻有養恩,莫非你要做那忘恩負義不孝之人?我倒要瞧瞧,不孝之人,天下何處可以容身!”

    她這一撒潑叫囂,葉暢心中更是不快,此前陸氏還一直裝出個溫柔嫻淑的模樣,現在當真是原形畢露!但她這番話說出,葉暢又無法直接上陣與之對辯,只能看了葉淡一眼。

    葉淡此時心裡想的,仍然是葉暢受賀知章、韓朝宗賞識之事。

    對於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縣令的葉淡來說,那二位都是高不可攀的貴人,能得他們賞識,不僅僅是葉暢一個人的事情,更是整個葉氏宗族的福氣。他甚至覺得,葉家有必要去祭祭祖先,謝過祖先對於葉暢的保佑了。

    因此,他擺出族長的威儀,肅容道:“婦人之見!”

    方才說方氏“婦人之見”,他說得輕聲細語,如今說陸氏“婦人之見”,他則說得又重又急。

    “葉思,十一郎得貴人看重,無論是為了咱們葉氏宗族,還是為了十一郎的前途,讓他自歸本宗,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此事依我之見,還是好合好散,你說呢?”

    “十一郎說受貴人看重,有何證據?我也不覺得,那兩位貴人能無聊到這地步,竟然要管起我葉家家務。”葉思搖頭:“十一郎年少,被人挑唆兩句便胡言臆語,或許也是有的。”

    葉暢沒有想到,自己搬出了賀知章與韓朝宗的名頭,葉思與陸氏竟然還會如此堅持。他小看了自己對這夫婦二人的吸引力,特別是方才他說到茶與水泥之事,讓葉思與陸氏的心頭更是火熱。

    十一郎是棵搖錢樹,這棵搖錢樹名義上是他們的兒子,他們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這棵搖錢樹拔腳跑到別家去!哪怕強扭的瓜不甜,但好歹瓜還在自家田裡,沒落到別人手中!

    “族長,我這就讓人去將賀韓二公的書信拿來。”葉暢道。

    葉淡心中亦是不快,這種情形下,葉思還不放手,當真是個沒有眼色的。他點了點頭,正待發話,那邊陸氏卻又叫了起來:“這裡又沒有誰認得賀、韓二位貴人,隨意找個阿貓阿狗寫兩封信,冒充賀韓二公所書,誰能說得清?”

    葉暢臉色終於沉了下去,盯了陸氏一眼:“娘子之意,我是騙子?”

    “大郎你自然不是騙子,但難保不會為人所騙。”陸氏訕訕一笑,雖然雙方已經到這種地步,她卻還不敢與葉暢翻臉:“莫要誤會,我是怕你年輕,聽聞長安城中騙子極多……”

    若她撒潑,葉暢還好處置些,可是耍起賴來,葉暢就覺得頭大。他看向葉淡,等著葉淡的意思,葉淡幾乎毫不猶豫地站在他這邊:“我信得過十一郎,十一郎足智多謀,又不是膚淺婦人,如何能被小小蟊賊所騙——十一郎,賀、韓二公果然說了勸你歸宗之事?”

    “是。”

    “既是二位貴人如此說,想必這嗣子身份,對你今後前程有所不便。這不是你一人之事,乃是我葉氏宗族之事,葉淡,今日之事,我便做主了…… ”

    “族長這是哪裡的話,若是請族長做見證倒還罷了,做主……我三房的事情,何時須族長做主?”葉思連連搖頭:“莫說那貴人遠在長安,便是在眼前,也管不得我家事。若他真到我面前,我倒要質問一番,他離間我父子,教唆十一郎違逆人倫,究竟是何用意!”

    不待葉淡再說什麼,葉思又冷冷補充道:“若是叔父你以族長強壓於我,那我少不得也要往縣尊明府那邊走一遭,我倒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人強迫別人父子相離的!”

    面對如此油鹽不進的葉思夫婦,葉暢當真惱了,他心中甚至開始琢磨,是不是要撕破面皮,哪怕得個忤逆的名聲。然而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緊接著,有人大叫道:“葉郎君,葉十一郎在不在?”

    他們在院子裡商議,為防外人聽著,因此將院門緊閉。這喊門之聲很熟悉,正是方才離開的鐘緯,院裡的人靜了會兒,葉暢向響兒示意,響兒便跑去將門打開。

    鐘緯滿臉笑容走了進來:“葉郎君,恭喜恭喜,你家來了貴客——前太子賓客賀公來訪了!”

    院中諸人,頓時張大了嘴巴,其中最甚者,當數葉暢本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8 07:51 PM

第78章 雌虎霸氣真無雙


    雖然焦遂帶來消息,賀知章比原本的歷史提前辭官歸道,而且可能會來修武求尋仙跡,但葉暢覺得,那至少是過完年的事情。

    卻不曾想,賀知章這麼早就來了。

    最重要的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偏偏趕上了他借助賀知章的名頭,想要壓服自己名義上老爹的事情。

    毫無疑問,他名義上的老爹葉思,過會兒便會質問賀知章,問他為何要干涉自己的家務,離間父子之情……

    而對此毫無準備的賀知章,必然會否認,葉暢假藉其名的事情,必然會被揭穿,不僅僅會使得賀知章低看葉暢,傳出去之後,葉暢的名聲,也必然會受損!

    葉思與陸氏同樣震驚。

    雖然葉思方才說得厲害,要去質問別人為何要離間自己父子,可他是什麼身份,賀、韓二人是什麼身份!他見著賀韓,就得下拜行禮,而賀韓願意和顏悅色和他說句話,就是給了他天大面子。

    現在那位太子賓客真來了……等一下,前太子賓客?

    “賀……賀公辭官了?”他有些結巴地問道。

    “正是,賀公辭官求仙,特意來訪。”鐘緯也瞧不大起葉思,不過畢竟是葉暢名義上的父親,總得給葉暢三分面子,因此淡淡地道。

    若是現任的,葉思自是不敢得罪,但已經辭官……葉思頓時轉起了心思,要不要去質問他?

    “人到了哪兒?”葉暢問道。

    “離村子只有三里地,他年邁行慢,某回途相遇,明府少府二位官長遣某特來通報。”鐘緯回答。

    三里地,賀知章肯定是騎著驢或馬來的,行得再慢,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

    葉暢心中明白,他必須當機立斷,在賀知章趕到之前將此間事情暫了。

    但就在這時,一旁的陸氏跳將起來:“來得好,來得好,我正好要問問,他為何要管起我家家事!”

    葉思是男人,考慮事情終歸要全面些,陸氏是女子,想的就是家當和子女。因此,葉思未必敢真去質問賀知章,而陸氏則肯定會去吵的。她這一叫嚷,那邊鐘緯愕然,葉暢終於痛下決心:長痛不如短痛!

    可就在這時,一個人站出來了。

    “此話原本我不想說,但今日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那我就直問了。你們非要十一郎在三支,這種心思,絕不更改?”

    站出來的是方氏。

    鐘緯聽得這一句,便知道這是對方家事,他一縮脖子,所謂家醜不可外揚,他這個外人在這裡,可不是個事。因此,他又退出了門外,退出之後,還將門順手又帶上。

    “那是自然,十一郎是我們三支之子!”陸氏道。

    “若是如此,那奴再追問一句,三叔百年之後,你們三支的家當,該如何分?你們真以十一郎為嗣子,今日便立下字據,今後分家時,十一郎得大頭,小十九得小頭!”方氏接下來開口,便是一語驚人!

    她這話一說出來,葉思沒有說什麼,陸氏首先不干了:“要分也是均分……”

    “均分?”方氏冷笑起來:“休想!”

    “你這毒心的寡婦,你究​​竟打什麼主意,莫非是死了男人,想將十一郎……”事關親生兒子將來的利益,陸氏再也不能忍,因此言語惡毒起來。

    但她話說了一半,就見方氏上前,掄起手,狠狠就一記耳光抽了過去!

    “啪”的一聲響,不但是陸氏的話被抽回,葉淡、葉思等目瞪口呆,就是葉暢,也神情大變:此前是在演戲,一切都還順利,可是這一把掌下去,戲就要演砸了!

    陸氏是長輩,雖然不同支,但同房長輩,方氏如何能動手?就像當初,劉氏對葉暢百般辱罵,葉暢輕易也不敢動手。可是方氏不但抽了,還抽得理直氣壯,一臉淡然,彷彿只是抽了一個下人!

    “你……你敢打我?”陸氏回過神來,指著方氏顫聲道。

    “方氏,你好大的膽子!”葉思也怒極:“家法,宗長,目無尊長,當家法處置!”

    “尊長?奴禮敬三分,稱她一聲嬸娘,她便以為自己真是嬸娘了?奴進葉家之門,乃是明媒正娶,名字寫在了葉家宗譜之上,這個女人,她可曾明媒正娶?她可曾入宗譜?她可曾告名於葉氏列祖列宗之前?”

    三個“她可曾”一出,頓時葉暢和他的老小伙伴們都驚呆了……

    依此時民俗,娶妻入門,都是焚香告祖,妻子的名字,也應該記入宗譜之中,唯有如此,才算是正式嫁入。陸氏當初因為某種原因,並沒有辦喜事,也未曾告祖廟,這次回來時間又緊,這些程序都未經過,因此,從鄉俗來說,她並不是葉家正式合法的媳婦!

    “你只是一個淫奔婦人,既無名位,又無恩德,便是妾都算不上!莫說是你,便是你生的那孩兒,我們礙著三叔的面子,稱他為小十九——可是淫奔偷人生下的私生子,不曾入宗譜,十一郎為嗣子,分他一小部分家產已經是手足情深,否則便是將他趕出家門,甚至發賣為奴,又有誰能說半個不字?”

    葉暢呆了,傻了,完全暈了。

    當初方氏說自有對付葉思與陸氏的辦法,葉暢只道是用言語擠兌,然後逼得三支同意他回歸本宗,為此他甚至寧願付出一些代價。卻不曾想,方氏暴走得如此徹底,而且直接抓住了三支的命脈!

    名不正則言不順,陸氏的身份不正,在明媒正娶的陸氏面前,確實抬不起頭來,不僅如此,因為陸氏身份不正,連帶著她生的兒子小葉曦也同樣身份不正。此前的時候,葉思與陸氏只想著如何在葉暢身上佔便宜,但現在被方氏將引揭穿之後,他們頓時神情大變。

    “族長,你說說看,這世上有淫奔私生之子凌於嗣子之上的事麼?”方氏再度把燙手的山芋交給了葉淡。

    葉淡咳了一聲,神情肅然:“方氏,動手總是不對的……”

    “是,族長教訓得是。”方氏又恢復了溫良恭儉的模樣。

    可是現在誰看她,都不敢當她是一個任人欺凌的小寡婦了,她方才的表現,足以讓人明白,她可是隻雌虎!

    葉淡又看了看葉暢:“十一郎,此事與你相關,你自己說呢?”

    變化來得如此之快,讓葉暢目不暇接,他原本以為自己終究還是要騙上悖逆忘恩的罵名,卻不曾料想,方氏只是一個巴掌寥寥數句,便將事情引向了另一個方向!

    此際他在心中,只能默默念叨:果然不愧是武則天的嫡親曾孫女……幸好嫂嫂是站在自己這一邊。

    不過方氏既然為他做到這一步,他自然也要​​將剩餘的戲做足來。

    “這四年來,我在三支,雖然大人並不在側,但衣食住行,總是仰賴三支。初時我尚有些猶豫,但今日之事……唉,怕是我再在三支,大人與娘子都會心中不安,便是十九弟,也難與我為兄弟了。”

    眾人都不覺點頭,話到這一步,雖然未正式破臉,但此後陸氏必不自安。事實上從一開始,陸氏就很小心,不讓葉暢有單獨接觸葉曦的機會。

    “大人,娘子,今日之事,能否揭過,就當沒有發生,我還在三支?”看到葉思與陸氏那驚恐的神情,葉暢方才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忍不住也要讓他們揪一揪心。

    “十一郎這是哪裡話,你自有父母,又有貴人關切,你恢復本宗,才是正途!”葉思正氣凜然地道:“我雖是不捨,卻總不能因為區區私情,耽擱了你的前程,誤了我們葉氏宗族!”

    陸氏正要說話,卻被方氏目光一掃,到嘴的話不知為何又咽了下去,她略有些驚恐地看著方氏,然後連連點頭,表示同意葉思所言。

    “既是如此……唉,我實是喜歡十九郎,原是想與他多親近,但大人之命,不敢相違,族長,還煩請族中其余長輩為我作證。”

    葉暢說到這裡時,彷彿還有些不捨,葉思與陸氏卻立刻道:“好,好,十一郎有這份心便行了,你願歸宗,正該如此!”

    他們此時已經顧不得盤算葉暢的作坊,自保要緊,若是葉暢改了主意,非要呆在他們三支,那才是大麻煩。試想一下,外有強援,內有正名,就算葉暢這棵搖錢樹賺下了再多的家當,到頭也都是他的,而十九郎不但得不到好處,甚至還得提心吊膽,擔憂性命不保!

    “此事既定,接下來,我去迎接賀公……剩餘掃尾,煩勞族長與嫂嫂了。”

    葉淡連連點頭:“快去,快去,迎候賀公要緊,莫怠慢了貴人。”

    葉暢又看了方氏一眼,卻見方氏抿嘴微笑,但這笑容稍縱即逝。

    這個笑容只存留了片刻,但那狡猾的模樣,當真與一隻偷食了小雞的狐狸別無二致。

    這個嫂嫂……

    葉暢有些無語,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自己的嫂子了。可以肯定一點,她在葉家,當真是收斂自己,否則的話,以她之智,足以讓葉家永無安寧。

    收拾好心思,葉暢推開門,恰見鍾緯把個頭縮了回去——這廝此前表面上退出院子還關了門,實際上卻是耳朵貼著門板一直在偷聽。葉暢也不揭破,只是笑瞇瞇地道:“還要有勞鐘吏員,與我一起前去相迎。”

    “不勞,不勞……葉郎君在長安竟然結識了這般貴人,果然不愧是仙人點化啊。”鐘緯面皮奇厚,挑起大拇指讚了一句。

    他心中暗暗還補了句:老子也不愧是有識人之明,早見葉郎君絕非凡物,克意結交,以前的劉家之事,方才那鄭郎君,還有現在,都落了實在的人情!

    “鐘吏員辛苦。”葉暢又客氣了兩句,讓淳明去臥龍谷通知崔遂,然後起步出村相迎。

    走了幾步,鐘緯心覺不妥,低聲道:“這邊情形,怕是不能接待賀公等貴人吧?”

    “鐘吏員放心,賀公既是來尋仙訪道,我便引他去我山谷中的別居。”葉暢道:“雖然簡陋,卻勉強可以待客,到時也請鐘吏員相伴,時時提醒,免得我有失禮之舉。”

    鐘緯頓時歡喜起來,他這樣的吏員,不就是希望能在大官面前多晃晃,提高一下存在感,好獲取提拔的機會麼!

    “葉郎君這等人物,說實話,原該有個好爹。”鐘緯粗鄙地說了一句,然後嘿嘿笑了起來。

    這話頭葉暢沒接,他們二人迎出村子有半里,便看到一群人緩緩行來。

    雖然賀知章希望輕車簡從,但知縣、縣尉非要陪同而來,他如何好拒絕。他已經是八旬老人,對很多事情都看得淡了,知縣、縣尉卻不敢小視他——他此次致仕,天子李隆基御製送別之詩,宰相李林甫以下皆有承製之作,可見他並不是因為失寵被迫去職。

    遠遠望著葉暢,賀知章便笑了起來:“這小兒倒是悠閒,在長安城中擾得風生水起,自己卻在鄉間悠哉游哉!”

    “某與葉郎一向結識,卻不知他在長安城中竟然也做出如此大的事業。說起這位葉郎,他在咱們修武可謂聲名遠揚,虹渠引水、菩薩審案……”

    元公路一邊說一邊暗暗嘆了聲。

    他當初覺得葉暢太喜使用奇計,這種行徑易惹上大禍,因此雖然和葉暢定交,卻並不親近。卻不曾想,只是短短幾個月的功夫,葉暢就鬧到長安城去,甚至還得入聖聽。雖然皇帝賜絹放還,將他趕出了長安城,但畢竟沒有真正獲罪,反倒結識了長安城中的一批有力人物。

    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早知如此,他與葉暢不疏遠,那麼一個慧眼識人的名頭就少不了。

    就在他心中暗自後悔之時,葉暢已經迎了上來,還隔著百步便叫道:“賀公,前些時日焦郎君說你要來,卻不曾想,你來得如此之快!”

    “老夫如今已經是閒雲野鶴,自當來做這不速之客!”賀知章勉強提聲回應道:“來來,讓老夫聽聽,你又有何佳作。”

    “忙於俗事,卻無詩作。”葉暢第一句,讓賀知章有些失望,但緊接著葉暢又道:“不過賀公既來,想必新詩不遠矣。”

    眾人齊笑,葉暢這一記馬屁拍得高明,賀知章也不不禁捋鬚。雙方接近之後,他將將從人一一介紹,知縣、縣尉自不必說,隨他而來諸人中,有一人他專門介紹道:“此杜甫杜子美是也,擅詩,可與汝為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9 08:18 PM

第79章 山因高士有賢名


    葉暢激靈了一下,險些打了個冷戰。

    杜甫?

    名為杜甫,字子美者,應當就是那位詩聖了。

    終杜甫一身,在群星燦爛的大唐之際,並不怎麼顯眼。他的詩名,也是到了宋時才被推上與李白同儕的高度。但對葉暢來說,這位可是比起賀知章、張旭對後世影響更大的人物!

    他凝神打量著這位詩家之史,見他中等身材,體貌瘦削,但身體矯健,並不文弱。他眉宇清秀,微微有須,目光靈動。見葉暢打量他,他還流露出幾分羞澀的笑——簡直不像是一個三十歲而立之年的男子,倒像是一個剛剛學校畢業的大男生。

    葉暢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賀公稱郎君有詩才,又姓杜,想必就是一覽眾山小的杜子美吧?”

    葉暢記得,那首《望岳》乃杜甫年輕時所著,那時他未經太多挫折,正滿懷壯誌之時,因此試探著問道。

    “不想賤名也曾有辱尊耳!”杜甫聞言亦是一喜,口中謙遜,心中暗暗尋思:人道李太白舌爛蓮花,不意葉郎君亦是如此!

    葉暢沒有想到,賀知章來訪倒還罷了,竟然還給他帶了一個杜甫!

    所謂買一送一,不過如是。他心中歡喜,也不耽擱,便嚷著請諸人到他別莊去。

    “老夫至洛陽,子美聞訊來訪,老夫喜他詩作,便邀他同來與十一郎相會。”路上邊行,賀知章邊解釋道:“十一郎向來喜結交英豪,想必不會怪老夫多事。”

    “怪?賀公可說差了,某初知《望岳》之時,便驚為仙作,四方打聽,才知是子美兄大作。原本想要前去拜問請教,只因聽聞子美兄暢遊天下,不在家居,只能作罷。賀公將子美兄引來,實是讓某心懷大暢——今日某洗手下廚,為諸位接風洗塵!”

    賀知章是知道他廚藝極佳的,在長安時便品嚐過他的手藝,當下便食指大動,待聽得葉暢還有私釀的美酒,更是酒蟲發作,連連催促。

    眾人隨葉暢經過彎蜒的鄉間之路,漸漸來到覆釜山下,遠望青山如黛,近看吳澤湖水波光粼粼,不由得心曠神怡。走著走著,便見眼前一片蒼翠掩映,去路若隱若現,彷彿斷絕。繞過花枝樹叢之後,眼前霍然開朗,一木柵圍欄出現在他們視線之中。

    焦遂正在圍欄前等著,見他頂著一個大光頭,賀知章頓時愣了,連聲問為何如此。焦遂開口要說,卻期期艾艾,極不利索,杜甫見他說話有些結巴,心中暗暗稱奇:這等人物,為何賀知章也視之為友?

    賀知章卻是知道焦遂毛病的,將自己的酒葫蘆給他遞了過去,焦遂灌了兩口之後,便談興大發,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起別後之事——主要就是葉暢假作閻羅審舅甥爭牛之案。旁邊的元公路聽得,又是苦笑:這葉十一郎就像他想的一般,膽大妄為,肆無忌憚,前次偽借菩薩顯靈,如今又假作閻羅現聖,當真是……

    他簡直無法評價葉暢了。

    杜甫一邊聽著焦遂說話,一邊好奇地向著圍欄裡望去,只見一片成蔭綠樹之間,一座簡陋的木亭露出了一角。

    葉暢笑著暫時打斷了焦遂,引著眾人走入柴門之中,只聽得溪河奔流,淙淙涔涔,宛若樂鳴。沿著溪走了一段,便看到那座小亭,賀知章聽焦遂說那判牛之事,他聽得興起,便在亭中停了下來。

    杜甫進了亭,原本是在聽焦遂說故事的,但眼見那亭外一石碑,碑上有文字,當下近前一看。

    賀知章正聽得牛舔光頭之事,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抓耳撓腮,催促焦遂趕緊揭破這是為何原因。然而就在這時,又聽到杜甫猛然驚咦了一聲:“好文,好文!”

    眾人都圍到那石碑之側去,只見那石碑之上,以小楷刻著一篇文。

    賀知章老眼昏花,歪脖瞇眼,那文章才漸漸清楚,只見開頭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禁不住便嘖嘖了兩聲:“此葉十一郎之妙筆也!”

    葉暢笑著搖頭:“非也,非也,又是某夢中所聞。”

    賀知章既好氣又好笑,指著他半晌無語。這個葉暢,就是往夢中推去,彷彿生怕被別人認為文章之士一樣!

    這《陋室銘》被葉暢改成了《陋居銘》,其中有幾句略有改動,比如那“往來無白丁”,被葉暢改成“往來盡知音”。他交遊廣闊,象焦遂、善真這般,都是身份卑微之人,若按原句,未免讓這些人心生不適。待將全文看過之後,賀知章嘆道:“此谷因此文而名傳矣!”

    眾人連連稱是,那知縣在葉暢身上也是得了功績的,而且長安城中已經傳來消息,他將因虹渠引水之術升遷,因此少不得跟在賀知章後吹捧了幾句。元公路雖然對葉暢的種種手段還心懷戒忌,但是這個時候也跟著誇了幾句。

    杜甫再看葉暢的眼色,就很不一樣了。

    此時杜甫聲名不顯,葉暢初時對他表示親近,還將他得意之句“一覽眾山小”拿出來,他心中原是極歡喜,只覺得葉暢有識人之明。而現在,在識人之明外,杜甫還覺得,眼前葉郎君不愧是賀知章拐了個大彎也要來拜訪的名士!

    天下高士,何其多哉!

    “將此文立於此處,一來是抒己之志,二來是攔截俗客,三麼,亦有葉某自我標榜之意。”葉暢哈哈大笑:“這不,將賀公、明府、少府和子美兄等盡唬住了。”

    眾人大笑,他這般坦蕩,便是有人心中還略有嘀咕,卻也無法說出口了。

    “焦遂,你繼續說,那牛為何非舔你頭不可!”品過文之後,賀知章又催促道。

    當下焦遂將故事中幾個謎團一一解開,待他說完之時,眾人已經到了山谷最內,也就是葉暢的居所所在。

    “十一郎其智如狐仙,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啊。”賀知章慨然嘆道:“可惜,在長安時,李太白與你未曾相見,否則你二人定然投緣。”

    “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終有相會之時……說起此事,賀公歸鄉求道,李太白可以詩送?”

    “有,有。”賀知章對詩記憶得甚好,當下便吟了一首。

    這首詩與葉暢記憶中李白送賀知章的那首《送賀監歸四明應制》甚為相似,其中略有變化,想來是因為賀知章提前離開長安帶來的。

    “李太白只有此一首?”葉暢又問道。

    賀知章稱李白為謫仙人,將他舉薦給長安勳貴,還在李隆基面前盛讚,而李白寫的這首送別詩,亦對得起他的舉薦。但與葉暢記憶中不同,李白只送了賀知章這一首,而不是原本歷史中的兩首。

    除此之外,尚有一些應制送別之作,賀知章不能一一全記,但他隨身帶有詩稿,將這些詩都記錄了。葉暢要過詩稿翻看一番,然後只說是要將這些詩抄錄一遍,便暫收了起來。

    “某先下廚,洗手為諸位烹製菜餚,暫且告退。”將眾人引入座之後,葉暢先告辭道。

    今日來客頗多,家中​​原來備著的茶就有些不夠了,不過好在吳澤陂有山有水,他遣人去村中打聽,不一會兒,鄉鄰便將各種食材送來:獵戶送來兔子雉雞,漁夫送上鯽魚,還有人家送了自己醃製的鹹肉,再加上自家養的土雞、蔬菜,很快材料便湊齊。

    葉暢親自操持,燒得一桌好菜款待眾人,他這邊忙碌,那邊回歸本宗之事已經敲定下來,族長葉淡跑來作陪,這一輩子是第一次與縣令、縣尉還有更大的大人物同席,惶恐興奮自不待言。

    眾人一邊等著上菜,一邊閒聊,聽得賀知章說葉暢在長安城的事績,甚至還成為玉真長公主的座上之賓,元公路原本對葉暢敬而遠之的心思徹底改了過來:以往是因為擔心葉暢恃智闖下不可彌補的大禍,現在既然有長公主殿下為葉暢撐腰,還有什麼可怕的!

    “葉郎君如此才華,朝廷為何不留他為官?”最後,杜甫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問。

    “十一郎固然才華橫溢,得玉真長公主、韓京兆等看中,屢向陛下薦之,但是他恃才高傲,也確實惹了些人物。別的不說,他面折寧親公主駙馬之事,便有些太過……寧親公主駙馬張​​垍,乃先宰相張說次子,向來得陛下寵愛,據聞,十一郎此次賜絹放還,便有張垍之力。另外,十一郎終究年輕,做事稍有些輕率,二十九貴主這般人物,她也敢招惹……”

    回答的卻不是賀知章,無論賀知章如何坦率,究竟是在官場上混了許多年的人物,怎麼會在這種場合答這種問題。回答提焦遂,他在長安時聽賀知章、張旭、顏真卿等人嗟嘆葉暢大才不用的事情,再加上自己分析,倒是說得頭頭是道。旁人聽得也不禁連連點頭,只覺得這人無怪乎能與賀公、葉十一為友,高談闊論見識不凡。

    賀知章也沒有阻攔他,一來這便是焦遂的性子,也正是這個性子,讓焦遂在長安城中雖交遊廣闊四處奔走,卻始終不得志。二來,賀知章也希望這些話能傳到葉暢耳中,讓他今後注意謹慎收斂,不要再次因為性格吃虧。

    眾人正說間,第一道菜終於端了上來。大唐之時不同後世,正式的宴席之上大夥是分案而食,賀知章地位最高,年紀又長,因此坐在最貴的主客席上。與他相併的是葉淡,因為是主人葉暢的長輩,故此才能代替葉暢於此招待客人。其餘賓客,左右分席而坐,每個人面前,都是一小盤菜。

    第一盤乃是香菇炒蛋,這只是家常之菜,但因為唐時炒菜還不顯,因此添了蔥、蒜、胡椒粉為調料,味道奇鮮無比。眾人初時尚不覺得,但一嚐之後,便大為驚訝,賀知章年老味重,亦覺得鮮美無比,不贊問道:“此菜何其鮮也,十一郎,當真妙手,香菇雞子,原是尋常之物,卻能做得這般味道!”

    “添了些佐料罷了。”葉暢口中謙遜道。

    實際上它之所以鮮美,其中也是有講究,便是因為葉暢添加了自製的雞精。修武遠離大海,想去拿海腸衣做味精是不可能的,葉暢便開始琢磨著制雞精。他另一世中便食不厭精,對於雞精製法有所研究,無非是拿香菇、薑片、雞肉搗成蓉狀,然後高溫烘培而成。

    “阿彌陀佛,和尚吃完了。”眾人正交口稱讚之時,善直已經將自己身前的小盤吃得乾乾淨淨,然後瞪著葉暢:“十一郎恁的小氣,每人就是這麼一小碗,如何夠吃?”

    眾人都是大笑,葉暢亦是搖頭苦笑,然後道:“且稍待,下一道菜,即刻就來。”

    第二道菜、第三道菜,依然甚為鮮美,眾人大飽口福,自然是不停地稱讚,焦遂吃得更是搖頭晃腦,當第四道菜上來時,他猛然拍案:“葉十一,你瞧不起我!”

    一語驚四座。

    “何出此言?”葉暢曉得他的性子,笑著道。

    “這般佳餚,卻無美酒相佐,豈非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倒還罷了,你看,杜子美,新交的朋友,明府、少府,你故鄉的父母官,還有賀公,長安城中一直照顧著你,你不上酒來與他們,是不是也瞧不起他們?”

    眾人頓時哄笑,一個個擠兌起葉暢來:“正是,焦遂說得有理!”

    “焦遂你這酒鬼,便是打著我藏著的酒的主意!”葉暢笑罵了一聲:“不過今日你這廝算是沾了諸公的光,我便開了一壇,讓諸位嘗嘗!”

    不一會兒,一個壇子便被抱了出來,放在眾人面前。

    別人倒還罷了,焦遂已經在拼命咽著口水,雙眼盡赤,幾欲跳起。葉暢微笑搖頭:“此酒此時尚不對,若是再放個兩年,才是真正醇綿佳釀!”

    他一邊說,一邊將酒壇上的封泥取下,隨著封泥打開,一股濃郁的酒香頓時瀰漫在整個客堂之中,淳淳然,陶陶然,讓人不飲自醉!

    “好酒!好酒!”焦遂這酒鬼用力吸著鼻子,忙不迭地說道:“快滿上,滿上!”

    葉暢與眾人一一倒酒,卻最後一個給焦遂倒,焦遂急得直跳,待他過來時干脆自己搶了酒壇,一邊倒一邊埋怨:“為何最後與我?”

    “若是最先與你,現在你碗中酒都喝光了。”葉暢笑道。

    眾人都是大笑,起身,舉盞,一聲“飲勝”,齊齊喝酒。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0 11:55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3-8-11 12:06 AM 編輯

第80章 穎達若在舉世敵


    他們喝酒時,葉暢雖然也拿著杯子相陪,卻只是小啜一口,並沒有真正喝下去。

    他等著看熱鬧,特別是焦遂這廝的熱鬧。

    果然,焦遂這酒鬼耐不住腹中饞蟲催促,一口便將那酒盞中酒喝去一半。大唐也有甚多名酒,什麼凝露漿、桂花醑、梨花春、巴鄉清,還有自西域傳來的疏勒漿之類。但唐時酒的度數並不高,唐太宗時用馬乳葡萄釀成的葡萄酒,就被時人稱為“芳香酷烈”,可想而知,一般的酒有多淡。

    而葉暢取出來的酒卻非如此,在去長安之前,他便讓姐夫劉錕造出一套簡單的陶製蒸餾器,按著《本草綱目》所記載的方法,蒸取其露,這才得之,總共也只制了五壇。這是他做試驗所用,不曾想一次便成功了。雖然這樣的酒度數亦不高,葉暢估計最多也就是四十度左右,但是比起此前唐人所飲之酒,那可就濃烈得多。

    果然,焦遂一口還沒有嚥下,便覺得喉嚨如火燒般難受,他幾乎要將那酒又噴出來,但一想此酒得之不易,又如此甘美,實在不忍浪費,便強行嚥下。

    強行嚥下的結果,自然就是劇烈的咳嗽,咳得他面紅耳赤脖粗氣短,不僅他如此,除了動作較慢又為了養生故飲得少的賀知章,其餘人中,倒有小半都在咳嗽不止。

    “此酒性烈,當世難有匹敵者,故此飲此酒不可過急,急則傷喉(猴)。”葉暢不動聲色地道,看著焦遂那抓耳擾腮的模樣,眾人看了之後忍不住掩口葫蘆。那鐘緯向來毒舌,今日葉暢給他面子,讓他亦在場為陪,心裡早就對焦遂無禮不滿,此時忍不住低聲道:“果然傷猴了。”

    焦遂卻不知葉暢是在嘲笑他,他好不容易緩過勁來,長吐一口氣,然後豎起大拇指:“好酒,好酒,此酒何名?”

    “其名甘露。”

    “好酒,果然酒如其名,乃天上甘露,凡間難得幾飲!”那邊賀知章也咂摸出味來,他同樣好酒,只覺得陶陶然熏熏然,情不自禁道:“主人用如此美酒相待,可惜,可惜,李太白不在,若是李太白在,必是妙語如珠,文思泉湧了!”

    說到這,他定了定神,又笑道:“老朽已是風燭殘年,卻得見謫仙人李太白、智仙人葉十一,實是生平快意之事,來來,諸位陪老朽再飲!”

    “此酒不僅性烈,後勁亦足,諸位飲則飲矣,切勿貪杯啊。”雖然明知道未必有用,葉暢還是交待道:“特別是賀公,小飲則健身強體,多飲則傷身勞神,一定要有度。”

    賀知章聽他說得誠摯,笑著點頭,接下來喝酒,果然就是小嘗即止。眾人得此佳釀,正陶然之時,突然聽得有人痛哭起來。

    哭者乃焦遂是也。

    “焦郎君為何哭?”賀知章與葉暢是熟悉焦遂性子的,故此都不理他,因為一理這廝便要打蛇隨棍上,但杜甫卻不熟,開口便問道。

    “某此前三十載,自詡酒國狀元醉鄉太守,卻不曾想全是大誤。今日得飲甘露,才知道前三十年都白活了……如此好酒,為何到今日才遇上?”

    焦遂此語,讓眾人神情微肅。

    他語氣悲憤,卻非作偽,與其說三十年未曾遇著如此好酒,倒不如說他懷才擁志而不遇時機。

    “十一郎從何處購得此酒,唉,飲過此酒,只怕其餘酒類,都覺無趣了。”發洩完畢之後,焦遂又嘆息問道。

    “自家釀造,無處可買。”葉暢笑道。

    焦遂愣了愣,頓時離席,然後向葉暢長揖:“十一郎,我這一百多斤就賣與十一郎了,只求每日能有這酒……”

    “不可能,我家中也只有五壇,今日開了一壇,只剩四壇,哪裡能供你日日暢飲?”葉暢搖頭道:“況且酒過傷身,小飲尚可,日日酣醉,豈是大丈夫立身處世之道!”

    這可是難得的機會,葉暢自然要板著臉,將焦遂好好地教訓一番了。焦遂被他教訓得一愣一愣的,卻沒有辯駁一句,待葉暢不說了,他涎著臉才又道:“只要每日給我一盞這酒,我願日日受你教訓…… ”

    “受不了你這廝!”葉暢也無語了,酒鬼到這廝這種地步,當真實在難得。他不理睬焦遂,拱手向眾人道:“諸位慢飲,這酒性烈,唯有慢用方能盡其味。我廚下尚有事,叔祖,你陪著貴客多吃些菜。”

    當最後一道菜板粟燉雞端上席時,已經是燈火通明了。不知不覺中,眾人勸酒吃菜,竟然足足吃了一個多時辰!酒酣興高,賀知章、杜甫等人也少不得揮毫潑墨,留下讚美酒肴的詩句。葉暢回席,讓整個氣氛再度高潮,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美麗的舞女當場獻舞了。

    老年人原本睡得淺,但這一宿賀知章足足到日上三竿才醒,這便是昨天酒的功勞了,他飲得適量,那酒便有助於睡眠。醒來一問,知縣與縣尉都大早趕回縣裡處置公務,他與杜甫留宿在臥龍谷,至於隨行從員,則安置在吳澤陂內。

    “呵呵,倒是好眠。”在隨從服侍下洗漱完畢,便有人奉上白米粥,賀知章正吃著,便看葉暢過來,他也不客氣,含著稀粥笑道。

    “食不可無佐,賀公,且看此物。”

    葉暢也是大笑,然後將手中的一件東西遞了過來。

    賀知章放下碗,接過湊上去一瞧,卻是一卷書冊。那書冊封面上寫著“送賀監詩鈔”五個大字。

    這大字乃是手書,正是葉暢模仿顏體而寫,墨香猶在。賀知章笑著翻開,然後便“咦”了一聲:“這是……這是……”

    當先一首,便是李隆基御製之送別詩,賀知章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字跡。

    這字跡,絕對不是寫出來的!

    但又不類現在的雕版印刷,一來字跡清楚,宛如用墨手書,二來則是因為排字為橫版,竟然不是豎版的!

    “十一郎,這是?”賀知章喃喃了一會兒,抬頭看著葉暢問道。

    “賀公再看。”葉暢笑著又拿出一卷書來。

    除了沒有封面外,內裡的內容字跡,一模一樣!

    緊接著,葉暢拿出了第三本、第四本,賀知章這個時候哪能不明白,這應該是印刷出來的書籍。但賀知章又很疑惑,印刷就必須做雕版,而一塊雕版不僅耗時長,也容易出錯,像這樣一夜之間印成,絕無可能!

    “我有一新印刷之術,賀公且多留我這裡一些時日,賀公詩文,我欲製版印存,今後也可行售四方。”葉暢笑著道:“自然,潤筆是不會少的。”

    賀知章也笑了:“十一郎好商賈之道?”

    “某不視之為商賈之道,而為陶朱之術。”葉暢正色答道。

    “有何區別?”

    “據聞陶朱公即是范蠡,佩相印可使國強,行工商可致家富。三散其財,悠遊泉林,豈是普通商賈之道可比?”

    賀知章聞語沉吟,好一會兒也沒有說話。

    大唐輕商重士,以農為本,雖然商業極發達,特別是與西域的貿易甚為頻繁,​​但是商人的政治地位與社會地位都不高。賀知章乃吳中四士之一,受儒、道二家影響,讓他因為葉暢三言兩語就接受葉暢的觀點,明顯是不現實的。

    葉暢也不指望著能第一時間說服他,兩人對這個事情的討論是淡嘗輒止,他們的注意力轉到了那卷書籍本身上。賀知章有些好奇地問道:“十一郎,這書印得與雕版不類,莫非又是什麼新技藝?”

    葉暢推出水泥、足球戲,他可是親眼見到的,因此知道葉暢喜歡“標新立異”,葉暢點點頭:“確實用了新技藝,原先製版,一頁之版需要十天半月,如今立等可成。而且所用墨汁,亦有不同,故此光亮清晰,類似墨汁手寫。”

    這一點賀知章已經看出來了,聽得葉暢如此介紹,他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葉暢智才,當真可以稱得上國士,惜哉只因得罪了某些人,而不得當今陛下重用。

    此時葉暢所用,已經是銅活字。陶活字自身有難以解決的缺限,在發覺這一點之後,葉暢不得不增加成本,以陶活字為基礎,又製成銅活字。

    “那書冊印刷,為何橫排,還加上這些異符?”賀知章又問道。

    “新製印版,有一缺限,利於橫排,不利於豎排。”葉暢笑瞇瞇地道。

    這當然是個謊言,能製成橫版,就能製成豎版,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技術差別。但是橫著印刷在葉暢的感覺裡,比起豎著印刷確實要節約紙張,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些符號、公適之類,都適合橫著印而不是豎著印。

    “還是尋著豎印之法好。”賀知章喃喃道。

    “說到此事,賀公可知為何我等書寫盡為豎寫?”葉暢對此不以為然:“不過是因為古時無紙,以竹木簡刻字,若是橫刻,則不易展開觀看,而豎刻更為方便罷了。如今既有紙,橫寫豎寫,何種方便用何種,不必強求之。”

    賀知章搖了搖頭,覺得葉暢說得似是而非,但他懶得去辯,又指著那些符號問:“這又是何物?”

    “句段符號,我稱之為標點。”葉暢答道:“識字而不知句段者,由此便可知文章真意。”

    賀知章沉默許久,嘆息道:“若孔穎達在世,十一郎你必為儒林公敵。”

    這話說得葉暢嚇了一大跳,他只是從未來方便的角度,進行了這兩項變革——在他看來,這兩項變化根本無關輕重,既不涉及政治,又不涉及經濟,只是乾係到人們的閱讀習慣,所受的阻力應該不大才對。

    可賀知章一個“儒林公敵”,像是當頭一盆冰水一般,讓葉暢悚然動容。

    孔穎達乃李世民時碩儒,奉命編《五經正義》,一舉改變儒學異論相攪的局面。此人也固執剛正,言必稱古,若是他在世,確實會攻訐葉暢,要把他打成儒林公敵。

    即使孔穎達已死,像他這樣的保守頑固之人也不會少,就連以開明和獎掖後進聞名於世的賀知章,對葉暢的這種變革都明顯執否定態度。

    “若是方便,還是豎著給我印吧,這些標點,亦不必加。”賀知章緩緩又說道。

    他既辭官致仕,一心求仙訪道,便不欲再捲入什麼風波之中。但葉暢推出的這個變革,又很明顯會在儒林攪起風雨,若不是憐惜葉暢有才而不得志,賀知章甚至都想著與葉暢斷交了。

    這讓葉暢甚為尷尬。

    原本印出這卷送別詩集,一來確實是感激賀知章的看重,二來也是藉賀知章在天下文人中的名聲,傳播自己的私貨。可如今賀知章一句話,便讓他打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他一向覺得賀知章乃是老頑童一般的性子,如今又準備修道,應該不會在意被自己利用一番。

    但這個時代的人物,雖然都是歷史人物,卻沒有誰是真蠢的。葉暢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已經被賀知章看破,賀知章雖未表現出著惱來,卻也拒絕了他的意圖。他心念一轉,也不強求,當下點頭道:“賀公說的是,某太過草率輕狂了。”

    “十一郎才十七歲,天姿卓爾,機智無雙,又有仙人入夢,只需養望四十年,何愁不能如同孔穎達一般,成為天下文宗?”賀知章怕他失落,半是安慰地說了一句。

    葉暢如何能不失落,他盤算好的計劃,只因為賀知章不配合,便成為泡影。

    旋即,他意識到賀知章的意思。

    他如今十七歲,養望四十年,五十七歲時入朝為相,那還是壯年,那時以天下文宗的身份再推動這變革,必然事半功倍。

    但葉暢等不得,他等得,安史之亂也等不得。

    大唐經過短暫的盛世之後,如今已經弊根深種,即使沒有安祿山史思明,亦會有其餘問題爆發。這個矛盾,歸根到底還是經濟問題:龐大的帝國疆域,需要周邊有強兵守衛,而虛弱的帝國財政,又不足以支持中央維繫壓制周圍強兵的軍力,於是外強中乾之局勢形成。

    而且葉暢不認為自己能長命百歲,若等到五十歲之後再來推行變革,只怕功尚未成,身已老死,人亡政息。

    “賀公可是說笑了,天下文宗?一想到要皓首窮經才能成為天下文宗,某便覺得不寒而慄。某只想著逍遙自在,每日裡煉煉丹彈彈琴,詩酒自樂,予願足矣。”葉暢只能作罷,虛言搪塞,另想他法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1 09:21 PM

第81章 胡狄盡是中山狼


    葉家三房次支的宅院只有前後兩進,原本留著四進的宅基地,但是因為長支的強勢,也在幾年前被長支“押”去。不過現在隨著長支的沒落,劉家也敗滅,因此這宅基地又回到了三房次支。

    葉暢站在門口,向門戶正對的巷子另一邊看了眼。

    那是三支的宅院,只不過現在已經冷冷清清——在賀知章來訪之後,葉思與陸氏算是親身體會到葉暢的關係網,再也不敢呱噪,而且得了二十錠金銀,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筆進益,因此正謀劃著回汴州重整旗鼓去。他們一家人閉戶自守,甚少出來,村子裡有關方氏的流言蜚語也因此暫歇。

    葉暢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來登二支的門了。

    敲了門,開門的是響兒,一見著葉暢,頓時雙眼變成了月牙儿。

    “郎君早啊,郎君可來了,郎君這些時日都忙吧,郎君是不是要見方娘子,郎君……”

    甜甜膩膩的“郎君”二字,從她小嘴中連珠一般地吐了出來,聽得葉暢心中酥酥爽爽,忍不住牽起了她的手。

    “唉,被那些不速之客絆了好些時日,今天送走他們,才算得空,得來拜見嫂嫂,也看一下響兒,響兒這些天在這邊還好吧?”

    “郎君這問得可笨了,當初郎君去長安,前後近三個月,響兒和淳明都是在方娘子這邊,自然住得好啦。”爽兒甜笑著道。

    葉暢嘿然一笑,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方氏如此聰明之人,還會對響兒不好麼?

    賀知章在臥龍谷一住便是十日,每日白天便與葉暢一起,遊於群山,他雖然年老體弱,遊興卻高,葉暢跟著他出去不免心驚膽戰。不過這個時候文人儒士外出,豈有不帶僮僕者,賀知章帶著數名家僕,凡難行之處,這些家僕便肩背手抬,將他送過去。

    十日過後,葉暢的五壇酒已空,再留也留不住賀知章了,他告辭而去,毫不留戀。

    二人心中都明白,以賀知章的年紀,不大可能再北上,因此,這一別有可能就是永別。

    杜甫也隨之離開,與賀知章不同,杜甫對臥龍谷中的各種機械、建築更感興趣,無論是水排,還是虹渠,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熱鬧一時的臥龍谷因此而冷清下來。

    “聽聞這些時日郎君日日下廚,為那些貴客烹飪,奴卻沒吃到,郎君可真是向著外人!”響兒發了個小牢騷,然後快活地又道:“昨日與淳明他們一起去打了栗子,我們摘了許多大栗,淳明偷吃了不少!”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話語中,葉暢已經跨過前院,到了後邊的院子。他咳​​了一聲,大聲道:“嫂嫂,嫂嫂。”

    “進來吧。”

    方氏略有些庸懶的聲音傳入耳中,葉暢向響兒低聲道:“響兒,你守在這裡,莫讓人偷聽了。”

    響兒點點頭,她對葉暢是絕對信任的,知道葉暢與方氏定有要緊的話要說,便拿了一件女紅,帶著針坐在了小院門口。

    她如今已開始跟著方氏學做女紅了,不過據葉暢了解,方氏自己的女紅水準相當一般,也是嫁給葉曙之後才開始學習的。

    “嫂嫂。”進了門,便看到方氏抱著呀呀學語的小良好,懶懶地靠在壁上,而賜奴起身向他行禮:“叔父。”

    將小賜奴也打發出去玩,葉暢拱手,向著方氏行了一大禮:“多謝嫂嫂。”

    “謝我作甚?”

    “那日若不是嫂嫂發威,只怕我就要大大地出乖賣丑了。在賀公等人面前出醜,聲名必受損。嫂嫂全我聲名,此恩不可不謝。”

    “也不只是為你,同樣是為我自家名聲,他們背地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想要離間你我,以為我全然不知麼?”方氏冷笑了一聲:“我若不做些什麼,豈不讓人覺得好欺,那我孤兒寡母的,在村里更沒法活了。”

    “嫂嫂早就有這打算,為何不先說與我聽?”葉暢撓了撓頭,那天的情形還真是驚險,他想來想去,就是沒有想到陸氏身份曖昧這事情上來。

    方氏白皙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略微有些自負:“只許你瞞我這個瞞我那個,卻不許我算計你一回?”

    “我哪裡對嫂嫂隱瞞了?”

    “真的嗎?”

    而且方氏那微瞇起來的眼睛,葉暢只能舉手投降:“罷了罷了,以後有什麼事情,我必不向嫂嫂隱瞞。”

    方氏得意地笑了,她出身高貴,只是因為驚變,不得不離開大唐的高層政治圈子,在葉暢身上找了點平衡,讓她心情非常暢快。

    這小叔聲名遠揚,可還是被自己佔了上風。

    “響兒與淳明他們的事情也解決了,讓我不解的是,你為何還要給他們二十鋌金銀?”方氏又問道:“依他們所作所為,便是不像長支那般,也不該落任何好處與他們!”

    “終究是四年父子,我終究養在三支四年。”

    葉暢的回答不出方氏意外,但還是讓她美眸微凝,目光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十一郎,你果然心善。”

    “呵呵。”

    “不過太心善了也未必好……罷了罷了,這是你的事情。”

    話是如此說,方氏心中還是極為歡喜的,葉暢與葉曙一般都是心善之人,但葉暢比葉曙更聰明,也更有擔當。

    若他不是心善,又怎麼會念著兄弟之情,千里迢迢將葉曙靈柩運回,還冒著奇險,殺了楊富,替葉曙報了部分仇。

    “如今事情已了,只等族長開祠堂告祖,便可結束此事。十一郎,此后海闊天空,鵬程萬里了。”方氏又道。

    “托嫂嫂吉言,不過現在就有一件煩惱的事情,讓人不知如何處置。”

    葉暢原是獨自謀劃未來的,因為一直順利,他也有些低看此時古人的智慧。但先是在韓朝宗那裡屢屢被佔便宜,又被賀知章婉拒,他便知道,這些古代傑出人物,之所以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絕不是浪得虛名。而方氏那日翻雲覆雨的表現,也讓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更多地借助嫂嫂的智慧。

    “你說說看。”

    葉暢便將自己想藉賀知章的聲望影響來印刷,但為賀知章所拒絕的事情說了出來。

    “十一郎,你怎麼傻了,幸好有賀公,否則你還不知闖下什麼潑天大禍來!”

    聽得是這麼一個緣故,方氏的臉頓時繃緊了,忍不住教訓葉暢道。

    “呃……有這麼嚴重?”

    “你那句段所用的標點,干係重大,乃至決定儒家經典正詣,你如今是什麼身份,能做這種事?當初孔穎達在前隋之時舌戰群儒,窮懸河之辯,研先聖之禮,名聞於上,結果呢,卻是群儒延請刺客刺殺於他!若不是楊玄感所庇,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個典故,葉暢略有所知,卻不像方氏曉得的這麼清楚。聽方氏隨口出來,不由得咂舌:文人的理論之爭,誰說只是口舌之辯,幾乎都會鬧得鮮血淋漓啊。

    “你那句段標點之術,分明是想把持儒道經典之釋意,賀公智遠,一見便知。這等事情,上犯朝廷之禁忌,下引儒林之嫉恨,真不知你一向聰明,為何會做這般自尋死路的勾當!”方氏又埋怨道:“賀公還說錯了,你便成了天下儒宗,也休想把持對儒道經典的釋意,這可是絕人飯碗的事情……”

    “嫂嫂!”

    葉暢面紅耳赤,忍不住叫了一聲,方氏才意識到,自己幾乎就在將葉暢當小孩子教訓。

    她捂著嘴輕輕笑了起來:“十一郎莫怪。”

    “我已知道錯了,現在問題是,我非要推廣此物不可……嫂嫂可有妙計教我?”

    方氏驚呼了一聲:“你還想推行此術?”

    葉暢點頭,方氏從他目光中看到了堅持,心中猶豫起來。

    對葉暢,她是極了解的,雖然性子“溫和”,但脾氣卻有些倔,認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既然下定了決心,那麼即使自己不幫他出謀劃策,他也是要想的。

    “這就難了……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啊。”方氏喃喃地說了一聲​​:“十一郎,只能給你參謀一番,你想用橫版和標點去印儒道經典麼?”

    “原是有這個想法,但如今不敢了,我雖然要推行我之道,卻不想被人刺殺。”

    “那麼釋家經卷呢?”

    “儒道勢大不能惹,釋家亦是如此,若我來印釋家經卷,只怕連善直都要出來與我鬧一場。”

    說到這裡,葉暢垂頭喪氣,這些古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各自的主意、各自的利益,想要他們完全按照自己意思去行動,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賀公不允你以此法印他的詩卷,那麼想來其余文人,只要稍明事理,也不會允你,你若去印,必引攻訐。詩印不得,文就更印不得,當真是難辦。”

    方氏起身思忖,不自覺便把小娘交到了葉暢的手上。小娘與葉暢也是親熱的,在葉暢身上爬來爬去,還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撕扯葉暢的臉。葉暢也是好脾氣,就任她蹂躪,方氏轉臉看到這一幕,猛然間靈光一動。

    “既是這些都印不得,你何不先印其餘?”她笑道:“我想到了,你與賜奴、響兒他們說的傳奇!”

    賜奴、響兒,包括淳明與新來的六位少年都喜歡葉暢的一大原因,便是葉暢有一肚子的故事對他們說。既有來自大唐本土的土產,亦有來自於《一千零一夜》、伊索、安徒生等舶來品。

    “正是,傳奇!”

    葉暢也是一拍腿,大唐之時,在晉人的小故事基礎之上,新興起了傳奇這一文體,也就是短篇小說。此時它尚只有雛型,到牛李黨爭之時才最為繁榮,這種新出的文章載體,正合他用!

    傳奇這文體還有一個長處,便是便於優伶之輩在酒樓坊市中游唱,這些優伶當中,也頗有能識字者,句段標點,便也有理由:這些優伶雖是識字,學問卻有限,恐怕不解文章真意,故此以標點示之!

    而且除了短篇,他還可以寫長篇,反正他有的是故事,若是閒暇足夠,他甚至可以將《三國演義》與《紅樓夢》都改頭換面地抄出來,不過《三國演義》在充滿浪漫情懷的此時應該能大受歡迎,《紅樓夢》則未必。

    “不過卻無人能做這些文章啊。”隨即葉暢又有些頭痛。

    讓他講故事可以,可是讓他將口語化的故事,寫成文言的傳奇,難度頗大。倒不是不能寫,但一則文采遜色,反失了故事本來的魅力,二來花費的時間精力太多。

    “若是十一郎信得過,我可以替你捉筆。”

    “嫂子?”

    “昔日上官昭容文名盛於一時,奴雖不及她,卻也勉強可觀呢。”

    說到這個,方氏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葉暢聽得大喜:“如此甚好!”

    兩人商量了好一會兒,最終定下書名為《新世說》,借《世說新語》之名行事,第一卷共是二十個故事,至於哪二十個故事,則由葉暢說與方氏聽,方氏再進行挑選、編撰。

    兩人都是雷厲風行的性子,當下葉暢便開始琢磨著第一篇故事為何。琢磨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想到自己在長安城中夜間遇刺之事——那次遇刺雖然沒有明確的兇手,但根據箭矢上的線索,他懷疑是那伙跟著他的胡人所為。遇刺之後,那伙胡人便再沒有出現過,他們的嫌疑特別巨大。

    再由那伙胡人想到大唐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安史之亂,葉暢猛然有了一個故事。

    “春秋之時,趙簡子大獵於中山……”

    方氏原是抿嘴笑著的,這《中山狼》的故事說完,她的笑容卻已經斂盡,目光炯炯,看著葉暢。

    “怎麼了,嫂嫂,這傳奇不合適?”

    “不,很合適,只不過……十一郎,你是不是以安祿山等雜胡為狼?”

    她一句話,頓時讓葉暢目瞪口呆,整個人都驚住了。

    自己一點心思藏在故事當中,原本以為說得很隱晦,卻不曾想,嫂嫂不僅一眼就看穿,而且甚至還點出了安祿山之名!

    難道說,大唐時的女子,一個個都這麼強大剽悍?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2 08:30 PM

第82章 爭產開泰數三羊


    在葉暢的堅持之下,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還是成為這本《新世說》第一卷的第一篇文章。方氏當真未曾吹噓,她作出來的文章,可謂雅俗共賞,比起葉暢的水準,不知要高到哪兒去了。

    葉暢也不知道自己這夾雜著私貨的文章能不能起到相應作用,但想來既然方氏能看得懂,這是暗指大唐姑息諸胡之事,那些聰明的文人也應該看得出來。

    第一篇完畢,便是第二篇、第三篇。葉暢胸中有的是故事,聽得方氏津津有味,待五個故事說完之後,她才驚覺,不但是她,原本守著院門的響兒,還有在院子裡玩耍的賜奴,也一個個搬了小馬扎,坐在葉暢身邊聚精會神地聽著。

    便是被葉暢抱在懷中的小娘,也瞪著烏溜溜的眼,彷彿她也能聽得懂故事一般。

    “看來我果然挺會說故事的,瞧瞧你們。”葉暢少不得有成就感。

    響兒抬起臉:“郎君,故事說完了?”

    “今日先說這幾個,咱們還有事,可不能一天全說完。”葉暢道。

    “再說一個,叔父,只再說一個就行了!”

    “明日再說,叔父還有事情。”葉暢笑道。

    響兒聞言很認真地道:“既是今日沒有故事了,有一件事情奴奴當告訴郎君。”

    她一臉嚴肅,小臉繃得緊緊的,葉暢以為是什麼重大事情,也收斂住笑:“怎麼了,響兒?”

    “小娘方才尿尿了。”響兒道。

    葉暢先是一愕,然後覺得自己胸襟前濕漉漉的,頓時跳將起來:“啊喲,尿得我一身都是!”

    方氏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在葉曙去世之後,她還從未這般痛快地笑過。葉曙死亡帶來的傷痛雖然還在,但是,卻已經不像最初時那樣讓她難過。

    當她愕然發現,自己似乎比預計得更快走出喪​​夫之痛時,忍不住又看了葉暢一眼。

    葉暢和普通少年一般,正對著自己被尿漬濕的衣裳一籌莫展。

    “十一郎,天色已晚,你該回去了。”心中促狹之念浮起,方氏忍著笑,將葉暢趕走。

    於是葉暢便只能穿著尿濕了的衣裳行數里地,回到他的臥龍谷。

    接下來的數日,葉暢終於能夠來處理本家之事,雖然三支同意放他歸宗,也立了字據,但終究未曾在祖祠前供香祭祖,族譜上也沒有更改。葉暢自己雖是不急,葉淡卻很急——靠著葉暢的面子,他能夠與知縣、縣尉同席飲酒,原本在附近的里正中他資歷最淺,那些吏員差役多有刁難他者,如今全部待他客客氣氣,因此,他也堅定了幫葉暢的信念。而三支也怕夜長夢多,便按照葉淡的意思,挑了個黃道吉日,雙方正式脫離。

    葉暢覺得,自己頭上的一座大山,自此便去除了。

    先後花了一個月的功夫,眼見快到年底,方氏將《新世說》的第一卷寫好,終於可以開始製版付印。

    而此時,修武也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下雪啦下雪啦!”

    響兒發覺雪籽落下時,已經迫不及待地叫了起來,下雪了,意味著要過年了,對於她這般的孩童來說,過年可意味著好吃與好玩的。

    “響兒,下雪這麼高興?”

    “是啊,郎君,下雪後不久便是過年,雖是如今常有好吃的,但想到過年,奴奴還是覺得歡喜!”

    葉暢聽她提到過年,不禁抬起頭來。

    過年是團圓的時節,在另一世,自己該與妻女一起,吃年夜飯,走親訪友,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吧。

    他眼中突然有些濕,但很快他就定住神,自己是不可能回到那一世去,那就珍惜這一世身邊之人。

    想到這,他撫了撫身邊響兒的頭。

    響兒立刻避開:“郎君,奴奴的頭髮可是梳了許久,莫再弄亂了!”

    小丫頭嗲嗲的嬌嗔,讓葉暢的心情瞬間大好,他拉著響兒:“響兒,過年了……你想去見你舅父麼?”

    “假舅父,有什麼見的。”響兒皺了皺鼻子。

    葉暢頓時愣住。

    那位自稱滎陽鄭氏的鄭郎君,便是去武陟縣的牽牛郎,乃是葉暢結識的一位優伶,與長安城中的王啟年王心芝友善,慣會捉弄人的。葉暢請他來扮演滎陽鄭氏的外圍子弟,當真是惟妙惟肖,不過葉暢為了怕響兒露出馬腳,事先並沒有告訴她這事的,卻不曾想,響兒竟然已經知道了。

    “你曉得了?”

    “自然曉得,若是真舅父,奴奴就跟他走了。”響兒一邊這樣說,一邊瞄了葉暢一眼。

    葉暢聽得悵然若失:“啊……若是響兒親人真尋來了,你會跟著走吧……”

    “奴奴騙郎君的啦!”響兒見他這模樣,高興地笑起來:“奴奴的親人,便是郎君,除了郎君身邊,奴奴哪兒都不去!”

    葉暢只覺得頭暈眼花,大唐的女子,難道說說六歲到六十歲,都是了不得的智商麼,就連自己身邊的響兒,也不知幾時變得如此狡猾,竟然知道戲耍自己了!

    不過,小丫頭的話,聽得還真讓人心裡……溫暖呢。

    “好,今日就帶響兒一起進城,咱們冒雪買年貨去!”想到這,葉暢笑道。

    “進城,進城!”響兒歡呼起來。

    如今葉暢的身價不同了,進城自然不會再靠步行,他騎著馬,而響兒則騎著一頭青驢,二人都穿著蓑衣,在淳明羨慕的目光中,緩緩進城:這是趕集的日子,故此冒雪也要前去,否則置辦不齊全年貨。

    進城趕集的不只是他們,十里八鄉都紛紛向修武縣城進發,路上行人頗多,不少人都挑著擔子,將自家一年積攢的東西拿來販賣。也有乘著這機會進城耍把戲賣戲的,看得響兒銀鈴般的笑聲撒了一路。

    但到城門外時,卻止住了腳步:眼前一群人圍在一處,似乎是在爭吵。

    葉暢不想​​多管閒事,便引著響兒要繞道,然而就在這時,卻聽得有人喊:“是葉郎君,你們覺得我分得不公,那讓葉郎君來分,如何! ”

    “哪一位葉郎君?”

    “自然就是虹橋引水、菩薩斷案的葉郎君,除了他,還有誰?”

    這聲音有些熟,葉暢聽得是說自己,向那邊望去,只見縣里的吏員鐘緯。雖然是下雪的天裡,那鐘緯卻滿頭大汗,排開眾人擠了過來:“葉郎君,你來得正好,煩勞葉郎君來幫我決斷一番。”

    “哦,有何事?”

    “是三子爭產。”鐘緯苦笑道:“天一冷,老人便難熬,撒手便撒手,卻留下一難題。”

    此時正在爭產的三人也被領了過來,最年輕的也有三十餘歲,年長的都過了四十。見葉暢年輕,三人都有些猶豫,那長者道:“還是請少府郎君來判吧,鐘吏員……”

    “少府郎君這些時日忙著,豈有心思理會爾等?”鐘緯不耐煩地道:“區區爭產之事,由某處置便已經足夠,更何況某還請來了葉郎君。你們幾個,莫非不曾聽說過葉郎君的名頭?”

    “聽是聽說過……但是……”

    “他們是見著葉郎君年少,所以不相信,卻不知道才自天成,葉郎君活一年,抵他們三個糊塗蛋活十年!”

    “就是,當真是不曉好歹之輩,鐘吏員也不用理會他們,由得他們三兄弟去爭!”

    周圍人群裡有認識葉暢的,或者是原先被劉逢寅欺壓而葉暢掀倒劉逢寅為其成功復仇者。此時一個個叫了起來,叫得葉暢都不好意思,那三個爭產的兄弟更是尷尬。

    “非是不信,只怕葉郎君忙,此事咱們已經爭了足有五日,都不曾有個決斷,實在是……要不然,咱們如何會來見官?”

    原來這兄弟幾人在家中已經爭得面紅耳赤,只差沒有打起來,如今在城門前又再度爭吵,鬧得家醜外揚。他們這一訴說,又開始相互指責,然後發展成翻舊賬,一二十年前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被他們翻了出來。

    “鐘吏員,究竟是為何事?”被吵得頭昏腦漲的葉暢拉著鐘緯到一邊問道。

    鐘緯比手劃腳,將事情說清楚來,中間還夾雜著對這三人的喝斥。

    原來這三人是三兄弟,父親前些時日去世,除已經分配好的遺產之外,還給他們留下了十九頭羊。老人去世之前,也不知是怕他們鬧分家還是想給他們找麻煩,留下了遺囑,長子得十九頭中的一半,次子得四分之一,幼子得五分之一。

    “那老兒當真是死了也不消停,明知這三子之間並不和睦,還出了這般一個難題,十九頭羊,一半便是九頭半,四分之一便是四又七五……”

    鐘緯隨口說來,倒讓葉暢刮目相看,此時人多文盲,便是不是文盲,對於算數也未必精擅,加減這樣日常常用的還好,乘除法可就讓許多人傷腦筋了。

    “故此三兄弟爭執不休,有人說乾脆將這十九頭羊都宰了,按重量來分,他們又不同意,鬧得焦頭爛額。”鐘緯低聲道:“葉郎君,你向有大才,此事非你不能解之。”

    葉暢笑道:“原來如此,此時易耳,鐘吏員,你先讓他們安靜下來。”

    鐘吏員吼了一聲,隨他來的差役都喝斥著拿亂棒開始揍人,周圍頓時靜了下來。葉暢上前一步:“此事極易耳,那十九頭羊何在?”

    十九頭羊就在城門邊,眾人七手八腳將它們趕來,它們無辜地“咩咩”叫著。葉暢將那三兄弟喚在一起:“你們三個站一塊,一處。”

    三兄弟原本爭吵不休,只差沒有動手,讓他們站在一處,多少有些尷尬。不過在差役們水火棍的恐嚇下,他們只能站在一起。

    “現在你們三兄弟便是羊了。”葉暢道。

    “我們不是羊……”三兄​​弟中最年輕者抗議。

    “我說是羊就是羊,而且你們三兄弟是一頭羊,老大是羊頭,老二是羊身,老三是羊尾!”葉暢瞪著眼道。

    人群中頓時有愛起哄的道:“若是公羊,還差一人為羊鞭啊。”

    葉暢大怒,指著那人道:“你,過來,當羊鞭!”

    那人頓時灰溜溜擠進人群,可是眾人哪裡能讓他跑掉,你推我搡,便將那人推到了三兄弟身邊。

    “葉郎君,葉郎君,我錯了……求您放過我吧……”那人連聲哀求,葉暢怒喝:“未曾聽說羊鞭也能說話的,再說就閹了你這羊鞭!”

    眾人頓時都大笑起來。

    那人吃了差役兩記水火棍,雖是不重,只是意思一下罷了,但終於老實下來,不再說話。葉暢看著羊群,很滿意地道:“如今有二十頭羊了,依著你們老爹遺言,老大得一半,也就是十頭,你們說是也不是?”

    雖然心中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二十頭羊的一半,確實是十,這一點在場大多數人都會算,因此周圍一片點頭。

    “老二得四分之一,也就是五頭,是也不是?”

    “對,對,葉郎君說的是。”

    “那麼老三得五分之一,便是四頭……這麼加上來,十九頭羊盡數分完,是也不是?”

    眾人一算,確實如此,這麼分下來,十九頭羊盡數分掉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少人都嚷了起來,就是鍾緯,也情不自禁一拍大腿:“那死去的老兒倒是個捉狹鬼,卻不知自己留下多大麻煩,若不是遇著葉郎君,這三兄弟只怕要去少府老爺那邊吃排頭!”

    三兄弟還有些迷糊,葉暢卻又道:“你們三個蠢漢,卻是不解老父用心。老父立下這遺囑,既非為難你們,也不是不公平,而是怕你們三兄弟內訌。只有你們三兄弟三人如一,就像方才一樣,三個人是一隻羊,那麼老父留下的謎團才能解開,若是你們三兄弟爭執不休,互不相讓,那麼這羊就永遠也分不公平!”

    這話將三兄弟最後的遺惑也解了,三人略有些窘迫地互相看了看,然後一齊向葉暢道謝,葉暢哈哈一笑:“既是葉某替三位解了難題,三位總得謝一下葉某,葉某也不要旁的,就要這隻羊鞭了。”

    他指著那個好起哄的男子,那男子幾乎要鑽到地裡去,三兄弟也大笑起來,一時之間,芥蒂全消。

    “進城購年貨去,鐘吏員,再會啊。”葉暢又上了馬,拿起馬鞭輕抽了那男子一鞭:“走你吧,羊鞭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3 08:26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3-8-13 08:27 PM 編輯

第83章 冰娘妙處少府談


    鐘緯是帶著笑回到衙門的。

    他報到的不是知縣衙門,而是縣尉衙門,以大唐之制,知縣統覽一縣全局,但這些差役吏員其實是由縣尉直接管轄。

    縣尉元公路皺著眉,坐在書房之中,彷彿有什麼心事。

    鐘緯在外叫了聲,元公路原本不欲見他的,但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讓他進來。”

    鐘緯走進書房之後,先是小心翼翼看了元公路一眼,發覺元公路仍是那副有氣無力要死要活的模樣,心中暗自奇怪。

    前些時日,元公路可是神采奕奕走起路來都迅捷如風,因為他得了準信,據說來年春便有人來接替他,他將升遷,甚至可能跳過縣令,直接升為別駕之類的官職。但眼見著就要過年封衙,元公路卻一夜之間心情變化,已經不只一個吏員、差役,只因小小的不對,便被他打罵了。

    托葉暢的福,鐘緯與元公路近來關係較好,雖然沒有挨打,卻也被罵了幾回。

    見元公路仍是這模樣,鐘緯心中不安,再這麼下去,只怕自己也要挨打了。

    元少府分明是有什麼為難之事,他自己無計可施,又不好求助於別人,故此才會如此。

    他想著該如何哄元公路開心,然後便想起今日的那樁案子。

    “少府,今日在城門前,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他開口稟道,見元公路仍然是一副毫無興趣的模樣,便又補充了一句:“與葉暢葉郎君有關。”

    “哦……講來。”元公路還是無精打采,不過總算沒有立刻發火。

    鐘緯便將那三人爭產、葉暢析斷的事情說了一遍,饒是元公路滿懷心思,聽得葉暢抽了那“羊鞭兄”一鞭後便放他走的事情,仍然不禁微笑起來:“這葉十一郎,就是鬼怪精靈……”

    “傳聞葉十一郎有鬼神相助,通各種道法呢。”鐘緯又瞅了元公路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某觀少府近來愁眉不展,莫非有何難題?某雖不智,可少府不是與葉郎君交好麼,何不請葉郎君為少府出謀劃策?”

    元公路聽得眼前一亮,怦然心動:“十一郎何在?”

    “正在市中購置年貨。”

    “他倒準備得早……我去見他……不,你去請他來相見,小心,莫讓別人知曉了。”

    鐘緯聞言轉身便走,不多時便到了市裡,此時鄰近年關,市中人頭攢動,何只千百人!他轉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到葉暢,看葉暢那模樣,他不禁笑了起來。

    葉暢手中抓著一把糖葫蘆,像個跟班一般跟在響兒身邊,響兒左手拿著一支,右手也拿著一支,左舔舔,右吮吮,彷彿葉暢是僮僕,而她則是大戶人家小娘子一般。

    “葉郎君,葉郎君,今日既然進城,說不得某要招待葉郎君一餐,以謝那日美言。”鐘緯遠遠地高叫道。

    葉暢看了他一眼,苦著臉擺了擺手:“鐘吏員,你見我,原是來買年貨的,結果卻是滿手這個……今日實是沒空,還是免了吧。”

    “明日某差人給郎君送年貨去,今日是肯定要隨某去的。”鐘緯叫了起來:“不隨某去,便是不給某面子!”

    葉暢與他打過幾回交道,彼此算是很熟悉了,知道他一向謹慎,今天卻說出這般話來,不免有些詫異,然後便看到鐘緯給他使了個眼色。葉暢頓時明白,他方才在城門前不相邀,這個時候來邀請,應該另有內情。

    “好好,響兒,咱們先逛到這,先隨鐘吏員去吃飯,你看如何?”

    “我有這個,年貨便已經算是置辦好了,去哪兒都隨郎君。”響兒晃了晃糖葫蘆。

    葉暢跟著吏員東轉先轉,卻轉到縣尉衙署的側門。側門是開著,鐘緯領他進去之後,便看到元公路鬼頭鬼腦在那邊張望。

    “少……”葉暢正要與他見禮,元公路卻豎起手指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

    將響兒與鍾緯留在外頭,當然那一把糖葫蘆現在就輪著鐘緯拿著了,葉暢跟元公路進了一間偏房。

    “少府,你怎麼變成這模樣了?”

    上回賀知章走後,葉暢與元公路還見過幾次面,現在離前次見面也只是過去了二十日左右,可元公路不但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更像是老了十歲!

    “這個……”

    元公路看著葉暢,又有些猶豫。

    當初葉暢玩菩薩審案的把戲,被他看穿之後,他就覺得這個少年郎膽量太大,雖然機智百出,但這麼大的膽子,遲早他要把自己玩壞掉。後來知道他進入長安也掀起不小的風浪,還結識了玉真長公主、京兆府尹韓朝宗等真正的大人物之後,元公路對他的態度再度一變:有這些後台支持,便是玩得大些也不怕了。

    但今日之事,卻不好開口。

    “自與少府相識以來,少府相助之處甚多,某雖輕狂,卻非忘恩負義之輩。”葉暢知道,元公路官聲還不錯,也算是一員能吏,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說,在幾次比較關鍵的事情上,元公路都幫了他,至少是為他開了方便之門。因此,他相當誠懇地道:“某自覺口風甚緊,若是少府信得過,只管對某說就是。”

    “唉……”

    元公路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以一聲嘆息為開頭,開口說了。

    “縣尉官印丟失了。”

    “丟失便丟失……怎麼?”

    葉暢原本想說,丟失了掛失尋找就是,但旋即明白,丟一枚印章,能讓元公路傷腦筋成這般模樣,只怕不是貼尋物啟示或者遺失公告能夠解決的了。

    “你未出仕,故此不知,丟失官印,乃是重罪。我原本開春便要轉遷他縣縣令,可偏偏在此進將官印丟了!”元公路頓足道:“丟失官印,不唯… …不唯升遷不成,只怕還要下獄治罪!”

    葉暢皺起了眉。

    這可不是分羊那樣的小兒科,是大麻煩!

    “平日里少府官印是誰保管?”

    “某信不過旁人,官印都是自管的,平時以綿係於手腕之上,攏於袖中,每日退衙之後便暗藏起來。”

    “少府丟失官印的具體時間可知?”

    “知曉,就是十日前,那日休沐,未曾用印,到次日再去藏印處取印時,發覺印已丟失。”

    聽到這,葉暢基本可以肯定,印不是丟失,而是失竊了。元公路自家想必也明白這一點,只不過他還抱著僥倖心理,不願意說出來罷。

    丟失與失竊是兩回事,丟失意味著還有可能找回來,失竊則意味著落入旁人的手中,隨時都有可能成為旁人用來對付自己的工具!

    “這些時日少府未曾用印?”

    “一來年底息事,公務比平時少,用印之時也少,二來這些時日,我都裝病,公務能拖就拖……”元公路苦笑著道:“再這般下去,用不著裝,很快我就真要病倒了。”

    “也就是說,對方並未立刻發動,甚至沒有聲張,這麼看來,對方還在等待機會……”

    “他是在等,等年底閉衙封印。閉衙封印之時,我要將官印展示給諸人看,那個時候,我若拿不出東西來……”

    說到這,元公路身體不自然地抖了一下,目光充滿恐懼。

    他原本快要高升,結果在高升前卻遇到這樣一番事情,如何不令他驚恐絕望!

    “能否帶某去藏印之處看看?”葉暢又問道。

    十天前發生的事情,現場肯定已經被破壞了,就算沒有破壞,葉暢也不可能憑藉一點點蛛絲螞跡,就找出是誰偷走了元公路的官印。他所需要的,只是觀察現場情形,推測一下是外賊還是內賊。

    “不必,我藏印之處,便在書房,書房就在我臥榻之側,這邊只要有些動靜,我就聽得到,可那夜卻什麼動靜都沒有。”

    葉暢凝眉思忖了好一會兒,突然問道:“元少府在修武上任,從未聽少府提起家人……不知少府娘子何在?”

    “家中父母老病,又唯有我一子,故此留在家鄉,並未隨我上任。”

    “那麼可有使女侍寢?”

    聽得問到這個,元公路神情有些忸怩,然後道:“某頗有寡人之疾。”

    那就是好色,既然好色,少不得有人侍寢。只要有人侍寢,元公路自以為藏得很隱密的官印,就肯定會為人所察覺。

    “侍寢者都有誰?”

    “這個,家中帶來的三個使女,呃,都有。”

    果然是好色,那三個使女,葉暢也曾經見過,長得都挺唐朝,但卻不太符合葉暢的口味。

    “此三女乃元公自家鄉帶來,榮辱福禍,與少府如同舟之人,錯非少府極不公允,乃使其生出反心,否則不會為此之事……少府待此三女如何?”

    “已允升遷之後即為妾矣。”

    只這一句,葉暢明白,這三個使女不會是動官印之人。他又皺著眉頭:“除她三人之外,是否還有?”

    元公路猶豫了一會兒,這神情,證明了葉暢的猜想。葉暢追問道:“少府何必隱瞞,事乾重大,不可諱疾忌醫!”

    “另有一女,亦曾在……呃,曾侍寢過,只不過時間卻是有些久了,乃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說到這,元公路有些期期艾艾:“且只有一回,這個……這個應當不是吧?”

    “此女何人?”

    元公路這一次卻不肯說了,葉暢見他百般忸怩,便知此女身份有些不一般,苦笑著道:“少府,非是某意欲打聽少府私密,升官轉遷者,少府也,丟印論罪者,少府也!”

    元公路終於扛不住了,他咬牙切齒,幾乎是從嘴中擠出來的:“一個多月前,便是隨賀公打擾葉郎君之日,飲了葉郎君甘露酒,在臥龍谷時尚不覺,回縣城之後,卻是酒勁頗大……呃,此時縣中書吏聞泰來之妻駱氏,恰好來此,我酒後認錯人……便將駱冰……這是她的閨名……”

    當真不愧是官員,胡謅的技藝信手拈來,這可是把責任推到了葉暢的甘露酒上了。葉暢心中暗自吐槽,還酒後認錯人,分明就是酒後亂性,連人家閨名都知道了,而且那女子夜間還來訪,沒準就是兩人勾搭成姦!

    “她自有夫,吾自有妻,一夜歡會,已是不當,豈可一錯再錯?”元公路說到這裡,正色道:“故此從此之後,她便再未來過。”

    “聞書吏可知此事?”

    “這個……應該不知吧,至少沒有表現出來有什麼異樣……”元公路猶豫著道。

    “那還有別人麼?”

    “什麼別人?”

    “就是可能知道你將官印藏在何處之人。”

    “我想不起來了……”

    葉暢琢磨了一會兒,會不會是那聞書吏,目前線索太少,他也不好說,但​​至少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聞書吏。

    可是為何一個月前他不發作,偏偏現在發作?

    一個月前不發作,應當是畏懼元公路權勢,現在發作……定然另有原因。

    “聞泰來近些時日,與誰走得比較近?”葉暢想到這又問。

    “與馮縣令的幕客韓均……”

    “聽聞少府將要高升,那馮明府呢?”葉暢聽到這猛然想到一個細節:“馮明府此前不是說得了朝廷表彰,也有可能高升麼?”

    元公路此時終於微微得意了一下:“他雖是全力鑽營,終究未能得手。”

    此時他都能得意起來,葉暢可以想見,當他能升遷而馮縣令卻不能的消息傳回來時,他少不得在馮縣令面前炫耀一番,以出這些年被馮縣令壓過一頭的氣。

    若是兩人競爭的是同一個官職,那麼馮縣令除了羨慕嫉妒,只怕還有恨了。

    “少府與駱婦私會之事,明府可曾知道?”葉暢又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元公路此時臉色變了。

    馮縣令知道此事,二人私交雖是不篤,但也沒有撕破臉,有時也會在一起聊天談論,少不得風花雪月佐興,而就在十餘日之前,馮縣令稱讚聞書吏時,元公路曾不小心說了一句“其妻更有妙處”!

    “莫非……莫非是馮縣與聞書吏勾結行事?”他驚道:“若真如此,吾將奈何?”

    “馮明府指使,或許還許下聞書吏富貴,聞書吏遣人去辦,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親自動手。”葉暢道:“只是聞書吏此時應當未將官印交與馮明府,便是他想交,馮明府也不會收下這個證物!”

    元公路思前想後,只覺得冷汗淋漓,若真是這二人勾結算計他,那麼恐怕不只是丟官能了事的。想明白這一點,他猛然起身,對著葉暢便是長揖。

    “葉郎君救我!”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4 09:23 PM

第84章 百藥之中酒稱王

    “葉郎君救我!”

    元公路這般哀求,讓葉暢心中多少有些快意。

    當初元公路有意和他保持距離,直到他從長安回來、結識了大人物之後才又親近,這一點葉暢如何不明白。雖然他能理解元公路這樣做的原因,但理解歸理解,若說毫無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今日元公路哀求,可謂是為當日之事後悔,也為今日之事低頭。

    葉暢心中在短暫的快意之後,便陷入猶豫之中。

    幫不幫元公路,這是個問題。

    幫了元公路,此事平息,來年他高升離開,對葉暢沒有任何好處,相反,若真如他所想,行此事者,乃是知縣指使文吏,他為元公路出謀劃策就必然會得罪知縣。

    不幫元公路,畢竟這位少府在他對付劉家的過程中開過方便之門,若不是他,當初劉逢寅那一關就過不了。

    葉暢猶豫的過程中,元公路始終保持長揖的姿勢,一動不動。

    一滴汗從他額頭落下,落在他腳下的地板上。

    葉暢想得到的利害關係,他如何想不到!

    正是因為想得到,所以他才近乎絕望,葉暢有的是理由推託不幫他,但若葉暢不為他出謀​​劃策,這修武縣中,還有誰能將他從泥沼中拔出!

    第二滴汗又落了下去,葉暢這時開口了。

    “少府何必如此,此事干係重大,某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萬全之計……”

    “葉郎君智計絕倫,豈有無策之時!”元公路慘然道:“某雖有不當之處,卻自問上不曾獲罪於天子,下不曾施虐於黎庶,何致此難!”

    這話是說不動葉暢的,歷史上那些不僅無罪而且有功甚至有大功的人結果卻冤死的事情,難道少了麼?

    但他還是開口:“若能確定乃是聞泰來所為,某倒是有一計,但若不能確定,怕反弄巧成拙。”

    他開口,乃是出於自己的本心。

    前世今世,那種不老實甚至遊走在合法非法邊緣灰色地帶的事情,他都沒有少做,但有一點原則,他還是堅持下來。

    在良心被狗吃了的年代,還需要堅守的就是自己的本心。

    “葉郎君請說,請說……定然是那聞泰來了,方才我再三回想,他應當是知曉了我與其妻之事,有段時間,他與我是話都不說,但近來卻又恢復如常……特別是這兩日,他總在我面前提年底封衙之事!”

    從這去推測,聞泰來基本上就坐實了,葉暢沉吟了一會兒才道:“我確實有一計,行也不行,卻是不知,僅供少府參謀。”

    “請講!”

    葉暢看了看周圍,然後微笑起來:“只要少府捨得,此事亦是不難。”

    他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都是葉暢開口,元公路不停應是。說完之後,葉暢起身告辭,出得門來,響兒早就吃掉了兩根糖葫蘆,正眼巴巴瞅著第三根。

    “我說……你這般吃法,以後可要牙疼。”

    “奴奴不怕,郎君定有治牙痛的方法。”

    “我可沒有,若說有,就是將那疼牙拔除,用大鉗子在你嘴裡這麼一擰……”

    “奴奴還是不怕,郎君那樣弄,只是痛一會兒,痛過就舒服了。”

    葉暢頓時覺得似乎有汗從自己額頭冒了出來。他咽了下口水,然後搖頭道:“便是不痛了,缺了牙,響兒就從美麗小娘子變成丑丫頭了。”

    這讓響兒稍稍猶豫了會兒,然後她又響亮地道:“奴奴依舊不怕,便是丑丫頭,郎君也不會不要奴奴!”

    “丑丫頭長大便嫁不出去!”

    “奴奴就是不怕,嫁不出去正好,一輩子服侍郎君!”

    好吧,對這丫頭無語了,葉暢咬牙切齒,從憋著笑的鐘緯手中拿回糖葫蘆,給了一根給響兒,然後自己對著另一根猛然咬去。

    “唔……郎君不是說要帶回去給賜奴小郎君和淳明還有他們麼?”

    “今日不回去了!”葉暢道:“明日再給他們買,反正這次集市將有兩日!”

    “為何不回去?”響兒一臉好奇。

    “有事,專心吃你的糖葫蘆,小孩子家,莫問那麼多!”

    二人出門後繞路,又轉回到集市上,雖然今天不回去,但葉暢並不准備次日還真的繼續逛,因此將要置辦的年貨全都買好,然後收攏寄放在譚家的鋪子裡——雖然譚勤壽不在,但林希檉如今也升了掌櫃,主持著這鋪子,自然會與他方便。

    他們離開集市之後,轉了個彎,又回到了縣尉衙門,不過這一次卻不是暗裡偷偷摸摸來,而是當眾大搖大擺走正門。正門前的差役也是認識葉暢的,聽聞葉暢求見縣尉,他好心地道:“葉郎君,這些日少府身體不大方便,一直不見外客,葉郎君還是改日再來吧? ”

    “無妨,你只說我來了,我趕在封衙之前來,可是給少府拜個早年的,他不當不見。”

    聽得他如此自信,那差役便只有前去通稟。不一會兒,他匆匆回來:“少府親自出來相迎。”

    緊隨其後,便見元公路穿著常服行來,遠遠見了葉暢,便笑道:“難得難得,今日葉郎君竟然到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令城裡酒家送最好的酒席來,今日我要宴請葉郎君……唔,將各班書吏亦請來,隨我一起款待葉郎君。”

    他吩咐下去,自有差役跑腿,也不在別處,就只在衙署的院子當中擺開案幾。沒有多久,各班書吏便聚在一起,元公路一一介紹給葉暢,其中便有那位聞泰來。

    聞泰來的年紀約是三十出頭,在書吏中是年輕的,相貌則有些雄壯,不像文人,倒像是個殺豬的漢子。但這麼一條大漢,說起話卻是細聲細氣。葉暢小心觀察了他一會兒,他雖然與別的書吏不時寒喧說話,但偶爾還是會發呆,若是被元公路盯著,則會顯得有些慌亂。

    基本可以肯定,就是他做的了。

    “今日宴請葉郎君,諸位可是都聽說過他的名聲,一個多月前,賀賓客歸隱訪道經過咱們修武,便是專門來拜訪葉郎君。這一年來,虹渠引水、菩薩斷案,諸多事情,各位都是如雷貫耳吧?”

    元公路的吹捧,讓葉暢有些臉紅,那些書吏既為他的屬下,少不得湊趣。眾人談論間,甚至連葉暢在武陟縣巧解甥舅爭牛之案也翻了出來。

    “便是今日,葉郎君還又解了一難題呢。”鐘緯也在眾人之列,他高聲道:“當真足智多謀,諸位可要聽聽?”

    眾人湊趣,自然是要聽的,鐘緯便將葉暢為三子分羊之事說了一遍,聽完之後,大夥個個都是大笑:“好羊鞭,好羊鞭!”

    男人在酒席之上,豈有不往下三路去的道理,不過是有人說得委婉風雅,有的人說得粗鄙俗氣。以此開場,酒宴的氣氛便活絡起來,若說有誰心情不愉,那就只有一個。

    聞泰來。

    聽得葉暢種種機智表現,聞泰來的臉色從最初的如常,到漸有隱憂,再到忽驚忽疑擔心受怕,這個過程,都看在了葉暢眼中。

    最後一絲疑惑也不存在了,基本可以肯定,聞泰來就是那個竊取了縣尉官印之人,若不是失印之事不能聲張,此時只要葉暢一聲喝問,他便會如今招來吧。

    只有他,越聽得葉暢明察秋毫才會越慌張,生怕自己的事情被葉暢發覺,敗露出來雖然元公路會倒楣,可他這個盜印者的罪名也不會輕。

    “諸位只知葉郎君在我們修武、武陟之事,卻不知他在長安也是風雲兒,近來足球之戲亦傳入修武,各位可知,這足球之戲便是葉郎君揉合馬球、蹴鞠而成?”元公路又道:“另外,長安城朱雀大街盡鋪水泥之事,你們也知曉了吧,這水泥可也是葉郎君的傑作……”

    葉暢愣了下,他回到修武後,雖然和長安有書信往來,但消息便不是很靈通,還不知道長安城朱雀街竟然已經鋪好了水泥。

    前後算起來,也就是五個月的時間罷了,韓朝宗的動作可真不慢。但接下來,這位總是給自己添麻煩的京兆尹,只怕自己要​​遇到大麻煩了,自己獻上水泥,雖然不能說不懷好意,可是也挖了個坑等著他往下跳呢。

    想到這,葉暢忍不住笑了。

    “葉郎君如此機智,某這邊正好有一難題,還請煩勞葉郎君替我解憂。”見元公路如此吹捧葉暢,旁邊一名書吏湊趣道:“十年前,某曾遇一奇案,卻是……”

    他若是說別的事情,葉暢未必有把握,但說案件,又不在現場,葉暢只抓著他言語中的一些細節進行推敲分析,很快便將他折服。不過葉暢也知道,自己這是紙上談兵,若是真正的案件,這般去分析未必就能得到正確的結果,相反,屈打成招的可能性會更大些。

    這些吏員們也明白,但是大夥無非湊個熱鬧,幫元公路吹捧一下葉暢,也沒有人會揭破,一個個都挑起大拇指,誇葉暢果然名不虛傳。

    響兒坐在葉暢邊上,斯斯文文地吃著自己面前的食物,心中卻大大地鄙夷這些人,雖然吹捧葉暢讓她心情也很好,可是這種水準的吹捧,就太差勁了。

    然後還有投壺罰酒的遊戲,在這遊戲完後,那聞泰來實在坐不下去了,起身向元公路拱手道:“職下身體偶感不適,實不勝酒力,請先走一步。”

    元公路聞言一笑:“聞吏何出此言,若說身體不適,這些時日,本官一向不適,大夥可都是知道。莫非聞吏與本官一般,也有……心病?”

    此語說得劍氣森冷,聞泰來汗涔涔而下,旁邊人也暗暗埋怨他不曉得進退。縣尉召眾人宴飲,那是給大夥臉面,這個時候早退,分明就是不給縣尉面子,也是掃大伙的興致。

    平日城這聞書吏還算是個隨和之人,怎的今日卻是這般模樣?

    “下……下官不敢,下官實在是身體不適……​​”

    “身體不適就多喝兩杯,酒乃百藥之王,任何種病疾,酩酊大醉之後便什麼都忘了。來人,把門關上,今日不醉不散!”

    便有僕役將前門關緊,聞泰來訕訕坐下,心神仍然不定,眼睛時不時還去瞄後門,大約是想尋個機會溜走。

    元公路見他這模樣,冷笑了一聲:“後門也關上!”

    其餘吏員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們的目光在元公路與聞泰來面上轉來轉去,聞泰來越發食不甘味。元公路倒是興致高漲,還一邊用筷子敲著酒杯,一邊高歌了一曲,看得出,他已經有些醉意了。

    “過會兒跟緊我啊。”葉暢突然對響兒低聲道。

    “唔?”響兒抬起眼,她早吃好了,正坐著打瞌睡呢。

    “呵呵,無事,過會跟在我身邊就成。”葉暢疼愛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眾人又喝了一會兒,元公路大約是有些醉意,端起酒杯,搖搖晃晃地起身,他正待說什麼話,突然間聽得銅鑼聲響,緊接著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所謂走水,就是指失火了。聽得這喊聲,院子裡眾人都愣住,緊接著,便嗅到濃烈的煙味,證明失火之地離得不遠。眾人有些慌了,此時的建築,多是木石結構,火勢一起,便難制住,若是離得不遠,用不了多久他們這也會很危險。

    “開門,開門!”有人大叫道。

    後門被打開,前門卻仍然緊閉,元公路當先從後門出去,葉暢拉著響兒緊跟了過去。眾人爭先恐後出了後門,然後才發覺,這後院就是起火之處!

    衙署的後院,也就是元公路的住所,其中東跨院住著差役僕從,西跨院是他的書房,火勢便是從西跨院起來的。

    “糟糕,糟糕!”眾人都是大叫起來。

    “我的大印尚在書房之中!”元公路大叫了一聲,然後一緊身上的袍服,便衝進了火勢越來越大的屋中。

    眾人見了都慌了:自己主官衝入屋裡,他們要不要跟著進去?不跟進去,是見主官陷入險境而不伸援手,跟進去,那火勢越來越大,眼見要將整個書房都吞沒,若是沒能及時衝出來,可就要丟了性命!

    “休要驚慌,不要亂動,火勢甚大,大夥摀住口鼻,免得毒煙熏人致死……拿濕毛巾來,將水龍也搬過來!”這個時候,葉暢開口大叫,讓眾人彷彿吃了一個定心丸。

    他是縣尉的座上客,他說不要亂動,那大夥就乖乖聽著,不要亂動為好。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5 08:48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3-8-15 08:50 PM 編輯

第85章 解開心結引風尚

    火勢越來越大,這個時候,眾人可都是度日如年。

    “咱們先撤一撤,莫等火燒到這邊來……”聞泰來原本也被這大火驚呆,但這個時候,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方才的慌亂緊張全部沒有了。

    他嘴角甚至噙起了一絲冷笑。

    竟然玩出這樣的花招,以為用火燒掉,便可以掩蓋失印之事?

    聞泰來又看了葉暢一眼,這種招數,莫非是葉暢所想?但是不對勁啊,他今日來訪,並未與縣尉單獨相處——那一定是元公路自己想出的法子。

    可笑,可笑至極!

    聞泰來心中已經在琢磨著如何利用縣尉的大印再做些事情,使得元公路失印的事情曝光,就在這時,聽得眾人驚呼:“出來了,出來了!”

    卻是元公路從火場中鑽了出來。

    他灰頭土臉,連鬚髮都焦了,但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盒子,眾人都認識,正是放置官印的盒。

    只不過印盒與平時有些不同,周圍都用封條封上——眾人不由得暗暗笑,這位縣尉心也太急了些,雖然年底封衙就在眼前,但如今就用封條將大印封上——難怪這幾日怠政了。

    只有聞泰來眼睛像是被什麼東西從身體裡擠了一樣突了出來。

    他很想大叫:那只是一個空盒子!

    但是他又不能叫,因為只要叫出聲來,接下來便可想而知,元公路一定會冷笑著問他如何知道那是一個空盒子。

    比起失印,他試圖謀諂上司,更是官場大忌,官司打到哪兒去,元公路最多是個失察,而他最輕也是流徒,甚至有可能在刑訓中直接丟了性命。

    “無妨,無妨,讓他裝模作樣一會兒,再過些日便要關衙封印,那個時候,看他怎麼再裝下去。哼哼,做了虧心事,總有敗露的那一時!”

    聞泰來正咬牙切齒地想著,便見元公路走了過來。

    “幸好,幸好,大印搶出來了。”元公路一身汗水涔涔,方才飲進的酒都順著毛孔滲了出來。他環視眾人,又開口道:“火勢甚大,衙署後的這些屋子怕是保不住了。今日請諸位來,原是圖個歡樂,如今卻只能到此為止,諸位先請回吧。”

    眾人聽得不要他們救火,心中一個個都在暗讚元公路曉事。他們正準備走,就在這時,元公路又道:“啊呀,對了,聞吏!”

    聞泰來一個激靈,身體猛然抖了一下,然後轉過臉:“少府還有何吩咐?”

    “我這邊過了火,怕是今夜無處可宿,我可以去尋個店家暫住,但這官印,卻不可馬虎。”元公路緊緊盯著他:“官印暫交予你,你一定要保管好來,切、勿、自、誤!”

    最後四字,一字一句說出來,而每說一字,聞泰來額上便滲出一層冷汗!

    轉眼間,他便與元公路一般,像是從水里撈起來一樣!

    “下官……下官怕……”

    “本官信任你。”元公路不由分說,便將那官印盒交到了聞泰來手中,聞泰來情不自禁捧著那盒子,愣愣地看著元公路。

    元公路又揮了揮手:“所有差役聽著,用鐵鉤將這兩邊過了火的屋子鉤倒,免得火勢蔓延。各位吏員,先請回家吧。”

    差役們七手八腳,開始用鐵鉤去鉤房屋上預留的鉤子。此時人建屋,都會留下這鉤子,若是著了火,只要將屋子鉤住然後眾人齊用力拉倒,便可以阻止火勢蔓延。

    聞泰來抱著官印,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此時,旁邊有同僚上前來推了他一把:“烏煙瘴氣,還不速速回去,在這做什麼!”

    “他自然要多呆一會兒,瞧,少府多看重他,那官印不交與別人,只交給他!”

    “正是正是,不曾想咱們當中,竟然是聞賢弟最得少府信用!”

    眾人或羨或妒的聲音傳入耳中,讓聞泰來欲哭無淚,如果可以,他真不需要這種“看重”與“信任”!

    他終究不能在火場久留,只能捧著那盒子走了。待他一離開,那邊元公路蹭的一下便竄到葉暢身邊:“葉郎君,他可會中計?”

    “這不是陰謀,這是陽謀,他想不中也不行。”葉暢微笑道:“你當眾將官印給了他,到時啟封,裡面沒有印便是他私自偷盜,他可背不起這罪名!”

    “當真……當真如此?”

    這個時候,元公路患得患失,雖然明知葉暢所言不虛,卻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絕對把握。”

    那個聞泰來明知妻子與元公路私通,卻不鬧將出來,只敢在背後耍小動作,分明是一個沒有擔待的人物。這樣的人,他回去之後最後的選擇,一定是將真正的官印放入印盒之中。

    “葉郎君,大恩不言謝!”元公路定了定神,向著葉暢便是長揖:“如今天色已晚,葉郎君是回不得家裡了,且隨我來,我定然為葉郎君安排好住宿!”

    有元公路安排住宿,葉暢這一夜住得甚是舒服,倒是響兒小丫頭有些挑床,第二天起來時兩隻眼睛還是迷迷糊糊的。

    兩人才起床,便看到元公路在門前等著,葉暢笑道:“少府起得倒是早。”

    元公路正面對著他,滿眼都是血絲,他苦笑道:“實是一夜都未曾睡著……葉郎君,某想想……今日還請葉郎君隨在某身邊吧,若有個萬一,還要仰賴於葉郎君之智。”

    葉暢知道他心中還是擔憂,既然已經幫他幫到了這個程度,也不在乎最後這一步了。

    跟著元公路回到縣尉衙門前,衙門本身倒沒有受損,但後邊的房屋已經倒了一半。

    他們到的時候,便看到各班吏員、差役都到了。

    “聞泰來何在?”

    上座之後,元公路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問聞泰來。

    “下官在此。”聞泰來有些虛弱的聲音傳了出來。葉暢向他望去,只見聞泰來一夜間彷彿老了十幾歲,兩鬢甚至有了白髮!

    而且,他的雙眼也是佈滿了血絲,分明是一夜未曾睡好。

    葉暢微微搖頭,暗嘆了口氣:此事原是元公路不是在先,勾搭別人娘子,結果被別人報復。聞泰來做出這等事情應該是情有可緣,但自己與元公路有私交,與這聞泰來卻是毫不相干。

    幫親不幫理,乃是人之常情啊……不過想法子勸一勸元公路,莫要報復聞泰來了。

    “聞泰來,昨夜失火,本官為安全起見,將官印託付予你,今日可曾帶來?”

    元公路這是明知故問,聞泰來手中一直抱著一個盒子,正是昨夜元公路交給他的那官印盒。聽得他的話之後,聞泰來的臉上肌肉抽了抽,用類似於哭的聲音道:“帶來了。”

    “呈上來吧。”

    “是。”

    聞泰來走了幾步,將印盒呈上去,元公路一把接過,彷彿是從聞泰來手裡搶來的一般。印盒到了他手中,他一掂份量,便知道,原本空空的盒子裡,如今已有了東西!

    他心中狂喜,但仍然不放心,三把兩把將盒子上的封條撕掉,看到他這模樣,他身前的聞泰來一聲不吭,向後退了幾步。

    只是目光裡,彷彿能噴出火來。

    元公路打開盒子,裡面的官印露了出來,元公路用顫抖的手在上面摸了摸,臉上是如何也抑制不住的狂喜。

    回來的不僅僅是官印,也是他的前途,他已經暗下決心,今後這段時間,官印要綁在身上,便是洗澡也不放下!

    抬起臉,用冷冰冰的眼神掃過聞泰來,聞泰來默不作聲低下頭,不敢與他目光相對。元公路冷笑了一聲,正待尋個藉口發作,卻看到對面的葉暢做了個手​​勢。

    如今元公路對葉暢,可謂既是感激又是信任,一見葉暢那個手勢,他便改了主意:“今日本官無事,要陪葉郎君辦置年貨,各位各自去忙吧。”

    聞泰來慢慢走出衙門,整個人都是佝僂著的,彷彿是一個小老頭一般。看著他的背影,葉暢更為同情。

    待眾人走過之後,元公路抱著印小跑著來到葉暢面前,口中是壓不住的笑:“果然,葉郎君神機妙算,他果然將印拿來了!”

    “以人心去推斷,他如此不足為奇。”葉暢笑道。

    “如今印回來了,某當與他算算這筆賬!”元公路咬牙切齒地道。

    “這個……少府,冤家宜解不宜結,以某所見,少府還是……”

    “葉郎君,你據心仁善固然是好的,你之智計,某也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你待人卻是不及某遠甚!”元公路打斷他的話:“某便是願意與他和解,也要他能相信!況且,他必然能猜到,是葉郎君為某出謀劃策弄回了官印。他如今奈何不了某,但當某離任之後,他必會報復葉郎君!便只是為了替葉郎君除後患,某也要對付他!”

    官印回到手中,元公路說話的底氣十足,甚至敢當面指責葉暢性格上的弱點了。葉暢無言以對,雖然感情上他同情那聞泰來,但理智​​上,他承認,元公路說的才是真正的事實。

    聞泰來沒有用什麼怨恨的眼神來看他,也沒有說什麼終究將報復的話語,但從他盜走官印後能忍而不發便可以判斷出,這其實是個極隱忍的人物。這樣的人物,今後有機會,必將報復!

    “還是……還是給他留一條路吧。”葉暢想了會兒,還是堅持自己的原則:“罪不至死啊。”

    說這話的時候,葉暢自己的臉都紅了。

    罪不至死是不假,也就是說,只要不弄死聞泰來,元公路用其餘法子去收拾他,斷絕他今後進行報復的能力,那都是可以的。

    元公路此時心情大好,又感激葉暢這一奇計,因此沒有再爭執:“某也不是說定要讓他死路一條,只要他去職便可,此事就不煩勞葉郎君了。”

    二人又說了會話,葉暢終究是興致不高,元公路便與他告別。送他出衙之時,元公路忍不住又道:“葉郎君,你奇計百出,為人又膽大妄為,但唯有一點,就是莫太過婦人之仁。”

    葉暢頷首苦笑,他的性格受另一世影響更大,有些事情,並不是真的婦人之仁,而是一種本能。

    在譚家鋪子裡取出自己寄存的年貨,葉暢領著響兒,一路向北,往吳澤陂行去。雖是只在外住了一夜,葉暢卻覺得,自己有些想念臥龍谷了。

    “郎君為何悶悶不樂?”走到半途,響兒有些迷惑,她歪著腦袋,騎在驢上向葉暢問道:“馬就可就到了咱們家呢!”

    “若是郎君做了錯事,比如說,幫了壞的人,你覺得怎麼樣?”

    “郎君是說幫了那元少府?元少府不壞,他當官挺好的,不僅待咱們家好,待別的百姓,聽村里人說,也算是少有的和氣,郎君幫他幫得對,他並不是壞人!”

    沒等葉暢再說,響兒​​又道:“而且,元少府待郎君好啊,他待郎君好,那就是好人!”

    葉暢猛然驚覺,自己還不如這小姑娘想得開啊。

    元公路確實對不住聞泰來,但正如聞泰來所為罪不至死一樣,元公路的錯,也不足以讓他丟掉一切前途。聞泰來報復得過頭在先,元公路又與自己友善,自己幫他,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給自己尋著了藉口,葉暢搖了搖頭,便將此事拋開。他看著馬身上背著的年貨,很快活地道:“回去之後,咱們先寫好春聯!”

    “春聯是何物?”響兒不解地問道。

    葉暢又是一愣,然後想起,對對子雖然很早就有了,但是寫春聯,似乎是王安石才開始的事情,最早也不會超過五代之時。此時人們在牆上貼的,還不是對聯,而是“桃符”。

    “就是桃符啦。”

    “那不是正月初一才寫的麼?”

    “正月初一……從今往後,咱們家的桃符,大年三十便要貼好來,不等到正月初一了!”葉暢將煩惱完全拋開:“我要再做一回引領風尚之人!”

    他說的什麼“引領風尚”,響兒是不懂的,但他心情又變好了,響兒卻是能清楚地感覺到。在驢背上,響兒忍不住伸手去抓了一下葉暢的手掌,郎君的手很溫暖。

    這就好,別人如何,與響兒沒有任何干系,郎君快活,這就好。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6 08:16 PM

第86章 噓寒送暖我所願

    這場初雪下得零零落落,根本沒有積下什麼雪花,不過雪後僅晴了三日,便又是一場寒潮襲來。這一次寒潮就冷得多,整個大地在一夜間便銀妝素裹,

    “啊啾!”

    原本很想對著這一片銀碧的景色大發一下詩興,沒準還順口“山舞銀蛇、原馳蠟像”一下的葉暢,全部興致都被一個噴嚏堵回去了。

    真冷,不是一般的冷。

    他的身體比較強壯,鍛煉是沒有停過的,但是這種寒冷還是讓他受不了。這也難免,臥龍谷的屋子乃是今夏時節建成,在趕工的情形下,細節就有些照顧不到,房屋雖然不是四面漏風,可保暖性真的不好。

    “啊啾!啊啾!”

    像是傳染一般,不只他一人,周圍響起了一片噴嚏聲。

    “如此可不成,貧僧倒是無礙,可這些娃娃們怕是受不得。”善直和尚甕聲甕氣地道:“十一郎,得升火!”

    “只是生火還不行,屋子得改造,我要起炕!”葉暢悲憤地道:“一定要起炕,要地暖,要空調!”

    凍著他沒有事情,可不能把響兒凍著了,還有賜奴他們,這幾天來上學,可別一個個凍得直吸鼻涕。

    起炕的事情比較麻煩,葉暢召來葉櫛等工匠,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眾人都沒起過炕,因此不太明白,只能摸索著進行。好在現在葉暢不缺錢,短時間內便將砌火坑需要的青磚買來,當日下午,便乘著雪化開工了​​。

    第一個火炕製成後的結果,是煙氣倒灌,只能扒了重新做過。第二個火炕則燒不著火,空氣流通有問題,仍然只能扒了重做。忙了一下午,就是這個結果,弄得葉暢也灰頭土臉。

    知易行難,便是如此。他也不氣餒,指揮工匠開始起第三個火炕,做得一半,便聽得有人說道:“不成,這樣造起來,最後半邊冷半邊熱。”

    聲音很熟,葉暢回過頭來,卻看到姐夫劉錕笑吟吟地看著他。

    葉暢猛然一拍腦袋,自己怎麼把這個給忘了,請來的工匠是木匠和泥水匠,打打灶台還可以,但起火炕他們可不成。倒是姐夫劉錕,​​他原是好窯匠,這半年裡得了葉暢的資助,自己也起了窯,請了手藝高明的師傅,甚至還鑄出了銅活字,他才是專家。

    “姐夫,你怎麼來了?”

    “眼瞅著快過年,送你姐回娘家送節啊,連這一茬你都忘了?”

    “啊喲,我忙糊塗了。”葉暢笑道:“不過你來得好,我在這做火炕,如何通風如何均熱,你可是最拿手,你來,你來!”

    劉錕也不客氣:“只道十一郎無所有能,原來也有不行之處啊。”

    在他的指導下,第三座火炕起得就容易得多,到夜幕降臨時,這座火炕建成。但是剛建成濕氣重,當夜是不可能使用的,葉暢讓人把火升起來之後,便拉著劉錕到一旁說話。

    劉錕嘴裡說是送姐姐回娘家,實際定然有事,這個姐夫心裡藏得住事,葉暢很明白這一點。

    “姐姐在嫂子那邊?”

    “是,她如今漸顯懷了,我不讓她到你這來,你這路不好走。”

    “唔,雨雪天,路滑,你不讓她來是對的……”聽得這個,葉暢的心微微緊了一下。

    他姐姐懷有身孕,而這個時代,女子生產的死亡率極高,據說接近三成。如今他倒是有一些資本,可以請來最好的醫生穩婆,可是面對這件事情,他仍然很擔憂。

    以前還未太介意此事,可今日起炕,讓他明白不可事到臨頭再動作了。

    “過完年,我便延請好的​​婦科與兒科郎中,還有好的穩婆……嗯,就以編撰育兒經。”葉暢心念一轉,就想到了一個意:“編的時間長一點,讓他們在咱們修武呆的時間也長些,哪家婦人要生娃了,便請他們集體出診。姐夫,你看這樣如何?”

    為了他姐姐要生娃的事情,鬧得這般聲勢,饒是劉錕知道他向來有大手筆,這時也禁不住目瞪口呆。見他半晌不說話,葉暢有些不滿意了:“怎麼,反正是我掏錢,姐夫還不樂意?”

    “樂意,樂意,哪能不樂意!”劉錕忙不迭地道:“不過,十一郎,我這次來,還有別的事情要與你商議,你說的那造高爐的事情,咱們何時動手?”

    葉暢曾經不只一次跟他說過,高爐不僅可以用來燒製陶器、瓷器,甚至可以煉製比瓷器更為透明的玻璃,冶煉出更多更好的鋼鐵。劉錕的性子有些沉悶,對於燒窯卻有極大的興趣,改進窯爐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想法,如今葉暢有明確的方向,他哪能不心急的。

    “我的陶活字還沒全造出來,你何必急,而且陶活字只是最初,下一步便是用陶範製鉛活字。”葉暢啞然失笑:“況且,我讓你先尋一些高明的窯匠,你尋著沒有?”

    劉錕道:“未尋著哪裡會來找你,我已經找了六個師傅、十個學徒,只等著米下鍋呢。”

    說到這裡,劉錕有此不好意思:“十一郎,這怕是要花不少錢……”

    “錢不是問題,姐夫不必操心這個。”葉暢打斷了他的話。

    如今錢確實不是問題,從長安回來時李隆基的賞賜、賀知章韓朝宗等人的贈禮,還有玉真長公主、二十九娘的賜贈,讓葉暢成了個小財主。而且紙坊每天都在給他帶來數貫的利潤,雖然他說將紙坊劃到了小娘名下,可現在還是歸他使用。

    “那就好,還有就是……他們說了,若是研究出新的製爐之法,他們也要用。”

    這個條件就有些過了,葉暢出資出力召集眾人來研究新的製爐之法,那麼研究成果理應葉暢享有才是。但如今大唐經濟繁榮,即使重金,也未必能聘到敝帚自珍的工匠,不答應這個條件,那些到哪都不愁吃穿收入的匠人,如何願意為葉暢效力?

    哪怕葉暢開出的價錢,比起他們平日的工錢要多出幾倍,都沒有用。

    “可以,不過大夥要立文書字據,唯有參與此項研究者,方能使用。”葉暢微微撇著嘴笑道。

    工匠們的小生產者心態,讓他們看不長遠,便是允許他們使用新式的高爐技術,他們如何能競爭得過自己!

    “當真允了?”劉錕聞道大喜,他原本還琢磨著怎麼勸說葉暢呢,卻不曾想葉暢自己就同意了。

    有劉錕來此,接下來起炕就容易得多,只是兩日功夫,臥龍谷所有的房子都起了火炕,一些經常活動的屋子甚至還利用火炕餘熱設了地暖。自然,這地暖甚為簡陋,作用也有限,但對於慣於享受的葉暢來說,這已經是生活的一大改善。

    “唔,還有自來水得弄起來……”

    一邊琢磨著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葉暢一邊滿意地打量著屋子。經過改造之後,屋子的舒適度要好得多,可惜的是,光線較暗的毛病,在玻璃研究出來之前,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了。

    “這個……十一郎。”

    葉暢正歡喜時,旁邊的匠人卻眼巴巴地說道。

    “啊,怎麼了?”葉暢方才給他們結算過工錢,比起一般的工出價略高,但也不至於高到讓人把他當成冤大頭的地步。若是匠人貪心不足,葉暢也不吝於給他們一點教訓。

    “是這麼一回事……見了郎君火炕,某亦有意回家自備,不知郎君是否允許?”

    “原來是這個,小事耳,你只管去做就是……哦,對了,今後旁人要是請你們起火炕,你們也只管做,不必來問我。”

    聽得葉暢這話,這幾名匠人頓時大喜,一個個深揖長拜:“謝郎君厚賜,郎君府上若有什麼雜事,只管令人吩咐一聲,我等隨叫隨到!”

    這可不僅僅是起火炕讓他們家冬日免受凍寒之苦那麼簡單,這幾乎就是贈了他們一條新的生財門路。他們幾人算是都學會了,只要再招兩三個徒弟,便可以帶隊去替人盤炕。他們都體驗過火炕的效果,可是知道城鄉富裕之家,都少不得要務有這東西。

    一個冬天花上幾貫的柴錢,甚至可能就是自己上山劈柴來,便能​​夠維持溫暖,這種事情,稍有些好享受的人都會去做。

    “不過在此之前,先還得再替我起三座火炕。”葉暢琢磨了一下:“我兄長家中,也正要此物。”

    “自然效力!”眾人都喜滋滋地道。

    有了葉暢這邊的經驗,他們回到吳澤陂起炕就要輕車熟路得多。最初時見葉暢帶著這麼一群匠人來,方氏還有些驚慌:“十一郎,你這是做什麼?”

    “嫂嫂放心,我是來送溫暖的。”葉暢呵呵笑著說了句冷笑話。

    待聽他說完火炕的作用,方氏粉頰微微浮起紅暈:“十一郎倒是會享受,心思盡在這些事情上啊。”

    “嫂嫂此話可說得……”葉暢正待反唇相譏,忽然間見淳明急匆匆跑了進來:“郎君,郎君,有客人來訪。”

    “客人?”葉暢一愣,都快年底了,怎麼會有客人來訪?

    “來的人排場好大,崔秀景只是多問了兩句,就挨了耳光。”淳明告狀道。

    “是什麼人?”葉暢頓時有些惱火,崔秀景擅造船,只不過現在無事可做,因此給他當個看門的門房。但是打狗要看主人面,誰打他,就是瞧不起葉暢!

    “不肯說,郎君你快回去看看吧。”

    淳明也有些害怕,來的人太過強勢粗暴,若是葉暢再不回去,只怕都要將臥龍谷拆了。

    “我這就去。”葉暢心中火起,起身便向方氏告別:“嫂嫂,我……”

    “你勿急。”方氏擺了擺手:“你在附近聲望極高,來人敢如此無禮,無非是視國法如無物……能如此者有二,一是山中盜寇,他們自然妄顧國法,二則是官府中豪強,他們敢於凌駕國法之上。雖然北方山中,常有盜寇出沒,但是未聞有至覆釜山者,況且盜寇下山行事,唯恐為人所知,哪敢如此囂張,故此不是他們。唯有官府中人,特別是那些執賤役者,狐假虎威,敢於如此。”

    葉暢方才是關心則亂,現在聽方氏一說,便也明白,官府裡的某些人物仗著權勢橫行霸道慣了的,這批人應當不是修武本地,否則多少會給他面子。

    “一夥外地來的官府中人,到你這耍橫,你不必太過擔憂,在族中點上幾十人隨你一起去,若是真有什麼動靜,只要能護著讓你走就成。”方氏捂著嘴笑道:“既然是來尋你麻煩的,自然知道你交結廣闊,連小小貴主都能搭上,只要未能當場處置了你,他們就不敢太過亂來,避免你求貴主報復。”

    葉暢有些無語,最初時方氏還是在替他出謀劃策,後邊就是調侃他了。

    不過他還是依著方氏所說,在吳澤陂裡喚了幾十人,浩浩蕩盪衝回自己的臥龍谷。才到谷口,便看到幾十個人堵在那裡。

    “這是怎麼回事?”葉暢沉著臉,看到自己充作圍牆的木柵欄都被拆下來點火當柴,便喝問道。

    “喲,咱家在長安城裡砸了四五品大臣的大門都沒有人說廢話,到你這邊,只是拆了幾根爛木頭生火,便嘮叨起來?”那邊一個人陰陽怪氣地說道:“小子,來尋你,是你的福氣……”

    葉暢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下:這廝是個沒卵的太監!

    “汝是何人,為何到我家來?”如果對方是兵丁軍士,葉暢還有心理準備,可是竟然是太監,這就讓葉暢很是吃驚。他不知道大唐是否有內監不得外出的規矩,但可以肯定的是,一般無事之時,太監是不可能離開京城皇宮的。

    葉暢的眼神頓時冰冷,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咸宜公主府!

    公主府裡總有內監的,以咸宜權勢,她府上內監去砸四五品官員的大門,當真不會有什麼承受不起的後果。

    “還愣著做什麼,你便是那個葉暢對不,貴人已經在莊子裡等著你了,速速去拜謁。”那內監在火邊上喝道:“什麼破地方,恁的冷,攤上這一場,當真是老子的晦氣!”

    “貴人?”葉暢的眉頭又皺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就去見見這位貴人吧,躲是躲不開的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7 08:41 PM

第87章 莫非前世對頭冤

    葉暢慢慢走向自己的屋子,但出乎他意料,那位貴人並不在客堂等著他。

    “貴人在……呃,響兒的屋子。”

    這句回應讓葉暢怒火幾乎一瞬間噴出,他的臉甚至都猙獰扭曲起來。他可以暫時容忍那位所謂的貴人對他喝斥責罵,但不能容忍對方將魔爪伸向響兒!

    那一瞬間,葉暢甚至在考慮自己若是滅了貴人上山打游擊的話,能夠帶多少人走。

    此時乃是大唐盛時,雖然已經有了衰敗的影子,可是百姓總體上還是安居樂業,若真要上山造反,只怕就連他的幾個家僕都會將他縛了去見官。

    他在門前稍稍停了一步,響兒的住處就在他屋子旁邊,也是最先進行火炕改造的,如今火炕已經升了火,葉暢可以嗅到一股煤炭的味道。

    晉地多煤,開發利用的時間也早,葉暢早就用它來起爐子和燒火,而且用的是極易製成的蜂窩煤。

    他掀開門簾,走進了屋子。

    屋外雖有陰雲,但還算亮堂,屋裡卻略顯得陰暗,因此,葉暢的視覺一時不適應,只隱隱看到兩個人影相對坐在炕上。其中一個人影,似乎是響兒,這讓葉暢心稍安。

    待看清楚裡邊的情形之後,葉暢瞪著與響兒對坐的那人,忍不住驚叫道:“如何是你?”

    “為何不能是我?”

    板著小臉的蟲娘黛眉輕輕豎了起來,一臉惱怒​​地看著葉暢。

    “啊呀,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有想到來的會是你。”葉暢以手撫額,這位小公主怎麼從長安大老遠地跑來了:“還以為是來找麻煩的,卻不曾想原是來看望我的……”

    “我就是來找麻煩的!”蟲娘冷冷地說道。

    “呵呵,你來得正好,我還想著過年了如何給你送禮物,現在就正好你自己帶回去。”葉暢不理會她說什麼:“響兒,去將那幾套衣裳拿來…… ”

    “不去!”響兒嘟著嘴道。

    “不要!”蟲娘同樣嘟著嘴。

    “這個……”

    葉暢這時猛然意識到,屋子裡的氣氛似乎有些怪異。

    “今夜我要留宿於此,這間屋子挺暖和,我就在這裡住了。”蟲娘傲慢地對響兒抬起了下巴:“你帶著你的東西搬出去!”

    “這是我的屋子,我不給你住!”

    “我乃是大唐貴主,我之父乃是當今聖人!”蟲娘冷哼道:“我讓你搬出去,你就乖乖搬出去!”

    “我是……我是……我是我家郎君的小使女,我家郎君乃是全天下最聰明之人,我說了不搬,就不搬!”

    倆小姑娘都將眼睛瞪得大大的,互不相讓,而葉暢則撓著頭坐在旁邊:他原本還以為這倆年紀相當的小姑娘能有話說,卻不曾想倆人竟然是這般模樣。

    “我回去要我父皇砍了你的頭!”蟲娘威脅道。

    “郎君,你看,這野丫頭欺負我!”蟲娘還要回去才能告狀,可是響兒現在就可以告狀。她噘著嘴,向著葉暢道:“快將她趕走,奴奴一點都不喜歡她!”

    響兒平時可不是個好惹事的,更何況面對的是貴主,只不過她今日突然很心慌,彷彿只要自己一退讓,自家郎君就要被眼前這野丫頭搶走一般!

    “你死定了!”蟲娘眼中冒著陰森的氣息,那一瞬間,她彷彿被長孫皇后、武則天、韋後、太平公主等許許多多與她們李唐宗室有關的女人附體:“你敢說我是野丫頭,便是罵我父皇是野男人,你死定了,我要抄你家,誅你全族!”

    “二十九娘!”葉暢聽得這一句,終於惱了。

    “你想怎麼樣!”蟲娘反瞪著他,撇著嘴:“你給這個小使女穿我不曾穿過的衣裳,你給她製火炕,讓她能過得暖暖的,我為見你,好不容易說動了父皇允我來向孫仙人祭祀,你就這樣待我?”

    說著說著,蟲娘的嘴扁了起來,彷彿一瞬間就要哭了。

    她再如何心思複雜,終究也只是一個九歲的小姑娘。

    葉暢撓了撓頭,覺得頭大如斗。

    和女人講道理,原本就是這世上最困難的事情之一,和九歲的小姑娘講道理,更是難上加難。

    “我要殺了這小使女,我要將她流配……”

    蟲娘還在大叫大嚷,葉暢終於忍受不住,做出了最終決定!

    既然無法講道理,那就不講道理!

    一把抓過蟲娘,將她摁倒在自己的膝蓋上,葉暢掄起巴掌就抽了下去。

    冬天穿的衣裳多,但葉暢下手得可不輕,掌掌下去,可謂都是又重又狠。

    蟲娘原本是在大叫大嚷的,但被葉暢一把掌抽下去,頓時愣住了。

    她在皇宮之中不得寵,幾乎是被忘卻的人,完全沒有什麼存在感,但她畢竟是貴主,別人敢冷漠無視甚至輕賤於她,卻沒有誰敢對她動手!

    可以說,長到這麼大,她從來沒有被人打過。

    “你敢打我?”在愣了一會兒之後,她尖叫著掙紮起來:“我要殺你,殺你全家……”

    “啪!”

    又是一巴掌,將蟲娘的話抽了回去。

    “讓你亂罵人,讓你心狠手辣,讓你刁蠻不講道理,讓你沒有教養!”

    葉暢一巴掌一巴掌抽下去,心中暢快之餘,也漸覺恐懼。

    自己怎麼會衝動起來,真的把這小丫頭打了?

    就像另一世,得知自己女兒跟著向來名聲不好的少年出外,憤怒失望之下,自己也第一次動手打了女兒一樣:恨她不爭氣,同時也是對未來的恐懼。

    “別……別打啦……我錯了……奴錯了……”

    冷靜下來的葉暢漸收住手,這時能聽得清蟲娘在說什麼了,只聽得這個小少女用委屈、恐懼同時還帶著某種解脫的腔調在說話。

    她認錯?

    她竟然開口認錯?

    “你錯在何處?”葉暢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聲音沒有絲毫因為恐懼而發生顫動,他沉聲問道。

    “奴不該說要殺葉郎君……”

    “還有呢?”

    “奴不該說要殺那個野丫頭……奴便是要殺她,也得經郎君同意……”

    葉暢啞口無言,心中暗自腹誹,李隆基這廝​​的家庭教育真的很成問題!

    轉念一眼,李唐宗室的家庭教育一直很成問題,且不說兄弟姐妹之間少有親情,就是父子成仇的現像也是屢見不鮮。李世民自己幽禁了李淵,而李隆基還是太子時就架空了父親李旦,以後他的兒子也會將他幽禁起來。

    得矯正!

    一瞬間,陶叫獸和羊叫獸附身於葉暢。

    “你知道錯,願不願改錯?”

    “奴……奴會改……”

    “那你以後要與響兒好好相處,一定要做好朋友……”

    “絕不!”

    “絕不!”

    堅決拒絕的可不只是蟲娘,響兒小丫頭也是將頭一歪,鼻腔裡哼出聲音來。

    “你們倆個……”葉暢實在無語。

    “我絕不和她當什麼好朋友,你偏心,你偏向她,只教訓我,卻不管她!”

    “我也不要與她做什麼好友,郎君,奴奴一點都不喜歡她!”

    眼見倆人又要吵起來,葉暢以手撫額,至少有一點她們二人是相同的,那就是相互看對方不順眼。

    蟲娘倒還罷了,她在皇宮之中成長,養成了多疑自私的性子。可響兒今日也這般模樣,與平時裡的響兒可不一樣!

    不過在氣消之後,葉暢也沒有怪她二人,他漸漸有些明白二人的想法了。

    二人在吃醋!

    她二人都只是小女孩罷了,響兒是舉目無親,而蟲娘兄弟姊妹雖多,可在皇宮之中,幾乎沒有什麼親情可言。自己對她們好,她們都將自己當成了親人一般。正是因此,她們二人都想著獨占這份親情,就如同親兄弟在幼時,一人有了什麼另一人也會要一樣。

    這種心理,讓她們都對自己的“對手”不滿起來。

    “好吧好吧,你們不要再吵了。”葉暢實在沒有辦法:“這樣,響兒,你留在這,我領著蟲娘去拿衣裳……”

    “我也要去!”響兒頓時拒絕。

    方才讓她去拿她不幹,現在葉暢親自去拿她又要跟去,小女孩家的心性,表露無遺。葉暢苦笑著撓頭,另一世中,自己女兒倒是乖巧,如果親戚家的孩子到了自己家,她還會將自己的東西讓出來……

    嗯,看來教育上出問題的不僅僅是李隆基,自己也有責任。

    既然倆人不吵了,那麼可以和她們說說道理。

    一手拉住一人,葉暢先對響兒道:“響兒,無論如何,蟲娘都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往常我說過,對客人應該如何?”

    “以禮相待……”

    “你今日所為,是否有失禮之處?”

    “有……”

    響兒想了好一會兒,她終究是跟在葉暢身邊久,因此還是老老實實承認了。

    “既然有失禮之處,那麼必然要受處罰,我與你編的數術三百題,今日加做五道,另外再抄寫《論語.學而篇》一遍。”

    響兒微嘟起嘴,但旋即想到葉暢曾對她說過,教訓她往往是為她好,若是不相干的人,郎君還懶得說呢,她又快活起來:郎君是在關心她。

    旁邊的蟲娘眼角還噙著淚呢,此時露出孩子心性的一面,見響兒受罰,頓時破啼為笑。響兒白了她一眼,乘著葉暢沒有註意,嘴巴微動,做出了“又哭又笑蛤蟆來了拉尿”的嘴型。蟲娘雖然看不懂,卻知道絕對不是好話,當下便又叫著葉暢要告狀。

    “蟲娘,說完響兒,我就要說你了,你今日來此,我原本是極高興的,但你有幾件事情,亦是沒有考慮清楚。”葉暢伸出三根指頭:“一是方才言語傷人,這個我已經打過了,便不再追究。”

    蟲娘聽得葉暢數落她的過失,原是又要愁眉苦臉的,但一聽不追究,她臉上的表情又眉開眼笑。葉暢屈了一根指頭,晃了晃剩餘的兩根:“第二件則是你來此為客,豈能當惡客,原是應該禮敬主人,而不應見著好東西便想要!”

    “是,奴知曉了。”蟲娘在宮中不是沒有人教她規矩,但哪有葉暢說得這麼直白的,而且她其實比響兒更聰明,知道葉暢這番教誨,是將她當親人一般看待,就像方才教響兒一般,因此心中歡喜,頗為得意地又向響兒掃了一眼。

    “第三件事呢,你待自己的隨從應當更體恤一些,前次我跟你說過,不要犯了錯便往隨從身上推,自己錯事自己擔,但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還應以恩義厚結屬下,莫使其生出怨憤之心。你自己進來,可曾注意隨你來的隨從們?他們凍餒交加,必生怨恨,雖然不敢發作在你身上,卻會遷怒於旁人。”

    那些太監軍士拆了葉暢的柵欄卻是情有可緣,這麼冷的天氣裡,呆在屋中尚且寒冷,遑論停在谷口風大之處!見蟲娘露出一副要生氣的模樣,葉暢又伸手示意:“我知道你是好意,你連一個使女都未帶進來,是怕他們給我增了麻煩,故此便留他們在谷外。可是蟲娘,你是我最歡迎的客人,你帶來的隨從,亦是我歡迎之客,我豈會覺得麻煩?”

    這話說得蟲娘頓時高興了:“那我這便去讓他們進谷避風!”

    “對,我這邊也會吩咐人準備好酒肉,給他們安排好宿處。”葉暢輕輕拍了拍她的頭,低聲又道:“特別是你在宮中,言行更須注意,你極聰明的,必懂我的意思。”

    看到小姑娘轉為歡喜,葉暢舒了口氣:總算連哄帶騙,把打了蟲娘屁股的事情轉回來了,幸好這小姑娘對自己有幾分依戀。

    安頓好蟲娘帶來的人之後,葉暢又將自己讓裁縫為蟲娘製好的冬衣拿出來,一一給蟲娘看。蟲娘果然極是歡喜,一件又一件拿在手中摩挲,她倒不是沒有衣裳,身為貴主,衣裳多得穿不完。但是這冬衣樣式要好,而且是葉暢送的,含義自是不同。

    冬天天色晚得早,蟲娘旅途奔波,也是累了,在歡喜過後,她便露出疲倦之色。葉暢見響兒與她都不再爭了,心道總算安撫好二人,便對她們道:“響兒這屋子裡炕大,足夠睡兩個人了,我再讓人取一床鋪蓋來,你們二人都住在這裡,好不好?”

    “好。”二人異口同聲。

    但當舖蓋備好,葉暢出去之後,蟲娘瞪著響兒,方才的童稚瞬間不見:“現在葉暢不在,我要與你好生算賬了。”

    “害得我多做五題,我也要尋你算賬!”響兒不甘示弱。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8 08:19 PM

第88章 覆釜山下遇前嫌

    “啊呀!”

    葉暢翻身而起,只覺得渾身汗水涔涔。

    他夢本來不多,但方才那夢,讓他險些嚇壞了。他夢見響兒與蟲娘在屋子裡打了起來,倆人先是互撕互咬,後來發展到拿針扎拿剪刀刺,弄得炕上鮮血淋漓,兩人同歸於盡。

    這夢中情形實在讓他心驚,二個女孩兒當中,他待響兒自然是親近得多,可是對蟲娘也是有好感——這只能說是投緣,而不是有別的什麼功利之心。無論是哪個小姑娘有什麼意外,他都會難過傷心,只要他有機會,便一定會全力阻止這種悲劇的發生。

    一念及此,他起身披衣,推開門出來,只見外邊星河沉沉,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反射著天光,使得周圍隱約可見。響兒的住處就在葉暢的西側,葉暢向那邊行去,到得響兒屋外,側耳聽了聽,周圍一片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應該……沒有事情吧,只是一個夢罷了。”葉暢沒有去推門。

    他不是那種將希望只寄託在蟲娘對他的情誼上的人,昨夜安頓好蟲娘之後,他立刻找來焦遂,修書信一封,托焦遂連夜趕往長安。信中有委託覃勤壽、賈貓兒等走楊玉環的門路求情的,也有請尋玉真長公主美​​言的,還有找韓朝宗進言的。

    總之,若是這邊有什麼變化,那邊就會立刻行動,甚至於在蟲娘人回到長安之前,一切準備工作就要做成。

    有備才能無患。

    隨著天色漸亮,臥龍谷漸漸吵鬧起來,跟著蟲娘一起來的足有幾十號人,臥龍谷中是住不下的,他們被安置到了村子裡。如今天光了,他們自然要趕來隨侍。葉暢心細,專門問過他們,雖然脾氣有些大,但倒是沒有什麼太過擾民之舉。

    直到這時,響兒與蟲娘的屋子裡仍然沒有動靜,這讓葉暢著實慌了,他顧不得其餘,用力敲門:“響兒,響兒,貴主,貴主?”

    當著蟲娘隨從的面,他可不敢真呼其閨名小字。

    敲了幾下門,裡面沒有聲音,葉暢用力推了推​​,門閂從裡面掛上了,他心中一急,抬腳便踹,結果門恰在這時打開,他一腳踹了個空,整個人前衝,又被門檻絆倒,骨碌一下滾了進去。

    開門的響兒還迷迷糊糊中,便見一個身影撲了過來,依稀這身影就是自家郎君。她伸手去扶,結果她人小力弱,哪裡扶得住,葉暢把她也帶得向裡倒去。

    然後又是一雙手來抓葉暢,卻是蟲娘,此時葉暢已經恢復平衡,衝力小得多了,被她一扶,便站穩來。

    “你們……你們無事吧?”葉暢看著倆小姑娘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忍不住問道。

    “睡覺怎麼會有什麼事情?”響兒與蟲娘對望一眼。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響兒,你臉上怎麼回事?”葉暢突然發現響兒臉上有一道淤痕。

    “她睡覺不老實,抓了我一把。”響兒道。

    蟲娘哼了一聲:“你就老實了,我脖子上也不知是哪來的野貓撓出了印子,喏,十一郎,你看,你看。”

    蟲娘一邊說,一邊伸長了自己的脖子給葉暢看。在她粉嫩纖瘦的脖子下端,靠近鎖骨的地方,果然有被撓傷的痕跡。

    響兒睡覺……一直很老實啊,自己又不是沒有見過。在遷來臥龍谷之前,響兒就睡在自己屋前,夜裡有時自己起床,便看到她像隻小貓一般,縮在床的一角,彷彿生怕佔據的地方太多了一般。

    倆小姑娘看到葉暢狐疑的眼神,都露出一絲慌亂,相互使著眼色。看她們這模樣,葉暢忽然覺得沒有什麼可以追究的了。

    “洗漱一番,該吃早飯了,貴主此次來,可是要去藥王觀祭拜,須得趕早才行。”

    葉暢拋下這句話便出去,響兒與蟲娘在他背後相互做著鬼臉,待葉暢稍走遠些,蟲娘便威脅道:“你今日再敢對我無禮,我就擰死你!”

    “我會抓爛你!”

    “莫要以為我答應不打你臉就會與你好好相處,我是貴主,你只是小使女,哼,我倒要瞧瞧,葉十一郎最後是喜歡你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小使女,還是我這個貴主!”

    “我家郎君,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貴主,你不乖巧,我家郎君就不喜歡,就要打你屁股!”

    倆人怕被葉暢聽到,因為湊在一起像是咬耳朵般爭吵,葉暢偶一回頭,見她們這般親密,還以為小姑娘家仇來得快去得以快,倆人已經成了好友呢。

    “貴主此來,既是祭拜藥王,少不得要去藥王觀。不過山上雪融路滑,步行不易,貴主還是乘肩輿上山吧?”飯畢之後,葉暢與蟲娘商量道。

    這麼正式地商議,當然是當著蟲娘的隨從面前。跟著隨從來的,除了服侍的太監、宮女,還有道官,特別是隨伴的女官,昨夜被安排別宿,原本就讓她們心驚膽戰,今日若有什麼異樣,她們回宮之後還不知道會如何報告。

    現在聽得商議正事,她們心裡總算好受了些。

    “一切都依郎君安排。”蟲娘笑瞇瞇回答:“不過有些好玩有趣的地方,我要下來看看。”

    “這位小貴主,在宮中循規蹈矩沒有絲毫逾越之處,可到了修武,卻像是變了一個人般,倒不像宮中的貴主,而是像普通人家的女兒了…… ”見葉暢和蟲娘說話時蟲娘那神情,女官們心中都在暗暗稱奇。

    請了兩個熟悉山路的鄉民抬肩輿,葉暢為嚮導,領著這一行人便向著山上行去。藥王觀稍稍偏遠了些,但近年來香火極甚,因此修了石階山路。最初時蟲娘坐著肩輿,但旋即她便覺得不適:葉暢可是步行,她居高與葉暢說話,讓葉暢很不自在。

    因此,才到山腳下,她便要求下來步行。

    “你……”

    葉暢正待勸說,突然間,他隱隱發覺不對。

    藥王觀香火旺盛,因為官道便從這山下經過,此時在官道前方,他看到大隊人馬正在逼近。

    還隔著老遠,便見其氣焰熏天,足足有百騎!

    “是官兵!”周圍跟來的鄉民有些慌了,官兵如今的軍紀可不是很好。

    “無妨。”葉暢皺著眉道。

    話還未落,便見那邊飛突二騎過來:“滾開,滾開!”

    葉暢示意眾人讓到路邊,蟲娘微微撇了一下嘴:“其實可以打起我的儀仗!”

    “先不要……咱們玩一次扮豬食虎吧。”葉暢見對方氣焰囂張,心中頗為不喜。

    “我才不是豬。”蟲娘嘀咕道,不過還是依葉暢所言。

    他們只是稍稍避讓,讓出了半條官道,來人見這模樣,頓時大怒,遠遠地便將鞭子揚起,眼見要抽下來。

    隨蟲娘來的也有官兵,而且他們是前幾年新設的左右龍武軍中之人,乃是大唐皇帝親衛,在長安城中驕橫慣了,哪裡受得這委曲。眼見對方舉起鞭子,這邊頓時有人同樣揚鞭,準備回對方一下。

    雙方馬一交錯,對方兩人在那一瞬間竟然閃身,可手中的鞭子卻照樣抽出,只聽得“啊喲”、“啊喲”的兩聲響,兩名龍武軍軍士翻身下馬,臉上鮮血淋漓!

    “大膽!”這邊其餘龍武軍軍士又驚又怒,紛紛喝罵,有人甚至已經拔出軍械在手。

    “約束好他們。”葉暢低聲對蟲娘道:“對方人多!”

    蟲娘頓時會意,嚴聲喝令,眾人才勉強控制住。葉暢皺著眉望向那邊,他原是見對方驕橫,有意給對方一個教訓,​​讓他們再前行時不敢過​​份。但現在看來,葉暢心中覺得極是不妥。

    跟隨蟲娘出來的,當是禁軍,馬術與陣戰之術不會太差,可是在對方的兩個先哨面前,都是吃了大虧,這證明對方極為精銳!

    面對這樣的精銳部隊,自己這邊又人少,唯一可以憑恃的,就是蟲娘的身份。

    此時仍是大唐盛世,大唐天子的威風至少在國內是沒有誰敢挑戰的。因此,葉暢向蟲娘道:“還是支起儀仗吧……”

    蟲娘卻怒笑著擺手:“葉郎君,我在外可不能削了皇家體面,這還是你昨日教我的。”

    無論如何,她都是李隆基的女兒,與響兒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使女鬥氣沒有關係,那隻是私交私事,但此時不同,她是為天子欽使,前往名山祭祀乃是公務!

    既是公務,屬下受了氣,遭了委屈,她就得為他們出這口氣!

    “什麼狗東西,膽敢與我們動手,再不滾遠些跪下,便要了你們性命!”

    那邊前哨折過馬來,破口大罵。

    “你們是什麼人!”在蟲娘示意下,有人上前喝問道:“膽敢於官道上如此橫行霸道?”

    “咦,還有膽子?爺爺乃是平盧節度使、驃騎大將軍安公帳下壯士,爺爺手中在邊塞不知……”

    那前哨正大言不慚,突然間本陣傳來了一聲哨聲,那前哨頓時住嘴,催馬趕回本陣。

    葉暢向對方本陣望去,只見對方陣腳不亂,沒一會兒,有一騎出來,徑直到了葉暢面前。

    “你是何人,為何阻攔我等去路?”那人目光森冷地盯著葉暢,在他身後,數十騎已經開始準備衝鋒了。

    “嗯?”葉暢覺得極不對勁,他瞇著眼在對方人群中一掃,然後猛然注意到那人身後諸騎中有一人自己很熟悉。

    再一細想,他吸了口氣,記了起來!

    胡人!

    長安城中明顯對自己流露出惡意的胡人!

    被懷疑那夜刺殺他的胡人!

    瞬間,葉暢覺得自己身上的寒毛全部豎了起來,彷彿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他第一個念頭是看自己左右,和尚善直是否在身邊。

    但今日是去道觀,而且葉暢也沒有想到此行會遇上什麼危險,又有蟲娘的數十名護衛兵士在,所以他並沒有請和尚跟來!

    靠著蟲娘身邊這些龍虎軍士兵,想要保護好他與蟲娘,明顯不可能,最大的依靠,還是大唐帝國對胡人們的震懾力!

    特別是這些胡人,應該是歸化胡,方才聽他們的口氣,乃是平盧節度使……

    葉暢想到這的時候,第二次被冰水澆過的感覺襲來。

    平盧節度使,安姓,如果他沒猜錯,豈不就是安祿山?

    這個大唐盛世的毀滅者,竟然就在眼前?

    葉暢的腦子裡,有短暫的空白,安祿山為何要殺他,而且還派人在長安城中殺他?

    不過那個空白只有一秒,他深知這個時候,蟲娘的身份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因此厲聲大喝:“大膽狂徒,大唐陛下貴主二十九娘奉帝命於此祭拜,爾等衝撞輦駕,莫非意圖謀反?”

    他的嗓門絕對不小,而此時更是心中急切,可以說拼了命大喝。

    聲音遠揚,傳到了近百步外的對方本陣之中。

    “二十九貴主?”對面的人群裡稍稍騷動了一下,那個前來喝問的人臉色也變了:“胡說,冒充貴人,該當死……”

    “儀仗!”葉暢揮手。

    頓時他身邊,那些龍武軍軍士、宮監將儀仗舉了起來,甚至收攏的旌傘都在短時間內撐開。

    蟲娘抿著嘴,眼中閃動著憤怒的光芒,她極聰明,從那人方才的言行舉止中感覺到了殺意,對方甚至想在她亮出儀仗之前殺了葉暢!

    這可不僅僅是對她的挑釁,更是對大唐皇族的挑釁,而且,傷害的是葉暢,是她複雜的生活環境中唯一瞧得上眼的人物!

    “誤會,誤會!”儀仗一亮,便見對方跑來一人,此人與先前那人交頭接耳一番之後,便堆著笑上前道。

    這是個漢人,滿臉都是笑,看上去便是八面玲瓏的角色。他上前來,看著葉暢:“既是二十九貴主在此,那便各自前進就是。”

    此語說得眾人都是錯愕,蟲娘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名頭竟然這麼不好使。對方是一鎮節帥外藩大將不錯,但說不好聽些,只是她李家看家護院的守戶犬罷了,竟然敢如此無視她!

    但看到對方一群驕兵悍將,蟲娘也明白,自己身份嚇不住對方的話,根本無奈對方何。

    這種情形之下,看來只有忍氣吞聲了。

    雙方儀仗相對而過,葉暢凝神向對方當中望去,只見眾人簇擁之下,一個身長八尺、腰圍幾乎也有八尺的蝟須大漢昂然而過。

    此人就應該是安祿山了,他目不斜視,讓葉暢微鬆了口氣,今日之難,看來是度過了。

    就在對方過去之時,昨日對著葉暢陰陽怪氣說話的那個太監突然開口尖聲道:“見了貴主也不下拜行禮,雜胡,安敢如此!”

    此言一出,那蝟須大漢側目怒視,殺氣盎然,而葉暢只覺得冷汗滾滾。

    “豬隊友!”他悲憤至極地想。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19 08:41 PM

第89章 他時誓報今日怨

    雜胡,可是比單純罵安祿山胡人更為惡毒。

    安祿山父為胡人,母為突厥,據說他生父乃是姓康,又說他之母多年未孕,乃去山中“感應”而懷上了他,實際上就是與野男人偷情。後來他名義上的父親死去,母親改嫁安延偃,他因此冒姓安氏。

    所以罵他雜胡,就是說他胡人雜種,就是揭他的面皮!

    安祿山目中兇芒畢露,然後向左右示意。

    頓時兩個胡人衝了過來,伸手便將那內監擒了過去。這胡人動作迅捷,周圍的龍武軍竟然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被他們破陣而入,然後擒人而歸!

    “啊,貴主,救命,貴主救命啊!”

    “我安祿山食大唐之祿,忠大唐之君,我眼中,天下唯有一個貴人,那就是大唐天子陛下。天子之外,再無貴人!”那內監被擒到安祿山面前,胡人將他扔下了馬,他跪倒在地上瑟瑟發抖,還在大叫貴主救命,但安祿山一開口,便將他壓了下去。

    安祿山盯著他,又慢慢道:“我為大唐天子鎮守邊關,死於我手中的蕃人不計其數,你是什麼狗東西,安敢辱我?”

    “某……某……”那內監已經完全沒有了此前的威風,他自幼在宮中成長,只道出來必定威風凜凜,此時才知道,自己根本什麼都不是。

    不等他說出什麼名堂來,安祿山便一夾馬腹,戰馬徑直踏了過來,直接將那內監踏翻在地。那內監慘叫出聲,安祿山已經驅馬從他身上踩過!

    緊接著,安祿山身後的諸騎,也是一一從那內監身上踩過,那內監初時還慘叫,想要逃走,可是腿骨被踏斷,怎麼也使不上氣力,被兩匹馬直接踏過之後,頓時只有叫喚的份。再過片刻,便連叫的聲音都沒有了。

    當著蟲娘的面,他就這樣被踏死了。

    無論那個內監如何囂張,但他罪不至死,更不應當由安祿山來踏死——安祿山的囂張跋扈,由此可見!

    但旁人看到的只是安祿山的囂張跋扈,葉暢看到更多的卻是安祿山的陰險狡猾。

    若沒有方才那番話,此事被告到李隆基那兒,李隆基必然大怒髮作於他,但有了那番話,李隆基不但不會生氣,只怕還會高興。

    到李隆基這年紀,最怕的第一是死去,第二是失權。他懷疑猜忌一切有可能威脅到他權力的人,甚至包括他的太子,這也是三庶人案的根本原因!

    葉暢記得原本的歷史中,安祿山進京,見了太子李亨亦不行禮,旁人相勸,他故作魯莽地說“臣愚知陛下不知太子”,於是甚得李隆基的歡喜。

    連太子都如此,何況一個貴主?

    看著地上的屍體,再看看安祿山一行的背影,葉暢覺得那些馬蹄彷彿是從自己身上踏了過去。

    他方才只要有絲毫應對不當,死的當真就會是他!

    吸了口氣,葉暢轉過臉,看著蟲娘,蟲娘小臉板著,眼中怒芒閃動,同時還有一絲恐懼。葉暢心中暗暗難過,她小小年紀,就成了安祿山嚮李隆基表達忠心的墊腳石。

    安祿山極是精明,殺一個多嘴多舌的內監,根本不是什麼大事,李隆基絕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情發落他。至於得罪了二十九娘,單從這位貴主沒有封號便可以判斷出,她絕不受寵。就算受寵也無妨,自從太平公主之後,李隆基對於公主參與政務便極為忌諱,連會真長公主行事都是低調,何況一小姑娘?

    “此怨……必報之!”蟲娘咬牙切齒地道。

    “唔……”

    “休要勸我。”聽得葉暢開口,蟲娘翻著他道:“你的婦人之仁莫要開口!”

    “哈,不是勸你,我只是想說我來幫你。”葉暢忍不住牽起她的手:“而且這種事情,就該交給我,你嘛,現在只要快快樂樂地活著就好了。”

    “快快樂樂地活?”蟲娘聽得這句簡單無比的話語,神情不禁複雜起來。

    與葉暢結識以來,葉暢身上吸引她的,不就是那種讓人簡單輕鬆的快樂麼。

    “我信你。”蟲娘道。

    “現在安祿山正得你父皇信任,你回去之後便是找你父皇告狀,也沒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就當沒有這回事,有什麼煩惱操心的事情,交給我就行了。 ”

    葉暢又勸慰了一句,便領著他繼續上山。因為這等事情發生,蟲娘的遊興大減,不再堅持要步行。在兩個慣於山路的農夫肩輿所抬下,她們沒用多久便到了山腰的藥王觀。

    葉暢前些時日還來過一趟藥王觀,昨天得知蟲娘來意之後,他也遣人來此報信,因此觀中早有準備,觀主駱守一一大早便在觀外迎候,待見到蟲娘只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時,心中驚訝萬分,臉上卻沒有絲毫怠慢之色。

    這讓蟲娘甚為滿意,她是第一次出來主持事情,也怕別人小瞧了。

    因為不是正祀,所以禮儀從簡,完成儀式之後,蟲娘替李隆基賜下道袍等物件,而駱守一也會來事,獻上了道觀中所產的苦茶——他還是想法子從葉暢這學去了炒茶的技藝,只稱這“藥王茶”效果奇佳,長飲健體明目輕身長壽。

    這些瑣事處置完畢,蟲娘完全沒有遊覽的興致,徑直便要下山返回臥龍谷。見她始終興致不高,葉暢便開口分她的心思:“貴主,不知今年球賽收益,可曾給貴主結算完畢?”

    蟲娘眼睛頓時亮了一下:“聯賽十一月終了,收益亦在月初我來之前結算了。半年收益是三萬三千一百一十九貫,我有半成,便是一千六百五十貫……此次來藥王觀所賜道袍,便是我用此錢添賜,我還按著你所說,將五百貫獻與父皇賀壽,五百貫獻與太真娘子添衣,自己共得了六百五十貫。”

    除了不知道蟲娘她得的錢是如何花銷外,這半年聯賽收益葉暢是知曉的——賈貓兒對他甚為敬服,時間將聯賽開展中所遇難題拿出來向他請教,也不隱瞞收入。

    半年時間,倉促舉辦,便有三萬三千貫的收益,倒是讓葉暢很驚訝。蟲娘得了一千餘貫錢,有餘錢打賞內監宮女,在宮中便有人為她奔走了。而拿錢與李隆基、楊玉環之舉,更是讓她在宮中的地位顯著提高,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小小年紀,便擔下了重任,來此向藥王祭祀。

    “來年的收益會更多,不過拿人錢財,替人辦事,貴主別忘了給他們頒獎啊。”葉暢笑道。

    “那是自然,今年聯賽魁首頒獎,便又是我。”蟲娘提起此事,便極興奮:“你當時不在,真可惜了,萬人空巷呢。”

    “雖未目睹,亦能想像。”葉暢自然知道這個。

    “父皇還曾說你,也不知心中是哪來的奇巧,竟然一入長安便引領風潮。足球戲且不說,單那水泥,父皇已經命在宮中各處道路上鋪此物了,弄得韓朝宗還尋父皇抱怨,說是水泥產量不足,街道鋪就尚且不夠,要父皇召你重入長安,解決這水泥不足呢。”

    葉暢哈哈大笑,這便是他給韓朝宗挖的一個坑了。水泥雖好,可是燒製起來耗能極多,長安附近如今植被已是不足,單燒水泥的柴木一項,便可以將南山砍光來。

    “葉郎君你故意的?”蟲娘一見他神情,便明白這是他有意為之。

    “韓京兆這人,太過自以為是,和他打交道,若不留些底,必然要給他牽著鼻子走。”葉暢笑著道:“倒也不算是故意為難他,只不過他休要想著京兆尹獨享水泥之利罷了。”

    “葉郎君說得是,父皇也是這麼說的。”蟲娘點了點頭。

    葉暢愣了一下,李隆基能在皇室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締創了開元盛世,其政治眼光與韜略確實不同,韓朝宗只能從自己所任的職務上考慮問題,他卻能更全面地考慮。

    “陛下意在何處?”

    “河東道。”

    “陛下也欲用石炭?”一聽河東道,葉暢頓時明白李隆基的意圖。

    河東道即是後世的山西,此時已經盛產煤炭,以煤燒製水泥,比起伐木為柴總要好些。

    “是,韓朝宗聽後隔了兩日又奏道,說除去河東道之外,河內郡亦可,而且……還奏舉你為河內水泥大使。”

    葉暢拿手一拍自己的腦袋,他如今對地理已經有些熟悉了,河內郡治下便包括後世的焦作,此時亦盛產煤炭,距離修武不遠。韓朝宗為了讓他出仕,當真是煞費苦心,只不過這“水泥大使”的官職,實在不大好聽。

    “怎麼?”

    “看來貴主如今在宮中有些不同了,這情形你都知道。”

    蟲娘聽得這一句,臉上微微一紅,卻沒有再說什麼。

    難道告訴葉暢,只因為這事與他有關,所以自己才會關注麼?

    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你不願意隨我入宮,可出仕總沒有關係吧?若你真想當這水泥大使,我替你去求……去求父皇。”

    “莫,莫,千萬莫如此。我如今一身輕鬆,在家鄉隱居,正逍遙自在,千萬莫與我攬事。”葉暢雙手直晃。

    “若你不出仕,如何能對付今日遇見的那安祿山,難道說,你所講要替我報復之事,就是哄我的?”蟲娘頓時雙眉豎起。

    小姑娘反應這麼快,讓葉暢無奈撓頭:“便是當了那個什麼水泥大使,你覺得每日里跟著石頭石炭打交道,能奈何得了那安祿山麼?”

    “那隻是你進身之階罷了,先當水泥大使,二十年後,便可入京師為相,那時便可替我出氣!”

    “這個,韓朝宗坑了我幾回,他也未必懷有什麼好意。”葉暢知道若說自己無意出仕,只怕蟲娘立刻要翻臉,因此便又坑了韓朝宗一回。

    出仕後便會被束縛住自由,為了那一點可憐的而且是隨時會被剝奪的權力,完全失去自由……葉暢所不取也。

    “唔?真的?”蟲娘有些懷疑。

    “真的!”葉暢用力點頭,同時暗暗對韓朝宗說了聲“抱歉”。

    “那你何時能回長安?”

    “想來用不了多久,怎麼?”

    “那個安祿山不會在長安呆太久,我想著要給他點顏色看看,要你出主意呢。”

    這位貴主的心眼真不大,而且報復起來可謂從早到晚。葉暢笑著擺了擺手:“陛下問起此事,你只管實話實說就是,至於報復之事,你千萬別說什麼,陛下會先讓你出一口氣,至於剩餘的,交與我。 ”

    蟲娘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但她心中是如何想的,葉暢就不知道了。

    回到臥龍谷之後,葉暢才知道,自己的臥龍谷中,竟然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是你?”

    “前日不知是葉郎君,下邊人多有得罪。”來人笑吟吟擺手,便見一隨從捧上一個錦盒,打開錦盒,裡面放著拇指大小熠熠生輝的珍珠共是十二顆。

    這樣的珍珠,原本就是極難得,一般大小,就更為難得了。

    “遼東有女直,他們以名為海冬青的鷹隼獵補天鵝,於天鵝嗦囊中得此明珠,每一顆都值十萬錢以上。我家節帥得知屬下曾經待葉郎君失禮,遣某來此賠罪致歉,還望葉郎君不計前過。”

    來人正是那天在路上與葉暢打交道的安祿山屬下,安祿山左右多是胡人,但也有少量漢人,他正是其中之一。

    “還未請教閣下台諱?”

    “啊呀,是某失禮,某姓劉,賤名駱谷,於安節帥帳下奔走。”

    葉暢望著那盤珍珠,看上去似乎被其所迷住,實際上後世見慣了看種水晶製品的人對這些華而不實的玩物擁有天然的免疫力。

    他只是藉此掩飾自己心中的波動:安祿山派劉駱谷來向他示好,究竟是為什麼。

    安祿山的屬下為什麼要在長安城中刺殺他,又為什麼現在跑來示好?

    “劉郎君,前日路上之事,原本是誤會……”

    “我家節帥卻不是為前日之事,而是因為帳下幾位弟兄在長安城中曾經得罪過葉郎君。我家節帥雖然遠在盧龍,卻也聽聞葉郎君才名,早有拜會之心,此次因為入長安急切,故此無法結交,他心中甚為遺憾,遣我來,一是致歉,二是致敬。”劉駱谷毫不掩飾地說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0 08:47 PM

第90章 春來喜氣客滿堂

    劉駱谷離開了,留下了那一盒珍珠的同時,也留下了許多疑惑。

    安祿山這胡兒絕對是聰明人,他做出這樣的舉動定有自己的含義,但葉暢一時猜不出他的想法。

    他並不知道,安祿山此次走修武官道入長安,原本就是衝著他來的,若不是見著蟲娘在此,他少不得要吃苦頭,甚至可能丟掉性命。

    但安祿山發覺他與宮中的聯繫甚為密切之後,便改了主意。

    在蟲娘面前倨傲那是裝,目的是裝給李隆基看,但對葉暢,既然不能無聲無息地將之殺死,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拉攏收買。

    猜不出便猜不出吧,葉暢暫且放下此事,還得應付蟲娘這刁鑽古怪的小姑娘。蟲娘在臥龍谷住了兩天,走的時候帶了不少東西:火炕的盤製方法,蜂窩煤的製造方法。

    對此方氏極有意見,她覺著這些東西,都是可以賺大錢的,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派個管事掌櫃去長安城和洛陽城開店鋪,每一項都足以讓人富可敵國。葉暢對此卻是一笑置之,被她說得煩了,才拋出一句“錢是賺不盡的,不讓別人賺錢,只有我們巨富,結果必成眾矢之的。”

    送走蟲娘之後,又過了不到十日,便是大唐的春節。大年三十之際,葉暢便與響兒、淳明等一起,開始貼春聯、門神與年畫——在這個時代,只有桃符,門神也只是剛剛開始流行。

    “郎君,為何會讓關羽與張飛二位的畫像,貼在咱們大門前?”

    “唔,那是因為傳說中蜀先主劉備在赤壁之戰後,為諸多厲鬼索命,夜不能寐,他的倆個兄弟關羽張飛聞得此事,便執兵刃守衛其門,那些惡鬼就不敢靠近。後來劉備請畫匠將關、張二人像畫在門上,竟然也能嚇阻惡鬼……”

    響兒問起這個問題時,葉暢信口胡謅,正版的故事原該是李世民玄武門之變後以尉遲恭和秦叔寶守門,但是如今就是大唐,葉暢還是怕這些主角們的子孫來尋麻煩,便附會到了劉備等人身上。

    “原來如此,有了關張二位將軍,咱們臥龍谷就不怕了……可是我覺得趙雲最厲害啊,你上回給我們說過長坂坡之戰,奴奴就覺得,趙雲最厲害,郎君就像是趙雲,淳明就是扶不起來的阿斗,被摔壞了頭,以後就笨笨的。”

    葉暢大笑起來,淳明真是躺著中槍,他性子有些木訥遲鈍,特別是在學習上,他如今在谷中求學的孩童當中,是成績最差者,莫說和響兒、賜奴相比,就是葉暢從長安帶來的那六名孩童現在都超過了他。

    不過淳明又不是真的蠢,他在跑腿幫忙上卻很機靈,特別是操持家務,更是一教就會。有時葉暢也暗暗嘆息,這個小子天生就是當管事的料。

    “今日夜間,你準備了什麼節目?”葉暢問道。

    “現在不告訴郎君,到時郎君就知道了。”響兒還要和他保密。

    臥龍谷的除夕夜異常熱鬧,葉暢可是玩出了不少把戲,他自己為春節準備了六個謎語,凡能猜中者,都得到了獎品。而其餘上下老幼,則各自準備了一項表演,既有清唱,也有胡旋舞,每個表演的人,都得了一份紀念品。

    自然,少不得如同此時大唐人家一樣,在庭院裡燃起被稱為“庭燎”的火堆,家中用壞的掃帚之類,都在子時之前扔入火堆中,據說可以“令人倉庫不虛”,家中穿壞的鞋子,也早埋在院子裡,據說有助於出“印綬之子”。

    因為他這邊地方大的緣故,包括方氏母子等在內,不少族人都來此一起守歲,到得子時,遠處十方寺中鐘聲響起,守歲之人紛紛起身,互相說著吉祥的話兒,無非是“福延新日,慶壽無疆”、“福慶初新,壽祿延長”之類,行禮叩拜,不一而足,然後眾人才散去,各歸各家。

    這樣的歡樂熱鬧,讓葉暢體驗了一回大唐的除夕。

    唯一讓葉暢有些不適的,就是沒有鞭炮聲了。不過也不是沒有替代品,正月初一雞鳴之時,家中的家人僮僕們便起了床,將一大堆青竹伸入燃燒著的庭燎之中,頓時劈劈叭叭聲響了起來。

    除了在庭燎裡燃放純天然的“爆竹”外,家人還在谷中各處院子裡樹起了長竿,竿頭綁著長條布旗,這便是的謂“幡子”,

    葉暢同樣早起,督促著響兒等讀了會書,象徵一年之計在於春,然後便聽得有人喊他。開門便見賜奴飛撲進來,然後立穩,小大人一般向他作揖行禮:“侄兒賜奴,給叔父拜年了。”

    說完之後,他便真的拜了下去,小模樣兒有板有眼,看上去倒是個當家男兒的模樣。

    對這個小侄子,葉暢甚是歡喜。

    “賜奴,今日叔父給你準備了一個大紅包的壓歲錢,但要得這壓歲錢可不易,我出道題考你,你何時解出,何時便可以拿去。”葉暢道。

    據他所知,大唐還沒有初一送壓歲錢的說法,他又開了一個先河。

    “叔父請說。”

    “從一加到一百,總和為幾。”葉暢道。

    他才出罷題,那邊前門又聽得一片喧嘩聲,緊接著,吳澤陂裡同宗的晚輩、各家各戶的孩童,紛紛擁了進來。人一多,便熱鬧,葉暢喜滋滋地讓淳明等拿了糖果點心出來,任大夥抓取。

    果盤端上來幾大盤,這些晚輩孩童也不客氣,他們挨家挨戶下拜叩頭,不就是衝著這些好吃的來的麼。更何況葉暢可謂食不厭精,他家做的點心最為講究,放起糖、鹽來也不節省,因此眾人都將衣兜裝得滿滿的。

    待眾孩童散去,響兒笑道:“他們都知道咱們家的點心好吃,故此去給族長拜了年後,便一起到咱們家來。”

    “倒是些小狡猾,我說怎麼這麼早就來了。”葉暢笑了。

    過年便是這樣,熱鬧才喜慶。不過沒有零散的鞭炮聲,終究有些不美。葉暢估摸著暫時不會有人來,便招呼響兒道:“不成,他們從咱們這抓走不少吃的,咱們得吃回來才不吃虧,走走,咱們也去拜年去!”

    “拜年可是要磕頭,除了幾個年紀輩份都高的,咱們吳澤陂,有幾家人當得郎君磕頭?”響兒卻不以為然。

    “只要能收到吃的,磕頭的事情,自然是你和淳明代我了。”

    “就知道會這樣!”

    響兒嘟囔著,不過對於能跑到別家去拜年換吃的,她也是很歡喜。孩童們未必是真要吃的,但那種氣氛那種熱鬧,卻是他們真想要的。就在這近乎嬉戲的熱鬧中,他們學會華夏的禮儀,學習華夏的社交。

    不過葉暢他們一到門口,便呆住了。

    卻是葉櫛這個葉暢要稱為叔的大人,帶著一夥工匠,攔在了門前。

    “不過是來要工錢的吧?”淳明嘀咕。

    “胡說八道,咱們郎君何時會拖欠工錢,他每次都說農民工不易,不可拖欠。”響兒瞪了他一眼:“少胡說了!”

    葉櫛等人自然不是來要工錢的,他們是來拜年的。過去一年中,他們在葉暢這裡攬了不少生意,這十餘個工匠,還都在葉暢這邊學得了新的手藝。吳澤陂還算民風淳樸,眾人得了葉暢好處,便也忘了輩份年紀,大早跑來給葉暢拜年。

    他們當然不用叩頭行禮,一個個拱手說著吉祥的話兒就是,葉暢頗有些受寵若驚。很快他們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葉暢貼的門神、年畫上面,這些工匠當中,也有識字的,認得那些畫上人物的名字,特別是年畫,葉暢參考了後世的連環畫,印出來的是一個完整的故事,畫工雖然粗糙,雕工也不算好,可眾人或念或聽,個個津津有味。

    這個時代,莫說底層百姓,就是讀書人的文化娛樂也都太少,因此葉暢弄個足球戲才會風靡長安城。連環畫更是好東西,老少咸宜,因此才如此吸引人。

    他們散去不久,葉暢正準備去給族長、嫂嫂和同族的叔伯們拜年,但仍然是才到門口,又有幾十人一起來,卻是虹渠引水中受益的人家。這些人都是受了葉暢恩情的,大夥也是不忘本,便搶先來給葉暢拜年。

    一波又一波拜年之人,看出葉暢在當地的影響。上午他就根本沒辦法出門,到了下午時,相鄰村子裡曾經得罪過劉逢寅的人又來拜年——這是默默感謝他弄倒了劉氏。這樣一來,直到晚邊上,葉暢才有時間去將各家長輩走上一遭。

    到第二天,來臥龍谷的人就更多,昨日來的人很多回去說起了年畫這新鮮事物,不少人,只要能拐彎抹角與葉暢扯上些關係的,就紛紛來看新鮮。弄清楚大夥來意之後,葉暢有些哭笑不得:這些年畫,實際上就是連環畫,他正準備在新年推上市場,沒有想到竟然在自家起了廣告。

    “難怪十一郎說這連環畫雅俗共賞,便是不識字之人也能看得津津有味,當初我還以為十一郎在說大話,現在才知曉,真有其事啊。”

    待到初四,葉暢這臥龍谷仍然​​有人來看,葉暢不得不將年畫貼在木板上,放在谷入口入的小亭中任人觀賞,只派了崔秀景看著。來給他拜年的方氏見到這一幕,有意打趣葉暢道。

    “嫂嫂別提了,這幾天已經有許多人向我要這個年畫了,還有大膽皮厚的,乾脆就要將年畫撕走,為此崔秀景和人吵了幾回,我不得不將烏骨力都派去。”葉暢抱怨道。

    “原來智計百出的葉十一郎,也有為難的時候啊。”方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曖昧:“十一郎,過幾日我要帶些女眷來看年畫,你可莫將我們也趕到亭子裡去。”

    “嫂嫂帶來的人,我哪裡敢,定然大禮相待。”葉暢覺得心神微微一盪,隱約覺得有些不對:“不過嫂嫂要帶哪些人物來?”

    “到時就知道了,到時候,把自己打理得光彩些,莫掉了你的名頭。”

    “等一下!”葉暢覺得自己嫂子的神情有些不對勁,似乎很熟悉,他想了好一會兒,猛然想起:另一世中自己遲遲未婚,那些急著給自己拉媒搭線的熱心人,每每安排自己相親​​時,便是這樣一副神情!

    “嫂嫂不會是要帶那……那個縣城裡的章家女郎來吧?”

    “十一郎放心,我不是專門帶那章家女郎來。”方氏笑瞇瞇地道:“如今尋到我,要與十一郎結親的,沒有十家也有八家,我自然要挑最好的,我早就對他們說了,明日請諸家女郎一起相聚,到時你只管挑,挑著誰便是誰!”

    葉暢目瞪口呆:“嫂嫂,不要啊!”

    “不能不要,以往你還可以用三支來搪塞,如今你既已歸還我們次支,那麼婚姻之事,自然由我替你做主!”方氏毫不客氣地道:“你也老大不小,屋子裡總得有個娘子,響兒年紀太小,若再過個三五年,你愛將她如何都好,如今卻是不准你動她!”

    大唐時風俗開放,故此才有《西廂記》、《霍小玉》這些浪漫故事的背景時代。方氏想到葉暢已經能做春夢,便急著替他尋一門親事,可是葉暢對此當真沒有什麼興趣。

    至於響兒,過三五年也還不到十五歲,葉暢自覺還不能禽獸至此。

    “嫂嫂,此事暫且休提吧,我如今眼界高了,修武縣內,怕是……”

    “莫提什麼眼界高了,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別不是打著那位二十九貴主的主意!”方氏眼睛微微一瞪:“我警告你,李家的女兒,沒有一個好惹,多為禍水,你切莫自誤!”

    葉暢唯有撓頭,但轉念一眼,又有了個主意:“嫂嫂,實是我在舊年那一夢中,仙人對我說,不可過早成親,否則必有災禍……”

    “你少拿這個哄我,若真有此事,為何早不見你說?”方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戲:“十一郎,你兄長既是不在,咱們這一支就只有你與賜奴兩個男人,人丁稀薄,賜奴又小,你若不及早開枝散葉,我如何有面目見翁姑與你兄長?”

    葉暢當真無力了,好吧,身為另一世有一百零八次相親經驗的高高手,討女孩子的歡喜難,讓女孩子討厭的本領總是有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1 08:21 PM

第91章 不知孰人新少府

    方氏雖說是過幾日,但實際上等到了正月十八,連元宵都過了,才真正領著諸多小娘子女郎來到臥龍谷。諸家女郎都知道此行用意,當真是一個個爭妍鬥艷,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著這些女郎們,方氏心中甚是滿意:葉暢推了幾回,這下終於推拖不了,總得老老實實在這些女郎中挑上一位了。此時天雪方霽,諸女踏雪而來,嬌聲軟語響了一路。

    到得臥龍谷口時,她們第一眼便發覺谷口立的那對聯。其中便有識字的念道:“爆竹聲中除舊歲,春風送暖入屠蘇。”

    “這定是葉郎君的妙筆,據聞他還擅寫詩,詩名曾動長安!”

    “不愧是葉郎君,爆竹、屠蘇酒都入了詩句!”

    “也不知葉郎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周圍一片竊竊私語,方氏聽了不禁微笑起來。

    終究是小地方的女孩兒,有心,便忍不住要表現出來。方氏雖然覺得這種表演有些幼稚,卻並不討厭。

    葉暢領著人便在小亭中等著,大唐風氣開放,這種公開場合中的相會,誰都不會覺得突兀。只不過方才還嘰嘰喳喳想要在方氏面前表現自己的諸位女郎,如今卻都一個個含羞帶澀沉默了起來。

    時不時來眼睛去瞄這位在修武縣聲名鵲起的少年郎君,心如鹿撞,粉面飛霞。

    他個頭長得挺高,雖然略有些清瘦,但看上去甚為結實。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比起女孩兒家還要清澈,皮膚略微有些黑,那是與他常在外活動有關。

    舉手投足,帶著和這個年紀不相符的從容,每個動作都很沉穩,但笑起來時露出的神情,卻很朝氣陽光。

    “十一郎,今日可要煩勞你,為我們講解一番。”方氏笑吟吟地道。

    “自當效勞。”葉暢滿肚子都是不情願,但不能做得表面那麼明顯,因此他一副誠懇的模樣,同時暗暗在想,為什麼自己的安排怎麼還沒有來。

    他正琢磨著,便見崔秀景小跑著過來:“郎君,少府元公有請。”

    崔秀景老遠就大叫大嚷,因此方氏等女郎也全都聽見了,方氏秀眉頓時顰起,十足的不快神情流露出來。

    周圍那些女郎也露出訕然遺憾之色,這是難得與葉暢相處的時機,卻不曾想,那不爭風情的少府老爺竟然會出來攪局!

    方氏橫了葉暢一眼,猛然向前一步,攔住了崔秀景:“崔秀景,是何人告訴你,少府要請你家郎君?”

    崔秀景頓時愕然,他眨巴著眼睛,一臉愁苦地看著葉暢。

    他哪裡知道少府為何要請葉暢,他只是按著葉暢的安排,當這些女郎們進了谷,他便跑出來說這句話!

    葉暢頓時覺得汗爬上了額頭,他乾笑了聲:“嫂嫂……”

    “若沒有什麼大事,讓少府等著,先招待好這些女郎再說。”方氏霸氣地道。

    她又橫了一眼,葉暢知道自己的小把戲只怕已經被她看穿了,更為尷尬,想要說什麼,張張嘴卻不知如何解釋。

    他向崔秀景使了個眼色,崔秀景愁眉苦臉,絞盡腦汁要編個什麼謊言。

    “崔秀景,若是你這廝說的話語不實,你當心些,我讓人用老大的耳刮子抽你!”見崔秀景還待開口,方氏警告道。

    崔秀景頓時縮了回去,對著葉暢做了個實在是愛莫能助的神情。

    葉暢咳了兩聲,正待解釋,方氏便又轉向他,似笑非笑地道:“十一郎,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這個,沒有,沒有……”

    葉暢無奈地道,若是旁人,他定是不管不顧,可是嫂子找來這麼多女郎,在修武縣可以說都是有些身份的,全是為了他好,他便是性格再執拗,也不能不曉得好歹啊。

    看來,今天真的要陪這些女郎一天了。

    陪她們一天是小事,陪完之後,嫂嫂要逼著自己在其中選一個人為妻那才是難事。

    葉暢心中琢磨著,既然裝傻之類的事情辦了會傷嫂嫂之心,倒不如另選一策:比如說,出些題目,難倒這些女郎們。

    恰在這時,有位膽大些的女郎道:“方才在方娘子那兒,見賜奴小郎君在算算數,聽聞這是葉郎君所授?”

    “倒是有的,正月初一時,我出了一道題與賜奴,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從一加至一百,諸位娘子若是有興趣,不妨算算。”葉暢決定,出個難題難她們。

    這個問題正月初一時並沒有難住賜奴,但是賜奴雖然聰明,畢竟還不是高斯那樣的怪物,他可是算了小半個時辰,才得出五零五零的數據來。此後葉暢便引導他想,如何能用最短的時間算出這個結果。

    眾女郎聽得葉暢這句話,一個個掩口笑了起來,然後都不作聲,顯然個個都在默算。

    方氏一臉好氣又好笑的模樣,狠狠瞪了葉暢一眼。

    葉暢落得耳邊清靜,自要邀眾人入內,突然間,外邊一匹馬疾馳而來,緊接著,馬上人大叫道:“葉郎君,葉郎君,元少府請你速去!”

    方氏的面色頓時變了:怎麼一而再地玩這一齣!

    葉暢也愣了,他只是安排了崔景秀,可沒有安排第二個人,同樣的計策,失敗了再重複這種事情,可不是他的風格。

    不過很快他認出了來人:“是鍾吏員!”

    乘馬而來的正是鍾緯,他遠遠望見葉暢,便大聲呼喚。

    葉暢停下腳步,方氏也認出了鐘緯,滿腹狐疑領著眾女郎稍稍避開。鐘緯滿頭大汗到得葉暢面前,他下了馬,拱手道:“新來的少府已經到了修武,如今便在辦交接,元少府今夜設宴款待他,請葉郎君過去與他相見!”

    這乃是元公路感激葉暢替他拿回官印,把他介紹給新任的縣尉,既是讓他熟悉新官員,同時也是對新縣尉的暗示:此人與我關係非同一般,能照顧就照顧。

    讓葉暢驚訝的是,那位新縣尉竟然這麼急!

    雖然新官上任,朝廷都有時限,可是如今才正月十八,這也就意味著才過完年,這位新少府便迫不及待從長安城趕來,當真是上任心切。

    “鐘吏員,你是說,新的少府已經來上任了?”

    那邊方氏也聽到了,她同樣精明,立刻覺察到不對之處,又似笑非笑地橫了葉暢一眼。

    “正是,這位新少府著實心急,據聞正月初一方過,他便迫不及待來赴任了。”

    鐘緯對方氏拱拱手,方氏聽得這樣回答,又是橫了葉暢一眼。在方氏心中,這定然還是葉暢布下的局,為了演得像,還請了鐘緯這位吏員來相助。

    方氏心中有些奇怪,葉暢分明已經到了想媳婦的年紀,怎麼就是這麼不上進,還想方設法要推拖。

    她也不以為,葉暢真會對什麼都沒有的小姑娘感興趣,一琢磨,便覺得這小子心中還藏著事!

    也是,他那次長安之行,定然經歷過許多事情,他又是個愛藏事的,許多事情不是迫不得已,他都不肯說出來。

    沒准他在長安,真的相中了哪家的女郎小娘子,卻閉口不提。

    無論怎麼懷疑葉暢,當著這麼多人面,方氏還不能揭破此事,她只低聲道:“回來再與你計較!”

    葉暢沒法子解釋,只能拱手謝罪,然後跟隨著鐘緯向縣城行去。

    他如今家裡也養著兩匹馬,騎馬入城比起步行就快得多,原本要一個多時辰的路途,半時辰就到了。

    這大半年來,葉暢給修武縣帶來了不少變化。

    原本價格昂貴的紙現在便宜起來,特別是衛生紙成為縣城中富庶人家的必備品。蜂窩煤爐子早就隨著第一場雪而推廣開來,甚至於葉暢才弄出的年畫門神,不少人家也已經跟風跟上了。

    這些東西就算沒有給葉暢帶來利,也帶來了足夠的名聲,可以說​​,葉暢在修武,上至縣城,下至僻村,大多數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而且還有外地客商,專門來此採購這些新物的,帶動修武街道,也添了幾分人氣。

    鐘緯徑直引領葉暢到了縣尉衙前,一問之下,才知交接已經完成,元公路都手出了衙門,到了城中館驛暫住,只待明日一早,便要啟程離任。

    既是如此,元公路招待新來的縣尉的地方,便不在衙門,而年前的火災,也讓縣尉衙門難以居住,至少那新來的縣尉據說便也在外尋找住處,並不打算搬入衙中。

    “郎君,既是如此,我們去館驛,元少府……哦,如今是元明府了,應當早就在館驛中等候郎君了。”鐘緯隱約覺得有此不對勁,不過沒有往深處想,只是對葉暢道。

    葉暢點了點頭,跟著他便向館驛行去。

    要到館驛,便要穿過坊市,如今修武坊市裡甚為熱鬧,不少外地聞名而來的商販,想著在此販運些特產。市中不少人都認得葉暢,紛紛向葉暢行禮,葉暢也一一還禮。

    “此人是誰,為何眾人都與他見禮?”

    就在坊市當中,一女子衣著簡樸,柳眉微豎,望著葉暢,向身邊人問道。

    “啟稟娘子,此人姓葉,單名暢,行十一,乃我修武縣一了不得的人物……”

    “原來他就是葉暢!”聽得葉暢之名,那女子吸了口氣,深深地盯著葉暢。

    “正是,原來娘子也聽過葉十一郎名聲,他可是天子賜金還鄉之人,又曾有仙緣……”

    隨在那女子身側的,乃是一個差役,與葉暢也是比較熟悉,當下滔滔不絕說起葉暢的事蹟來。那女子聽得默不做聲,直到他說完,才“嗯”了一聲,也不知是讚,還是別有深意。

    正在此時,葉暢正好轉過臉來,與那女子目光相對。那女子雍容氣象,非修武小家碧玉可以比擬,而且相貌頗為不俗。葉暢與她目光接觸,那女子不但沒有羞澀避讓,還瞪圓了眼睛,狠狠地瞪了回去。

    這讓葉暢愣了愣,自己並不識得這位女子,看她的衣裳樣式,似乎並非修武本地之人。

    那女子的目光帶著極強的挑釁性質,她長得姿色上佳,唯一美中不足,大約就是一對眉毛。

    宛如利刃,直上鬢角。

    “一個怪女人。”從那眉毛來看,此女性格剛強,絕非好惹之輩。葉暢一想到自己的臥龍谷中還有一群鶯鶯燕燕,便覺得還是離這種女子遠些為妙。

    望著葉暢轉過臉去,跟著一個吏員離開,那女子又皺了一下眉,眼中的恨意再不掩飾。

    “為葉暢引路的那個吏員是何許人也,葉暢不過一介白身,憑何驅使吏員如同奴僕?”

    那女子這兩句話一問,原本還興致勃勃向她介紹葉暢事蹟的差役頓時啞了,目光中也有些恐懼。

    “那是,那是縣中吏員鐘緯,一向與葉暢交好。”差役在那女子目光逼迫下,只有吞吞吐吐地道。

    葉暢並不知道身後發生的事情,他沒走多遠,便到了驛館。

    驛館中如今住著不少人,才到門口,便看到有人在探頭探腦,卻是元公路的家人。見葉暢來了,那位家人上前見禮:“我家郎君等候久矣,葉郎君來無須通報,徑直入內就是。”

    葉暢進了其中,快便看到拿著一卷詩集正搖頭晃腦的元公路。見葉暢來了,元公路臉上露出不捨之色:“十一郎,原本以來還能在修武與你共處多些時日,卻不曾想朝廷遣來接替我的官員來得如此之快!”

    “某在此恭賀明府高升。”葉暢拱手道:“明府此去將是何處?”

    元公路雖然略有些矜持地讓自己不要笑,但眉眼間的喜意還是不可遏制:“北海郡博昌縣。”

    “北海富庶,齊以漁鹽之利得霸天下,是個好去處!”葉暢心中微微一動,這倒是件好事,他如今對大唐的地圖稍有些印象,北海郡便是山東半島青州一帶,若是自己真要推動華夏海洋貿易發展,那裡倒是一個不錯的基地。

    “呵呵,且不談此事,今日請你來,是欲將你介紹與今任縣尉。”元公路招呼葉暢坐下後,便談起正事:“我已經派人去請了,想必很快就會到來。”

    正說間,便有人來通稟:“新少府到了。”

    “請。”元公路起身相迎,葉暢也跟著出來。

    但當那位新少府出現在葉暢面前時,饒是葉暢有心理準備,也不禁嚇了一大跳:“是你?”

    那位新少府咧嘴一笑,笑意卻甚為森然:“正是某!”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2 08:53 PM

第92章 縱有手段難脫網

    元載!

    葉暢絕對沒有想到,新上任的縣尉,竟然會是元載!

    那個在他連續五首詩下,被砸離開長安城的元載!

    這個情形完全出乎葉暢意料,原本他還以為,在受辱之後,元載無顏留在長安,從此往後,他便再也不能踏上仕途呢。

    結果這廝不但只用了半年就捲土重來,而且還當了縣尉,更利害的是,天下一千餘縣,他偏偏來了修武縣!

    “你們……認識?”元公路愕然道。

    “認識,認識,某與葉郎君在長安城中就結識了,老朋友,老朋友,若非知曉葉郎君是修武人,某還不會自請來修武任縣尉。”元載笑得甚為陽光,自然,他咧著的嘴裡,那白森森的牙齒反射的寒光,也特別亮眼。

    “啊哈,我還想向元少府介紹葉郎君,如今來看,倒是多此一舉了。”

    元公路打了個哈哈,只當沒有聽出兩人對話中的意思。

    他的心裡卻是突突直跳,葉暢與元載認識,而且看起來結有深仇大恨,此事他並不知曉。

    他與元載同姓,卻一向不識,葉暢並沒有提起自己在長安城中的經歷,而青龍寺中羞辱元載之事,當時在場的人也沒有四處宣揚,因此,元公路並不知道元載與葉暢的矛盾。

    “葉郎君,為何不說話?”元載見葉暢沉默不語,又笑了一下:“你辯才無礙,機智百變,文思迅捷,此時,為何不說話?”

    葉暢抬起頭,笑道:“一時未想到元少府你竟然會來修武,故此失神了。”

    “哈哈哈哈哈!”元載暢快地笑了起來。

    “且入席且入席。”元公路見氣氛越來越不對,忙伸手相勸:“今日故人相見,須大醉方歸。”

    “明府好意,下官心領。”卻不曾想,元載根本不給他這個面子,只是淡淡拱手:“某尚有公務,不可耽擱,來此一是向明府謝罪,二則是想向明府借個人一用。”

    元載的臉抽了一下,他原本是要裝糊塗,不介入葉暢與元載之衝突的,可是元載撕破了臉,直接不給他面子,讓他十分難堪。

    “借何人一用?”

    “自然是這位據說機智多謀的葉郎君一用,某新履職司,多有不熟之處,據聞這葉郎君擅算,便請他幫某算一算數字……”

    “葉某既非閣下屬吏,又非貴府賬房,此事非葉某之務也。”葉暢淡淡地道:“某來此,乃元明府之召,非為汝前來。”

    “你非我之屬吏賬房,卻是修武治下之民!”元載得意地道:“我倒要看看,朝廷有令徵發你徭役,你是不是敢與朝廷對抗!”

    葉暢瞇著眼,深深看著元載。

    這廝沒有吸取教訓啊,看來他那小心眼,當真還需要一次更為強烈的教訓!

    “好吧,元少府既然這般說,請將官府牒文拿出來。”

    徵發徭役,需有牒文,若無牒文,葉暢完全可以拒絕。元載冷笑著盯了葉暢一眼:“好說,好說,牒文在此!”

    他既是衝著葉暢來的,如何會沒有準備,早就將徵發人員的牒文準備好了,一聽葉暢問起這個,便拿出來打葉暢的臉。

    既有牒文,那就是正式的徭役,葉暢收下之後道:“有什麼需要計算之物,就請拿來此處吧。”

    元載亦是早有準備,一拍手,便有人走進來,那人捧著一大堆書冊,正是修武縣的戶籍錢糧造冊。他冷笑了一聲:“我今日子時之前,便要結果。”

    “你要什麼結果?”

    “開元元年以來,本縣戶籍均數、每年的戶稅均數、每年的地稅均數。”元載淡淡地道。

    “少府,這有些難為人了吧?”元公路終於看不下去,葉暢幾乎就是救了他的仕途,如今當著他的面受辱,豈不是打他的臉?

    開元元年至今三十年,三十年的稅賦要一一核對,然後再計算出來總算均數,這分明就是為難人,就算是拿了算籌來擺,半日功夫也擺不出來!

    “明公不必擔憂,葉郎君可是有急智,某所出之題,絕對不為難他。當初在長安城中,樂遊原畔,青龍寺裡,他便是當著我的面,連作詩五首,片刻功夫,連作五首!”元載近乎咬牙切齒,那可是他的奇恥大辱:“他還說是夢中所得,既然夢中能得詩,那麼就能得數,我就要看看,你如何再做大夢!”

    說完之後,他一轉身,甩袖便走。

    元公路在後邊喚了他兩聲,元載卻是根本不理睬。元公路無奈,轉過臉來,滿面憂色:“葉​​十一,你是如何得罪了這廝,他要這般不依不饒你?”

    “方才他不是說了麼,在青龍寺裡,他逼迫於我,要我寫詩,我便連寫五首。”

    “便是令賀監生出歸隱求道之心的'夕陽無限好'?”

    “正是。”

    元公路蠕動了一下嘴,看著葉暢,然後苦笑。

    自己最初時沒有看錯,葉暢太聰明了,但是卻沒有真正的實力充當這聰明的後盾,因此惹來此禍。

    “你啊你……”想到這裡,元公路搖了搖頭。

    他知道如何取捨,葉暢是幫過他,但還不至於讓他拼去身家性命維護的地步。因此,在沉吟了一會兒之後,他小聲道:“我將去博昌縣,如你所言,漁鹽之利甚大。你不如與我同去博昌,我知你與賀監關係甚佳,北海太守李邕向來好結交才能之士,他又與賀監交好,到了那兒,你或隱或仕,皆由自選。”

    “元公是讓我遷居避禍?”

    “元公輔不可能在修縣為一輩子的縣尉。”

    “元公對元載似乎甚為忌憚?”

    “咳,你非仕宦之人,自然不知道這背後……這背後另有玄機!”元公路說到這,壓低了聲音:“我雖不知你與元載的是非恩怨,但他這官職得來,我卻是略有耳聞。”

    “請元公教我。”

    “元載本人出身寒微,不足道之,但他家娘子家世卻非同一般……”

    葉暢猛然想起:“王忠嗣?”

    “正是,原來十一郎也知道,為何就不能忍下那一口氣,要得罪此人!”元公路扼腕道。

    葉暢是現在才記起這件事情,元載的妻子王韞秀,在歷史上也是留下了名聲的人物。

    此女性情剛烈,因為元載依附於她娘家時倍受歧視,一怒之下便隨夫入長安求仕。只不過葉暢並不知道他們是何時成親,在長安初見元載時,見他年輕,以為他尚未成婚。

    現在看來,自己錯了。元載已經娶了王韞秀,而王韞秀則是王忠嗣之女!

    這位王忠嗣,可是當今第一猛人,什麼安祿山之流,連給他提鞋都不配,而李光弼、李晟、哥叔翰,盡為其部將!

    他與李隆基的關係也非同一般,在他的父親殉國戰歿之後,便為李隆基收養於​​宮中,與如今的太子李亨關係密切。

    “據聞,元載娶王忠嗣之女,寄居其家,甚受冷落,乃立志入京,其妻亦棄家隨之,伉儷之情,可見一斑。雖然開元二十九年時,聖人曾召見元載,但其時並未任命官職。然後便是去年,元載不知為何離京,又回到王忠嗣家,王忠嗣向聖人內舉,乃得授官……原來他離京返回王家的原因,竟然是在十一郎你這受了辱。”

    說到這,元公路唯有搖頭嘆息。當初元載立志不依附於王家,可見他在王家受到了多大的屈辱。但後​​來再受葉暢所辱,不得不回到王家——這證明葉暢給他的屈辱甚至勝過了王家!

    這便是死敵,絕對絕對不可能緩解的死敵!

    “某亦不想如此……”葉暢聽到這裡,也唯有搖頭苦笑。

    當時元載想踩著他刷名聲,他不反擊就沒有辦法獲得賀知章、韓朝宗等人的支持,也不可能在長安城中留下如此多的人脈。

    元載辱他,是想往上爬,他反辱元載,何嘗不是想壯大自己!

    “事無對錯,各在人心,十一郎,如今我已經去任,他不肯與我顏面,我也奈何他不得。”元公路嘆了一聲之後又道:“你還是快些將這幾十冊的數字算出來吧,莫要……莫要不忍這一時之氣而遭禍!”

    “明府放心,某自有應對之策。”葉暢淡然一笑:“只是要借明府家人一用,去我谷中,為我取一物來。”

    “你只管吩咐就是!”

    葉暢寫了一張紙條,喚來一個元公路的家人,那人拿著紙條騎了匹馬便奔向吳澤陂。

    元公路尤自不放心,向葉暢道:“可要借些人手來用?”

    “衙中精於算數者皆為各班吏員,如今他們就在元載手中當差,誰能來助我?”葉暢搖頭道:“元載不會給我們留這機會。”

    元公路道:“總得試一試。”

    他當真喚了一個家人去召請那些精於算數的吏員,結果不一會兒,那家人便回來稟報,諸吏員如今都在參拜新上任的縣尉,元載有意宴請諸人,竟然沒有一人能得空。

    那家人說的時候,看著葉暢,欲言又止。

    葉暢笑道:“直說無妨。”

    “新少府在酒宴之上已經說了,葉郎君乃浮滑欺世之輩,勒令諸吏員差役,不得與葉郎君往來,若有違者,必受嚴懲。”那家人道:“小人去打聽時,也有吏員暗中吩咐小人,讓郎君速備厚禮,向新少府賠罪。”

    “當真是欺人太甚,某雖離職,尚未去縣,何至於此!”

    元公路義憤填膺,但若把他這表面上的憤怒當真,那就是葉暢太幼稚了。葉暢笑著瞇了一下眼:“明府不必多言,明府明日就要赴任,某借花獻佛,於此敬明府一杯。”

    “你還有閒心飲酒?”

    “反正急也急不出什麼名堂來,不如酩酊一番再看那元公輔能奈我何。”

    元公路看著葉暢不急不徐的模樣,心知他必有後手,既是如此,他也沒有必要裝出緊張來。

    “請奉女樂。”葉暢又道。

    這還是葉暢第一次向元公路提出,要有伎家歌舞助興。元公路自然不會拒絕​​,他強笑道:“原來葉十一也通了心竅,知道女樂的好處了。”

    他們這邊暫且不提,那邊元載的臨時寓所當中,也正是弦歌聲聲。

    眾吏員明面上都是笑聲不斷,至於實際上心裡如何想,就非外人能知。元載坐在最正中主位,笑吟吟勸酒,當看到門口一個人晃了下後,他便起身,藉口更衣,出了門。

    “情形如何?”元載向那人問道。

    “雖無外客,明府與葉某相對而飲,還遣人出去尋女樂助興。”

    “他倒是悠閒!”聽得葉暢這種反應,元載心中全是不滿。

    他費盡心機來到修武,為的不是看葉暢擺出這副悠閒自得的模樣,而是來復仇的!

    因為葉暢,他將自己的尊嚴踐踏於足下,讓與他一般硬氣的娘子不得不去求父親王忠嗣,走了這裙帶關係,他才得了縣尉的前程。

    他失去得太多,都要在葉暢身上找回來。

    “你再去盯著,沒有能拉到幫手,他竟然還悠哉地欣賞女樂?”

    元載心中滿是不解,回到宴席上時,也是食不甘味。諸吏員看出他心不在焉,卻沒有一人敢提出離開,因為元載方才說過,今日不過子時,誰都休想走。

    一時之間,席中氣氛冷了起來,雖然是十數人的宴飲,卻彷彿只有元載自斟自飲一般。

    在屏風之後,元載之妻王韞秀那劍一般的眉頭輕輕皺起。

    她便是葉暢在坊市間見到的女子,她生性剛烈,即使是走投無路,原本也不願意回去求父親。但是葉暢對元載的“羞辱”讓元載彷彿失去了魂魄一般,連日嚎淘沉醉,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解決方法,就是尋找父親相助。

    這讓她對葉暢痛恨無比:葉暢不僅羞辱了元載,還將她那個充滿骨氣與志向的丈夫“殺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完全被嫉妒和複雜充斥的男子。

    “為何前席抑鬱不樂?”她在屏風後聽得不對勁,但吩咐一使女上前去問。

    那使女轉了一圈回來,低聲說明原因,王韞秀眉頭一顰:“故弄玄虛罷了,回去告訴郎君,他如今身份不同,葉暢不過是任他揉捏的小兒,便是有些反抗,終究也跳不出這羅網!”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3 09:14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3-8-26 06:25 PM 編輯

第93章 更為蒼生除此狼

    “葉暢依舊在飲酒作樂。”

    “葉暢在觀賞女樂,與伎人調笑。”

    “葉暢酒足飯飽,正在午睡……”

    葉暢的行動一樁樁被報到元載這邊,聽得他如此悠閒,元載便氣得牙齒咯吱作響。

    不但觀賞女樂,還有閒心睡午覺,至於他拿去的東西,連翻都未曾翻一下。這分明是沒有把他放在眼中,讓元載不得不考慮,自己究竟有沒有辦法收拾葉暢。

    元載雖然不給元公路面子,可是也知道,只要元公路在,只要自己沒有抓著葉暢的真正違法證據,他可以為難葉暢,卻不能殺害葉暢。

    他為難葉暢,並不會影響他的仕途,若真毫無理由的情形下殺害了葉暢,對他將來的仕途就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還有王韞秀的規勸,元載只能忍。

    到得下午未時一刻左右,葉暢午睡完畢,起床之後,終於開始幹活了。

    不過是計算一些數據罷了,有何難的,更何況,葉暢還讓人回去拿來了他的利器。

    算盤。

    雖然原始算盤據說很早就出現了,可是算盤的真正成熟,還要在幾百年後。

    另一世中,葉暢托老式義務教育的福,在小學時便學了珠算,支教的時候又被村裡抓著當了編外會計,這一手活兒還沒有忘掉。

    在這個沒有計算器的時代裡,算盤恐怕就是最快的計算工具了。

    元公路眼睜睜看著葉暢的手指頭在上下翻飛,初時還是生澀,但小半個時辰之後,就變得極為流暢。在他的指頭下,算盤上的珠子們上下翻飛——這些珠子是葉暢從十方寺弄來的佛珠,用來當算盤珠手感也不錯。

    喚來幫葉暢的,只是元公路手下的一位管事,他做的也只是報數字罷了。原本三個戶房老吏花上幾天功夫,都未必能算完的賬目,葉暢手中竟然只是一個多時辰功夫,兩個人便完成了。

    到寅時一刻,葉暢放下筆,端起茶杯,讓人將結果給元載送過去。

    “如此……便成了?”元公路目瞪口呆。

    “成了。”

    “我觀你計算之時,所用數字,似乎與當今簡寫不同?”

    “此乃天竺數字,某喜其便捷,故此用之。”

    “天竺數字!不曾想十一郎竟然還熟知天竺文字,嘖嘖,豈不一三藏師般人物?”

    “某也只記得這些數字罷了,其餘梵文,一概不會。”葉暢怕真被抓去譯什麼佛經,因此笑道。

    “我觀十一郎算此,可謂游刃有餘,為何不早些算完?”

    葉暢自然不會回答,早此算完就沒有藉口呆在縣城之中,要回臥龍谷去應付一群鶯鶯燕燕吧。因此他笑道:“某向來心胸不闊,既然元公輔意欲羞辱某,某必羞辱還之。”

    “民不與官鬥。”

    “多謝明府金玉之言,不過,元公輔此次除了羞辱某之外,還有一層用意,試探某是否有自保之力。”葉暢端正身軀,正色道:“若某無自保之力,恐怕滅頂之災便在不遠。相反,若某反擊得力,元公輔必不敢輕舉妄動。”

    元公路知道葉暢說得不錯,那元載行事如此,若是葉暢真沒有自保能力,身死族滅就是必然的下場。

    雙方仇恨太深,或者說,元載對葉暢的仇恨太深,幾乎沒有可以挽回的餘地,因此,一方得志,另一方便必定倒楣。

    “唉,當初我便說你,多智是多智,可是此智必為汝惹禍,如今看來,是不幸言中。”元公路嘆了聲,也不再勸:“你好自為之。”

    他話音剛落,門外便是一陣喧鬧。

    緊接著元載沉臉快步而來,跟在元載身後的,還有滿衙的吏員。

    方才葉暢托元公路家人前去請元載,元載方才罷宴,讓已經笑得臉都直抽的吏員們總算鬆了口氣。元載打探的消息,就是葉暢算了近兩個時辰,因此在元載心中,葉暢是還沒有算完的。

    “元明府召下官來此,莫非是為這輕薄無德之輩說情?”自恃有王忠嗣為後盾,元載說話狂妄,根本不給元公路面子,開口便道。

    元公路原本還想努一把力的,此時也不禁動氣:既然你元載自家想著要將臉送上門讓葉暢去抽,那麼我還多管什麼閒事!

    因此,他一擺手:“少府何出此言,召你來此,是因為葉郎君已經算完了。”

    “原本明府的面子,某是一定要給的,但早聞修武民風刁蠻,又以這葉暢為……什麼?”

    元載自顧自地說,說得一半,才意識到不對,元公路並不是在說情!

    他訝然看著元公路,又看了看葉暢,再看看堆在桌上的那些冊簿:“明府方才說什麼?”

    “本官是說,葉十一已經將這些冊簿算完了,只等你來驗。”元公路慢悠悠地道:“少府莫非聽力不聰,否則本官說得如此清楚,為何你卻還誤會?”

    以元公路的立場,說這名話,幾乎就是在大罵元載“聾子”。可是元載只能生受下去,他可以不給元公路面子,同樣,元公路也可以不給他面子,原本就是他失禮在先!

    更何況,此時他關注的也不是此事!

    “這不可能!”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莫非本官還要欺瞞於你?”

    “他不可能算得完……”

    “原來元少府交給某的,竟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元少府當真是好用心,好用意!”葉暢輕笑了一聲,這個時候開口:“不過在長安之時,某就曾經說過,你乃是學問不精才華不足​​之輩,你做不到的事情,並不意味著某做不到!”

    那些吏員聽得葉暢這一句,頓時呆住了。原本他們想著元公路離任,葉暢在地方上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接下來該會沉淪一段時間,卻不曾想,葉暢竟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新上任的少府咄咄逼人!

    這位葉郎君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元載臉色忽青忽白,葉暢翻起舊賬,也是向大家表明,他元載來找麻煩,純粹就是報私仇。同時,也將他在長安城中的醜態拿出來,打擊他的威信。

    此次若不能壓制住葉暢,給葉暢足夠的教訓,那麼他在縣中威信掃地,此後政令,必難以行!

    但他又不能採用太過激的手段,比如直接叫人把葉暢砍了——此時乃大唐最盛之時,每年決獄的死刑,都要經過宰相、皇帝批准,除非他元載不要自己的前途,拿自己的官職去換葉暢一條命。

    更重要的是,葉暢有後台。

    元載知道,葉暢是得玉真長公主青睞的,同時韓朝宗不只一次想拔掖他為官,而當今天子李隆基也知道葉暢這個人物,這些,都是葉暢可以藉助的“勢”。

    若是他能以光明正大的理由收拾葉暢,那麼這些“勢”便會與他背後的“勢”相抵消,相反,如果是胡亂判決,這些“勢”必然乘機發作。

    “休要說大話,且待本官來查上一查!”

    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葉暢沒有算清楚,只胡亂拿了一筆數據來應付。

    他身邊便是諸房吏員,元載用陰森的目光掃過他們,然後命令道:“去查算一番!”

    眾人都是面露難色,以他們的計算方法,擺著算籌計算,只怕沒有一日功夫算不出明細來。

    不過元載既有令,眾人也不敢違,接過簿冊便裝模作樣看起來。

    這一看,眾人都是大驚。

    葉暢用的計賬方法,與他們的並不相同,可是簡明之處,當真是一看便知。

    事實上,這賬簿只是各年分賬,衙門裡自然還有一份總賬,總賬中就有元載所要的數據。

    因此,他們當中有奸猾的,根本不細看,直接看最後的數據,然後“咦”了一聲:“少府,與總賬上一模一樣。”

    元載只覺得自己太陽穴處突然跳了起來。

    他怒視著那個奸猾的吏員,彷彿要逼著對方說出一個“不”字,但那吏員稍稍呶了一下嘴。

    向元載示意元公路。

    元載頓時明白,對方在暗示,可能元公路將總冊的數據計了下來,告訴葉暢,所以葉暢就算出了這個數值。

    這廝其實就是在向自己投靠。

    這讓元載神情好過了些,他冷笑著看著元公路,咳了一聲:“明府當真博聞強記,連縣中賦稅數值都記得一清二楚。”

    元公路也是冷笑:“與本官不相干,乃是葉十一郎神算,據聞他神算之名,連韓京兆都竭力向聖人舉薦。”

    “怎麼,元少府你覺得這結果不是我算的?”葉暢又是悠悠然開口:“你且瞧這一張紙。”

    那一張紙上記載的是葉暢每一步計算的結果,元公路就算能記住總賬,卻不可能記住三十年每一年的數值,葉暢將這些數值是如何加起來的,又是如何總攬、平均,一一列出來。

    “可惜,只怕少府你看不懂我的計算過程。”末了,葉暢看到元載一頭霧水的模樣,嘖了一聲:“當真是俏眼做給瞎子看了,少府,為一縣縣尉,輔佐明府治牧萬民,此事可是不易,這算數之術,還是好生學學為好。若是少府願意,可去我臥龍谷中,我願教你算數。”

    元載簡直要氣瘋了:他想要為難葉暢,這只是他出氣的第一步,可是結果,卻又被葉暢打臉!

    葉暢打臉的第二步又來了:“今日之事已畢,某先告辭,明府,明日遠行,某就不來相送了。”

    元公路點頭笑道:“不必相送,今日之事,也不過是少府聞你才學之名,有意試試,你二位今後還要多多往來。”

    他這是為二人和解做最後努力,結果葉暢還沒有說什麼,元載卻面孔扭曲,然後轉身就走。

    諸位跟來的吏員一個個尷尬地笑著,向元公路行禮離去。

    “明府好意,可是有人就是不領情呢。”葉暢嘿然一笑:“某告辭了。”

    “好走,不送……”

    元公路也只有搖頭,好在他次日就要離任,葉暢與元載如何相鬥,便與他無關了。

    想想也是奇怪,葉暢如今還只是一介布衣,為何自己覺得,他在與元載這個縣尉相鬥之時,不但不會落於下風,反而有可能獲勝呢?

    元載可謂怒氣沖沖地回到了自己的臨時寓所。

    年前的火災,讓縣尉衙署只剩餘一個大堂,後邊已經不適宜居住,因此他來修武后,便看中了這距離衙署不遠的一處民宅。

    如今新搬入此,百物盡缺,故此他妻子王韞秀才會在市中購物,與葉暢相遇。

    他回來之後,一腳便將擺放宴席的案幾踢翻,瓷碗筷籌,摔了一地。

    這怒髮衝冠的模樣,立刻有人告訴了王韞秀。王韞秀豎眉而出,見了他聲音卻轉柔:“郎君因何動怒?”

    “為那豎子小兒所欺,今日事又不諧!”

    “郎君是說,未曾收拾下來那葉十一?”

    “豎子狡猾奸詐,某反受其辱!”

    “郎君心太急切,你為本縣少府,他為你治下之民,還怕沒有收拾他的機會?”

    “此事某自知曉,但娘子卻不曉得這官面上的事情。”元載嘆了口氣。

    他一開便拿葉暢開刀,除了倆人的舊怨,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他這個縣尉得來,岳家的力量是關鍵,這讓他在岳家更抬不起頭來,因此,他很想在縣中做出一番事業來。

    可是要做出事業,就必須有這些吏員差役配合。元載自己也曾沉淪過,最清楚這些吏員差役若是陽奉陰違,縣令、縣尉便都會成為木塑泥胎。因此,他到縣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威。

    要讓這些吏員、差役知曉自己的厲害。

    葉暢便是殺雞駭猴的那隻雞,元載可是打聽過葉暢的一些事情,知道他在修武縣算得上一方知名之士,若能將葉暢打壓下去,那些吏員、差役至少不敢太過糊弄他。

    結果卻事與願違,這一番在葉暢手中受辱,特別是葉暢點出他不擅算數之事,元載幾乎可以想見,那些吏員今後必然要在賬目上大做手腳。

    這幾乎就是挖了一個坑,等著他在不久的將來跳下去。

    聽得他將其中利害一一細說,那邊王韞秀也不禁吸了口冷氣:“好惡毒的心腸,好奸猾的刁民!”

    “正是,此等刁民奸徒,若不治之,上不利朝廷,下為禍百姓,某豈只是為私怨,更是為一縣蒼生!”元載憤然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6 06:06 PM

第94章 休與仇敵說賢良

    因為離得較晚,葉暢回到臥龍谷時,天色已經暗了。

    遠遠的便看到谷口前火把高舉,想必是有人在那兒等著他。

    近得前來,便看到一臉肅容的方氏,立於谷前樹下。

    葉暢慌忙下馬,下前道:“外邊風大,嫂嫂便是要等我,也該在屋子裡啊。”

    “如何敢在你屋子裡,如今你手段是越來越多了,我在你屋子裡,被賣了還不知。”方氏冷聲說道。

    葉暢頓時明白,嫂嫂不高興,後果很嚴重!

    心念一轉,不高興的原因也猜得到,今日原本是他相親之日,嫂嫂準備了少說也有六七位女郎在此任他挑選,他卻尋了個藉口溜了——誤了婚事不說,還壞了嫂嫂的顏面。

    “嫂嫂這是哪兒的話,我便是害誰,也不敢害你啊,若是害了你,賜奴與小娘還不要把我吃了?”葉暢提到自己的侄兒侄女。

    這是方氏的軟肋,想著自己一雙兒女以後還需要葉暢這位叔父扶持,方氏面色稍緩,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今日做得太過,便是沒有中意的,跟我說就是,用得著演這麼像?”

    “不是我演得像,是真出事情了。”葉暢苦笑道:“嫂嫂有所不知,今日新上任的縣尉,乃是我在長安城中遇到的對頭,他下車伊始,便來尋我麻煩。”

    “什麼,竟然有這等事情,你說與我聽聽?”

    “此處卻不是說話所在,風寒夜冷,嫂嫂隨我進谷吧?”

    “這……”

    方氏愣了一下,然後道:“便在此處吧。”

    這是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但此處風寒,葉暢只得叫人升起火堆,然後在火堆旁,說起自己同元載的恩怨。

    “此人好生沒道理,分明是他先來招惹你!”本末經過聽完之後,方氏憤然說道。

    “有些人,根本沒有辦法說道理。”葉暢搖了搖頭。

    “他必不甘心,十一郎,我料想他後招便在不久之後!”

    方氏依常情判斷,那位新縣尉哪怕只是為了立威,也必須在最短時間內讓葉暢吃一個大苦頭,至少要扳回顏面。

    葉暢也有些無奈:“唯有見招拆招了,好在今日他被我所嚇阻,只敢從正面來與我計較,卻不敢用些歪門邪道——這世道,只是想著好生過日子,卻總有這麼多麻煩!”

    方氏秀眉輕顰,思索了一會兒:“見招拆招倒沒有什麼,但是,十一郎,只有千日為賊,未曾聞有千日防賊者。若你只是見招拆招,終有疏忽之日。”

    “依嫂嫂之見?”

    “攆他走。”方氏看了看左右,見都是親近,便壓低聲音道:“他名聲原本就不好,若是因為高壓之下,激起民變,他即使不獲罪,也唯有去任一途!”

    這可就比葉暢自己想到的要更激進了,葉暢看了自己嫂嫂一眼,沒有想到,向來溫柔的嫂嫂,竟然還隱藏有這等凶悍的一面。

    “此事須從長計議,不可著急。”沉吟許久,葉暢說道:“攆一位縣尉走,只靠我們,難以成事,須得與縣中諸豪強聯手。他們都不是傻瓜,如何肯因為我與元載私怨而出頭?”

    “我替十一郎想來,倒是有幾策。十一郎不是與道釋二家都有因果麼,借助這二家之力,縣中諸豪強,少說能有三分之一與十一郎相助。再許以厚利,說動另三分之一亦無大礙……若是十一郎與其中某家結親,此事就更易耳。”

    說來說去,還是希望葉暢早些成婚。葉暢撓著頭,想要推託,那邊方氏上下打量他,露出狐疑之色:“十一郎,你實話實說,去長安城時,是不是看中了哪家女郎?”

    “絕無此事,我眼光再好,怎能比得上嫂嫂?”葉暢連連搖頭:“實是此時多事之秋,婚姻之事,還是稍稍拖後為好。”

    方氏見他態度堅決,一時也是無法。另外,今日所見諸位女郎,在方氏看來,也確實難有匹配葉暢者,看來還真只有另外謀劃了。

    而且現在最重要的事情,確實是對付元載。

    “元載是王忠嗣之婿?”方氏琢磨著這事情:“那就比較麻煩,王忠嗣甚得聖人信重,如今貴為兩鎮節度,只要不翻倒他,那元載就總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說到這裡,方氏又是一笑:“不過大人物自有大人物去對付,要收拾王忠嗣,倒也不難,只需入長安城中宣揚王忠嗣有意求入京為宰相,則李林甫必不容他!”

    葉暢覺得額頭大汗淋淋,他還在想著如何應付元載,方氏就提出要攆走對方,他正順著方氏的建議思考如何攆走元載,結果方氏就已經直接想法子除掉元載的後台王忠嗣了。

    這個思維能力……

    “有些過了吧,王忠嗣乃是國家棟樑,為國效力……”

    此時王忠嗣可謂大唐數一數二的名將,土蕃、契丹,都被他打得聞名變色。葉暢想到這一點,心中不免猶豫。

    “大唐缺了他就不成了?我是婦道人家,不知道什麼國家大義,只知道若不是他,元載這廝就不能來修武當縣尉,便不會讓我們一家有性命之危!誰要威脅​​著賜奴與小娘,我便是豁了性命,也要與他拼死!”

    說到這,方氏掃了葉暢一眼,半譏諷地道:“況且,十一郎,就算那王忠嗣是大唐少不得的名將,你難道就束手街斃,伸出頭去等他來砍?”

    葉暢無語了。

    他知道自己本質上只是一個普通人,道德水準也與普通人相當,他做不出大義滅親的事情,也做不出為了什麼大義而主動犧牲自己的事情——除非迫不得已。

    王忠嗣再厲害,對大唐再重要,但若是威脅到他性命,他也不得不反擊。

    最多就是,弄掉王忠嗣後自己想法子把因為他離任而離下的缺口補上就是。

    倆人計議已定,要算計王忠嗣,卻不是朝夕之事,須得有靠得住的人前往京城散佈流言才行。這又是一個麻煩,他們身邊沒有靠得住的人手,便是焦遂回來了,以焦遂的性子,未必肯做這種明顯陷害忠良的事情。

    “此事先不急,對了,今日已經有三位名醫來此,還有一位穩婆也到了。”

    方氏又對葉暢說起此事,這是葉暢年前就計劃好的事情,高價延聘名醫、穩婆,一起探討孕婦生產的急救事宜。

    說到這,方氏合什念了聲道尊,然後用難得的敬佩目光年著葉暢:“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十一郎,此事我能幫些什麼忙麼?”

    “這段時間,我怕是要應付元載,未必有太多精力在此事上。”葉暢道:“還要煩勞嫂嫂。”

    “積德行善之事,我自當出力。”

    葉暢見天色已晚,便勸方氏回去,方氏應允了,葉暢便安排了幾個人送她。

    當葉暢在臥龍谷中為增加孕婦母嬰存活率而做準備之時,元載則如困獸一般在縣尉衙署中打轉。

    他畢竟只是縣尉,上頭還有縣令限制,底下諸房吏員差役也因為他第一天就失了威風而對他不甚服從,這讓他覺得自己在修武縣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束手束腳,原本初為官的意氣風發,如今卻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

    再加上初來修武,水土頗有不服,每日都得腹瀉好幾回。這日他正蹲在茅廁之中,聽得外頭隱隱有人說話,便側耳細聽起來。

    “咱們新來的少府,當真是個庸人!”

    “正是,聽聞他連自己本學的道家諸經都未曾學好,在長安城中為葉十一郎面折……”

    “當真是無能無用之輩,聽聞他這縣尉之職,也是走了裙帶得來的,那位少府娘子娘家頗有勢力!”

    “原來是個吃軟飯的……”

    低低的說話聲傳入元載的耳中,讓元載氣憤無比,他暴怒之下,失去理智,大喝了一聲,一腳踢開茅廁之門,拎著褲子就往外衝。

    “誰,是誰膽敢辱罵本官?”

    可是站在茅廁門前,他卻只看到兩個身影飛快地跑開,一人還在叫道:“快跑,他不認得我們!”

    “別跑,站住!”元載大叫。

    但傻瓜才不跑,元載話聲才落,那倆人已經跑得沒影了。元載追了兩步,被自己的褲子絆了一下,險些栽倒,這時寒風一起,吹在他尚光著的腰下,凍得他哆嗦了一下,這才嗅到一股臭氣。

    “糟糕……”

    他氣急之下匆忙自茅廁裡跑出來,尚未擦拭,這麼一來,褲子上都沾得污穢。

    躲回茅廁清理,一邊清一邊大罵葉暢,這一切都是葉暢弄出來的!

    “少府。”

    他正在茅廁裡罵聲連迭之時,突然聽得外邊咳了一聲,緊接著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然後從茅廁上方的空處伸出一隻手來,那隻手中還抓著一捲紙。

    便是被稱為“衛生紙”的東西。

    這是元載來到修武后唯一喜歡上的東西,有了這衛生紙,竹木製的廁籌就被淘汰了。他方才把衛生紙用盡,正愁著如何解決掃尾事情,這個人當真是雪中送炭。

    不過元載在感激之後,旋即明白,自己方才的狼狽只怕都落入此人眼中了。

    開了門,便見一個差役點頭哈腰地在門前:“少府。”

    元載淡淡地說了聲:“嗯,多謝。”

    然後目不斜視,徑直從那差役身前走過。那差役原本是來拍馬屁的,卻不曾想拍出這樣一個結果,當時就愣了。待元載走過去之後,他才回過神來:可不能這般!

    “少府,某有一策,可製葉暢!”

    本來都走遠了的元載,聽得這一句話,頓時止步,回身過來,給了這差役一個燦爛的笑。

    “你叫什麼名字?”

    “某姓魯,名彥。”

    這差役正是以前給劉逢寅送信的那位,他原本與劉逢寅相勾結,魚肉鄉里,但在劉逢寅倒台之後,他的好日子就沒有了,而且擔心牽連到自己。如今發現新來的少府與葉暢不和,自然要順水推舟,既為自己解後患,同時也博一個出頭。

    “你說你有策可制葉暢?”

    “葉暢這廝,倚仗前任少府賞識,橫行鄉間,屢有不法之事,妖言惑眾,暗藏禍亂之心!”這差役還有些口才,隨口說道:“某早就瞧他不慣,只是一直未得時機。如今少府來我縣上任,除殘去穢立志革新,某願助少府一臂之力!”

    “哦?”

    元載對於這個魯彥,還是將信將疑。

    衙門裡的吏員差役,幾乎都對葉暢或敬或畏,這廝卻敢跳出來與葉暢作對,安知他不是葉暢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人!

    “少府,這衛生紙如何?”魯彥也知道元載的懷疑,當下問道。

    元載臉上一紅,目光轉厲,這廝是在嘲笑自己方才拭穢之事?

    “有什麼話就直說,莫要繞彎子!”

    “少府可能尚不知,這衛生紙原是葉暢家作坊所產。”魯彥低聲道:“每日里都是數貫的進項!”

    日進數貫,每年就有幾百貫上千貫,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元載窮困,王忠嗣雖是幫他活動,讓他得了這個縣尉,可是卻沒有給他什麼錢財,他也無臉去要,這也是他來到修武后束手束腳的原因之一。

    沒有錢,便無法用打賞來收買人心。

    因此,聽得這個,他便是眼前一亮。

    “他還開了印坊,雕版刻印連環畫​​,如今正在刻三國志演義,已經出到三英戰呂布了……”魯彥又道。

    自年前葉暢就在趕著製版,過年時印了部分,大受歡迎,那些工匠受他重賞,元旦只休息了五日便又來上工。正是這樣的收入,才讓葉暢有了招集名醫的底氣。

    “這廝竟然富庶如斯?”元載吸了口氣,雖然很努力克制了,可說出的話來,仍然充滿了羨慕嫉妒恨。

    “葉十一擅經營,但他的根基都在臥龍谷中,無論是造紙之術,還是印坊,盡皆分佈在臥龍谷的一支。”魯彥見引起了元載興趣,精神一振,又說道:“故此,臥龍谷乃是其命脈,少府若是能收了臥龍谷,葉十一失了財力,便被打斷了一條腿!”

    不僅是打斷了葉暢一條腿,這些產業到了自己手中,還可以成為自己的臂助!

    有了錢,再去王家就不必如此低聲下氣,也能讓自己的生活更好。

    一念及此,元載心間便是火熱,若不是葉暢背後尚有勢力,他簡直恨不得強取豪奪了。

    “如何對這臥龍谷下手?”他再無從容,迫切地問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6 06:26 PM

第95章 貴人當妨坐垂堂

    這春節過去還沒有多久,春風便吹起來了。今年雪下得少,也下得小,有經驗的老農都是憂心忡忡,只怕來年不是旱,便是蝗。

    每每提起此事,便會有年輕人不屑地道:“旱蝗又能如何,有葉郎君在,咱們都不怕!”

    不知不覺中,葉暢成了遠近十里八鄉甚至半個修武縣的主心骨,鄉鄰間有什麼糾紛難以決斷,首先想來不是去縣里打官司,而是來尋葉暢辨是非。

    這原是劉逢寅等鄉間豪強的特權,現在葉暢也有了。

    “這便是臥龍谷?”

    穿著一身普通服飾的元載,背著手在臥龍谷外遙望,跟在身邊的魯彥,指點那往來於谷前的人流:“他還好意思說談笑有鴻儒,販雞賈蛋之徒遊走於其門!”

    魯彥的話語裡,更多的是羨慕嫉妒,元載看了他一眼:“讀過書?”

    “某曾讀過幾年書,只是家中寒微,不能繼續。”

    “這些人都是販夫走卒?”

    “倒也不是,這葉暢虛名在外,武斷鄉曲之事時而有之,少不得一些鄉野間的愚夫蠢婦,將原本是衙門中的一些事情,交由他處置。”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一區區平民百姓,竟然做官府才能做的事情!”元載大怒,這分明就是搶他的活兒,積仇累怨之下,他便打定主意,此次次要窺出葉暢虛實,下一步不治得他家破人亡,他就不當這少府!

    他們在遠處張望時,打南面一隊人正行了過來。這群人當中一個,乘著匹高頭大馬,相貌英俊,目如鷹隼,坐在馬上左顧右盼,正看見他二人。

    “諸位兄弟,看看那邊二人,不尷不尬的,非官即盜!”

    見著元載與魯彥,那英俊之人笑著對左右道。

    左右也都向元載與魯彥這邊看來,有一人笑道:“飛將兄何出此言?”

    “鬼鬼祟祟,非官即賊。咱們從長安打拼到廣陵,若這點眼色都沒有,怎敢當這過江強龍?”

    眾人都是大笑起來,他們隔著遠,因此笑聲雖然傳入元載耳中,但說的是什麼元載二人卻聽不清。

    其中一人忽然又道:“飛將賢弟,這二人在此,怕是不利於葉郎君吧?”

    “貓兒哥哥說的是,過會兒問一問葉郎君,看看究竟是什麼人物,若是一般蟊賊,順手料理了便是。咱們可都靠著葉郎君的心智發財,誰不利於他,便是斷咱們財路!俗語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各位兄弟,一年輕輕鬆松賺百十貫,可不能哪兒都有的!”

    眾人輕鬆地笑了起來,他們這種在黑與白之間遊走的,收拾掉兩個蟊賊算得了什麼大事!

    他們大搖大擺向臥龍谷行去,衣著華麗,馬匹健壯,自然為元載所見。元載看得這夥人服飾,心中暗暗奇怪:他們衣裳樣式,有幾位頗類於近來長安城中的流行,莫非是從長安來的人?

    這群人到了臥龍谷谷口便下馬,看上去對葉暢甚為恭敬,讓人通稟不久,便見葉暢出來相迎。元載怕被葉暢發覺,便遠遠地躲開,自己此次可是來微服私訪,為了不讓吏員差役給葉暢通風報訊,除了魯彥之外,再無二人知曉。

    葉暢見著這夥人,神情甚為驚訝:“貓兒兄,還有這個……飛將兄,你們怎麼來了?”

    來的乃是賈貓兒與王啟年,只不過王啟年在長安城中幫葉暢做出了好大的事,為了避免官府追查,到揚州後已經改名換姓,喚作“龍城”,字飛將。

    因為與葉暢有書信往來,所以葉暢只是略緩了緩,就叫出了他的化名。

    賈貓兒與王啟年如今一南一北一西一東,正組織著大唐兩座最繁華城市的足球聯賽。長安聯賽自不必說,收入甚為可觀,而揚州(廣陵)聯賽稍遜於長安,可是過去的小半年裡,也給王啟年等組織者帶來了一萬五千貫以上的收益。

    扣除打點各方的錢,王啟年等分到手的有五千​​餘貫,反而比賈貓兒分到自己一夥人的還要多些,主要原因就是長安城中要打點的地方太多了。

    “我等都是受了葉郎君恩的,若不來給郎君拜年,實在心有不安。更何況還有許多事情要請教郎君,故此來這裡拜謁。”賈貓兒笑著道:“蕭五若不是去了王節度帳下效力,原也是要來此。”

    葉暢心中一動,蕭伯朗跑去替王忠嗣效力,在王忠嗣控制的朔方鎮士兵中推廣足球戲,也不知他過得是否如意。若是不如意的話,長安城中造王忠嗣謠的人就有了。

    不過初見面,葉暢自然不會說這兒,而是笑道:“朔方風光,某也極願去見識一番,只是一直忙於俗務。倒是五哥他快活,聽聞那邊胡女最為潑辣,也不知五哥是否消受得起……”

    眾人都是大笑,一段時間未成見面產生的隔閡頓時沒有了。葉暢招呼他們進了谷,因為來得人多,天氣又好,便在亭外平地舖上布氈蒲團,眾人席地而坐,酒肉連連上來。

    “我方才出去瞧了,那廝還在,果然是對葉郎君有不利之心。”席間,賈貓兒出谷轉了圈,然後回來道。

    “什麼人?”葉暢訝然。

    “方才入谷時,見倆人站在谷外山脊上窺視山谷,行蹤鬼祟,有如盜賊。”王啟年道:“葉郎君是知道某的出身,偷摸拐騙坑蒙之類的事情,可沒少做,一眼便瞧出這二人心懷不詭。與諸兄弟說了,都道要替葉郎君順手收拾了他們。”

    葉暢心中一動,這個時候敢來找麻煩的,毫無疑問,就是元載。只不過那二人也不知是元載本人,或者還是他派來的人。

    葉暢絕非全知全覺,元載長相也沒有什麼殊異之處,他按常理推斷,元載如今剛接手衙門中事務,應該忙得不可開交,那麼這倆人就是他派出的親信。想到這裡,葉暢笑道:“新來的少府便是青龍寺里為某羞辱過的元載元公輔,他來修武上任,總要派人來尋某麻煩。想必這二人,應該就是他派來的……諸位兄長有何計策,替某出這一口氣,又讓元載吃個啞巴虧?”

    “好笑,葉郎君這般大才無一官半職,元載那個無德無能之輩卻當了縣尉?一個區區少府,便來與葉郎君為敵,咱們若不讓他打落牙往肚裡吞,就枉為男兒!”王啟年原是個好事的,聽得這緣由,頓時拍案而起道。

    他們在長安城中連京兆尹都能不放在眼中,區區一個縣尉,當真不在乎。而且長安遊俠之氣極盛,替人殺人報仇者都有不少,就連詩仙李白,據聞都曾當街殺人,遑論這些以遊俠兒自詡者!

    “須得做實來……不知這位元少府與貴縣明府關係如何?”王啟年性子跳脫歸跳脫,但是做起事來卻是極狡猾的,他在長安城行騙多年能不失手,這點可是關鍵。

    “這還用問,這世上豈有關係和睦的少府與明府,便是聖人和太子,都不見得有多親近。”有人低聲道。

    他們膽大,敢說這樣的話,葉暢笑了笑,伸手示意不要亂說,然後才道:“我們明府姓馮,乃是扶風人,名篤,字曾伯,性子……有些小心眼。因為元載上任方久,兩人間往來並不多。不過馮明府一心想著升遷,如今對縣中事務並不太上心,故此少府頗有權柄。”

    “這麼說來,他至少是中立,這就成了,若是這姓元的出乖賣丑,想來你們明府也樂觀其成,至少以後姓元的便在他面前沒法子直起腰說話。”王啟年一拍案幾,眼睛在眾人身上轉過,然後指著眾人當中的一個道:“就是你了!”

    “我怎麼了?”

    “你最擅優伶之道,非你不可!”王啟年滿肚子壞水,當下將自己想的方法說了出來,眾人都是大笑,便是葉暢,也忍俊不禁。

    對屢次三番來惹自己元載,葉暢完全沒有不忍之感,此次能讓他在修武縣抬不起頭來,也省得自己去用更激烈的手段。

    卻說元載與魯彥二人在山脊上足足呆了有一個多時辰,他估算了一下進出臥龍谷的人員,這一個多時辰裡有數十號人,其中不少都是趕著大車來的——年前百姓出力,替葉暢將臥龍谷與官道連了起來,道路平坦路基紮實,足夠大車拉貨了。

    這些,可都是沉墊墊的銅錢!

    元載窮困慣了,對於錢財有著比別人更強烈的渴望,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在山脊上呆一個多時辰。

    “少府……”正當元載意猶未盡,還待繼續看時,突然聽到魯彥一聲驚呼。

    元載回頭來,可還沒看清楚,便覺得眼前一黑,某樣東西從天而降,便將他的頭罩住。元載正待叫喚,突然間覺得頭上一痛,被人用棍棒抽了一下,緊接著一頓拳打腳踢下來。

    “捉賊,捉著倆小賊!”

    元載聽得有人在大叫,他此時尚未反應過來,因此連聲道:“某非賊也,某非賊也!”

    “那你是何人?”

    “某乃本縣縣尉……”

    “打,這廝不僅是賊,還是騙子!”話​​未說完,便聽得又有人喝道。

    “某真是縣尉……”

    “當爺爺是傻瓜麼,縣尉少府出巡,哪個不備儀仗的,隨行的差役兵丁,沒有上百總有幾十,哪有你們這倆人鬼鬼祟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你們,還縣尉,縣尉的屎尿都當不上!”

    “正是,本縣元少府,我們都認識,你這人模狗樣的傢伙,也敢冒充?”

    那被魯彥頭上也被套了一口袋子,他知道此時的關鍵,就是要讓對方確信元載的身份,當下大叫道:“他當真是元少府……”

    “你這狗才,欠揍!”

    一頓拳打腳踢之後,魯彥只覺得渾身都痛,沒準骨頭都斷了幾根。他哭著道:“真不說謊,他真是本縣元少府……”

    “元少府在咱們修武都有好幾年的光景,咱們可都見過,元少府體態微福,哪是這瘦毛猴兒?”只聽得那些人中有人大叫道:“帶走,打就是!”

    又是一頓打,打得元載與魯彥話都說不出來。元載初時以為他​​們乃鄉僻之民,不知道縣尉已換,自己乃新上任的元少府,而不是已經離任的元公路。但此時卻也漸漸生出懷疑:這裡離葉暢的臥龍谷太近,莫非這些人乃是葉暢支使的?

    “走走!”

    每當他要開口說話,便換來一頓拳打腳踢,到後來元載悟了,乾脆不說話。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停了下來,元載只覺得渾身酸痛難當,一停下便癱在了地上。

    “押上車!”才攤下來,便又聽到命令,緊接著,幾隻手將他們拖起,架在了一輛大車,那車上似乎還樹著樁子,他們便被綁在了樁上。

    “膽敢假冒元少府,送去見官!”有人叫道。

    “正是,正是,讓假元少府見真元少府去!”

    聽得這話,元載心中暗暗一喜,哪怕現在丟了臉面,等到了縣里衙門,他必然十倍百倍出氣,這些惡徒,不打死幾個,難解他心頭之怒!

    但緊接著又有一人道:“何必如此麻煩,打死了往田頭一埋就是。”

    “見官,我要見官。”元載頓時慌了,嚎叫著道:“饒命,我寧願見官!”

    “終究是一條性命,咱們乃良民,今次來給臥龍谷葉郎君拜年,傷人性命必不吉利。”另有一人道:“不如剝光了送官,我見他們二人衣裳還不錯… …”

    “哈哈,將這二人赤條條送到衙門去,倒是一景!”

    眾人都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元載則嚇得魂飛魄散,要真如此,他哪裡還有顏面在修武呆下去?

    “我確實是修武縣尉,原先的元縣尉已經離任,我新上任……我袖中有縣尉官印在,不信諸位可看!”

    他這個時候情急了,也顧不得對方是不是葉暢派來的,現在最重要的是證明自己的身份。只要能證明自己身份,他相信,這夥人不敢殺官,那意味著造反!

    “官印?”

    這夥人中真有人來搜他袖子,便將綁在袖兜中的官印盒搜了去。當眾人看到這枚官印時,不禁愣住,他們原以為這只是元載派來人的物,卻不曾想,竟然真是元載!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6 06:29 PM

第96章 如墜迷霧心倉惶

    賈貓兒向王啟年使了個眼色,倆人到了稍遠處,賈貓兒道:“當如何?”

    “和那楊富一般?”

    “不可,楊富是奴,這是官……”

    “就這般放了?”

    “亦是不可,虎頭蛇尾,不但幫不著葉郎君,反而替他惹禍。”

    “那貓兄你說當如何吧,某如今是想不出來了。”

    “你我二人綁在一起,也不如葉郎君智多,如今之計,就只有再通知葉郎君!”

    “說得是,我們擅自主張,沒準適得其反。”

    二人商議已定,便遣一人快馬加鞭,趕回臥龍谷詢問。

    他們方才都在山道上繞路,其實離開得並不遠,因此沒過多久,那人便又回來。

    “葉郎君怎麼說?”

    “方才葉郎君盤算著讓人男扮女妝對不,現在不必要了,有了這個官印,自然有人去向元載尋麻煩。”那人將葉暢的大致計劃說了一遍。

    賈貓兒和王啟年都大笑起來,倆人咬了一下耳朵,嘀咕了好一會兒,王啟年發出怪異的笑聲,然後道:“便如此了!”

    那邊元載心中惴惴不安已經很久,自從交出了官印,對方便對他不理不睬起來,他知道對方必然要商議,沒準還要討論一下那官印的真假。但再鬧議討論,也不至於要這麼長時間吧。

    直到這時,才聽得有人咳了一聲:“原來果然是少府——新少府,某等鄉野小民,無知聾諳,不曉得少府上任,又見二位鬼鬼祟祟,故有得罪,還望海涵。”

    元載哼了一聲:“不知不怪,既是如此,還不放了本官?”

    “實不相瞞,怕少府報復,須得從長計議,少府稍安勿躁。”

    元載心中冷笑,他肯定是要報復,而且要往死裡報復!他正愁著沒有緣由將葉暢送入牢中,這夥人就是他瞌睡來的枕頭!只要往死裡打,三木之下,何患無辭,讓他們說是葉暢指使,葉暢便是有通天的後台,也要任他拿捏!

    聽得那些人又細細碎碎地問了他幾個問題,他都耐心一一回答,他頭被蒙著,卻不知道這時賈貓兒與王啟年都向一人做出詢問之色,那人則點了點頭,表示準備就緒。

    此人正是當初隨葉暢去武陟縣扮盜牛賊、後來冒充滎陽鄭氏的那位,他向來與賈、王交好,只不過活躍於洛陽一帶。此次隨二人來與葉暢拜年,恰好趕上了這番事。

    他示意準備好了之後,便悄悄離去。元載為人押上了一輛車,他屢次發問,問為何還不釋放自己,結果都被人哈哈一笑掩飾過去。

    當夜,他便沒有回宅,倒是一個人,拿著蓋了縣尉印章的文書,遞到了衙門中,令衙門中人回去對他家娘子通報一聲,他今日要去武陟公幹,今夜就不回家了。

    元載在車上還待說話,便覺得身上一暖,感覺是一卷麥秸被堆了上來。他第一個念頭便是要用火燒死他,開口便開始求饒,又是賭咒又是發誓,保證事後不但不報復,還有重禮。但周圍沒有任何聲音,只是一卷又一卷的麥秸被堆上來,到後來,他耳邊根本聽不到外邊的聲音。

    懼怕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元載被拖到了一處所在,終於下了車。那邊四面漏風,雖然點著了火,卻還是讓元載凍了一夜。他是實在倦得受不住,才暈沉沉睡著,天才方亮,他便被凍得醒來,轉頭四顧,眼前一片烏黑,他才想起,自己頭上的麻袋至今未曾摘下。

    “諸位,諸位?”

    他喚了一聲,周圍一片死寂,竟然沒有任何聲音。

    “有人在否?”他又道:“煩勞添火,火堆熄了。”

    仍然沒有回應。

    元載側耳聽了許久,見沒有任何動靜,便大著膽子,將自己手湊到頭上,把麻袋解開。

    環視四周,是一所破陋至極的柴棚,無怪乎寒風透骨。不過幸運的是,那些綁架他的強人,現在都不在身邊。

    元載原是想立刻將手上的繩子解開,但轉念一想,又怕那些強人就在外面,因此湊到四面牆上向外張望,確實未曾看到一個人影,他才用牙齒撕扯起綁手的繩索。

    那繩索又酸又臭,讓他幾乎要反胃嘔吐,花了好一會兒功夫,這才將繩索扯斷。元載推開柴門,向外看了看,又側耳傾聽,覺得確實沒有人在,立刻邁步出來。

    他心中既喜且懼,喜是終於從那伙賊人手中脫身,懼是自己的官印已失,傳出去便是一樁罪過。他可不知道此前元公路也失過一回官印,否則定然要生出某種奇怪的巧合感:二人都姓元,都來修武為縣尉,還都丟了官印。

    只不過元公路有葉暢幫他施計找回官印,而元載怕是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我若因為失了官印而獲罪惡,在罷免之前,定要除了葉暢,便是這廝,害得我受這番罪過。”

    元載心中琢磨,牙齒咯咯作響,一半是凍的,另一半則是對葉暢的痛恨。他當真是存了魚死網破的心思,反正官印丟了,他這個縣尉便當不下去,用不了多久露餡便會獲罪,倒不如乘手中還有權力,將葉暢徹底了結掉。

    至於此事會不會加重他的罪責,他如今已沒有什麼心思去思考。

    可是昨日將他架上車,拉著他足足行了好幾個時辰,元載根本無法判斷自己所處的位置。不過他雖然與葉暢不和,卻不是真正的蠢才,因此根據東方天亮,便選了一個方向徑直行去。

    走了許久,元載才看到第一個人影。那人見他形同野人一般,再聽他一喊,二話不說,掉頭便跑。元載追了兩步,他已經三餐未進水米,哪裡有氣力追上,因此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消失在遠處。

    頭昏眼花的元載仰首望天,滿心裡對葉暢的怨恨,又翻了一倍:如此狼狽,盡皆葉暢所害也!

    不過看到一個人,就能看到第二個人,元載只求尋人問問路。又走了會兒,前方又看到了人,不過不是單獨一個,而是一群,而且個個都舉著鋤頭鏟鍬,為首者正是方才元載見著之人。

    元載初時還心喜,人多總會有大膽的願意聽他相問,但遠遠地便聽到那邊人在喊:“在這,在這,這廝定是歹人,先打了再說!”

    元載立刻轉身就跑,他已經被人打怕了,若再被人當成歹人狠揍一頓,他都​​懷疑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住。

    可是他如何能跑得過那些常年在田間地頭營生的農夫,沒多久便被追上,先是吃了一鋤頭,接著又挨了一鏟背,靠著跳入河溝之中,元載才勉強脫身。

    說是勉強脫身,因為又一個大麻煩找上門來:冷!

    此時還未過正月,春寒峭料,身強體健者尚難消受,何況元載一介書生!

    凍得眼淚鼻涕嘩嘩而下,元載的運氣終於發生了迴轉,他涉過河溝,尋著個老人相問,才知道自己如今並不在修武,而是在武陟縣。

    那老人受他重賞誘惑,給他換了衣裳,備了牛車,慢慢地向著修武趕來。牛車速慢,路上還壞了一回,足足花了兩日,元載才望見修武縣城。

    看到這才剛剛熟悉的縣城,元載頓時眼淚花花地流。

    “郎君,這便是修武縣城,你說只要送你到此,便有重謝……重謝老漢不敢要,但三五十文的制錢,郎君總得拿出來吧?”那老人停在城門前道,怎麼也不肯再往前趕了。

    進個城還得交稅,若是趕車載此人入城,卻沒有拿到任何賞錢,自己豈不白白倒貼了。

    “進城,老丈,你便是不信任某,總得信任某這身衣裳,若不能重謝,你便將某這身衣裳拿去。”

    “你身上的衣裳可都是老漢的,郎君你倒是會說笑,哪有拿老漢的衣裳送老漢的道理!”那老頭聞言不禁怒了:“老漢一時心善,卻助了你這無賴輕薄兒!”

    “進城便有賞錢,不進城,什麼都沒有,你也知道我身上並無二物……”

    “那老漢不管,只要錢!~”

    兩人爭執起來,守門的門丁上來查看,倒是有一個隱約認出了元載的:“咦,你這廝長得……長得有些眼熟……”

    “某乃本縣縣尉,元載元公輔!”元載忍受不了,大叫道:“誰人認識某?”

    在他想來,縣城不比荒郊僻野,總有人能認得他,只消有人認出了他,那麼進城也好還債也好,都簡單了。

    “對對,正是新元少府……嘖嘖,元少府這模樣……”

    那門丁恍然,還小聲議論了一句,緊接著,周圍更多的人竊竊私語,不少人當著元載的面效頭接耳指指點點。

    元載大窘,只道諸人是在談論他為何會如此狼狽,心中對葉暢的恨意幾乎達到了極致。

    “元少府,明府昨日便說了,有見著少府者,即刻請少府前去相見。”門丁向元載施了施禮,神情中卻不見有多少恭敬。

    元載哼了一聲,招呼人給那老頭賞錢,眾人一個個都不情不願的模樣,那老頭收了錢,嘴中卻嘀咕道:“原來幫錯人了,這位少府,雖是個官兒,卻沒人情味!”

    不等元載發怒,他已趕著牛車返回。那邊在場的兵丁百姓,一個個掩口葫蘆。元載心中怪異,便是他來得有些狼狽,按理說眾人應該同情於他,而不應是這般模樣啊。

    莫非葉暢在修武縣影響真的如此之大,讓百姓連基本的是非之心都沒有了?

    “妖人!”想到這裡,元載咬牙切齒地道。

    但他不是諸葛亮,罵是罵不死人的,而且這一路行來,傳言也隨著他擴散,每個看到他的人,都掩嘴輕笑。

    “怎麼回事,出了何事?”元載向引路的門丁問道。

    那門丁笑嘻嘻的也不怕他:“少府風流之名,已傳遍修武,大夥仰慕,故此追隨。”

    元載知道他說得不老實,但無差不奸無吏不猾,便是明知他在說謊,元載也沒有證據來找他的麻煩。因此,元載冷冷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

    但接下來讓他覺得奇怪的就更多了,不少城中閒人,乾脆就跟隨著他,一路向著衙門而去。

    元載面色越發難看,他隱約覺得,他在路上耽擱的這一天時間裡,修武縣里發生了某種變化。

    這種變化,顯然是極端不利於他的。

    終於縣衙在望,見他來了,門口差役拱手行禮:“少府且稍候,待某前去通稟……”

    “唔。”

    元載心中更為不快,或許是因為他背後有王忠嗣的緣故,這位馮知縣原本對他異常客氣,他進衙根本不必通稟,可這一次差役敢攔他,應當是知縣的指示!

    足足等了一柱香功夫,元載已經失去了耐性,正待離去之時,才見那差役走了回來:“少府,請進。”

    他一抖衣袖,邁步向前——原本他邁的步子是有講究的,所謂“盈盈公府步”,又稱為方步,講究不急不徐,而今他心中有事,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匆匆便踏進去。

    馮篤背地裡被差役們呼為馮竹馬,意思就是光有樣子沒有行動,屬於那種言過其實之輩。他此刻一本正經高坐於堂前,見元載來了,也不起身,只是伸手示意:“坐。”

    元載眼睛一瞇:知縣為何敢如此失禮!

    “公輔,你做事也太荒唐!”

    不等他坐穩,馮篤便劈頭蓋臉地一句埋怨下來,讓元載莫名其妙。元載一愣,還沒有想好怎麼回應,那馮知縣緊接著又道:“你荒唐倒還罷了,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不唯讓我們這些同僚也無顏見人,還傷了朝廷體面… …”

    元載這下子再也坐不住了,傷了朝廷體面,可是大帽子,他不敢就這樣戴上!

    他霍然站起,眉頭一揚:“明府何出此言,某雖不才,卻不敢說有辱朝廷體面!”

    “公輔,你還要隱瞞?”馮篤也有些氣急:“你昨日去了哪兒?”

    “昨日……此事正要與明府知會,昨日我被一夥賊人綁架,那賊人背後,定是葉暢指使!”元載道:“還請明府下令,將葉暢拘拿歸案,刑求口供,將那伙賊人全部捉到!”

    馮篤神情怪異地看著他,好一會兒之後道:“公輔,你便是不想認賬,也……不要胡亂攀咬啊!”

    “什麼?”元載愣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6 08:47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3-9-7 10:35 PM 編輯

第四卷 心險市鬧騰鯤鵬

第97章 糟糠之妻不下堂


    縣衙裡安靜了一會兒,知縣馮篤端坐於側屋主位,在他身後,是一扇屏風。

    元載便呆在屏風後面,雙眼中全是怒火。

    “明府,洪氏帶到!”

    元載悄悄從屏風縫隙向外瞧,只見一個打扮得妖嬈招展的婦人進了門,一進來便一甩手中的手絹:“唉喲,明府,外子可曾回來,奴乃是有夫之婦,原不該如此來見明府……”

    “咳!”馮篤咳了一聲,打斷了這女人的胡言亂語,然後道:“洪氏,你家夫君是誰?”

    “奴夫君乃是大唐修武縣縣尉元載,字公輔者是也!”

    元載牙齒頓時咬了起來,若不是一旁有人拉住他,他早跳將出去了。

    “你說元少府是你夫君,有何為證?”

    “證據自然是有的,堂堂縣尉官印,便由奴收著,這便是憑證!”

    那洪氏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官印盒子,在馮篤面前晃了晃。

    她一臉媚笑,雖是姿色尚可,但帶著極濃的風塵味,一看這笑容是擠出來的假笑,因此她越是笑,便越讓人覺得不舒服。

    元載牙齒咬得緊緊的,這官印,分明是昨日強人從他這奪走的!

    “據本官所知,元少府自有賢妻,乃是王氏,你乃武陟之人,如何嫁與元少府,可有媒聘?”

    “自然有媒聘,這官印可不就是最好的媒聘,外子若不是愛煞了奴,如何會將官印交與奴為證?”那洪氏冷笑了一聲:“至於那王氏,奴也知曉其人,倚仗其父之勢,待奴夫君非打即罵,不守婦道,不修婦德,哪裡是奴夫君良配!奴夫君說了,他一回修武,便要修書一封,將那王氏送回娘家……”

    她說到“愛煞了奴”時,還一臉嬌羞無限的模樣,讓人連隔夜飯都能吐出來。

    躲在後邊的元載再次挫牙,就這般模樣,自己也會對她“愛煞”?便是在山中抓隻馬猴來塗脂抹粉,也比她姿色強上三分!

    待聽得說要休了王韞秀,元載更是怒火翻滾,他與王韞秀乃是貧賤夫妻,王韞秀為他捨棄了許多,此時元載尚未變心,對王韞秀當真是既敬且愛還有一絲畏懼!

    “休得胡言!”馮篤也聽不下去了,厲聲道:“你既知元少府與王夫人伉儷情深,為何又要假冒元少府之妻?”

    “奴未曾假冒,隨奴來的證人,就有你們修武縣衙門裡的差役魯彥。”那洪秀聲音高亢起來:“伉儷情深?外子說了,那是裝給你們與王氏看的,他心中對王氏早就不滿,試想想看,這世上男子,哪個願意自己娘子比自己強的?”

    “外子早說了,他一走出來與人交遊,別人就都讚道,你便是那位王氏之丈夫,聞得令妻賢淑無雙……說得他彷彿是王氏身上的一枝髮簪般無足輕重,這分明就是王氏不給他留顏……”

    在洪氏口中,一個因為自卑而偏執的“鳳凰男”形象栩栩如生,洪氏伶牙俐齒,這般描述之下,就是元載自己,也猛然驚覺,他在對王氏的敬、愛、畏之下,確實隱藏著某種不滿。

    王韞秀太過完美高尚,這讓元載顯得渺小。若是元載得意倒還罷了,可現在他卻失意落魄!

    “行了,你先走吧。”馮篤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了。

    “奴還有一句話當講,奴知道你們都信不過奴,只道是奴出身卑微,元郎自然不會舍大家貴女而取奴。但你們有所不知,一來奴性子淑筠,遠勝過王氏,二來奴千嬌百媚,​​姿色遠勝過王氏,三來奴有閨房秘術,床第遠勝過王氏……”

    即使是風氣開放的大唐,這般直接將床第之私拿出來說的,可還是少之又少,因此連馮篤都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而屏風後的元載再也無法忍住,他跳起身來,一腳將屏風踢倒,倒下的屏風正砸在馮篤的後腦上,將馮篤都打趴在地上。

    “賤人……”

    元載指著那婦人破口便要大罵,那婦人原是驚愕,聞聲卻是一臉喜色:“郎君,是你?”

    “你這賤人,某幾曾見過你?”

    “郎君好生無情,前夜你我拜堂成親,熱鬧非凡,雖是黑燈瞎火中不曾見著郎君真實面目,可郎君的聲音,奴卻是死都忘不掉!”

    那洪氏撲將上來,一把將元載攬住,哭了個狗尾巴花帶露水。

    元載又踢又踹,才從她的懷抱中掙脫,洪氏倒在地上,放聲痛哭,口中咒罵連連。她聲音大,嗓門粗,又提到她與元載的房第私事,頓時縣衙內外都被驚動,不少人在門外探頭探腦地看熱鬧。

    “胡鬧……胡鬧,成何體統!”

    這個時候,馮篤才從地上爬了起來,連聲怒喝。

    “是下官失儀了,不過明府,這賤人信口雌黃,下官實是不能忍……來人,拖下去,打,打死來!”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奴,無怪乎會捨了王氏娘子來騙奴!拔鳥無情,便是你這狗奴……”那洪氏聽得此語,聽得魂飛魄散,更是破口大罵,什麼話都說了出來。

    “賊人!”元載等不及來人來打,自己撲將上去,便是一記耳光,將洪氏抽倒在地上。

    他還不解氣,正待繼續動手,洪氏卻哭嚎著反身而來,將他死死揪住。

    “你這沒良心的狗奴,前夜裡在奴那邊騙吃騙喝,還拐走了奴積攢了十年的皮肉錢……你這狗奴現在想要反悔?想要殺奴滅口?奴要嚷出去,嚷得你這狗賊幹的醜事人盡皆知……你這狗賊私處有三顆痣,旁人不知,奴怎麼不知!”

    這三顆痣之說一拋出,元載頓時愣住了。

    洪氏說得沒錯,他私處,確實是有三顆痣!

    此事甚為隱密,絕非一般人能知,再想到前日自己的經歷,元載意識到,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陷阱之中!

    而且絕對是讓他難以翻身的陷阱!

    “還有,魯彥與你這賤奴一起來的,你早上帶著伴當私自跑了,魯彥卻還在,明府,你得替奴作主啊!”洪氏又嚎道。

    馮篤這個時候當真悔了。

    此事他原本不該介入,只是因為替元載維護一些顏面,所以他才在私堂相詢,而不是公堂之上。但是洪氏還是將此鬧得人盡皆知,官員的體面,朝廷的尊嚴,幾乎都淪喪殆盡了。

    周圍湊來看熱鬧的差役們,不知是誰輕聲偷笑,緊接著笑聲便起了一片。

    “你這拔鳥無情的賤奴,脫了褲子,讓大夥看看,讓大夥看看你下身,是不是有那三個痣!”那洪氏又道。

    “拖出去,將這婦人拖出去!”馮篤厲聲喝斥道。

    差衙們上來七手八腳將那婦人拖出去,原本拖女人差役都愛揩油水,但這洪氏卻沒有一人有興趣。待她被拖走之後,馮篤屏退左右,看著元載,嘆息道:“元公輔,此事我壓制不住,只能向上報了。”

    元載全身一個激靈,然後猛然長揖:“明府救我,明府救我,這分明是葉暢定計害我,不知從哪兒打探得我的陰私,然後找了個潑賤婦人來污我!”

    “你到如今還不說實話……帶魯彥上來!”

    馮篤也懶得幫元載說什麼了,反正還有一個關鍵人證,片刻之後,那差役魯彥便被帶來。

    魯彥看著元載的目光,帶著深深的仇恨。元載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這位前日還跟著自己拍馬屁的差役,變得這模樣。

    “魯彥,將這幾日事情細細說來,你們少府要聽聽。”馮篤道。

    “是,那日元少府要對付葉暢,著小人領著前往臥龍谷察看……”

    他一開口,元載就想駁斥,哪裡是他要對付葉暢,分明是這刁差奸役唆使。不過馮篤向他一擺手,面色甚為不快,元載也怕真激怒了馮篤將事情交到上頭去,因此只能閉嘴。

    初時倒沒有太多的誤差,但到元載官印被搜出來後,卻有了變化。只聽那魯彥道:“賊人得了元少府官印,看了許久,然後將官印還與少府,還連連賠罪……”

    “胡說!賊人幾時還了官印,又幾時賠罪,你哪隻眼睛看到?”這下元載再也不能忍,厲聲道。

    “某聽得分明,雖然某眼睛被蒙著看不到,但元少府你的聲音某卻是一清二楚!”魯彥抗聲道:“那些賊人原是要放了某的,元少府你卻說,某出奸計使你遭此變故,須得報復……那些賊人,那些賊人對你言聽計從,便竟然用各種手段折磨某!”

    說到這,魯彥當真是熱淚盈眶,顯然,那些折磨的手段,讓他這個在衙門裡見慣了種種酷刑的人都忍受不住!

    “那伙賊人折騰某時,你在做什麼?”他憤然指向元載:“你在飲酒取樂,你在與那位洪氏調笑調情……某聽得你們還拜了天地,還飲了交杯酒,你將官印都交與洪氏,說是聘禮……”

    “胡說,胡說八道!”

    元載羞怒交加,連聲否認。魯彥卻跪在馮篤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道:“或許是前夜太暗,這元少府與那洪氏調笑不羈,到得早上卻發覺洪氏奇醜,便生了毀婚之心,自己偷了洪氏的皮肉錢,獨自跑掉,卻留得某在武陟,還是洪氏要來尋夫,才由某帶路而來!”

    “這洪氏我根本未曾見過,她是從何而來!”

    “對,方才你們還落在賊人手中,現在怎麼又出來了這洪氏?”馮篤也問道。

    “昨日就稟報過明府,那賊人得罪了少府,便在武陟擺酒宴賠罪,洪氏便是他們請來勸酒的妓家,也不知元少府是被酒蒙了心,還是真的憋久了,竟然與洪氏戀姦情熱,不但不怪那些強人,反而怪起了小人……”

    魯彥的講述之中疑竇甚多,可是因為事情鬧得太大,而且各種異常的情形太多,反倒將這些小疑竇遮掩住了。

    “血口噴人……血口噴人……”

    元載又大叫道,馮篤嘆了口氣,向著周圍的差役使了個眼色,差役便將魯彥拉了下去。

    “公輔,無論洪氏與魯彥所說是真是假,現在的情形是,你這事已鬧得滿城風雨,以本官之見,你還是自己請辭吧。”他淡然說道:“此際請辭,你還可以保存些體面,若是被罷黜……”

    “不,不,明府,你得助我洗脫這不實之名!”元載明白,若是他請辭,那麼栽上來的名頭,就真正坐實了,他也就難有再翻身之機,因此他不顧規儀,對著馮篤長揖:“若能如此,今後元某唯明府馬首是瞻!”

    馮篤出力賣好,壓制此事,目的就是這一句話!

    他看著元載,好一會兒後道:“你真沒有做這些事?”

    “真未曾做!”

    “既是如此,那你就是被人算計了,有人拿了你的官印,模仿你的聲音,去武陟找了這一個妓家,假冒你做出這等事情。那妓家只說認得你的聲音,想必他們還故意不讓那妓家與你見面而得如此。至於魯彥這蠢才,定是被那個假冒者帶在身邊,故意折磨,讓他恨你。”

    “明府明斷,明府明斷!”元載喜道。

    “我明斷沒有什麼用,我便是相信你,可是上面是否願意相信你?”馮篤道:“那人手段一環套著一環,讓那妓家洪氏來修武時已經大張旗鼓,如今整個修武縣城都知道你元公輔以官印為聘停妻另娶之事!”

    元載臉色煞白,頓時想起一路上眾人看他的曖昧眼光!

    “有人害我,葉暢害我!”元載驚恐地叫道:“這一切,都是葉暢的陷害!”

    馮篤搖了搖頭,一句話憋在心中沒有說出:誰讓你去招惹他的!

    他不說,元載卻喊出來:“明府,捉住那洪氏與魯彥,嚴刑訊供,讓他們招出有葉暢指使……”

    “笑話,你要本官屈打成招?”這個時候馮篤忍不住了:“若真如此,他葉暢就有本領將事情翻到聖人面前去,本官陪你去坐天牢?”

    這話極不客氣,元載愣了下:“明府……如此忌憚這葉暢,他不過是一介布衣……”

    “他雖是一介布衣,他身後不是布衣的多得是,而且如今他財已斂,勢已成,輕易動彈不得,本官就不知道,你為何如此心急,一來就氣吼吼尋他麻煩,結果便鬧成這模樣!”

    末了,馮篤又冷笑著補充一句:“本官看你如何收場!”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7 08:22 PM

第98章 自此少府空模樣

    元載木愣愣地坐著,實在想不到,手掌一縣大權的馮篤,竟然如此忌憚葉暢。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官,葉暢是民,自己來修武任職,收拾葉暢比捻死一葉螞蟻難不了多少。

    結果卻是這模樣!

    不但奈何不了葉暢,只是來的當日為難了葉暢一番,結果葉暢的報復就讓他名聲掃地。

    其實他心中明白,就算逃過這一劫,他在修武縣也將變得瘸腿,底下的吏員百姓,身邊的上司同僚,不會有誰再將他放在眼中,至於鄉野的百姓,他就算能去擺擺縣尉的威風,又能如何?

    他在修武縣的聲名與能力,算是全毀了。

    “這葉暢……這葉暢手段竟然如此……毒辣?”

    “不僅是手段毒辣,他身後有靠山,你要清楚這一點!”

    “不就是……不就是已經致仕了的賀賓客麼,還有韓朝宗勉強算得上是……”

    “他在長安城中結交了玉真長公主與二十九貴主,據說連宮中的那位,他的禮物也打點到了!”知縣馮篤斥道:“你在長安與他結怨,這種事情你都不知道?”

    元載當然知道,但他認為天高皇帝遠,京城中的有力人士管不到修武縣,而且他也很懷疑玉真長公主、二十九娘能夠幫助葉暢到什麼地步。

    “哼,元公輔,為官一任,可不是你想的那麼輕鬆。”見元載不吭聲了,馮篤老氣橫秋地又教訓了一句。

    他心中還有話沒有說出來。

    當初元公路丟失官印之事,正是他背後唆使,可是葉暢略施小計,便讓盜印的聞泰來不得不交出官印。這事情讓馮篤對葉暢甚為忌憚,總覺得若是沒有機會一擊將葉暢弄死,他反手回來後事情就極為麻煩,甚至有可能引火燒身。

    連他這積年縣令都不敢因此報復葉暢,更何況元載這個此前並未當過地方官的新丁!

    不自量力!

    這是他對元載的評價,不過這天下就沒有縣令與縣尉的關係好的,如今他升遷無望,大約還得在修武縣做一任,既是如此,有個痛腳捏在他手中的縣尉,倒也是好事。

    “故此,等會兒見著葉十一,你當說什麼,不當說什麼,心中要有數!”馮篤又道。

    “是,是,下官……謹遵教誨!”元載咬牙切齒地道。

    方才馮篤給元載的計策,就是一句話,“解鈴還須繫鈴人”。

    葉暢是堅決不會承認這個陷阱乃他所設的,但是要解決元載目前面臨的困境,在馮篤想來,唯有葉暢能做到了。

    “葉暢求見。”就在元載發呆的時候,差役進來稟報導。

    “請他進來,快請。”馮篤立刻道。

    不僅用了“請”,而且馮篤自己還走到了門口相迎。他都如此,元載心中再是掙扎,也不得不跟在他身後,來到了門口。

    不一會兒,他就看到了葉暢。

    與前些時日相見時比,葉暢沒有什麼變化,依然是一身厚襖,依舊是一臉微笑。元載一看到他這模樣,恨意就從心底浮起。

    他花了老大氣力,才讓恨意未曾浮現在臉上。

    “聞道明府相召,某即刻趕來,不知明府有何見教?”葉暢彷彿沒有看到元載,對著馮篤就施禮。

    “十一郎太客氣了。”馮篤臉上沒有絲毫芥蒂模樣,上前親熱地把臂道:“你我交情,不必拘禮,來來,屋外天冷,入內敘話。”

    房屋的中間,是一個火爐,火爐裡燒的乃是煤。三人圍爐而坐,倒沒有什麼尊卑之分,馮篤笑道:“這蜂窩石炭,亦是十一郎之傑作,十一郎種種舉措,益國益民,當真是造福鄉梓。”

    葉暢笑道:“只是些許小策,不算什麼。”

    “在十一郎來說不算什麼,在別人眼中,卻就是事關生計了。”馮篤道:“故此,我修武縣乃至鄰近,凡有難事,都愛尋十一郎出個主意做個決斷。聽聞舊年八九月間,武陟縣有舅甥爭牛案,也是十一郎替他們化解的?”

    “不過是些家務事,清官亦難斷,某也只是勉強化解。”

    “十一郎過謙了,武陟究竟是鄰縣,但是在咱們縣,前任少府元公的官印,若不是十一郎,只怕就沒有了。”

    馮篤泰然自若地提起此事,葉暢有些訝然,要知道指使聞泰來盜走官印的,可就是這位馮明府!

    “今天天氣不錯……”

    雖然驚訝,葉暢還是不接馮篤的話頭,而是直接岔開到天氣上去了。

    他這一開口,從今天的天氣,談到剛剛過去的冬天的天氣,再談到這天氣對來年農業收成的影響……滔滔不絕,天文地理氣象環境,扯了足足半個時辰,讓馮篤插不上嘴。

    元載最初時還不明白為什麼,後來就清楚了:葉暢分明知道馮篤召他來的用意,故意就要迴避!

    想到自己要在這陪著笑臉聽葉暢的廢話,元載就坐立不安,幾次想要離席,都被馮篤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

    馮篤臉上始終掛著笑,元載都要懷疑他臉是不是要笑抽筋。

    終於給馮篤尋了個空子,開口打斷葉暢繼續侃侃而談:“十一郎,今日本縣邀你來,是有一件事情要麻煩十一郎。十一郎不可厚此薄彼,元公路和鄰縣的養牛人都幫了,卻不幫我!”

    葉暢嘿然一笑:“明府說笑了,明府荷朝廷之任,總掌一縣,哪兒有某幫得上忙之處!”

    “事情說之前,元少府,你先得向十一郎賠禮。”馮篤明白葉暢的意思,向元載看了一眼。

    元載咬著牙,這兩天他發覺自己咬牙的次數太多,大牙槽幾乎都要崩了。他站起身來,向著葉暢一揖:“某給葉郎君賠罪了。”

    他乃朝廷命官,年紀又比葉暢要長,這一揖下去,按理說葉暢當避開才是。葉暢卻大模大樣端坐,只等他禮施完了,才像剛反應過來一般起身:“唉呀,哪裡敢當少府之禮?”

    “公輔新來乍到,為宵小所蒙蔽,不意為難了十一郎,他這一禮,你當受。”馮篤見元載模樣,少不得有些兔死狐悲:“十一郎,如今事情說開了,我當這個和事佬,你二人就此解了舊怨,如何?”

    “某從未曾與元少府有什麼舊怨,倒是元少府似乎對某有舊怨呢。”葉暢道。

    “公輔!”馮篤情知葉暢絕不會輕易放過元載的,他向元載示意了一下。

    元載此時連恨葉暢的氣力都沒有了。

    他只是恨自己,為何就不吸取教訓,在葉暢這屢次三番吃了大虧,卻還要來招惹他!

    他是個能屈能伸的,當下咬牙,又向葉暢再施一禮:“葉十一郎,某已服矣,某在此發誓,今後再有非難十一郎之舉,天厭之,地棄之! ”

    這就是毒誓了,放在後世誓言如牙痛咒的時代,這種賭咒發誓沒有半點約束力,但在這個時代,這種毒誓還是頗讓人忌憚的。

    若是真這個時代的人,沒準就信了這毒誓,但不幸的是,元載遇上的是葉暢。

    葉暢可是見過把發誓當糖吃的無恥之徒的,在他心中,元載與那種人沒有什麼區別。自然,他的誓言也絕無可信之處。

    “元少府這話說得讓某不敢當,你堂堂少府,有的是人替你奔走效力,我區區百姓,無權無勢,哪裡敢當?”

    “葉……葉十一郎,你究竟如何,才願放過我?”

    “這話該是某說才對,你元少府究竟如何,才願放過我?”

    倆人話不投機,眼見就要吵起來,好在這時馮篤又出來了。

    “我替元公輔作這個保人,十一郎覺得如何?”

    葉暢盯著似笑非笑的馮篤,好一會兒,才笑道:“馮明府一縣之長,有何吩咐,葉某不敢不從。”

    是不敢不從,而不是某心服從,這裡面的問題大著。馮篤也不以為意,他要的並不是葉暢與元載盡釋前嫌,倆人間有矛盾,才方便他左右逢源。

    “既是如此,那麼你就出個主意,幫元公輔化解如今危局吧。”

    元載抬眼看著葉暢,心中滿是渴望,只要葉暢肯放他一馬,他當真願意幡然悔悟,從此不再與葉暢敵對。

    葉暢低頭苦思,彷彿是思索計策,好一會兒之後,他眼前一亮,抬起頭來。

    元載以為他想到了辦法,頓時大喜。

    “什麼危局?”葉暢說出的四個字,卻讓馮篤與元載險些氣炸了。

    他分明知道一切,而且這結果正是他所製造,可現在他卻裝得一臉無辜的模樣!

    生氣歸生氣,卻也無法可想,只能繼續陪著笑臉,否則就要前功盡棄。

    “十一郎竟然還不知,是這麼一回事……”馮篤開了個頭,元載心中感激,但說到這,馮篤話又一轉:“此事元少府乃是當事人,還是由元少府說與你聽吧。”

    元載心中頓時哭笑不得,這馮篤難道說是與葉暢串通起來,要耍自己麼?

    他為人甚是精明,現在只是經驗不足,才在葉暢手中屢次吃憋。仔細一想,他頓時明白,這仍然是馮篤讓他向葉暢低頭,給葉暢出口惡氣。

    葉暢那口惡氣不出,這件事就不可能就此了結。

    “乃是某糊塗,聽聞臥龍谷風景殊異,便帶著魯彥前去觀賞,結果在途中為強人所擄……”

    元載厚顏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特別強調了那些“強人”乃是來與葉暢拜晚年的,葉暢對此自然是矢口否認。元載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總之就是將自己丟人獻眼的事情,在自己最討厭的人面前袒露出來。

    聽他說完之後,葉暢笑了兩聲:“原來如此,不知明府、少府二位,要某做什麼?”

    “自然是如何替元公輔解決掉這個麻煩了。”

    “啊呀,此事卻是葉某力所不能及。”葉暢壞笑著看了元載一眼:“元少府後院之事,葉某豈能置喙,倒是外邊謠言流傳之事,某倒是有個想法——官府何不出面闢謠?”

    這絕對是個坑人的主意!

    自古以來,官府闢謠就是越闢越謠,而且往往原本是謠言的,被官府闢著闢著就變成事實。更何況,如今之事本來就不好見人,官府再一闢謠,豈不流傳得更廣?

    “還請十一郎再想想……”

    “那麼某便再想一下,何不釜底抽薪?”

    “此言怎講?”

    “那洪氏乃謠言之源,她來尋元少府,無非還就是為了些錢財,元少府只要多給錢財,明府再嚴辭訓斥,她心中畏懼,又已獲利,必偃旗息鼓,返鄉回去。她一離開,謠言不解自破。”

    馮篤與元載對望一眼,元載有些訝然。

    這麼簡單的解決方法,他為何就沒有想到,偏偏讓葉暢在他們面前拿翹了半天!

    元載沒有看到馮篤臉上一閃而過的冷笑。

    馮篤如何沒有想到這解決方法,他可不是沒有多少為官經驗的元載!

    直接給元載提出這方法,元載能有幾分感激他,沒準還要怪他未曾早解決掉此事,弄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

    現在則不然,當著他的面求葉暢,元載再如何涼薄,都得領這份情。惡人葉暢當了,好人他馮篤當了,何樂而不為?

    至於元載自己想不到這方法,一來人在局中,二來則是因為缺乏應對這種突發事情的經驗。

    “好計,好計,不愧是十一郎。”馮篤挑起大拇指誇讚了葉暢。

    葉暢也在心中冷笑,馮篤的打算,他猜得了大半,不過事情再鬧下去,就要逼得元載拼個魚死網破,也不符合他的利益。

    火候到現在正好,元載今後在修武縣再無能為了。

    更重要的是,元載的後院必然起火,他的大麻煩不在洪氏,而在是於那位王氏夫人身上!

    “既是如此,某先告辭。”葉暢拱手道。

    元載這時就想著盡快了結自己的醜聞,因此沒有深思,而馮篤起身相送,送畢之後,便向元載笑道:“是否依葉暢之策,全由公輔你自己決定。”

    “這個……這個……下官手頭正緊,不知明府能否暫借些……”元載甚為狼狽地道。

    不借錢,就沒法子打發那位洪氏,至於把她弄死在監牢中的事情,馮篤是絕對不肯冒險的,他與元載還沒這種交情。既然如此,元載唯有再厚著臉皮,借錢破財消災了。

    馮篤倒是爽快答應了,事情總算了結,那洪氏得了錢,又受馮篤恐嚇,只能乖乖離開。元載鬆了口氣,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了自己宅中,才一進門,便覺冷清,召人一問,不禁頓足長嘆。

    王韞秀竟然不告而別,回娘家去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28 08:18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3-8-28 08:19 PM 編輯

第99章 何來蠻女淡梳妝

    夏風夾雜著花香,遍卷山林。

    葉暢伸了個懶腰,慢慢從亭子裡坐起。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淳明,可有俗客來訪?”

    裝模作樣扮演著真正的臥龍先生,他問侍立在前的淳明。

    “有。”淳明很誠實地道:“焦郎君回來了。”

    “好你個葉十一,竟然說某乃俗客!”那邊焦遂的大嗓門已經傳到了,他說得這般流暢,顯然是已經喝了酒:“你葉十一便是諸葛亮,我也不是三顧茅廬的劉玄德啊!”

    “咦!”葉暢坐正身軀:“原來你也知道這個典故?”

    “如何不知,我啟程時,長安城中已經到處都是《繡像三國志話本》,如今正到了三顧茅廬之時!”

    葉暢改進活字印刷,使用銅活字之後,印刷的質量明顯提高,成本也如他所料想的那樣降了下來。按照自己的記憶,再由方氏進行潤色加工,出的第一批試水作品,便是他的年畫,而年畫略做裁剪裝幀,就成了如今在市面上流行的《繡像三國志話本》 。

    原本他是想出《新世說》的,只不過《新世說》第一次印出的根本無人問津,倒是作為年畫的《繡像三國志話本》大受歡迎。

    這讓葉暢沒少被方氏嘲笑,雖然《新世說》也有方氏出力。

    如今整個話本出了十二卷,劇情剛剛過了舌戰群儒,上一卷是長坂坡,再上一卷便是三顧茅廬。這三卷都是本月初的,沒有想到焦遂在長安就看到了。

    大唐雖是文化盛世,但實際上娛樂卻少,特別是書籍,總看昭明文選與幾本詩集,實在沒有什麼意思。葉暢的話本,正好填補了這種空白。

    “長安城中賣得如何?”葉暢也很感興趣地問道。

    “那還用說,洛陽紙貴,東市西市的書肆裡,每天都有人上門來指名要這個,街頭粗製濫造的仿品,都能賣到一百文一本!”

    如今書價甚貴,這《繡像三國志話本》一卷桃園結義售價乃是二百五十文,在書中已經算是便宜的。出於慎重考慮,第一卷僅印了五百冊,兩百冊送往長安,兩百冊放在洛陽,剩餘一百冊才在其餘各地發賣。

    結果是一搶而空。

    第二卷便印了一千五百冊,同時還加印了一千冊第一卷。結果仍然是一搶而空,不僅如此,外地的客商都趕到修武縣來,指名要訂這書。

    以如今的書價,印數二百五十冊,便足以保本,五百冊便有利可圖,到現在,已經每卷印到了四千冊,這才算是漸漸飽和,而每卷話本的總收入,也達到了千貫之多。

    扣除成本,利潤高達八九百貫!

    只出這一書,便足以讓葉家昌隆長久了。

    “洛陽紙貴之事,某一向只當是傳聞,不意如今見之。”焦遂又讚了一句,然後笑道:“不過,某雖不是劉玄德,卻也是來三顧的,奉命來給葉郎君送信,那人自己,只怕也在半途之中!”

    葉暢有些無趣地揮手:“你便是喜歡給我惹麻煩,當初是爭牛案,此次又是什麼?”

    “非是某給郎君你惹麻煩,實是你如今聲名太響。”焦遂笑道:“而且,某也覺得,以你之才,若不出來為國效力,實在是一大憾事! ”

    “休說這些無趣之語,太平之世,我輩無用武之地也。”葉暢道:“究竟是何等事情?”

    “一夥六詔的南蠻,在長安城中走門路走不通,也不知是從哪兒打聽到,咱們球市紅火,仰賴於葉郎君你之智計,你有門路可直通玉真長公主處,便來尋上我們。”

    “六詔的南蠻?”葉暢訝然道。

    所謂六詔,在來此世之前,葉暢只知道一個南詔,南詔的首領皮羅閣被李隆基封為雲南王,還賜名蒙歸義,統一了整個六詔。

    “那個南詔還未統一六詔諸部?”他有些好奇地問道。

    “南詔步步緊逼,若再想不出對策,咱們部族就要完了。”

    就在葉暢與焦遂談話之時,修武縣城中,一夥南蠻正聚攏於一處。

    他們當中為首者,竟然是一個女子,這女子長得甚是俊俏,一身銀飾,目光靈動,知上的衣裳,也是中原少見的白疊布。

    “可是咱們能有什麼法子,唐天子明擺著偏向南詔,咱們無能為也!”另一蠻人道。

    眾人的目光都看著那為首的少女,少女咬緊牙,眼中露出凶悍的光芒:“所以,這位葉郎君,就是一定要請出來幫忙的,他就是我們的孔明先生!”

    當初諸葛亮渡瀘水伐不毛,威德並施,南蠻為之心折。雖然也有南蠻編出什麼孟獲七擒諸葛亮的故事,但實際上,苗蠻諸部對諸葛亮是非常推崇。

    “正是,若在大唐尋不得支持,我們就去尋土蕃人支持……”

    “胡說,土蕃人點了名要咱們郡主去和親,而且若不是他們瞞騙,我們部族又如何會到這般下場?”

    “休要吵了,若是唐天子果真不助我部,那時去土蕃也不遲。”那女子開口道:“為了我們部族,便是讓我去土蕃和親,我……我也心甘情願!”

    眾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一年長者道:“但願……能請到那位臥龍先生。”

    “三顧,他們唐人中的繡像畫本裡不是說要三顧麼,我們備厚禮三顧就是!”

    “若是三顧都不成呢?”還是有人說喪氣話。

    “若是三顧都不成,那就用其它法子,我就不信,咱們就不能把那位臥龍先生帶回去!”

    眾人說了半天,那個少女悵然嘆了口氣,也只是說罷了,於事無補。

    他們在修武呆了一夜,次日大早,便備足禮物向臥龍谷而來。

    離著吳澤陂還有一段距離,那少女就“咦”了一聲:“我們一路行來,大唐繁華則是繁華,卻無如此境讓人驚嘆者……原因為何?”

    “乾淨,這邊官道都乾淨,道路兩側溝渠皆清理過……看來本地親民官頗有才能……”

    “你們這些蠻人卻是說錯了,咱們這邊乾淨,那是葉郎君說的,污垢之地,必有毒蟲潛藏,春暖之時,易生瘴癧,故此今冬他帶著咱們把這些都清過了!”旁邊一個行人聽到他們說話,倒也不怕這些蠻人,哈哈笑道:“清淤除穢,朝廷雖是早有明令,可鄉野之地,誰會理會?”

    大唐法律之中,是禁止向街道上潑倒污穢的,若被發現,官府可以捉人去打板子,只不過實際執行上並不是那麼嚴厲。

    “葉郎君說話,你們如此聽?”

    “那是自然,你們可是不知,聽葉郎君話的,去年家裡都多賺幾貫錢,不聽話的,就算沒有遇著什麼變故,也只能看著別人賺來的錢乾流口水。”

    那蠻人少女聽到這,眉眼彎彎露出笑容,她這一彎眼,眼廓如月芽​​兒一般,煞是動人。答話的路人見了不禁一呆,心中暗暗讚了聲:蠻人雖是未曾開化,但這小娘子倒是極美!

    與那路人作別之後,蠻人少女繼續前行,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旁邊人見了不禁問道:“郡主,你怎麼高興起來了?”

    “自然是因為聽得那人說的,那位葉郎君有幾分本事了。”

    “也不過是會清淤除穢罷了,還算不得什麼本事,咱們要的是能上陣的勇士,若是能領兵打仗,像諸葛孔明一樣的文人也好……”

    “你們說錯了,為何南詔勢力日強,而咱們其餘五詔日弱?除了唐人偏向南詔之外,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南詔日益富庶。這位葉郎君有富民之策,他還是一個百姓,便能讓縣人富裕,若到了我們那兒何愁我們越析不富起來!”

    “而且以一介布衣隱士,便可號令一縣之民,此等人物,必是雄傑,領兵為將,當能令行禁止,士卒樂於效死!”

    蠻人少女說到這,在馬上立了起來,舉目遠眺,彷彿那位葉郎君就在前方:“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他了!”

    她終究是走馬觀花,因此對具體情形不是很了解。葉暢哪裡能號令一縣百姓,不過是吳澤陂附近幾個村子百姓對他最為信服罷了。

    眾人繼續前行,他們雖然人數不多,就是七個人,卻帶著十餘匹馬,都是那種較為矮小卻能負重遠行的滇馬。空著的馬身上,背著駝子,裝著他們此行的禮物。

    前方出現了一個村子,村子規模比較大,怕是有百餘戶人家。村口處老槐樹下,樹著一個牌子,那牌子上寫著字。只不過這些蠻人當中,並沒有識字者,因此立在槐樹之下。

    恰巧此時葉櫛背著工具出來,見到這群蠻人,他倒不懼,上前喝問道:“你們是何人?”

    蠻人少女見葉櫛相貌堂堂,又背著工具,便用略顯生硬的唐語問道:“奴等為六詔之蠻,郎君可是葉暢?”

    “呵呵,你們也聽說過葉暢之名,卻如何將某看成了他,某乃葉暢族叔。”葉櫛笑著捋鬚道:“不曾想十一郎之名,連你們這些蠻人都也聽聞過了。”

    蠻人少女粉頰微泛紅暈,知道自己認錯了人,忙行禮告罪:“奴等一路北上,除卻長安​​這般大地方,唐人百姓,少有敢上前問話者,今見郎君膽氣不凡,故此以為便是葉郎君。恕罪,恕罪!”

    “有何膽氣不凡,在我們吳澤陂,便是三尺之童亦敢喝問於爾等。”葉櫛昂然道:“有十一郎在,我們吳澤葉氏,不缺膽氣!”

    這是實話,僅僅是不足一年時間,吳澤葉氏就從當初的一個地方上的小宗族,到現在取代劉家成為附近勢力最大的宗族之一。葉氏人物的見識,也隨著葉氏族學的開辦而擴展。

    便是元月二十八日起,葉暢在臥龍谷中正式開辦葉氏族學,遍選族中子弟兒女入讀,每日上半日課,授予識字、算數,他自己為老師。

    他還不禁大人前去旁聽,只是在族學當中要遵守紀律罷了,一般大人,耐不住性子,不願意去,可是葉櫛不然,他早就知道,從葉暢那邊學得幾分本領有多大作用,因此幾乎日日都來。

    族學一旬上八日學,每月初一、初十、十一、二十、二十一和三十日休沐,這有異於常的教學安排,鄉民也不覺訝異。

    “奴等萬里迢迢,便是來拜謁葉郎君,煩勞郎君引見,必有謝禮。”那蠻人少女道。

    “順著這條道,徑直前行,便是臥龍谷,在臥龍谷口,自有人招呼你們。”葉櫛指著左側的一條道路:“某還有事,便不奉陪了。”

    他說完便離開,蠻人少女看著他背影微微喟嘆,邊上一個蠻人微怒道:“這漢子好生無禮!”

    “休要給人聽到了。”蠻人少女嚇了一大跳。

    “漢子”在唐之前,並不是什麼好話,乃是胡人嘲罵漢人男子的話語,如同漢人稱胡人“胡兒”一般。那蠻子有些不服,蠻人少女嘆道:“你啊,一路上見那些唐人,有過這等不喜熱鬧者麼?咱們萬里迢迢來此,方才那郎君不湊上來看熱鬧,又不為謝禮所動,真丈夫是也!不愧是葉郎君族人,看到他,我對那葉郎君更是嚮往……”

    “想必是個受人敬重的長者。”那蠻人也道。

    眾人都是點頭,在他們看來,能擁有這般影響力與能力的,只有可能是年長的智者。

    順著那道路再行,便看到道路兩側都種著小樹,有童子在給樹澆水,見到他們也只是好奇地抬起頭來觀看,卻沒有一人尾隨。蠻人少女此時在心中認定,葉暢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因此都迫不及待地要見到葉暢本人了。

    馬到站前蹄聲輕,遠遠地看到一片樹木遮住去路,蠻人少女便估計到了臥龍谷。她翻身下馬,牽馬前行以示恭敬,身後的諸蠻雖然還有心中不服者,卻不敢不從。

    到得谷口,便見一個僮子正站在門前,蠻人少女上前見禮問道:“小郎君,可是葉暢葉先生隱居之臥龍谷?”

    那僮子正是淳明,見著蠻人模樣,好奇地打量了幾眼,然後還禮:“正是,娘子可是越析詔來人,我家郎君已經等候多時了。”

    一邊說,一邊將眾蠻人向谷中引去,葉暢所在並不遠,就在那迎客亭中,與焦遂、杜甫正在聊天。

    杜甫也是今早剛剛來訪,他年紀較長,葉暢便讓他坐了上位,至於焦遂,便是坐了上位也沒有正形。

    那蠻人少女目光在眾人身上一轉,她識得焦遂,便對焦遂一笑,然後來到杜甫面前,長拜下去:“越析女阿詩瑪,唐人名字於娓,見過葉先生!”

    眾人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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