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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單煒晴 -【盛唐圖之四】無良 [打印本頁]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2:09 PM     標題: 單煒晴 -【盛唐圖之四】無良

本帖最後由 nanako42 於 2010-4-30 07:41 PM 編輯

【小說封面】[attach]38065499[/attach]
                  
【內容簡介】

酒後亂性的爛戲碼居然會發生在她身上?!
且誰不挑,偏偏挑了個赫赫有名的男人當受害者
據說他討厭女人靠近的程度,就跟老鼠討厭貓一樣
碰他一下就要斷手斷腳,朝他拋媚眼就被教訓一頓
糟了!她可不僅是碰他一下、看他一眼這麼簡單而已
為了小命著想,還是腳底抹油快快落跑才是上策……
明知受害者不可能輕易放過她這「採草賊」
她卻不在家「閉門思過」,反倒跑到街上觀賞花燈
果然在神佛的面前犯錯,是會立刻遭到報應的
這下被他以「拐人子女」的罪名逮個正著
好吧,一人做事一人當,無論要殺要剮都隨他──
什麼!他不但讓她白吃白喝白住三個月
還要給一筆錢當彌補,就只為了確定她是否懷孕?
這麼好康的條件,只有笨蛋才會傻得拒絕啦!
哈哈!她相信自己絕不會倒楣的懷了他的種
無奈事實證明,她的運氣的確是「衰」到家了……
                  
【出版日期】 2009/12/3
                  
【出版社名稱】 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系列J3305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2:10 PM

本帖最後由 nanako42 於 2010-5-21 02:15 PM 編輯

楔子


      李唐•開元二年上元節

  織染署署令,雷觀月,早生華髮。

  在朝為官之人或宮人們,無人不知這官階雖小,卻是占了個不折不扣肥缺的肥羊。

  第一眼見到他,沒有人是不畏縮發抖的。

  不說那一頭雪銀的發,白皙的皮膚和詭異的紅色眼珠,偉岸挺拔的身形散發著傲慢狂狷的氣息,總令人懷疑為何全身顏色如此淡薄的他,卻擁有令人駭然的霸氣。

  所以,儘管是頭肥羊,卻沒人敢主動招惹他。

  在這官官相護、官官貪的朝堂裏,多少朝官想從他那兒撈油水,都只能作壁上觀,等待勇者出現。

  而勇者果然不負眾望,跨出了人人都想跨,又遲遲不敢前進的那一步,然後……竟然成功了!

  於是從那之後朝官們都曉得,這個看起來冷漠嚴肅難以親近的小署令,只是心思難捉摸了些,實際上並不難買通賄賂。

  當然,他也願意賄賂別人,只不過並不主動而已。

  “如此這般……還請雷大人多擔待……”

  “嗯。”冷淡地應了聲,雷觀月揮揮手,斥退了才剛送上一箱黃澄澄金子的男人,眼底有著難以察覺的煩躁。

  送男人離開後回到主子身邊的嚴長風,看著那箱黃金問:“聽說今年平康坊的燈會很別致,比起大興義寺或昊天觀絲毫不遜色,爺何不去看看呢?”

  “我住在長安這麼久,你可曾看過我在熱鬧的地方出入?”雷觀月只手托著下顎,看著窗外圓月,輕柔的聲音緩慢細緻,可並不是難辨雌雄的那種。

  “以前沒有不代表以後不會有。”嚴長風恭敬地說。

  “以前沒有也不代表以後一定要有。”徐柔的語氣添了些高傲的味道,雷觀月邊說邊站起身。

  微弱的燭光映照出他蒼白得可怕的側臉,燭火在他眼底跳動,染上了一層橘紅,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比鬼魅還詭譎。

  他的外貌特殊,是以甚少踏出門。

  並非害怕別人對他的容貌指指點點,是討厭那些過多關注的目光,也嫌煩。萬不得已真要外出,他會綰發戴上帷帽遮住。

  俗諺有雲:“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對威澤遠播的唐盛世文明也適用。

  長安為政經要地,除皇族公卿、百官幕僚、宦侍宮女、禁軍僧尼、少數民族、入京應舉的舉子、各地住京朝集使邸辦公人員以外,還有各國使者和胡商們,使整個長安彙集各式各樣的人種、不同發色膚色種族的人自由自在走動,創造出異於其他城市的燦爛街景。

  問題是,“不一樣”和“可怕”終究是不同的。

  不巧雷觀月是屬於後者。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4:27 PM

第一章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蘇味道〈正月十五夜〉

  李唐,開元二年元月十六

  正月,一年裏節慶活動最頻繁、爇鬧的月份。

  正旦除了元日、新正的說法,另有歲之元、時之元、月之元的稱法,因此又有“三元節”這個別稱。

  這一天,從皇家到尋常百姓都要慶祝飲宴一番。

  不過更令人爇血沸騰的,是元月十五、十六、十七,連三日撤除宵禁的上元節。

  這三日的長安,寺觀街道燈火如晝,更造百余尺高的大棚,張燈結綵供人游觀,全城百姓空巷而出,車馬擁擠,徒步行走之人甚至能雙腳不著地被人流帶著走上幾尺遠。

  詩人蘇味道在“正月十五夜”詩中,栩栩如生地描寫出萬民歡騰的爇鬧景象,也使這首詩被譽為絕唱。

  今天睜開眼時,已經是十六了。

  睡眼惺忪地看著床梁,廉欺世的腦海一片混亂,合眼前最後的畫面還停留在滿街宮女、歌妓和許許多多城內少女們盡情歌舞的景象,以及……頭痛欲裂的感覺。

  “老天……狂歡三日果然不是我這個年紀該做的事,今晚還是乖乖待在家裏好了……”一手壓著額際,她感歎歲月催人老,跟著發現露出棉被外的手臂上沒有半點布料,瑟縮了下,把手收回棉被底下,咕噥:“唔,有點冷啊。”

  她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考慮再睡個回籠覺,或是這樣躺在床上發懶一整天,反正外頭還飄著細雪,很冷,很不想動。

  “反正到月晦前長安都洋溢著過節的氣氛,大家都懶洋洋的,我也懶洋洋的就好──”懶散到一個不行的聲音在她睜開眼時猛地停頓。

  近在咫尺,有張蒼白的臉。

  連睡著也很傲慢強悍的蒼白男性臉龐。

  伸出兩指掐著眉心,廉欺世登時陷入思緒的五裏迷霧中,搞不清楚為何每晚睡覺的床上會多了一個人?

  昨晚,她先是到了朱雀大街,考慮要到哪坊去看花燈,然後想起笙歌說今年平康坊的花燈不負“花”之名,全都以花的姿態呈現,尤其平康坊是許多達官顯貴宅邸的聚集地,雖然同樣爇鬧,但相較起其他坊裏多了些高尚寧靜的氣氛。

  這確實很吸引她,於是本來想到大存福寺討個吉祥的,最後她選擇到平康坊。

  果如笙歌所言,平康坊別有一番風情,適合詩人和貴族前往。她先到某某不能宣揚的大人為笙歌租的僦舍去找她,兩個人結伴賞花燈,途中那不能聲張的某某大人派人來找笙歌一同到安善坊遊觀,她便和笙歌道別。在路上買了些吃食,繼續閑晃,經過妓女巷時有人發送水酒,吃了許多東西的她也感到口渴,於是討了幾杯來喝。

  妓女巷比其他街巷還爇鬧,她忍不住逗留了一陣,多喝了些水酒。也許是因為上元節人人都很興奮的緣故,許許多多的妓院門戶大開,不只歡迎男人,連女人也能進去逛逛。

  嗯……也許她進過其中一間……不,其中幾間吧!印象中有放肆的歡笑聲,有紅通通的笑臉,有不斷送進口中的好菜,有不會幹的酒杯,之後的事,她怎麼也想不起來,醒來後身邊就多了一個男人。

  重新將視線調回身旁那張比鬼還要蒼白的臉,未幾,廉欺世別開眼,無神的眸光無意識盯著男人露出來的單薄肩膀,喃喃低語。

  “唉,糟糕了……”

  慢半拍地,她注意到棉被的顏色和花紋不對,再往床榻外看,房間的擺設也不一樣,這裏根本不是她的房間,而是笙歌的僦舍。

  “哦,不妙啦……”難怪床梁看起來有點不同,房間也暖了許多。

  不知該慶倖自己是回到好友的住處撒野,沒給任何人添麻煩,還是怨歎和不知名的陌生男人睡了一晚──

  突地,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廉欺世飛快掀開棉被,又不敢掀太開,把頭湊進被窩裏一看,停了好一陣,緩緩抬起頭,又慢慢將被子重新蓋回兩人身上,而且拉得比剛才還高。

  “嗯,真的是完蛋了,還以為只是睡個覺,沒想到什麼都做了……”翻過身面對床外,她繼續低喃。

  難怪她一直覺得雙退間有些酸麻,才想說喝酒不可能喝到筋骨酸痛,原來啊……

  驀地,細微的開門聲打斷了廉欺世的思緒,一抹窈窕的身影走進屋內,然後,她和身影的主人對上眼。

  笙歌略感意外地眨眨眼,廉欺世則是一臉尷尬地對她笑了笑。

  “你──”

  “噓、噓!”怕好友太大聲會吵醒身後熟睡的男人,廉欺世連忙示意她輕聲些。

  折騰了一夜,原本想換件衣裳倒頭就睡的笙歌,這下慢吞吞地踱到廉欺世面前,瞄了眼她背後仍睡著未醒的男人,臉上表情閃過一抹訝異、憂心,隨即又想到了什麼,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露出了興味盎然的笑。她蹲了下來,注視著廉欺世的眼,吐氣如蘭的說:“小世,不是我在說,誰不挑,你偏偏挑了個長安赫赫有名的男人。”

  “他不是哪家的達官顯貴吧?”廉欺世小小聲問。

  “官秩是不大,名聲倒是挺響亮的,再說光看那詭異的容貌和銀白的發色,很難不認識吧。”

  “他當真那麼有名?”廉欺世的表情少了緊張,多了些好奇。

  畢竟是同床共枕了一夜的人,關心一下是基本禮貌。

  笙歌拔下頭上驚鶴髻上的步搖玉搔頭,臉上有著一絲疲倦。“至少在我們這條巷子的女人間很有名──討厭女人出了名。據說他非常忌諱女人,巷頭的翠晶曾在路上遇過他,對他送了記秋波而已,即被他的親隨狠狠教訓了一頓,更別說是讓女人碰了,真不曉得你是怎麼搭上他的。”

  “這個嘛……我也不記得了。”廉欺世很老實地回答。

  如果有記憶的話,就有理智,有理智的話,便不可能鑄成大錯啦。

  “不要告訴我什麼都做了。”笙歌閃亮亮的眸光和話意相反。

  廉欺世只能苦笑。

  “這下好了,哪天接到你橫死街頭的消息,我也不會太驚訝。”這下笙歌的聲音已經像在唱歌了。

  “我怎麼覺得你很開心?”

  “總之,你完蛋了。”笙歌站起身。

  “真有那麼糟?”廉欺世跟著想起身,隨即想起自己未著片縷,連忙躲回被窩裏。

  “拿去。”笙歌從櫥櫃裏拿了件乾淨的衣裳給她。

  望向一地淩亂的衣裳,除了自己的衣服外,另外還有幾件明顯不是女人的衣裳和奇怪的面具,不用想也知道是躺在隔壁那位的,現在再拿起來穿有點奇怪吧!不過要記得帶回去洗乾淨,還可以繼續穿──等到她看見這套衣裳也不會想起這件事之後再穿。

  無暇顧及全身隱隱酸疼的肌肉,匆匆套上笙歌的石榴裙和半透明的大袖衫,廉欺世不忘替他把被子蓋緊一點。這個男人連睡著了都看起來很嚴肅,但同樣看起來一身病弱的模樣。

  “紅色還真不適合你。”笙歌純粹說出事實。

  “我也這麼覺得……”廉欺世拉拉身上不甚合身的衣裳,暫時也只能將就了。“十四,現在該怎麼辦?”

  笙歌本名萬十四,因在家中排行十四得名。

  笙歌一把捏起廉欺世的臉頰,露出猙獰的可怕笑容,威脅道:“我不是說了不准叫那個名字的嗎?難道非要我把這句話用刀刻進你爛掉的腦袋裏,才記得住嗎?”

  不知為何,笙歌特別討厭自己的名字。

  “笙歌,對不起,我錯了……”即使痛得要死也不能喊疼,廉欺世識相地道歉。

  “只要你記住的話,我也犯不著發這麼大脾氣。”笙歌放開手,攏了攏放下的長髮。

  “是的,笙歌大人。”廉欺世柔柔臉頰,故作姿態的恭維她。

  “好啦。現在該怎麼辦?我累了一晚,回來正想好好睡一覺,就發現床被兩個毫無關係的人佔據。”

  “欸,我以為我們還稱得上是兒時玩伴的。”

  “沒用的廢話別說那麼多,快點想想該怎麼辦,我要睡了。”

  “既然你說他很有名,那我們應該能把他送回去吧。”廉欺世纖手掐著下顎,有點懷疑他還有沒有氣。

  她們說話的聲音雖不算響亮,但也講了好一會兒了,他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確定雖然微弱但還是有氣息後,她才放心。

  “怎麼送?”笙歌雙手抱在胸前,姿態優雅地問。

  廉欺世維持嚴肅的神情,站姿卻能看出隨意輕佻的個性,也難怪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這個嘛──”

  ☆☆☆ ☆☆☆

  雷觀月在夜幕低垂時醒來。

  持續三日的上元節,在十六日這天可是延續前一天的歡騰,像是要搾幹長安人的每一滴津力,也像所有人都約定好或被制約一般,放肆狂歡下去。

  “爺,您醒了。”嚴長風在送來晚膳時,發現主子正好醒來。

  “我……是怎麼回來的?”他記得昨晚聽從了嚴長風的建議,戴上面具,盤起頭髮,戴上帷帽後到平康坊去賞遊。

  “爺一點記憶也沒有?”嚴長風一邊擺好晚膳,一邊問。

  “我喝醉了。”他說出最後的印象。

  他確實去了平康坊,在那裏被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女人搭訕。

  想當然耳,他立刻推開那個女人,那女人卻一點也不識相,不斷貼上來,完全是個醉到不行的傢伙。

  無論他用瞪的、罵的,或是全身散發出抗拒的寒意都沒用,趕也趕不走。在彼此相隔一段距離的情況下,他們似乎一道走了一段路,他也被迫喝了不少難喝的水酒,還是各種酒都混雜著喝,會醉了也是當然的。

  其餘的就……

  “今早爺被人用馬車送了回來。”嚴長風據實以告。

  “女人?”想來他最後應該是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才對,也許她良心發現自己欺人太甚,才送他回來。

  這麼說來……他的面具和帷帽都摘了?那個女人也見到他的“真面目”了?

  真是令人不悅的“可能性”。

  “車夫是男的。”

  最後他不是跟那個女人在一起?

  不,他雖然醉,也沒醉到分不清楚自己和誰在一起,不記得的是更後頭的部分。

  話又說回來,那女人果然跑了。

  想想也是,有哪個女人見到他這副模樣會不在意的?

  “爺昨晚是和女人在一起嗎?”

  “自顧自纏上來的女人。”

  “過了一夜?”

  “應該。”雷觀月厭煩的撩了撩發。

  早知道自己的外貌惹人嫌,他也不寄望那個喝醉了還猛打酒嗝的女人不會害怕,也不斷告訴自己不用在意,卻還是不中用的受到影響。

  “咦──”嚴長風故意拉長音,在瞥見主子不悅的瞪視後,才說:“老夫人知道的話會很開心。”

  “我說過,不准用隨便的語氣提起祖母。”雷觀月淩厲的眸光掃向他。

  “屬下失言。”嚴長風欠身。

  “我全身都是酒味,先洗澡。”試圖轉移煩躁的思緒,雷觀月說。

  “爺是否先用晚膳?正好趕上,屬下可不想再煮一次。”嚴長風可有個性了。

  身為雷觀月的親隨,整個雷府唯一的下人,他一天要做的工作可是堆積如山,時間當然得有效利用,同一件事沒必要重複做。

  “有時候我真懷疑誰是主子。”雷觀月挺直身軀,訕道。

  “當然是你……您了。”

  “你剛才說了‘你’吧,說了吧。”下了床,雷觀月步履穩健地朝桌邊走去,同時揶揄。

  替雷觀月添飯時,嚴長風突道:“爺一整晚都和女人在一起嗎?”

  “我不回答同樣的問題。”接過飯碗,雷觀月嗤哼。

  停頓片刻,嚴長風又問:“睡在一起嗎?”

  換雷觀月悶不吭聲了。

  “如果睡在一起的話,那麼有發生什麼事嗎?”

  “……”雷觀月閉口不言,似乎在回想。

  即使醉得一塌糊塗,身體的感覺或許變得遲鈍,卻沒那麼容易遺忘。他的反應是後知後覺了些,但要回想起過程,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就是發生了又能怎樣?別說你忘了大夫說過的話。”紅銅色的眼眸盈滿了自嘲。

  十幾年前,雷觀月突然得了一種病,一種不僅無藥可醫,連病名都不知曉的病。

  可笑的是,縱然沒有病史可循,但憑著現行的醫術,也診斷出他註定無法延續香火的事實。

  有多少男人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為了怕被人知道這件事,他開始不和任何女人來往,抗拒那些溫香軟玉的觸碰,疏離鶯鶯燕燕的嬌啼,不知不覺間卻被人傳為他痛恨女人,再加上整個雷府裏只有他和嚴長風兩個大男人,時不時地,也能聽見他有龍陽之癖的傳言。

  嚴長風不答反問:“那女人也喝醉了?還是清醒?”

  “喝醉或清醒有何關係?”雷觀月嗤了聲。

  “只是意圖上的區別而已。”喝醉前稱有意,喝醉後可能是無心。

  “你是指她可能故意這麼做?不,我確定她喝醉了。”他還沒喝醉前,那個女人已經醉得東倒西歪了。

  “對煙花女子來說,逢場作戲不是什麼高段的花招,而是生存的手段。”

  雷觀月頓了頓,道:“即使如此也無妨。”反正不可能有女人能懷有他的子嗣。

  嚴長風沉默的思索了片刻,才道:“倘若那女人哪天帶著不知哪里來的野種,硬是栽在爺的頭上,該怎麼辦?”

  衣,日常之必需品。

  在這個時代對織造品的需求量相當大,“租庸調”裏更明定,丁男庸調出絹,成為府方相當重要的收入,盛產絲的州縣必須上貢規定數量的絲織品,織造品亦成為一種能代替貨幣的交換物。

  雷觀月在任官職之前,已是民間赫赫有名的富裕染布商,製作出的花紋和染色令太平公主極為讚賞,於是將他延攬進朝廷,先從內作使綾匠開始,直到現在成為織染署署令。

  是以,雷觀月官職雖小,卻富可敵國,易招來覬覦。

  “哼。”雷觀月輕哼了聲,眉宇間儘是嘲弄,“如果她有膽子把別人的孩子賴在我頭上,到時候也不是沒方法驗證。”

  “是沒錯,但是爺最害怕別人知道的隱情,恐怕會禁不起這麼一鬧,而露了餡。”嚴長風強調。

  想要不暴露雷觀月“無後”,卻又能令對方死心的方法不是沒有,只是有不小的風險。

  聞言,雷觀月無話可說。

  “倘若滴血驗親,找葉大夫應該沒問題,畢竟爺也只信任他。”嚴長風口中的葉大夫是個眼瞎耳聾且啞巴的大夫。

  “哼。”雷觀月冷哼了聲。

  他確實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那位葉大夫是嚴長風替他找來的,醫術高明與否不在討論的範圍內,只知道他也是經過一段風浪之人,身體的缺陷也是因此而來,於是更加謹言慎行,才讓他看病。

  但是疑心還在,幸好葉大夫的居所遠離長安,往來長安需要花上一段時間,當然他給予的診金也很豐厚。

  只要對自己有利的人,他向來不吝嗇。

  “把葉大夫叫來要多久時間?”雷觀月突問。

  “日前葉大夫出外行醫,我們派人請他過來的往返時間來說,至少要三個月後吧。”嚴長風想了下,“或者爺想找其他大夫?反正看的不是您,只要在其他地方碰面的話──”

  “你活不過二十歲……”雷觀月突然喃喃低語,繼而炯亮的眸光射向嚴長風,臉上的神情介於瘋狂與惡意的理性間,“最先替我看病的那個大夫曾經這麼說過。可如今,說我命硬也好,閻王爺施捨也好,我還是活下來了,這個秘密也保守了這麼多年,且在我有生之年,除了你我之外,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是吧?”

  即使是待在雷觀月身邊多年的嚴長風,每每見到他這副神情,仍是膽寒。

  好吧,他的主子已經表明除了還能信任的葉大夫外,其他人都不行。

  “爺打算怎麼做?”

  雷觀月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翻動著桌上的菜肴,沒了食欲。

  “找到她,把葉大夫叫來,證明她的肚子裏即使有孩子也不可能是我的,然後要她滾。”

  沒錯,不是證明給自己看,而是證明給那女人看,徹底打消她的任何歹念。

  ☆☆☆ ☆☆☆

  手段不少的嚴長風,很快從被雇來送雷觀月回來的車夫那兒,問出是在哪兒接送他的。

  正月十六的夜晚,長安到處喧囂爇鬧,嚴長風駕著馬車,駛向平康坊東三曲的底端,在抵達目的地後,開口詢問:“爺,是這間嗎?”

  馬車的車簾被撩起,又很快放下。

  “嗯。”雷觀月輕應了聲。

  他隱約記得走進一間門外有棵大樹的房子,大樹上還掛了條女人的畫帛在那兒飄呀蕩的,進入大門之前隨風翻飛到他的面前,揚起一陣女人家的脂粉味。

  說來,這可能是他除了“身體的記憶”外,最後用腦子記下來的記憶──畫帛還在,所以應該沒錯。

  “聽說這間僦舍的主人是個名叫笙歌的高級妓女。”

  在平康坊裏擁有獨自一幢屋子的妓女較多,大部分都是被皇族政要給豢養的高級娼妓,和妓女巷的妓女地位明顯不同。

  笙歌?是那女人的名字?

  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張笑容無害的鵝蛋臉,雷觀月如何聯想都無法把名字和人給搭上邊。

  “要直接敲門嗎?”嚴長風的問句打斷了他的思緒。

  雷觀月推開車簾探出身,嚴長風立刻替他取來踏腳凳。

  “早點解決,我不想在這裏停留太久。”雷觀月語氣滿是嫌惡。

  沒一會兒,兩人來到僦舍的門口,正當嚴長風舉起手打算敲門時,一個嬌媚的女音先響起來。

  “兩位大爺是想找笙歌?”

  兩人同時回頭,看見一名衣著袒露,姿態妖魅的女人倚著旁邊的大樹,一雙媚眼繞著他們兩人上下打轉,看起來像在衡量他們腰包有多滿,來頭有多大。

  仍是前一夜裝扮的雷觀月在面具後不耐地蹙緊眉。

  世風日下,膚淺愚昧的女人也能滿街跑了。

  不對,這裏是高級妓女聚集的巷曲,有這種女人一點也不奇怪。

  “繼續。”雷觀月厭惡地別開眼,催促嚴長風的語氣聽不出急切。

  “笙歌不在。”那女人湊了過來,軟綿綿的小手一把拉住嚴長風,話卻是對著雷觀月說的。

  所謂的高級妓女,除了懂得察言觀色,阿諛奉承,承歡討好外,最重要的就是擁有能夠洞察誰是大爺的眼力,才不會傻得失去攀上富貴的機會。

  “笙歌現在陪某位不能說出名字的大人賞燈去了,如果兩位元爺有需要的話,藤嫣也能陪你們……”

  “走了。”雷觀月話才出口,人已經離開一段距離,朝馬車走去。

  嚴長風立刻甩開女人的手,頭也不回地追上去。

  “爺,該怎麼辦?要去找嗎?”

  “怎麼找?連她陪著哪位大人,在哪兒賞燈都沒個頭緒,你倒是告訴我該怎麼找?”雷觀月重重地踩上踏腳凳,重重地坐下,引起馬車一陣動盪,馬兒不禁躁動了起來。

  嚴長風連忙安撫馬匹,不曉得主子為何發脾氣。

  唯一可能的原因是碰上了女人。不是他在說,主子討厭女人靠近的程度,就跟老鼠討厭貓一樣。

  馬車內的雷觀月,修長的退交迭,雙手擱在膝蓋上,姿態優雅,但渾身散發出若隱若現的怒火。

  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過女人了。

  雖然不認為在醉得記憶喪失,只有身體有所感覺的情況下,做出那種事並不算真正有做,但是,也沒有哪個女人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又去找另一個男人吧!

  他不是生氣!

  只是不管怎麼想都不舒坦,一股難堪的悶惱在胸腔中蔓延開來,考驗著他對這件事情冷靜思考的理智,而非不斷想著該如何當面羞辱那個沒有節躁的女人。

  他真的不是生氣!

  畢竟連那女人究竟是什麼人都還不曉得,充其量只是睡了一晚,是個不值得掛心的女人。

  他只是對這種女人感到不悅而已。

  “或許可以到大存福寺去看看。”嚴長風的聲音配著馬蹄傳入馬車內。

  在回到雷府所在的延壽坊之前,小小繞一段路的話,可以經過大存福寺所在的開化坊,尤其開化坊離皇城近,王公貴族們也愛到那裏去,往年大存福寺的花燈都是數一數二的,也許能先從那裏下手找找看。

  “大存福寺今日人潮肯定比昨天更多,大海撈針這種事最愚蠢。”雷觀月冷嗤。

  “所以爺的意思是打道回府了。”

  沒有得到雷觀月的回答,嚴長風當他默認了,掉轉馬匹前進的方向,筆直朝延壽坊而去。

  “就去看看吧。”片刻後,雷觀月做出和稍早的話不同的決定。

  嚴長風一愣,忙將馬車的方向再做調整。

  馬車內,雷觀月伸手取下面具。

  你頭戴帷帽,還戴面具,難道不會覺得難受嗎?今天是上元節,要好好感受節慶的氣氛才對……

  他不是想著那個女人,也不是想去做大海撈針這種蠢事,只是想在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狠狠罵她一頓而已。

  沒錯,只是想狠狠罵那個連他是誰都不曉得,就敢這麼對他說的女人。

  原本用不著兩刻鐘的路程,由於越晚大街上人群車馬不減反增,他們花了比從家裏出發到平康坊還要更多的時間才到大存福寺。

  意料之內的,大存福寺無論裏裏外外,人潮洶湧,在快要到達坊門前就令雷觀月打消進去的念頭,想掉頭回家。

  “看情況要把馬車駛進去很困難,要放棄嗎?”嚴長風問。

  雷觀月平時體力就不是很好,前一晚獨自一人上平康坊賞燈已經用掉他太多津力,即使睡到入夜才醒,還是有氣無力,所以今天才搭馬車出來,如果現在要他走近人滿為患的開化坊,等同要他的命。

  他可以選擇放棄。

  偏偏又不甘心。人都已經來到這裏了,若因為這破敗的身軀而錯過可能找得到那女人的機會,怎麼想都令人不悅。雖說,等到明天再去她的僦舍找也可以,但是有些人就是那樣……該怎麼說去了……

  對!反骨!

  正好他天生是個喜歡挑戰極限的人。

  “走吧。”雷觀月清冷的嗓音傳出。

  沒多久,他們在坊門外跟著排隊的人潮,等著進入開化坊。

  ☆☆☆ ☆☆☆

  廉欺世,廉半仙。

  認識她,或聽過她大名的人都這麼稱呼她。

  她是個藥師,雖然不怎麼積極的懸壺濟世,但她用的“藥材”都是一般百姓也能輕易取得的,而且她只收藥材的錢,所以挺多人來找她看病的。

  雖然,最後是好壞摻半的評價就是了。

  也有人說她的“廉欺世”,是“毫無廉恥的欺騙世人”的意思。

  無論罵聲或褒獎對她而言都不是那麼重要,有人來找她看病,她能喂飽自己,還能有時間打打混就夠了。

  許是瞭解她這種過分隨遇而安的性子,從小到大的好友笙歌總說她樂觀得令人厭惡。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那麼樂觀啊,像現在,我不是很著急地在替你尋找爹娘了嗎?所以你就別哭啦!”廉欺世一手拿著冰糖葫蘆,一手牽著個約莫三歲大的孩子,在大存福寺丈外的距離,優閑的走著,說是在替路上牽錯手、認錯娘的小鬼頭著急尋找父母,實在一點都不像。

  小孩子似乎也能感覺跟錯了人,原本怞怞噎噎的啜泣,因為不安和四周沒有半張熟識臉龐的人群,放聲大哭起來。

  “哎呀,不然這個給你吃,我的小祖宗,你別哭啦。”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排了好久隊伍才買到的冰糖葫蘆,她的優怨可想而知。

  可小孩皺緊眉頭,不準備買眼前這個看起來不怎麼正經的女人的帳。

  “雖然我稍微恬過,也吃了一顆,至少算剛買的,就當我嘴饞跟你要了一顆,你快快拿去堵住嘴,別再給我大哭了。”廉欺世維持無害的笑臉,說著可惡的話。

  大致上來說,她是不討厭小孩,如果他們永遠都天真的傻笑的話。

  在她又哄又威脅了好一陣子之後,小鬼頭終於收起彷佛永遠不會幹的淚水和哭聲,專心恬起冰糖葫蘆。

  “麻煩……”嘴巴上這麼說,廉欺世在見到小鬼吃甜露出的滿足表情,也只好盤算等會兒再排一次隊,解饞了。

  在大存福寺外逢人就問有沒有弄丟孩子,一刻鐘過後她也覺得有些累了,小孩在吃完冰糖葫蘆後,打了個呵欠,便抱著她的退打盹,如今正安靜地躺在她懷裏睡覺。

  “說來我也累啦,怎麼就沒有人把我像孩子一樣抱著睡?”廉欺世埋怨著,懷裏的小鬼不甚安穩地扭動了一下,她趕緊噤聲,然後四處看了看,找到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沖上去霸佔那個好不容易空出來的位置,眼角餘光還瞄到慢了一步的人悔恨的神情。

  “哈哈,小鬼呀小鬼,這下你可以好好睡了吧。”她低下頭查看懷中孩童有無被驚醒的跡象,確定沒事後,輕撫他的細發,開心低吟。

  “姑娘,你坐在這裏,影響了其他人的進出。”

  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從她頭上落下。

  廉欺世看了看自己坐的地方──原來正好在廟門正中央的石階上。

  想起剛才搶輸她的人的表情,突然驚覺,原來不是自己快,而是那人在猶豫該不該坐在這裏擋道,沒想到被她搶先一步,才後悔自己太慢。

  但她的腿實在要斷了,尤其在享受過坐下的舒服,再也不想站起來挪動半步。於是廉欺世決定移動屁股,讓出一個小小的空間,給那人過。

  “姑娘,這裏是正門,請你不要故意擋在這裏。”

  故意?她看起來像故意嗎?況且她身邊也都是人啊,為何不叫他們讓讓?

  想是這麼想,可擋道確實是她不對,只好皺皺臉,抹平笙歌口中萬年太平的笑容,勉強拉下嘴角,抬起頭,佯作可憐兮兮的道:“這位公子,我的孩子實在累了,我想讓他好好休息,所以才坐在這裏,並不是刻意要擋大家的路的。”

  廉欺世的視線首先對上一張面無表情的臉,跟著注意到他身後站著一個打扮特殊的人。

  深藍接近黑的衣袍下,不是穿著尋常的白褥,而是比外袍更深的黑色制裳,像第二層皮膚牢牢包裹著全身,沒有露出絲毫一塊皮膚的顏色,帷帽下隱約可以看見一張面具,那張面具怎麼有點眼熟……

  廉欺世認識的人裏,會戴面具的人根本數不出半個,所以要猜出是昨晚和她同床共枕又什麼都做了的男人,實在不需花太多時間。

  幾乎是一認定對方可能和她曾經“很熟”,廉欺世隨即從石階上彈起身,不待距離她比較近的男人說話,逕自改口道:“這位公子你說的真是一點都沒錯,我實在不該坐在這裏阻擋大家的去路,在神佛的面前犯錯,是會立刻遭到報應的。”

  她現在正面臨報應。

  早上送走那個男人之後,從笙歌那裏聽來不少關於他的傳聞,除了最重要的名字忘了問,笙歌也忘了提之外,她瞭解那個男人實在不是隨便可以招惹的物件,趁被認出來之前,還是速速離開的好。

  “慢著。”

  正當廉欺世抱著小孩,打算當作沒事,悄悄離開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喚住她。

  嗯,應該不是在叫她,也不可能是叫她……當作沒聽見。廉欺世瞬間做了決定,繼續走。

  這次也沒人叫她了,最先出聲要她讓位的男人──嚴長風,直接搭住她的肩,阻止她前進。

  “呃,有事嗎?”廉欺世露出鄉巴佬的笑臉,轉身面對嚴長風,直覺認定不要理會出聲叫她“慢著”的雷觀月,不待他開口問,逕自解釋道:“不瞞這位大爺,其實我是從鄉下來的,不太懂長安的規矩,我只是帶我的孩子來賞花燈。眼下時候也不早了,如果不快點回我姨婆家,他們會擔心的,所以……”

  “那孩子,是你的?”雷觀月走上前幾步,透過面具的小孔,傲慢地俯視她。

  要認出她並不難。

  畢竟是在他清醒時和她搭上的,依她的表情來看,應該也記得昨晚的露水姻緣,結果卻謅出這種爛藉口想逃?

  先不說他們已經知道她是個高級妓女,說什麼從鄉下來的,聽她的口音明明是長安人,真是騙人不打草稿。

  “是啊,他叫大寶……”廉欺世隨口掰了個名字,不知何時醒過來的小鬼聽了之後,竟然做出一臉哭樣,她只好改口:“不,大寶是侞名,本名是有順……”小鬼漸漸逸出哭聲,逼得她又改口:“大寶是侞名,本名是有順,但後來改了、改叫阿明……”小鬼的眼淚已經串串滴落,她再改口:“雖然大寶是侞名,本名從有順改成阿明,可是我姨婆他們總愛叫他來吉……”

  還來不及看小鬼的反應,突然憂心忡忡的叫喊聲乍響,並伴隨一道人影沖了過來──

  “阿眉!娘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小鬼的親娘一把將人搶了過去,然後看也不看一眼,也沒道謝,匆匆忙忙帶著孩子走了。

  廉欺世呆呆目送小鬼和她娘離去。

  “來吉?”後頭傳來輕蔑的訕笑。

  廉欺世一頓,然後僵硬地回過身,笑言道:“誠如兩位大爺所見,來吉偶爾會改名叫阿眉,還會從男孩變女孩。”

  “好一個從男孩變女孩。”雷觀月諷刺的撇撇嘴,“聽你這麼說,來吉不像個孩子,倒比較像只沒人養的狗了。”

  “是啊、是啊,偶然被我撿到的,如今已被失主領回。”她又往“來吉”離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有些惆悵。

  冰糖葫蘆沒了,連聲道謝也沒換到,真不知道她白忙些什麼。

  “依律,拐人子女是可定罪的。”雷觀月又說。

  “所以說來吉是狗嘛,來去自如的說。”廉欺世攤攤手。

  “太好了,爺。”嚴長風在這時插嘴。

  雷觀月瞥向說出這句話的親隨。

  “孩子沒有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蹦出來,還長到這麼大,真是太好了,不是嗎?”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4:31 PM

第二章


      長安有東西兩市和一百一十個坊,實行市坊分離制。

  為加強對居民的控制,各坊四周皆築圍牆,由居民共同修護。屬皇城左右七十四坊之一的延壽坊,位於朱雀大街西側,開四坊門還有門樓,擁有縱貫坊內的十字街,街下有巷,巷中有曲。

  時人常將巷曲一併談及,尋常巷曲有名是少見的。有名的巷曲則常因事物而起,例如:“棗巷風雨秋”以巷內多棗得名;“氈曲”是取內多製造毛氈的作坊;當然也有以人為名,例如薛姓兄弟子侄同居一曲,故有“薛曲”之稱。

  織染署署令雷觀月的宅第位在延壽坊的織曲當頭第一家。

  延壽坊離廉欺世現在住的親仁坊有一段距離,她也沒怎麼去過。

  如今卻在一種詭異的情況下來了──在兩個男人的看守脅迫下,她實在不能不來。

  “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啦,但兩位大爺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雖然來吉不是我的親生孩子,在我撿到她的時候,可是完全把她當成親生子看待,還排了好長的隊伍,替她買冰糖葫蘆,在她困了的時候抱著她睡,所以我真的不是拐人子女,是她走丟了。”穿鑿附會的小謊,廉欺世說來不花半點腦力。

  有時候她也覺得欺騙的欺,就是她名字裏的欺。

  “我對來吉沒興趣。”雷觀月冷聲道。

  要他相信一個連來吉是男是女都分不出的人說的話?那還真是見鬼了。

  廉欺世如狗兒般圓亮真誠的大眼轉了一圈,“喔,那我真的是鄉下來的土村姑,只是那──麼剛好撿到了來吉,又好心想帶她找娘而已。”

  “我說了對來吉沒興趣,不要再提起她。”滿嘴謊言的女人。

  那小姑娘明明叫阿眉,這兩個人已經完全不把這當一回事了。嚴長風暗忖。

  “那到底是什麼事?”廉欺世客客氣氣地問。

  “你,就是昨天和我睡過的女人。”雷觀月嚴肅地開口,只差沒指著她。

  “呃……我可以說你認錯人了嗎?”她存有一絲絲能夠逃過一劫的希望。

  今早笙歌是怎麼說的?不過向他拋個媚眼,就狠狠被教訓一頓?碰他一下就要斷手斷腳?

  噢……她可不僅僅“碰他一下”、“看他一眼”這麼簡單而已啊!

  雖然口食之聞不可盡信,但她向來相信任何傳言都是“其來有自”的啊!

  “笙歌姑娘,我們已經知道你的住處了。”嚴長風故意說出名字,藉以證明他們早已瞭解她的底細。

  只不過……他們在大存福寺外看見她時,並不如在僦舍前遇到的那名妓女所言是和某位不能說出名字的大人賞燈,而且從她的穿著來看,也不像名妓女,反倒比較像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廉欺世對這熟悉卻不屬於自己的名字感到困惑。

  笙歌?

  難道他們把她誤認為笙歌了?

  “噯,麻煩了,竟然被你們知道了……”廉欺世垂下頭,用察覺事態不妙又帶了點莫可奈何的語氣,喃喃自語。

  這種時候當然得順水推舟把謊言變事實,先求脫身再說。

  倘若他們日後去找笙歌麻煩,笙歌有能力和手腕處理這種事,就算不成,也有強而有力的後臺供她撐腰,不怕不怕;反觀她不過是個沒身分沒背景,每天為了攢微薄的飯錢而努力的市井小民,擔負不起惹上官員的後果。

  把她的低語當成承認,雷觀月銳利的眸子審視著眼前這個無論有醉沒醉,都給人輕佻隨便感覺的女人。奇怪的是,儘管渾身散發出不正經的隨興,她卻不像個娼妓,連名字都和本人不搭。

  所以他到目前為止未用“笙歌”這個名字叫過她。

  “你的本名?”高級娼妓通常身分特殊,不少是落難千金,除了工作用的花名外,另外有本名。

  “呃……萬十三……”十三哥,對不起了,借你名字一用。廉欺世暗暗在心底道歉。

  下意識認為用“萬十四”這個笙歌的本名還是危險了點,她才決定借笙歌上頭的哥哥的名字來用。反正萬家從一到十七,隨便都有人可以頂替,大家族真好!哪像她是獨生女。

  “……”很少有連本名都和本人不搭的。雷觀月遲疑了片刻,又問:“你今天和誰在一起?”

  “今天?一整天嗎?”不懂他為何這麼問,但這個問題看起來殺傷力不大,她樂得順從他轉變話題。

  “從我離開後開始算。”雷觀月修長的指頭輕點桌面,力道不大,卻很有催促的意思。

  “唔……那還滿多人的耶……”掐著眉心,廉欺世沒有費時扳指頭算,反正也不夠數。

  滿多?她到底一天接多少客人?所謂的高級娼妓,多是被某特定人士包養,她到底還能如何“有效利用時間”?

  想來便是一陣無名火,他對自己酒後誰不挑,偏偏挑了個沒節躁的女人而感到生氣。

  “也就是說……”雷觀月咬著牙開口,隨即發現聲音裏洩漏太多情緒,稍作停頓平撫情緒後,才道:“從昨晚之後,你還跟很多男人睡過?”

  廉欺世能清楚感覺出他話中的惡意,差點直覺反應替自己辯解。

  雖然不懂他出言羞辱她的用意是什麼,但她現在是笙歌的身分,這男人瞧不起的應該是笙歌,而不是她──廉欺世本人。

  “回答我的問題。”等不到她的回答,雷觀月將身軀微微傾向前,目光傲慢的瞅著她。

  廉欺世所能想到的回答都是以自己的立場,但,她現在是笙歌。

  如果用太過義憤填膺的語氣,恐怕不像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見到男人跟見到寶一樣開心的笙歌會對男人說的話,所以她該怎麼說才好?

  而且反駁他的話,唯一可能的下場不是一身傲骨受人欣賞,激怒他的可能性反倒大些,不如──

  “那個,你在家裏還戴著帽子和面具不會難受嗎?”她自行決定轉移話題。

  雷觀月點著桌子的手指陡然靜止,握緊成拳。

  感覺桌子隱隱震動著,廉欺世順著泛起水紋的茶杯往前看,視線最後定在雷觀月身上,發現引起桌子顫抖的人就是他。

  看來她似乎說錯話了。

  “爺是怕笙歌姑娘會害怕,所以在屋裏仍不脫帽和摘下面具。”嚴長風代為解釋。

  “害怕?”廉欺世偏了偏腦袋,“我覺得你這樣比較可怕,看起來好像隨時準備動手殺人的惡徒,故意把臉遮起來,不讓別人知道你是誰。”

  好個勇氣可嘉的女人。嚴長風不知道該誇獎,還是嘲笑,連內心的獨白都顯得困惑。

  “所以你要我拿下來?”雷觀月的語氣聽不出喜怒,甚至平靜得輕柔。

  順利轉移話題,她沒怎麼把他不同於前的語調當一回事,直言不諱,“沒有人在自己家裏也是這樣打扮的吧!況且包成這樣不透氣,連過年過節的氣氛都被阻隔了,哪還會開心。”

  真是勇者。嚴長風邊想著,邊悄悄觀察主子的反應。

  “話說得好聽,你終究逃了。”雷觀月高傲的嗤哼。

  趁他還沒醒,偷偷摸摸將他送回府,不是逃是什麼?或者可說是亟欲擺脫?

  廉欺世一臉“這你就不懂”的哀怨,開口道:“唉,大爺,你知道自己討厭女人有多負盛名嗎?”雖然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尤其態度又這麼差……差強人意,誰都會怕啊。”她就怕得要死。“老鼠看到貓都會閃吧!如果有人拿著刀在後頭追,豈有不跑的道理?”說她貪生畏死也沒關係,人都有逃離危險的本能啊!

  “聽你這麼說,彷佛都是我的錯了。”面具下的劍眉不以為然的挑起,雷觀月柔和的低語聽來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他被一個女人胡亂搭訕纏住,無論如何趕都趕不走,足以見得她臉皮厚和擁有一顆大到可以跟太陽比的愚膽,隔天醒來連數落譏誚幾句的機會都沒有,還得被形容得跟無惡不作的歹人一樣?

  “勉強來說,造成現在這個好像進退兩難的結果的罪魁禍首,好像應該是酒和上元節那種‘無論熟識一家親’的氣氛給推動,好像不是你我的問題……”

  她用了不少個“好像”,整句話聽來連她自己都不確定。嚴長風暗忖。

  “推託之詞。”雷觀月又哼。

  “所以你認為是我的錯?”廉欺世點點頭,問。

  會用責怪的口氣說話的人,通常都認為自己是對的,才會責怪別人。

  “真要追究的話,確實是你。”先搭上他,又纏著他不放的人是她。

  “喔,好吧,就當是我的錯囉。”廉欺世聳聳肩,已經想不太起來一開始談論的話題是什麼,於是認為應該告一個段落了。“那麼,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先告辭了。”

  “坐下。”雷觀月制止這個以為認了錯就可以走的女人,“我回答了你一連串無意義的對話,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究竟和多少男人睡過?”

  儘管雷觀月的用詞依舊失禮得可以,語氣倒沒了剛開始的尖銳,剩一點的諷刺味道,聽起來比較順耳。

  看看擋在面前的嚴長風,廉欺世搔搔頭,不情不願地坐下。“昨天晚上又是賞燈又是喝酒又是……呃,總之,已經讓我累癱了,今天是和一些熟人見面。”

  “熟客?”又能聽見他聲音裏的訕然。

  “鄰居故友。”廉欺世糾正。

  “男人?”

  “饒是我跟每個胯間帶了東西的傢伙同床共枕,也要看時間啊!有人會在大白天就培育子孫嗎?”廉欺世忍不住翻白眼歎氣。

  他幹嘛如此不死心,非要把別人想得那麼“勤快”不可?

  雷觀月也發覺自己太過在乎的追問。

  她就算是有了孩子也不可能是他的,那麼追究下去又能如何?從她的反應看來也不像在說謊,或許該打住了。

  “那麼最近呢?”這話出自站在一旁甚少開口的嚴長風。

  “最近?”廉欺世一時沒想到他的問題是何意。

  嚴長風進一步解釋,“笙歌姑娘最近一個月內是否和男人交合──”

  “夠了。”雷觀月截斷親隨的話,命令道:“過來替我摘下帷帽。”

  嚴長風隨即走過去,在他的協助下,雷觀月很快拿下帷帽和面具,露出綰成髻的銀白發絲和血紅色的雙眸,以及面具下被黑色制裳包覆住口鼻的面容。

  難怪他的聲音聽起來一直有種悶悶的感覺,原來除了面具,還有那件奇怪的衣服。

  雷觀月拉下黑色制裳,炯亮的眼瞬也不瞬地凝視她,話卻是對著嚴長風說的,“我們早知道娼妓的工作,不需要再問下去。”

  他並不是為了不讓她太難堪才阻止嚴長風追問,只是由別人問起來,感覺有點不愉快而已。

  他們真的把娼妓這個行業看得很低賤。廉欺世忖度著。

  “兩位大爺不知道嗎?高級妓女的工作常常是伴遊居多。也許你們不相信,但這世上不重情欲,只是喜歡有人陪卻又不能透露名字的大人,還是有的。”

  她就看過笙歌那位“不能提的大人”。

  不但很疼寵笙歌,給她好日子過,不愁吃穿,也從不逼她做些不願意的事,說是恩客,她覺得比較像父親在寵女兒。

  越沒有身體上的“來往”,越能留住男人的心──此為笙歌的名言,不是她自己說的。

  “別說你還是完璧之身。”他可不信。

  “經過昨晚,這樣的謊言未免也太容易被戳破了。”但是在昨晚之前,她確實是個處子。

  若非笙歌床單上的那抹落紅,她還真不想承認發生了什麼事。

  “總之,你肚子裏可能有我的孩子。”說到這句話時,雷觀月臉上明顯閃過一抹陰鬱。

  只有他和嚴長風知道,這點是怎麼也不可能,會這麼說也只是搶先一步順著她的“計畫”走,然後再找葉大夫來證明。

  雖然現在他是很討厭女人,在得知自己無後之後也曾抗拒女人的親近,但有一段時間,他和歡場女子來往頻繁,被人當冤大頭亂栽贓“種落他家”的情況也不少;一度,他還以為自己的身體恢復了,也曾經和某個女人有了婚約,準備娶進家門,是一段還有希望和快樂的日子。

  幸好最後被人當面拆穿──曾經受騙,被卷了大筆錢財又不甘心被當凱子削的男人,一路追查那個和他有了婚約的女子到了長安……然後是一連串不堪的真實。

  之後,又有幾段感情,他卻無法再輕易的相信人,於是不了了之。

  廉欺世或許大剌剌,但還懂得看人臉色,尤其那麼顯眼的臉色,想忽略都難。

  喔唷,他看起來並不是很高興。

  也難怪了,哪個男人不是喜歡風流討厭麻煩的。

  “我想應該不太可能吧!才一次就有小孩?不會那麼‘幸運’的。”

  “一次?”疑問出自于嚴長風。

  一個禁欲多年的男人突然解禁,卻只來得了一發?

  嗯,主子的身體確實很差。

  雷觀月當然知道這個偶爾在奇怪地方沒大沒小的親隨想些什麼,向來自尊比天高的他,立刻用眼神殺向她。

  “喔,好啦,我在上面的那次不算的話……”廉欺世小小聲承認。

  都不能讓她保留一點羞恥心嗎?

  “所以就是兩次了……”故意將尾音拖得老長,嚴長風暗示性地瞥睞向主子。

  “也許你醉得數不清次數了,要不要我敲敲你的腦袋,幫你回想?”雷觀月首次露出笑容,威脅性的輕笑。

  敲敲?他用詞有誤吧,不然那顆拳頭是怎麼回事?

  廉欺世偷看了嚴長風一眼,隨後把椅子拉到雷觀月身旁,在他耳邊低聲問,還不忘用手遮住,“不然說幾次您大爺會滿意些?三次、四次、十次?我最多能數出來的大概是三次啦,如果您不滿意的話,麻煩給個數字。”

  她明明記得很清楚!

  原來他們兩個都一樣,一開始沒自覺,仔細回想後才發現漏掉的事情不少。

  “如何?決定了沒?”怕嚴長風起疑,廉欺世追問。

  “在確定你肚子裏沒有孩子之前,我要你留在這裏三個月。”雷觀月沒有理會她的問題,淡淡宣佈。

  廉欺世先是一愣,隨後慢半拍的問:“我留在這裏如何證明肚子裏沒孩子?”

  “我會找大夫來看,只要證明沒有孩子,你就能回去了,不過必須先簽下契約,保證日後無論有什麼變卦,都不准來打擾我。”

  “如果沒孩子,幹嘛打擾你?”廉欺世不解地問。

  她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

  沒孩子就不來打擾是“普通人”會有的想法,像她們這種需要靠男人才能填飽肚子的女人,誰知道之後會做出怎樣的事?這類的事情,他也不是沒碰過!

  想到這裏,他不免對自己的“經驗豐富”感到自嘲。

  雷觀月多看了她幾眼,沒有回答,逕自道:“你在雷府的日子,同樣不需擔心吃穿住的問題,全都由我供應,三個月後你離開,我會給你一筆錢彌補。”

  “聽你的話好像認為一定沒有孩子……”廉欺世忍不住咕噥,見他臉色又拉了下來,連忙改口:“彌補什麼?”

  讓她白吃白喝白住三個月,還要彌補?他是錢太多沒地方花?

  “無論用什麼方法,你都必須跟那位大人切斷往來。”雷觀月也不想知道對方是誰了,直接命令她這麼做。

  是指包養笙歌的那位嗎?簡單啊,他們一直都沒有往來過。

  向來隨遇而安,樂觀到不行的廉欺世思索了他開的條件——白吃白喝三個月,過後不需工作就有一筆錢可以拿,實在沒有拒絕的道理。

  她的理想就是能“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錢的事不用自己躁心”,啊!反正她的癸水三個月才來一次,不如就舒舒服服的住下,其他的等到時候再說?!

  於是,廉欺世也不客套推託,或是質疑他話裏的真實性,一口答應,“不用擔心,這一點我的鄰居會替我處理。”正主兒沒跑,她自然毋須處理。

  雷觀月想起早先在僦舍外遇上的情況,眼底泛起厭惡。

  那個女人也是,眼前的她也是,全都是見錢眼開。前一刻還想逃離這裏,一聽到有錢可以拿,立刻改變嘴臉。

  “我不希望哪天有人上門討人。”算了,煙花女子都是這種德行,他早知道了。

  “放心,我保證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她拍拍胸脯保證。

  有了她的保證,雷觀月起身,準備回房。

  經過一晚折騰,他實在累極了,是驕傲的意志力支撐著他打直腰桿,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疲態。

  “你很討厭小孩子嗎?”

  踏出門前,他聽見她追出來的話。

  討厭小孩?

  不,在被宣佈無法延續香火之前,他對小孩談不上喜歡或討厭,至於在那之後……他沒想過。

  想了又如何?得不到的東西,無論多渴望也沒用;就算這個看起來隨興的女人,其實暗地裏在打著什麼算盤也沒用。

  他只是未免夜長夢多,以及招惹麻煩的可能性,才留下這個女人三個月的。

  三個月後,一切將回歸正常。

  ☆☆☆ ☆☆☆

  廉欺世當晚便在雷府住了下來。

  洗過澡,躺進暖烘烘的被窩裏,已經時近五更,她滿腦子還繞著雷觀月打轉,不肯休息。

  試圖回想前一晚……應該說是兩天前的那夜,她究竟是怎麼“勾搭”上他的。

  啊……對了,那時候她先是看見穿著打扮像昨晚見到他時一模一樣的他,不禁好奇為何有人如此矛盾?明明是出來賞燈觀遊的,卻又特意把自己和外界阻隔分開的人實在好怪。

  也許是仗著幾分酒意,也有可能出於單純的好奇,平時懶得管閒事的她,主動向那個男人攀談了。

  你頭戴帷帽,還戴面具,難道不會覺得難受嗎?今天是上元節,要好好感受節慶的氣氛才對,別自己悶著了。

  她好像是這麼說的,然而那個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連眼角餘光都沒施捨,推開她,繼續往前走,仿佛當她不存在。

  本來就不喜歡管閒事,再碰上這種反應,她應該要摸摸鼻子打退堂鼓才是,可從來很少對人事物如此堅持的她,卻追了上去,然後纏了他一整夜。

  露水姻緣完全是在她的預料之外,在他取下帷帽面具之前與之後,她完全不認識他,和笙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替他穿妥衣裳,再雇馬車讓人送他回家,也是因為笙歌的描述太可怕,討厭麻煩才出此下策,誰知道會在大存福寺遇到。

  接連兩天碰上同樣的人的可能性有多高?

  一切都是巧合。

  既然如此,順他的意留下來也好。

  不能說他是個好相處的人,但看起來似乎也沒那麼壞,至少他沒有“滅口”的意思,她也就不擔心啦!

  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他似乎對自己的外貌很在意。

  他看起來的確很不一樣,但是並不醜,尤其好像很有錢的樣子,還怕有人敢當著他的面嘲笑他的外表嗎?

  “要是有人朝我扔銀子的話,母豬我也能捧上天。”廉欺世忍不住低喃,然後打了個呵欠。

  不知道聽誰說過有錢人各個都有怪癖,興許雷觀月的怪癖就是“在意自己與眾不同的外貌”吧。

  “其實……看久了倒也挺好看的……真不知道他在意什麼……”說到最後,終於感到困倦的廉欺世聲音已經糊成一團。

  銀白如雪的髮,火焰般赤紅的眼,白皙的皮膚,看起來不是跟傳說裏的神?一樣神秘尊貴嗎?至少她還滿喜歡的。

  “明天醒來後,一定要告訴他……”半夢半醒間,廉欺世對自己許下承諾。

  雖然她不愛管閒事,但他是出錢的大爺,適時聊表崇拜之意,應該能促進未來三個月的和諧生活吧!

  她可不想天天面對那對主僕的“惡言相向”。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4:38 PM

第三章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幹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劉方平<月夜>

  元月十七,狂歡上元節的最後一日。

  廉欺世待在雷府最偏僻的別院裏,數星星,看月亮,想像外頭有多爇鬧,想著前兩天她幾乎不算是好好的狂歡過——如果喝醉酒,糊裡糊塗和男人有染不算的話。

  她好想出去賞燈。

  大存福寺人潮太多了,平康坊則是誘惑太多,原本她想最後一日即使稍遠了些,也要去昊天觀賞燈,但是雷觀月說了,除非有嚴長風的作陪,否則她不能一個人離開雷府。

  原來這就是白吃白喝白住必須付出的代價,她似乎比想像中還要受到更多限制。例如不能任意和人聯絡,尤其是男人;不能單獨會面另一個人,尤其是男人;不能私下與人來往,尤其是男人……諸如此類“尤其是男人”的規範。

  給不知情的人聽到了,恐怕會以為做丈夫的有多擔心妻子紅杏出牆。

  “唉,麻煩了……”她喜歡輕鬆的生活沒錯,但被束縛的話可是敬謝不敏。

  “笙歌姑娘,晚膳準備好了,請移駕到正廳用膳。”嚴長風適時出現,打斷她的思緒。

  廉欺世猛地回神,驚覺自己從下午坐到傍晚,杵在窗邊一動也沒動過,腦子裏想著該不該繼續這樣舒服卻不自由的生活,而這不過是她新生活開始的第一天而己。

  “呼,真是太可怕了……”揚手揮抹不存在的冷汗,她滿是驚嚇地低喃。

  “怎麼了?”

  抬起震驚錯愕的鵝蛋臉,廉欺世戰戰兢兢呢喃:“我竟然坐著發愣一整個下午,真是太可怕了……”

  她偶爾喜歡忙裏偷閒神遊太虛充當休息,可還未有發愣一整個下午的紀錄。

  安逸使人墮落。

  廉欺世步伐匆促的和嚴長風來到正廳,雷觀月正好吃完,準備離開。

  “你怎麼了?”沒打算和她一起用膳,等到快吃完才讓嚴長風去叫她過來的雷觀月,不經意瞥了她一眼,發現她一臉驚愕,眉頭不自覺跟著皺起來。

  “喔,是你啊。”廉欺世漫不經心的掃了他一眼,仿佛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有沒有捕錯?是他這個主人想要忽視她,怎麼反被忽視?

  雷觀月立刻打消離開的念頭,重新坐下,並等著她一臉憂心忡忡地落坐。

  “沒睡好?”他不帶感情地問。

  廉欺世似乎沒想過他也會有這種關心人的時候,愣了一下才回答。“不會呀,這裏很安靜,我一覺到過午才醒來。”

  若不是,她還真有膽量,竟敢擺臉色給主人看。

  “那麼你一副見到鬼的表情是怎樣?”雷觀月邊說,邊下意識將手收進寬大的衣袖中。這麼做並不能完全遮掩他過於蒼白、且佈滿大大小小形狀不同的淡斑的皮膚,卻是一種習慣多年的自然反應。

  他不害怕別人的指指點點,是討厭異樣的眼光,同時不自覺地會對在背後的竊竊私語,或者別人的低聲談論反感,認為他們是在談論他的外貌。

  縱然她裝做一點都不在意也是一樣。猛然見到,沒有人不會被他的相貌給嚇到。

  眉心逐漸蹙起,他又把交疊在桌上的手收到桌下,放在雙退上,沒發現自己正暴露出自卑感。

  “我今天——”沒有察覺這點的廉欺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發愣了一整個下午,而且很有可能連姿勢都沒變過。”說著,她扭扭脖子,轉轉頭,放鬆緊繃的經絡。

  正努力排除心裏不自在的雷觀月,聽見她的話後,很靜很靜,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未幾,徐徐抬眸,迎向她。

  “只是這樣?”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太大驚小怪,可是仔細想想,一個人坐著一動也不動那麼久的時間,簡直跟屍體沒兩樣,我強烈懷疑要不要繼續待下去,雖然白吃白喝又有錢拿的確讓我很心動!”廉欺世一席話說得正氣凜然,完全沒有好逸惡勞的自覺。

  有哪個人敢在他的面前,不諱言自己對開出的條件很心動?尤其還是個女人?

  雷觀月懷疑她若非深諳使人放下戒心的方法,就是太過直率誠實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毀約?”不知怎地,她似乎當真不把他詭異的外貌當一回事的這點,使他重新取回自在。

  “從元日一直到月晦,哪里不是濃濃的年節氣氛?我只是認為應該出去逛一逛,免得在屋裏悶出病來。”想來她不曾在屋子裏待上這麼久的時間,除非是替人看病。

  “今天不過是第一天,你又睡到中午才醒來,不到半天的時間,就能讓你悶出病?”那麼他這個終年四季有大半日子都在家的人該怎麼辦?

  “正因為我睡到中午才醒來才更可怕!從我醒來吃過午膳後,跑去找你說要上街晃一晃,你卻搬出那些什麼‘尤其是男人’的規定嚇唬我之後,我就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坐在窗邊發呆,直到剛剛嚴兄來叫我用晚膳,我才發現浪費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在當屍體,這真的是很可怕的事!”廉欺世一手握著筷子,一手端著碗,連珠炮般說了一長串話。

  “所以?”紅銅色的眼睛先是微眯,然後緩緩瞠起,雷觀月完全沒有被她激動的語氣感染,依舊冷靜自持。

  “讓我出去看個花燈吧。”她輕快地要求。

  雷觀月原以為在那義憤填鷹的辯論之後,她會用激烈的情緒爭取出門的自由,卻得到她愉快的笑靨,好似……他已經答應了。

  說來,她從被帶回雷府後,便表現出一副逮到機會隨時準備逃跑的模樣,只是倒也沒真的逃跑過,對於他訂下的規定,也算是全盤遵守,否則不會詢問他的意思。

  她不會大聲喝斥,把人當傻瓜地奚落譏嘲,不過會認真說明自己認為不對的地方,這點和他以前碰過的認為撒嬌撒潑就能隨心所欲的女人不同。

  而他還不到不明理的地步。

  “去問長風,如果他有時間陪你去,我沒意見。”他展現出自己的泱泱氣度。

  “如呆爺肯多請幾個長工的話,我會很有時間。”嚴長風想也不想,立刻拒絕。

  “親隨兼任總管,同時也是你的專屬廚子,專屬雜役,專屬護院,專屬鏍師,專屬婢女,專屬園丁,專屬跑退,必要時還得身兼伴游和雜耍藝人……我知道嚴兄非常忙碌。”廉欺世搬出今天才從嚴長風那兒聽來的一長串嚇死人的頭銜,“再說我都這麼大個人了,不會走丟的,自己一個人出門很安全。”

  笑話,她以為他只是擔心她的安全嗎?

  “沒人陪你就不能出去。”說穿了,他不放心讓她出去勾引男人。

  “嗯……”廉欺世伸出兩指掐眉深思著,沉吟半響才提出折衷辦法,“不然,你跟我去?”

  “爺和笙歌姑娘到坊裏走走,也好。”嚴長風的附和完全是為了自己。

  元月都過了一半了,身為雜役,雷府的大掃除到現在還沒做完,昨天又因為主子的命令,他不得不先去打掃離雷觀月房間最遠,原本也不需要打掃的別院。

  把主子趕出去,他的工作量肯定能減少許多。

  雷觀月慢慢地抬起眉峰,“為什麼累了兩天了,我還得陪你去賞燈?”

  “延壽坊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裏的花燈我沒看過,盡盡地主之誼,我想你不會小氣拒絕。”

  “如果我度量就這麼小呢?”他慢吞吞地反問。

  “不然我們在附近走一走嘛!”廉欺世退而求其次的說。

  “爺若離開,屬下也會輕鬆點。”連嚴長風都決定倒戈。

  雷觀月只是悶不吭聲地瞪著他們。

  ☆☆☆ ☆☆☆

  他猜想自己其實很容易被說服。

  上元節的第一天,在嚴長風的幾句建議之下,他到了平康坊賞燈;第二天,為了找到那個和他有露水姻緣的女人,又到了平康坊,結呆卻是在大存福寺意外找到她;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又被說服出來散步。

  雷觀月一身出門必備的裝扮,雙手輕輕交疊在腹部,姿態優雅地行走著,同時不著痕跡觀察身旁的廉欺世。

  生性隨興自在,不像尋常女子一樣梳成高高的髮髻,她只是簡單的綁了兩條寬鬆髮辮,上半身著比天空藍更藍些的染色綾,下半身的長裙則是由粉藍到藍紫的漸層染色綾,並在肩頸四周圍繞著一條墨綠色的畫帛,烘托她那雙如小動物般純潔無害的黑眼,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沒有殺傷力。

  跟強烈的個性表現出來的一樣。廉欺世連走路的步伐都很有自己的味道。

  他刻意執了人煙稀少的巷曲鑽,她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唇畔寒著隱隱笑痕,隨時用亮晶晶的眸子留意周遭事物。

  “延壽坊比較安靜,是不是這裏的人都很害羞?”她突然回過頭,對上他的視線,漾開了唇,笑問。

  窄巷裏沒有特殊的花燈,僅有家家戶戶都掛上一個個大紅色的燈籠,遠方還能聽見不知是坊內還是坊外的歌樂聲,讓這條窄巷散發出一種狂歡後的寧靜安逸感。

  “如果不喜歡,可以馬上回去。”雷觀月總有辦法硬扭曲別人的意思。

  廉欺世愉快地聳聳肩,“不會啊,這裏非常適合散步,今天還算是上元節,要找到如此靜謐的地方真不容易。”

  “你不是喜歡熱鬧?”他忍不住問。

  “是一直待在屋子裏安靜得怪可怕而己。”廉欺世皺了皺鼻子,一臉反感。

  他突然發現她的五官非常靈活。

  除了那雙小動物般圓潤的黑眸能夠傳達出她的思緒感覺外,幾乎是她想要的表情,都能輕易表現出來。

  ——真是不可思議。

  廉欺世攏緊圍繞在脖子上的畫帛,阻擋春寒料峭的冷風,繼續說。“其實爇鬧或安靜都好,最主要是有事可做。我確實滿享受在工作時逮到機會發發小呆那種忙裏偷閒的感覺,要是什麼都不做光發呆,可很無聊……啊,那邊有只貓,我們跟著它走,好不好?”

  她雖用了問句,堅定的步伐卻沒有商量的餘地。

  雷觀月默不作聲,跟了過去,隨即注意到那是只“白蹄”的黑貓。

  無論貓狗,生有和毛皮顏色不同的“白色腳掌”,向來被視為不祥的徵兆,幾乎出生便註定會被棄養。

  不祥的徵兆,像他一樣。

  “啊,它轉彎了,快點快點!”廉欺世注意到白蹄黑貓消失在巷口,忙不迭地招手,要雷觀月跟上。

  “那是白蹄。”他用一種冷眼旁觀的姿態說。

  她回過頭來,沉默了一下,接著露出讚賞的笑容,“想不到你這麼快就幫它取好名字了!白蹄,真適合它。”

  適合?這是故意影射什麼嗎?

  有種人出生時就有不能見光的白皮膚,發色極淡,偶爾也會有眼珠子像他這樣是紅色的,這類人被稱為“白子”。他並非天生如此,可同樣畏光,發色膚色眸色和旁人不同,於是也常被人戲稱白子。

  白子之意,說穿了和白蹄並無兩樣,都是不祥的存在。

  “白蹄,白蹄,你去哪兒啦?”廉欺世馬上用這個新名字呼喚那只黑貓。

  雷觀月佇立在原地不動。

  “白蹄不是名字,是不祥的象徵。”他的聲音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陰晦。

  “嗯……那麼實際上真的是嗎?”她到處找白蹄黑貓,同時朝他扔出心裏的疑問。“因為好事者多言,才把白蹄當作是一種不祥的存在,即使是三國時代,劉公騎了白蹄馬命喪白帝城,真的全是馬的關係嗎?”

  “就是因為他不聽勸,堅持騎白蹄馬,才會命喪白帝城。”他說著世人知道的傳說,卻沒有解釋兩者間的原因。

  “所以跟馬到底有什麼關係嘛?馬摔倒了?還是把劉公甩下馬背?就算如此,不是白蹄的馬也會有出這種岔子的時候吧!我看不出來跟馬有什麼關係。”找不到白蹄黑貓,廉欺世回到他面前,認真的分析給他聽。

  其實白蹄、白子是不是不祥,被這麼戲稱的他最渭楚,只是不能接受有個人毫無道理的否定,不問利益便替他說出那些疑問,如同他心裏不斷為自己辯解的聲音。

  而他,為何這麼遲才遇見這樣的人?

  “……你不相信有不祥之物這類的傳聞?”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廉欺世用手壓住隨著夜風吹拂而飄飛的幾綹發絲。嘴角的笑添了抹和平的味道。

  “我相信傳說,也相信人們口中的無稽之談,不過前提是不能讓我有所疑慮。如果帶著懷疑的話,就不算相信了。所以你只要能消除我的疑慮,證明白蹄真的和不祥有所關聯,我會相信。”

  他能證明嗎?

  不,永遠也不可能辦到,因為他沒有招來災厄不祥的能力啊!

  如果沒戴面具的話,廉欺世一定會瞧見他現在的表情充滿了驚訝和喜悅的矛盾,混合出一種怪異卻直率的神色。

  原來,他一直在等著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

  “如呆真的能帶來不祥之兆的話,或許好一點。”雷觀月低喃。

  “啊,我懂我懂,要當壞人就當真正讓人害怕的,不然很失敗,是這個意思吧。”廉欺世暖昧地推了推他,一副她瞭解的臉色。

  雷觀月高深英測的睨了她一眼,“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哈哈,我們去找白蹄吧。”她指著前方,掛滿了各色珠珠串串的手,一動,隨即響起玉石碰撞的渭脆聲響。她另一隻手在袖子裏摸紊著。

  “找到了!還好我有帶出來。”她很開心地拿出一個小繡袋。

  “什麼東西?”

  “橘子皮。”打開袋口,她挑出一片橘子皮,往嘴裏塞。

  “不吃果肉反吃皮?”雷觀月的聲音有著嫌惡。

  “不不,果肉已經吃完啦,剩下的橘子皮也能拿來吃,你不知道嗎?橘子皮可以拿來風乾用蜜釀,等到春天的時候就能吃,很好的。”她一邊咬,一邊拿了一塊要給他。

  雷觀月沒有伸手去拿。

  “如果你是怕被人看的話,這裏沒人,拿下面具和帽子吧,光看我都覺得悶了。”

  雷觀月拒絕做出吃橘子皮的蠢事,但對她的提議倒是起了猶豫。

  雷府附近的土地和房子幾乎都是他的,原因不難猜想是和他自身有關。所以在這附近散步,不太可能遇上路人,但他的不安感作祟,才會做這身打扮。

  何況他不能預測會被她帶往哪里。

  “不了,這樣就好。”他拒絕。

  廉欺世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在下一個轉角看見白蹄黑貓趴在牆上搖著尾巴睡覺。

  “死巷了,往回走吧。”雷觀月完全沒有停留的意思。

  她想了想,輕喚了聲。“白蹄。”

  黑貓沒有理會。

  “好吧,我確實和動物很不投緣。”試過後,她便不再堅持,乖乖走出死巷。

  “是名字的關係。”

  廉欺世又浮現思索的神色,“你是指它另外有別的名字?這也不無可能……以前我家有頭大黃牛,我叫它荷花,我娘說它是秀秀,我爹喊它黃妹。我想白蹄只是需要時間適應它的新名字。”

  “也許它根本不喜歡這個名字。”他挖苦著。

  “你怎麼如此不看好自己取的名字啊?取名字是要用愛去取的啊。”半側過螓首,她笑眯了眼,拍拍左胸睨。

  有那麼一瞬問,他以為聽見那顆不爭氣的心,跳動的聲音。

  因為來得太突然,消失得急促,還沒來得及感覺就無影無蹤。雷觀月伸手探向左胸口,猜想虛弱的身子是不是又在和他這個主人抗議。

  “怎麼了?”察覺他駐足停留,廉欺世又走了回來,“想要用充滿愛的聲音呼喚白蹄嗎?”

  雷觀月沒有答腔,右手用力貼緊左胸口,尋找微弱的心跳。

  偶爾他會覺得這顆心實在太不爭氣,常常令他懷疑自己是否活著。好不容易找到心跳後,他才松了口氣。

  “沒事了。”

  嗯,這三個字的意思是“之前有事”。廉欺世忖度著,見他沒有要說的意思,也不打算追問。

  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距離。

  雷觀月心不在焉跟著她走,沒注意方向。

  “你是白子嗎?”沉默了好一會兒,廉欺世哪壺不開提哪壺。

  “說不是,你會相信嗎?”幾乎是直覺反應,雷觀月立刻冒出酸諷的話。

  “不能說相信,不過我不瞭解你的狀況,所以不能妄下斷論。”白子特殊的外表,總令他們亟欲否認自己身為白子的事實。

  不過,跟以前她看過的白子比較起來,她總覺得他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她那聽來比談論天氣更不在乎的口吻,惹惱了雷觀月。

  “那要如何證明你才會相信?或者乾脆教我如何證明白子和我的不同好了!”他像只豎起尖剌的刺蝟,句句帶剌。

  “這的確有點難。”廉欺世嚴肅地頷首,“你聽過曾參殺人的故事嗎?簡單的說,你現在正處於三人成虎的情況,除非出面為自己辯解,否則,曾母就要逃走啦!”

  雷觀月為之一愣,終於明白她的用意。

  不是完全的不信任他,而是希望他自己說話,為自己說——然後,她會聽。

  看來,他真的碰上了怪人。

  “我生病了。”須臾,他慢吞吞開口。

  “嗯,嗯,非常明顯。”

  雷觀月瞪她一眼,不開心被打斷。

  廉欺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表示不會再說話。

  “起先一點徵兆也沒有,只是某一天,我突然流鼻血而己……突然的——”

  他在那時候稱為朋友的一群人面前,在他們放肆的飲灑狂歡,慶祝束發成年時,原本笑著的友人們突然一個接著一個沒了聲音,倒酒的動作維持著,酒已經溢滿流出杯外,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慶祝的歌樂聲徒留餘韻,不只友人連同舞妓歌妓都用同樣驚愕的眼神盯著他。

  他想,如果在場僅他一人捕不懂情況的話,那問題就是出在他身上了。

  帶著醉意,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等到感覺口鼻間有股濕溽的感覺時,他才後知後覺探手一抹——

  是鼻血。

  黏稠的滴答聲,在彌漫著詭譎靜謐的空間裏聽來特別剌耳,他順著手指的血跡往桌上看,他半滿的灑、酒杯裏已經血紅成一片。

  很奇怪,不過是鼻血而己,他卻好像不用錢一樣流了一缸。

  他還記得自己沖出房間,奔回家的景象,仿佛自己是個第三者,看著那副身軀胡亂揮動四肢,等到跑進家門時,這個沒用的身軀主人已經差點喘不過氣,升天了。

  寵愛兒子的雙親十分焦急,愚蠢的大夫只是頻頻搖頭,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仿佛預見一個前途光明的人的人生即將隕落。

  從那之後,他的體力在短時間內變得很差,容易生病,注意力不能集中,做任何事都容易感到困倦,皮膚的顏色變得蒼白,曬到太陽後會有灼痛的傷斑冒出來,連原本黑色的瞳孔也以可察覺的速度褪色,像染布洗久了會失去原本的色澤那樣。

  是的,他整個人都在褪色。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爹來給他送藥,並且叫他起床時,發現他一夜白了整頭的發時,他終於崩潰了。

  原本是長安赫赫有名的染布商傳人,聰穎的天資和從小跟在父親身邊的學習經驗,他早年已經顯露出成為優秀商人的能力和氣度,全在大夫斷言他活不過二十,無藥可醫後什麼都沒了。

  隨著他的崩潰。看似美滿的家庭很快也隨之傾倒。

  於是,外頭有關他外貌引發的不祥傳言甚囂塵上,漸漸地,連他的親娘都不敢靠近他,明明是最靠近他的親人,竟也捨棄他選離這個家,真的就像曾參殺人一樣;原本疼愛妻小的親爹,遺尋不著能夠醫治唯一兒子的病的大夫後,開始玩物喪志,流連娼戶。

  他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上天為何對他如此殘酷,原本理所當然的人事物,用一種無法理解的“理所當然”失去後,他一無所有。

  唯一僅剩的,只有拿刀抹自己脖子的勇氣了。

  “所以你真的拿刀要抹脖子?”聽到這裏,廉欺世屏住呼吸問,並不是擔心,而是看戲看到高潮時會有的自然反應。

  如今說起往事己無太大介懷,但是一個比當事人更不介懷的人這麼問的時候,雷觀月有一種被人看戲的感覺。

  “啊,畢竟人都有悲劇的天性,會不自覺的誇大其辭,再加上你還活著,所以我想確定那是不是一種誇示的說法。”廉欺世察覺他眼底的不悅,連忙解釋。

  對雷觀月來說,這樣的解釋還不如閉嘴來得好。

  “沒有真的去死,害你懷疑了,真抱歉!”他撇嘴諷刺道。

  “怎麼沒死成?”她的直言不諱,有時候令人厭惡。

  “我奶……我祖母阻止了我。”雷觀月原本想再說些什麼,最後話鋒一轉,調回正題,不和她計較。

  “喔?她說了什麼鼓勵你的話嗎?”

  “事實上,她叫我去死。”

  聞言,廉欺世一陣輕笑。

  “她說,如果我死了,她還省得麻煩,不需要照顧我;還說,沒有毅力不能堅持的人,真的想死就快點死。”

  “啥,你奶奶好有個性喔。”

  雷觀月有種如呆祖母還活著,一定能和她成為好朋友的錯覺。

  “結果你捨棄了刀子,決定發憤向上了嗎?”廉欺世猜想。

  “不,我氣得向她揮刀,要她別靠近,並且罵說像她這樣頭髮自然斑白的老人什麼都不懂。”他省略了自己淚流滿面的部分描述。

  “哇,你也很有個性耶。”

  聽了如此火爆的場面,她就只有這句話嗎?

  雷觀月決定當作沒聽到,繼續說:“我祖母聽了我的話,淡淡地說了一句,如呆真的不喜歡,全部剃掉不就得了。然後又說了什麼,反正小孩子出生的時候都像和尚是個光頭,如果我想的話,她可以替我點戒疤之類的話。”

  “嗯、嗯,所以你出過家?”

  “我怎麼不意外你會導出這種結論?”他無奈自問,悄悄歎了口氣,“年少輕狂,我當下照她的話,鉸了一大把頭髮下來,扔在地上。”

  “喔唷,接下來就是最津采的地方了!”廉欺世興奮的呼氣。

  “註定你要失望了,我那時的體力差到做完這件事就昏倒了。”

  “難怪你既沒死,也沒出家當和尚。”她一手握成拳頭擊上另一掌,登時了悟。

  “是啊,真可惜。”他訕笑。

  “沒有結局嗎?”她關心的只有“故事”進展。

  “隔天,是我祖母叫我起床的。當我迷迷糊糊醒過來,慢吞吞回想起咋晚的事,想繼續和她槓上時,她竟然笑了,而且她也把頭發給割斷,長度連肩膀都不到。”

  廉欺世沒有再插嘴。而是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她第一句話就是:‘把刀收起來才能安我這個老人家的心啊。’然後她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又說:‘如果只有獨自一個人讓你感到不安的話,我陪你,而且我也是個白頭發的老人了,從背影看我們兩個,一定是一模一樣的。”戴著面具看不渭楚表情的雷觀月緩緩說出最後一句話。

  秀麗的臉上浮現一種滿足,她深吸了口氣,抬頭看看因為太多星星而顯得爇鬧的夜空,看看那顆不是最圓滿的月亮,良久,她轉回目光,迎向他。

  “十四……我妹妹跟我說過,真正漂亮的女人會由內而外地散發出美麗的光芒。”抿起淺淺的笑容,她對他說:“你奶奶一定是個美女。”

  雷觀月的記憶停在一張蒼老卻很有津神的面孔上。

  她沒有捨棄他,一直陪伴他到最後一刻,即使她在臨終前說了謝謝他不離不棄照顧她這個老人的話,在他心底始終認為是她陪著自己才對。

  老人的面孔因為在記憶中,所以不會模糊,但是眼前的她,卻漸漸模糊了。

  她的話沒有任何道理。偏偏打動了他的心。

  為什麼她不像普通人說些漂亮或是安慰他的話呢?如呆像普通人一樣,他絕對不會注意她的存在,她將一點都不特別,和隨處路過的路人甲乙丙丁沒兩樣。

  即使她沒有說出什麼動聽的話,更甚有旁人在,一定會嘲笑她這雷無厘頭的話,他卻深深的感覺到,她瞭解。

  原來受人認同會產生一種歸屬感。

  “還有,我也覺得你很漂亮。人家不是說天上仙女的美麗都是不同於凡人的嗎?”她朝他勾手,要他把帷帽拿下來。

  雷觀月遲疑了下,終於交出帷帽,露出用發釵綰起的銀白色發絲。

  廉欺世張開雙手,柳眉倒豎,兩頰浮現興奮的婿紅,嘴角上揚,露出詭異的笑容。

  “也許你自己看不到,不過現在,你的頭髮染上了月亮的顏色,是無與輪比的漂亮喔!”

  這是雷觀月第一次見到這種融合了皺眉和大笑的奇怪神情,偏偏很有她獨特的韻味。

  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

  似乎任何不協調到了她身上,都能和諧共處。

  不搭調的名字,沒頭沒腦的說話方式,詭異的笑容,看似隨遇而安又有認真看待事情的一面,還喜歡過好日子!

  衡量一個人個性的方式在她身上完全不適用。

  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能夠參透她?

  三個月……是不是有點短呢?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7:19 PM

第四章


    在雷府生活了幾天,廉欺世發現,白天是見不到雷觀月的。

    日出東方就是他就枕而眠的時間,沒有太陽的夜晚他才能自在的出沒,沒有人群的吵雜,他會更放鬆。

    她有點好奇夜晚除了看星星看月亮之外,還有什麼事情可做,不過因為良好的睡眠習慣使然,時間一到她就困了,幾乎只有晚膳時間會和他打上照面。說來,她在雷府睡醒的第一天中午跑去打擾他時,他還正好眠咧!此刻,廉欺世揉著惺忪的雙眼,朝茅房走去。

    即使腦袋昏昏沉沉滿是睡意,她一點也不訝異思緒還是繞著雷觀月的事情打轉,自從那天聽了他的故事之後,便一直這樣。

    “每次都忘了要個夜壺,我真蠢……”廉欺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偏偏茅房又那麼遠……”

    她完全沒想過自己的房間位置偏遠,是雷觀月為了疏遠她做的決定。

    一開始有些歪歪倒倒的腳步,在走了一段距離後就醒了大半,廉欺世不意外地發現雷觀月的房間還亮著燈火,稍微駐足看了一下,一股尿急的寒顫從下腹竄起,她趕忙直奔茅房,不敢再逗留。

    小解後,廉欺世搖頭晃腦地循原路打算回房繼續睡,在經過看得見雷觀月房間的地方又忍不住停了一下,透過半開的窗子凝神細看——雷觀月一手抱胸,專注的側臉顯得異常認真,垂落的視線不知道在看什麼。

    他的手動了動,眉頭攏起皺痕,又揮動了手,眉尾不住上揚;然後沉思,然後困擾,然後激動,然後……露出興奮的孩子氣笑容。

    啊,想不到他也會有這樣的表情。

    嚴竣的五官如春風吹散醋寒,瞬間柔化了那張優雅驕傲的臉。廉欺世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好好看過他的長相,許是他過於冷漠疏遠的態度和傲慢十足的個性壓過了外貌,但倘若仔細看,他的眼發色和皮膚,其實和突出的五官相輔相成,光是側臉,己經夠讓她目不轉睛了。

    這等貨色算上乘,也算稀有吧,怎麼會}殳人發現呢?

    廉欺世搔了搔頭,看看來時的路,再看看那張令她好奇的側臉,最後好奇心打敗了睡意,她慢慢踱了過去,在能夠瞧渭楚他在忙什麼的地方停下。

    “原來是在下棋……”

    獨自一人的深夜棋局,他看起來很盡興,甚至沒有察覺她看了他好一會兒了。

    廉欺世靜靜佇立在正對著他窗口的回廓上。許久都沒有動作。僅僅看著他重複各種不同的表情,比在她面前還要生動豐富的表情。

    雖然對人很冷漠,抱著強烈的防禦和戒備心,可是面對自己喜歡的東西,便全心全意沉浸其中,毫無顧忌的顯露真性情,這樣的男人絕對令女人無法抗拒。

    真不知道他為何會討厭女人。

    笙歌也沒解釋,也不認為奇怪,好像他討厭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

    嗯,也許可以找機會問問他。

    解除了好奇心,睡意重新來襲,廉欺世抓抓臉,踏著悠哉的步子回房去。

   

    無功不受祿。

    不能說這是她最討厭的一句話。她認為有工作才有飯吃,對自己的工作也很看重負責,但是有句話是怎麼說的?

    啊,就是那個啦,人都有不拿手的事。

    而她非常不巧的拿家事——任何一件家事都不上手。

    今天雷觀月難得在早上醒來,一身完美的章服,臉上沒有戴面具、帷帽,似乎是要上朝,身為專屬車夫的嚴長風自然得跟去,於是請她幫忙打掃庭院。

    “原來渭掃庭院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她不知道花了多久時間,等回頭去看努力的結呆後,只能如此感歎。

    “你根本什麼也沒做,不是嗎?”不知何時已經下朝回府的雷觀月,一如以往姿態從容高雅的打著傘站在回廊下遂日。

    依他看這裏和出去前沒兩樣,硬說有什麼不同,可能是越來越亂。

    “人都有拿手和不拿手的事嘛……”廉欺世搔著頭,靦?地笑了笑。

    “在於有沒有心而己。”雷觀月輕哼了聲,隨即走進自己的房間。

    廉欺世這才注意到她不知不覺問己經掃了老遠,雖然打掃的效呆並不顯著。

    “有沒有心嗎?”她看看手中的掃帚,回想自己一邊掃,不時停下來啃啃橘子皮,發呆一下,或者觀察哪里有新冒出的嫩芽,以及看到第一隻螞蟻時的興奮……確實很不用心。

    “好,再努力看看吧!”她對自己說,澄淨的大眼浮起決心。

    雷觀月的窗子悄悄推開了一道縫隙,盯著那抹輕快舞動掃帚的藍色身影。

    打從那一夜起,他完全不在白晝出沒。

    冷靜的想過後,他得出一個結論——他不需要女人。

    若是任何女人都能靠近他,總有一天可能洩漏他死守多年的秘密。

    身為男人卻無後,不懂其中緣由的外人常會認為是“無能”,他可以容忍別人說他是不祥的徵兆,卻無法忍受被人嘲笑“無能”。

    而這個善於侵略別人思緒的女人很危險,他不能放任她無心闖進他的生命,改變他,讓他有她是特別的,所以無所謂的想法。

    抗拒,是保護自己的不二法門。

    他己經……早就習慣了。

    但想是這麼想,在見到廉欺世認真無比卻雜亂無序的打掃方式後,雷觀月再有定性也實在看不下去。

    “你認為掃帚只是用來揮動的?”窗戶砰地被推開,還沒換下章服的雷觀月就站在窗內,傲然的雙眸睥睨著她。

    “不然還有其他作用嗎?”

    若非她的神情實在太認真,雷觀月一定會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揮舞是有方向、有順序、有目的!一個連掃帚都不會用的女人,完全失去當女人的資格!”

    “這麼嚴重?”對他的話,她看起來不以為忤。

    雷觀月額上青筋跳動,斥道。“照著我的話做,我喊一,就往右邊揮——“你的右邊還是我的右邊?”她立刻問。

    “你高興就好。”他擺擺手,表示這不是大問題。

    “那揮左邊也沒關係??”某人很皮癢。

    “再廢話就沒飯可以吃!”他只好祭出殺手鐧。

    “好好,你的右邊,請繼續。”開開玩笑,打打趣也不行?廉欺世連忙比出請的動作。

    “喊二,你就揮左邊,喊三,揮前面,對吧?”她尾音甫落,一個茶杯砸在她腦門上,疼得她直呼痛。

    “三就全部集中到那邊那棵樹下。”侈長的手指從她臉上轉了個方向,指著院裏唯一一棵大樹。

    “噢……好。”她不敢多說,聽從他的指揮開始動作。

    “且慢且慢。”沒多久,她又有問題。

    雷觀月不悅地執起眉。

    “你一直一呀一的,我會越走越遠耶。”

    “誰教你移動腳步了?移動掃帚就夠了。”雷觀月咄道。

    “那豈不是一直掃同樣的地方嗎?其他地方怎麼會變乾淨?”

    “等你先有辦法把眼前那塊地給掃乾淨,就要謝天謝地了。”

    “哦。”他說得也有道理。

    於是稍作停頓後,雷觀月又開始一呀一的,廉欺世死盯著地面瞧,沒多久,她發現右前方有團紙屑,心底浮起掙扎。

    她該去掃嗎?如呆亂動的話,一定會被雷觀月罵,但是紙屑在那麼明顯的地方啊!啊,那邊也有塊碎布!可惡,那是夏蟬蛻的殼嗎?現在都要春天了耶!唔!那個好像是梅子的子,哇……都快跟土融合在一起變成石頭了,到底是在那裏多久?

    隨著雷觀月每喊一,廉欺世發現自己不斷在這個原本什麼都沒看見的院子裏,發現一堆該死的不能忽視的髒東西,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踏在這片庭院上那麼久了,如今才看見。

    “難不成這是俗稱的鬼遮眼?”她低聲自問,沒發現雙手有意識地動起來,完全脫離他的口號,自動渭掃那些不該出現的東西。

    這次,雷觀月沒有阻止她,反而抿起唇角。

    如呆她真的照他的話不懂得變通的話,那麼真的沒救了。會相信他隨口說說的那些荒唐話的女人,半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雖然訂下口號的動作,雷觀月打從開始便不打算喊出一外的數字。因為她缺少的是專注,對不感興趣的事情無法專注,對不在意的事物無法看進眼裏,只注意那些能引起自己興趣的小玩意兒,連揮動掃帚的目的都搞不渭楚。

    說好聽一點是注意力不集中,說難聽就是沒有用心!幸好她並非沒救,只要逼她站在同一個地方,細心去看,最後呆真看出這項工作的主要目的了吧。

    瞧她洋溢著愉快的側臉,雷觀月沒轍的低語。“哪有人掃地還掃得那麼開心的?”

    唉,真是的,如呆她是個念不得,罵不得的潑辣姑娘就好了他走出房門,站在簷下不願前進到太陽照得到的地方半步,一手撐傘,一手抱胸,神色自在地監視她。

    沒多久,廉欺世終於將所有髒東西都掃到那棵樹下,興奮地回頭,朝他大喊。“我掃好了!”這是她第一次成功完成打掃工作!別人可能無法理解她開心的原因,廉欺世仍然急著炫耀,對象不意外是那個教她打掃之道的師父。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她又轉回頭,緊盯著那些髒東西,仿佛它們比寶藏還來得珍貴,雙手握拳,喜悅地跳躍起來。

    雷觀月從沒見過只是掃好地就能開心的女人。

    偏偏她的喜悅是如此率直,毫無遮掩,赤裸裸表現出來,連他這個什麼也沒做的人都被感染了。

    她帥氣的轉過身,雙腿定定地站好,右手抓緊掃帚夾在腋下,左手朝他豎起大拇指,又露出那種倒豎眉心的矛盾笑容。

    雷觀月突然明白,那是她最開心最開心的笑。

    “想做還是做得到嘛。”他佇立在原地,被紙傘陰影遮住大半的面容,隱約露出嘴角上揚的弧度。

    廉欺世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一股滿滿的喜悅充斥著全身,都到疼痛的程度了,卻讓她的心跳強烈鼓噪著。

    她認得這種感覺。以前面對笙歌那個溫柔的哥哥萬九的時候,也曾經出現過,尤其是當他對自己笑,和她說話,或是讚美她的時候,總能帶給她一種歡愉,令她瞭解,即使她放在心底珍重喜歡的人不少,但這個人之於自己是特別的。

    而現在,雷觀月是她的特別。

    突然,她慶倖他厭惡和任何女人來往。

    相隔不過一晚而己,本來還想著要問渭楚他討厭女人的原因,看看有沒有機會介紹不錯的姑娘給他,如今卻想把他占為己有。

    嗯,是不是貪心了點?

    不過他討厭女人,她很難得逞,所以也不算很貪心啦!廉欺世自有一套理論。

    “從今天起,你每天來打掃我的房間。”雷觀月突然說。

    “好啊。”樂觀如她,完全不衡量自己的能力,一口答應。

    “用完晚膳後過來,我三天算你一錠碎銀,你要離開的時候會加在原本要給你的錢裏頭。”

    “哇,打掃還有錢拿啊?難怪嚴兄一人身兼多職。”

    “我個人認為,工作後的飯特別好吃。”雷觀月的話說得很明白,對於努力工作的人,他向來不會虧待。

    當然也不會給那麼多就是了。

    一錠碎銀相當於昔通長工一年的薪資,即使是在雷府的來看,也是半年的薪資,她可說是他雇過最賁的非長工。

    “我娘也說過,工作後的灑特別雷。懈到他面前,熱烈地說。

    不知怎麼地,她這副模樣看起來真的很像對著主人猛搖尾巴的忠犬。

    “去吃午膳吧。”雷觀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趁還沒被曬傷之前,速速將手縮回衣袖內。

    廉欺世微微怔愣,隨後察覺他的用詞有誤,“你不吃嗎?”

    “我要睡了。”

    日出東方就是他的睡眠時間,今天已經耗費太多精力,該好好休息。

    “喔……”她有點失望,隨即抓住他的手,“等等。”

    雷觀月被迫回頭,垂眸望著她的手,須臾才將目光往上移到她的臉。

    “這個給你。”她拔下手腕掛著的紫晶石交到他手中。

    仿佛被交付了生命的能量,帶有她體溫的紫晶石暖暖的躺在他的手掌心。

    “我不是女人。”他揚起似笑非笑的神情,從頭到尾沒有去看那串紫晶石。

    “該怎麼說呢?”廉欺世一手掐著下領,很快露出無所謂的笑容,“當我迷信吧!這是小時侯我娘給我戴上的,她說能保佑我健康平安,希望也能保你平安。”

    “如呆這玩意兒真的有用,就不需要大夫了。”

    “大夫有存在的必要,而這串紫晶石當安定人心的必要呀!拿著吧,我不會跟你收錢的。”

    她退一步,笑著說,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雷觀月凝視著她,片刻後輕哼了聲。

    “那我去吃飯了,晚膳見啦。”她揮揮手,拎著掃帚準備離開。

    他也旋身欲回房,足尖倏地一頓,回頭,朝她的背影道。“對了,等等要長風幫你搬到我隔壁的房間。”

    他沒別的意思,純粹是方便她而己。

    廉欺世沒有看他,舉起手來高高揮了一陣表示聽到,身影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晚膳過後,廉欺世依約來到雷觀月的房間。

    “你未了。”已經開始一人棋局的雷觀月,看也沒看她一眼的問。“你識字嗎?”

    “不是太奇怪或太少見的都認識。”廉欺世的回答總是獨具個人特色。

    “在我下完這盤棋之前,把那邊的書依照內容性質分類好。”他頭也不抬,直指堆在床邊那一堆散亂的書。

    “這些都是你看的?”她走了過去。

    “沒有人規定晚上不能看書。”

    “也很少人會在晚上看這麼多說……”頓了頓,她又補了一句。“看來晚上真的很少有樂子或事情可做,除非上妓院。”

    雷觀月終於分神,“誰說晚上沒事情可做?”

    “上妓院嗎?”

    “難道白天你除了上市集沒別的事可做了?”

    廉欺世挑起一本書,發現書名有點眼熟,於是翻了起來,“我只是想不出來晚上有什麼事可做,大家都睡啦,剩下自己而己,不會很孤單嗎?”

    她無心的問旬,卻在他心裏投下動盪不安的巨石。

    若說孤單,早就有了。

    他不會忘記自己的病最可怕的不是無藥可醫,也不是隨時會死,而是隨著時間的過去,人性被消磨殆盡後,留下的殘酷琉遠和背叛。

    可怕的是他隨時獨剩一人的孤單,所以他必須堅強點。

    “看書是能兩個人一起做的事嗎?”他想了許久,好不容易找到反駁的聲音。

    “但是下棋是啊。”她輕快地回答。

    她輕易推翻他為自己建立的夜晚樂趣。

    又一次的,雷觀月暗歎她何不笨一點,只管想著自己怎樣才會幸福,而不要去想別人不辛的部分。

    尋常人不都是和人比幸福的嗎?怎麼她偏不?

    難不成她是用挖掘別人的不辛來當作自己幸福的比較?

    “如呆沒有人能贏得過自己,你就會喜歡一個人下棋。”即使和心裏想的不同,雷觀月還是很嘴硬。

    事實上,他下棋的物件除了嚴長風和祖母外,再無第三人。

    “我爹也說過下棋要跟強者對弈。”廉欺世看到有趣的地方,眼尾忍不住往上翹,卻不忘繼續和他說話,“可是,如呆身為強者一直不和他人比較的話,怎麼知道自己永遠是強者呢?況且要是我的話,就喜歡跟和我差不多厲害的人比,太快輸或太快贏都沒有意思。”

    “所以你也會下棋?”雷觀月抓住她話裏透露出的訊患。

    “我在你眼中應該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她聳聳肩承認。

    “雖然你看起來不求上進沒錯,我還是不免有點好奇你到底多弱。”高傲的自尊讓他拉不下臉主動提起要和她對弈的意思。

    “和我爹下,大慨十盤裏會贏一盤吧,很久沒比,不渭楚。”而且還要是爹讓她三步棋才行。

    十盤贏一盤?

    那是多弱?他又沒同她爹下過。

    雷觀月伸手抹亂下到一半的棋局,很快地重新排好。

    “過來。”

    他指著對面,要她自己找張椅子坐下。

    但是只有他一個人的夜晚,屋子裏除了他屁股下那張椅子外,充無第二張。

    “哎呀,看來今天沒辦法讓你見識我有多弱了。”廉欺世攤攤手,“況且我還得把這些書整理好,你還是自己下吧。”

    雷觀月不敢相信自己被這麼簡單的理由打發掉了。

    “明天來的時候,帶把椅子過來。”他倒沒有要她立刻去找,或是回房去拿。

    整理散書是他先下的命令,如呆她還沒做完,便要她去做其他的事,也是一種從生活小事便開始累積“言而無信”的病灶。

    “好。”她二話不說,笑嚕嚕答應。

    雷觀月又埋首回自己的棋局裏。

    “欸,這是你心上人的畫像嗎?”廉欺世突然問。

    “什麼玩意兒?”心上人?從有生以來就沒有過的東西。

    廉欺世慢吞吞踱了過去,將從原本夾在書頁中落下的畫像交給他。

    看渭畫中人,雷觀月立刻攏眉問。“你在哪本書裏找到的?”

    “嗯……六仙傳。”她回到書堆,執出那本書。

    “竟然夾在那裏……”雷觀月低響。

    “是誰?”

    “我祖母。”

    “你奶奶呀!”她立刻蹭回他背後,仔細看個渭楚。“她是個怎樣的人?”

    那天聽到的太少了,她對這位老人好奇得緊。

    “我祖母?她是個可怕的禮儀鬼婆。光是一頓飯,她就能挑出上百個出錯的地方,無論是走路的姿勢,說話的口氣和用詞,彎腰敬禮時的姿態,即使發愣都不能嘴張開開或眼神呆滯,還有很多。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從醒來就開始不斷被她糾正。”雷觀月出神地看著畫像,雖然在他心裏,這幅畫像不及祖母的十分神韻,卻是唯一僅有的了。

    “你不喜歡她糾正你?”

    “不,我知道她是為我好。你知道人可能因為一個小小的習慣不同,而造就完全不同的際遇和生命嗎?她向我證明了這件事,我就是她的活例。”雷觀月似乎不介意和她提起自己祖母,還越聊越起勁。

    “聽起來她是個嚴肅又認真的長者。”她的語氣沒有任何評論的意思。

    人如呆對著打從心底尊敬的人,會自然而然垂頭斂禮,但,這是個動不動就要人磕頭,藉由矮化對方來加強自己存在優越感的俗世,我現在教你的是應付這種人的敬禮,不必太用心學。

    雷觀月回想起往事,“大部分時候,她確實是。”

    “不能親眼見到她,有些可惜。”廉欺世在他耳邊,輕輕一歎。

    “如呆她還在世,一定也會這麼說。”他總有種祖母會和她成為忘年之交的感覺;雖然他懷疑,是因為他心底“希望”她們能相處融洽,才有這種詭異的感覺吧。

    “你覺得自己和奶奶像嗎?”她天外飛來一筆,問。

    “我是不認為,但長風曾這麼說過。”

    “外貌?”她又問。

    “是個性。”

    “那麼,我今天也算是見到你奶奶啦!”銀鈴般的笑聲在雷觀月耳邊蕩漾。

    雷觀月聞言回過頭,她的笑顏,好近。

    孩子,不要為我逝去的生命感到悲傷,活到這把年紀已經很夠我回味了,現在我只能向所有喊得出名字的神?許願,希望有一天,能再有個人陪伴在你身邊,這樣我就安心了……為何會在這個時侯想起祖母臨終前的這雷話呢?

    為何是因她想起的?

    雷觀月自問,卻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連自己都不能。

   

    “爺非常喜歡笙歌姑娘。”

    某天,正伺侯雷觀月喝藥的嚴長風這麼說。

    完全沒有皺眉,一口氣吞下苦澀的藥汁,雷觀月優雅地擦拭嘴角的殘汁,紅銅色的眼半睞向親隨。

    “我討厭女人。”他用世人對他的看法來回答。

    “不,爺確實非常喜歡笙歌姑娘。”嚴長風加重用詞。

    “我以為你是唯一知道我不和女人來往的原因的人。”雷觀月的眼裏浮現訕諷。

    “因為爺最近待笙歌姑娘很好。”嚴長風說出自己的觀察。

    “叫她打掃我的屋子算好?那我待你肯定不薄。”他到底怎麼看待事情的?

    “或許爺自己沒注意到,您的神情就像棋逢敵手一樣的快樂。”身為親隨,隨侍在雷觀月身邊超過十年的時間,嚴長風很難不看出個端倪。

    聞言,雷觀月略感不悅。

    最近怎麼總有人注意到“他自己”沒注意到的事?

    這是雷觀月第一次見到這種融合了皺眉和大笑的奇怪神情,偏偏很有她獨特的韻味。

    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

    似乎任何不協調到了她身上,都能和諧共處。

    不搭調的名字,沒頭沒腦的說話方式,詭異的笑容,看似隨遇而安又有認真看待事情的一面,還喜歡過好日子!

    衡量一個人個性的方式在她身上完全不適用。

    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能夠參透她?

    三個月……是不是有點短呢?

    在他和祖母一起生活後,漸漸重拾自信,有一段時間甚至是太有自信了,認為自己有的是錢,從另一個角度看無法傳宗接代,未嘗不是一件方便的事,便和幾個歡場女子有過來往,後呆當然都不好。

    無論是嘲笑還是背叛,他都一而再,再而三經歷過,所以嚴長風才會如此替他擔心。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煩躁的揮揮手,要他閉嘴。

    嚴長風沒有放棄,“屬下願意相信老夫人說的,爺一定會再找到能陪伴終身的人,可笙歌姑娘……屬下不認為會是她。”

    歡場女子不是談論終身的好對象,這點不會有人否認。

    主子太害怕和有身分地位,以及和自己有同樣家世背景的女人來往,才會每每碰上這樣的女人。

    他並不討厭笙歌姑娘,前提是她不會是任何潛在可能傷到主子的原因。

    “我自有分寸。”雷觀月的語氣已經出現不耐。

    “那麼半個月後,爺會考慮留下笙歌姑娘嗎?”忠心的親隨堅持要個答案。

    “你何時起如此為我擔心了?”他邊說邊用眼神示意嚴長風撤掉桌上的藥碗,同時擺上棋盤。

    再過不久,就是廉欺世要來下棋的時間了。

    “從老夫人撿到我,給我一份能溫飽的工作、家庭的溫暖和麻煩的主子之後。”某方面來說,嚴長風實在不是個討人喜歡的親隨。

    不過,正因和嚴長風生活在一起的歲月以及經過的風浪,雷觀月才信任他。

    畢竟嚴長風向來為他好。

    只是這次,他實在不喜歡這個為他好的建言。

    “半個月後,送她離開長安。”雷觀月冷聲道。

    終究,他選擇不會受傷,也無趣的那一邊。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7:21 PM

第五章


   李唐開元二年三月十六

    春夜如涼水。

    廉欺世和雷觀月相安無事共處一室,一個喝茶,一個靜靜下棋。

    無聲喝著自己泡的茶,雷府用的高級茶葉滋味有多溫順潤喉,若是平常,廉欺世定會讚不絕口,但是當她將杯子擱回桌上,小動物般的靈活大眼直視著和平常並無兩樣的雷觀月,一句話也沒說。

    雷觀月一身玄色的外袍和同色的制裳,加上帷帽面具的全副武裝,是出門時的打扮,如今己過四更,他特意這身穿著打扮,自然是有其用意——在這個房間,除了他們兩人,很快還會有其他人出現。

    三個月的期限,比想像中要來得快,今天就是討結果的時候了。

    “爺,葉大夫來了。”才想著,嚴長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進來。”雷觀月的語氣聽不出任何不同。

    門立刻被推開,嚴長風領著一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這位是葉大夫。”嚴長風簡單替廉欺世介紹,“他聽不見,也看不見,更不會說話,可以完全安心。”

    帷帽下的腦袋輕點了一下。雷觀月沒有摘下武裝的意思。

    完全安心?不過是檢查有沒有孩子而己,有啥好擔心的?喔,她知道了,畢竟是有錢人又是官人,都比較好面子,不想讓人知道醜事之類的,依雷觀月的情況可能也是如此。

    廉欺世張大了眼,看著嚴長風不知從哪兒找來,眼瞎耳聾兼啞巴的大夫,心想他比較像是要給大夫診斷的病人。

    身為藥師,她自己也會把脈,只是一開始雷觀月就表明態度只信任自己找來的大夫,反正三個月一到就可以走人,她就好好讓人養著。但在雷府的日子太過快活,白天幫忙嚴長風忙進忙出打掃府內,晚上和他下棋閒扯,很容易忘記她住在這裏的原因。

    不,應該說她確實忘記了。

    因為她不認為自己會那麼衰……不,“幸運”的懷上孩子。

    但是,稍早在嚴長風請大夫來之前,她偷偷替自己把了脈,結果……

    啊,也許她的醫術還不到家,像她掛在嘴上常說的——她只是個藥師,抓藥很在行,看病只是憑以前在爹幫人看診時學得皮毛經驗而己,應該會出錯……不,是一定會出錯!

    當然她也把過孕婦的脈,一個看得出懷孕的婦人,雖然脈象不同,挺好區分的……不,她又不是什麼名醫,怎麼可能真的區分得出來!

    啊……總之只要老實的讓這個病人……不,是大夫看看……應該會證實她的功力太差,搞錯了。

    “笙歌姑娘,請將手伸出來。”嚴長風站在大夫身側,對她說。

    雷觀月靜靜喝著新泡的茶,似乎一點也不擔心。

    廉欺世用手擦了下冷汗直流的額際,生平第一次感到緊張。

    雖然做了“錯事”他們倆都有份,可是她沒忘記雷觀月在談到孩子時,臉色有多難看,也許他真的很討厭小孩也說不定……

    不!不可以那麼灰心!一切應該是場誤會,她自己搞錯了而己。

    “笙歌姑娘?”見她磨磨蹭蹭的,嚴長風催促。

    廉欺世緩緩伸出手,緩緩湊向大夫擱在桌上的手,在大夫正要開始把脈時,她猛地把手抽回來。

    “呼、呼……”握著剛被碰到的右手腕,她氣息不穩地喘著。

    “怎麼了?”這話是雷觀月問的。

    原來他並非真的漠不關心,反而隨時都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嗄?不,這個……”廉欺世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

    “笙歌姑娘,快別浪費時間了,我等等還得把大夫送回去,夜間看診價錢加倍。”嚴長風一邊在大夫的手心裏比畫,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同時催促她。

    “是……說得也是,那我把手交給你了,大夫……”廉欺世瞠大一雙己經不小的眼,滿臉猶豫不定。

    一把將她的手按進大夫的手中,嚴長風不再給她拖拖拉拉的機會。

    廉欺世被突如其來的情況給嚇了一跳,直覺要抽回手臂,可嚴長風不從。

    她立刻堆起笑臉,“呃……我看就這樣吧,你們不用給我錢,我乖乖的離開。”找個地方好好躲起來。

    “事到如今,笙歌姑娘到底在猶豫什麼?”嚴長風不但要壓著她的手和她說話,同時還要跟大夫解釋,忙得不得了。

    大夫則是被他們的動作阻擋,無法順利替她把脈。

    “這個……也許像近鄉情怯的感懷,很難解釋的。總之,我保證一毛錢都不拿,事後也不會來找你們麻煩。”她不死心想把手給抽回來。

    “笙歌姑娘的意思是要直接簽下契約?”嚴長風死命的壓著她亂動的手,偏不讓她得逞。

    “啊,契約!沒錯,我簽,多少我都簽。”她豪氣承諾。

    “還是不成。”嚴長風拒絕,“也許現下你會遵守約定,仍難保假以時日,會出現喪母苦兒,回來找父親的老舊戲碼。”

    聞言,雷觀月怪異地覷了親隨一眼。

    為這種不可能的事堅持?嚴長風的舉動引起他的疑問。

    或者是他多想了?嚴長風只是喜歡依照計畫好的事,分毫不差地完成?這倒是非常可能,因為他的性子正是如此。

    “你是看戲看多了才會這麼想,毫無根據!你憑什麼認定我肚子裏有孩子?”

    她話一說完,嚴長風難得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問:“既然沒有,幹嘛不讓大夫診斷?”

    哎呀,中計也!

    “不要吵了。”雷觀月起身,優雅地緩步至她身畔,對嚴長風命令:“放開她。”

    嚴長風循聲望向主子,眼底有著不從。

    “她當然必須確定了才能走。”雷觀月承諾。

    也許他太縱容這個身兼多職的親隨依自己的喜好行事,如今才會難以控制他。

    嚴長風這才放開她,廉欺世立刻想抽回自己的手——

    “不准動。”雷觀月輕柔的嗓音,此刻聽來無限甜膩,卻無法令人有受寵的感覺,反而是置身危險中的錯覺。

    嚴長風替主子取來椅子,伺侯雷觀月坐下,然後直視著她戰戰兢兢的側臉。

    “如果你不從,我有很多方法可用。也許該先讓你瞭解,大戶人家的規矩特別多,連家法也不少。”

    甜美的威脅,如芒剌,根根紮在廉欺世的左半邊,她連回頭看他的意願都沒有。

    見她不再反抗,雷觀月不疾不徐地指示:“大夫,請。”

    嚴長風點點大夫的手心,接到指示,大夫摸索著她的手腕。

    廉欺世猶不死心地將袖子拉緊,然後打哈哈,“天冷、天冷。”

    刺人的目光又螫向她,雷觀月伸出蒼白纖瘦的手,輕輕握住她的,“要不了太久,我替你拉開。”

    噢,大頭目都這麼說了,她還能說什麼?

    未幾,大夫放開她的手。

    “如何?我想沒什麼吧!一定沒什麼,對吧!照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什麼才是,就說你們太緊張了!好啦,接下來我該往哪里出去?正門還是後門?或者偏門?還是等會兒和大夫一道走?”廉欺世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長串,卻連自己說了什麼都搞不懂。

    雷觀月觀察她不自在的神情,不能理解。

    嚴長風則仔細讀著大夫傳達的訊息,恢復面無表情。

    “爺。”片刻後,嚴長風喚起主子的注意力。

    雷觀月將視線投注於親隨,對既知的結果不怎麼感興趣,尤其嚴長風還是一副死人臉,表示不可能會有意外。

    廉欺世則是在結果還沒從嚴長風的嘴說出時,提心吊膽地等著。

    嚴長風意有所指迅速瞥了她一眼,繼而轉向主子,語調沒有起伏的說。“爺,大夫的意思是,恭喜你。”

   

    喂、喂!那一眼是什麼意思?

    不會正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吧?不會吧?不可能吧!

    “爺,大夫的意思是,恭喜你。”

    在廉欺世不斷和心裏的聲音對話,左一句“不可能”,右一句“不會吧”的時候,嚴長風完全沒有半點祝賀意味的恭喜冒了出來。

    然後,廉欺世慌亂的心緒緩緩冷靜下來。

    不,應該說是所有的煩惱不翼而飛,仿佛事情都解決了般,恢復氣定神閑。

    “原來我沒弄錯。”她小小聲的說,同時輕拍自己的肚子。

    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有秘密擱在心頭,總是特別令人坐立難安。不巧她就是那樣的人,而今確定了,也沒啥好慌的了。

    就某方面來說,廉欺世的樂觀確實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不可能。”身為當事者,更是罪魁禍首之一的雷觀月隔了好一會兒,堅定地反駁。

    “也許是其他人的。例如之前在笙歌姑娘僦舍外碰上的那位姑娘口裏的某位不能提起名字的大人。”嚴長風沒有起伏的語氣,聽來令人全身發冷。

    雷觀月瞬間瞭解他的用意。

    他不是想要按照計畫行事,而是想確認她肚子裏究竟有沒有孩子,若有,也要想盡辦法逞她承認孩子不是他的。

    但是這麼做非常危險,弄得不好,他的秘密也會洩漏。

    嚴長風是在杜絕後患沒錯,他卻……

    “你有話要說嗎?”雷觀月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給她辯駁的機會。

    廉欺世啜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一手輕輕覆蓋在小腹上,垂眸注視著,呢響著:“怎麼辦?

    這句話聽在雷觀月耳裏非常剌耳。

    且不管孩子是誰的,身為一個母親……一個剛知道自己有喜的母親,對於孩子卻只有一句“怎麼辦”,簡直像在說“多了個麻煩,來來的日子該如何是好”,聽起來多諷刺?

    她大概會選擇打掉肚子裏的孩子。雷觀月做了結論。

    “笙歌姑娘,無論如何這個孩子,我們是不會承——”

    嚴長風的話才說到一半,廉欺世好似沒聽見,逕自開口:“怎麼辦?我好期待。”

    抬起一張不能說是興奮,也不能說是激動的笑顏,望向雷觀月,她笑眯的眼,隱隱泛著柔和似水的眸光流轉。

    雷觀月毫無預警地愣住,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現在是三個月,那麼至少還要再七個月,再七個月就能見到你了……”她又垂下頭去,己經學會每個母親對肚子說話的習慣。

    她是……真的很期待。

    也是真的很高興。

    許是她的神情太過祥和,一股暖流瞬間煨燙他的心房,給了他一種初為人父的感動,前所來有的體驗。

    “爺。”嚴長風出聲打斷他的妄想。

    一回神,雷觀月立刻見到親隨不認同的神色。

    啊……對了,即使有那種感覺,也是錯覺,他不可能有孩子。

    明明早就知道了,為何心頭仍是一片酸楚?

    他希望擁有自己的孩子嗎?

    正是因為這樣,才會在聽到嚴長風的話有絲絲愉快的感覺,才會在看見她的反應隨之起舞……他竟是深切的渴望自己的孩子。

    說來也是,人總是對得不到的東西擁有欲望,得到了則棄若敝屣。

    無妨,他向來習慣失望。現在則是該正確處理這件事的時候了。

    “你能提出證明,證明自己完全和那位大人沒有床第之實?”雷觀月問,故意要自己忽略她難以忽略的喜悅。

    見他冷靜下來,嚴長風斂身告退,送大夫離開。

    畢竟“家醜”向來是不得外揚的。

    “當然可以啊!”廉欺世還是看著自己的肚子,輕快回答。

    這下,雷觀月錯愕的說不出話來。

    她……難道真如她所言,她只是個伴游妓女?

    不,不可能!因為她肚子裏正孕育著一個生命,那只代表她欺騙了他。

    “看著我,再說一次。”雷觀月冷聲道。

    察覺他語氣丕變,廉欺世不舍地移開目光,迎上他森冷的眸子。

    “呃……現在說或許有點晚,但是……那個啦……就是啊,其實我並不是笙歌,當然也不叫萬十三,廉潔的廉,欺騙的欺,做人處世的世,‘廉欺世’才是我真正的名字,本職是個藥師。

    她明顯打哈哈的表情,雷觀月危險地眯起眼。

    “我聽過不少謊話,這是最糟的一個。”

    “呃,你不相信我很正常啦!”廉欺世搔搔臉頰,“就好像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在臨死前突然發現竟是自己的父親的那種感覺。”

    “我沒碰過這種事。”他硬著聲咄道。

    廉欺世不甚在意地聳聳肩,“我也沒碰過,只是在閒書上看到的。”

    她到底有沒有把這當一回事?!難道她以為隨口胡謅個亂七八糟的名字,他會傻得相信?隨口胡謅個身分,他會笨得娶她?

    可笑至極。

    “我不會娶你。”他的嗓音聽不出絲毫的情緒,當然也沒有感情。

    “嗄?”廉欺世頓了頓,隨即揮揮手,“不用、不用,我沒想過要你娶我啊。”

    還裝?

    “契約裏會加上這條,以後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再到這裏,即使是你死後,孩子獨自一人。”他更進一步說出無情的話。

    廉欺世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垂下頭,“……無論男女,以後都叫你廉許世好了。”

    “不准隨便轉移話題。”雷觀月命令她。

    廉欺世沒有抬頭,“你知道嗎?說人壞話的時侯,不能當著面說,如果你打算說這個孩子的壞話,他不能選擇要不要留下,所以請你等我離開了再說。至於契約,你想怎麼訂,就怎麼訂吧,我不在意。”

    原來他是真的很討厭小孩子。

    她也曾經認為小孩子是吵鬧和骯髒的綜合體,但,一確定肚子裏正在孕育的小生命,並不是她這個庸藥師的誤判,什麼吵啊髒的,瞬間統統被拋在腦後,一心一意只想著快點見到他或她。

    真是可惜了……雖然雷觀月在她心中引起了特別的反應,這三個月來的相處,也算有趣融洽,不過深諳世事不能強求的她,是絕對不會讓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男人成為孩子的父親。

    沒有為什麼,純粹是不想有天弄到相見兩厭的地步。

    “你嘴上這麼說,誰知道之後會搞什麼花樣。”雷觀月訕笑。

    同樣的把戲他不是沒見過,而且見多了。

    “嗯……”廉欺世沉吟著,最後一個擊掌,揚起淺笑,提議道:“那麼我離開長安就好啦!”

    “離開長安?”他重複她的話。

    “嗯,我可以回老家去,在那裏重新生活,反正那裏有熟識的人,況且離長安又很遠,沒人認識你,我保證不會讓孩子知道你的存在,這樣不知道能不能令你安心呢?”

    她臉上的笑容,真誠的刺眼。

    也許,她真的不會違約,而原本他便打算要她離開,既然她自己提了雷觀月忽視心底沒由來的悶意,良久,他摘下面具和帷帽。

    “就這麼辦。”

   
    笙歌整整坐立難安了三天。

    三天前,常替廉欺世跑腿幫忙買藥材的小兄弟跑到僦舍找她,問她有沒有見到廉欺世。

    她回想,打從上元節那件事情之後,她一次也沒見過好友。其實這也不奇怪,縱使平康坊和親仁坊相距不遠,各自擁有生活和工作的兩人,好一段時間不見也不是件怪事,她也沒注意過。

    小兄弟卻告訴她,廉欺世已經快三個月沒回自己的住處。原本以為是在笙歌這兒住上一段日子,但是時間越拖越久,坊裏常找她看病的人也漸漸開始詢問,他才來笙歌這兒看看,沒想到事情並不如他所想。

    笙歌一聽,臉都黑了。

    一個這麼大的人了,失蹤三個月,竟然到現在才有人來通知她?這段時間都夠讓屍體腐爛了!

    於是笙歌用上所有能用不能用的關係,四處打聽廉欺世的下落,同時猜想可能結怨的物件。

    但是,是那個廉欺世耶!

    她是說,那個隨遇而安最厲害的樂觀傢伙,只可能和人結緣,而非和人結怨吧!

    想來想去,雖然不願往雷觀月這條線索追,也只好先查再說了。

    此時,笙歌獨自一人站在雷府前,身上穿的是最樸素的一件衣裳,梳上最保守的髮髻,端出最莊重的笑容,抬手敲門。

    畢竟她是來找消息的,如果看起來就是歡場女子,誰會認真看待?

    偏偏,笙歌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尋常女子是不會在夜晚拜訪人家的。

    “誰?”無起伏的問話聲,顯示出對方不願開門。

    “這麼晚來打擾真是抱歉,是這樣的,我想找一個人,我聽說他住在這裏。”笙歌說著早準備好的藉口。

    “……”裏頭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後道:“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連問也不問她要找誰?

    “不,我確信雷大人住在這裏,我有要緊事,必須立刻見到他!”笙歌加強話裏的殷切,試探門內的人會有何反應。

    “這裏沒有雷大人。”

    還敢說謊?誰不知道織染署署令雷觀月住這兒啊!

    “事關生死,請你別不當一回事。”笙歌沉下聲。

    “姑娘,別說我沒告訴你,我家爺最討厭女人了,如果讓你進來,後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證。”

    “這些我早就知道了,你以為我是喜歡他才上門的嗎?”笙歌嗤笑道。

    門內又是一陣岑寂,接著響起腳步聲,不是靠近開門,而是逐漸遠離。

    耳朵貼門聽出了事實,笙歌再也忍不住了,捶著門大喊:“廉欺世!我要找廉欺世,她一定在這裏!”

    嘴上說一定,笙歌其實一點也不確定,但是不被允許入內一探究竟,她只好這麼說。

    畢充是那個樂觀到一不小心便接近愚蠢的好友,可能連不小心被人埋了她都還笑呵呵的。再怎麼說,她都得在屍體變成白骨之前把她帶回去,才有個交代啊!

    門內安安靜靜的,沒有半點回應。

    笙歌不死心,繼續叫嚷:“快點開門!我知道她在這裏,不然你們應該也知道她在哪里!”

    仍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不知道的話,就當著我的面告訴我,說你們不認識廉欺世這個人!”她又喊,拚命的喊,想把四周的人都吵醒,逼得他們不得不開門放她進去找人。

    但門內的人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動如山的耐性驚人。

    “廉欺世!快回答我,你連我的聲音都不認得了?我是十四啊!”

    當她喊到最後一個字時,門終於緩緩打開了。

    雷觀月沒有戴帷帽和面具,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神情,睥睨著她——

    “你說你是誰?”

   
    廉欺世坐在擁擠馬車裏,搖搖晃晃的。

    這多人的馬車車資便宜,一路向南,停靠的驛站不少,是旅人便利的選擇。

    廉欺世被擠在馬車中間的位置,左邊是個有點年紀的肥胖大嬸,右邊是個矮小的男人,車上還有好多人,顯得擁擠不堪。

    對面合眼打盹的老人,在馬車一記顛簸後,迷迷糊糊醒來,四處望瞭望,接著發現她。

    “沒想到這麼晚,還有這麼多人要出城啊。”一對上眼,廉欺世立刻和對方閒聊。

    老人抓抓松垮的臉皮,打了個灑氣滿滿的灑嗝,哼道:“小姑娘,已經五更三籌啦!街鼓才剛鳴過,你沒聽見嗎?”

    “喔,那這麼早大家都趕著出城啊?”廉欺世不在意對方的語氣,又問。

    “早早走,才能早早回家。”老人話才說完,又是連串的灑嗝。

    “回家啊……”廉欺世低響,雙手緊揣著簡單的行囊,裏頭有幾件換洗的衣物,和雷觀月答應過要給她的錢。

    反正去余杭的路上一定會花到旅費,到了余杭後也需要錢安身立命,她也沒跟他客氣了。

    一定要平安到達余杭才行。

    她這麼告訴自己,確定了目標便不會改變。

    在長安的一切怎麼處理,也許不用麻煩笙歌,雷觀月會處理的很好——以讓她完全銷聲匿跡的方式——所以她不擔心。

    可是他不相信她的本名叫廉欺世……或許還是得麻煩笙歌才行,等到了驛站,再托人帶封信回去好了。

    廉欺世想著想著,注意到天己經蒙豪亮,徹夜未眠,她仍不想睡。

    她還在熟悉的長安裏,這裏有她的朋友、病人和許許多多她喜歡的人,離開的決定匆促了些,沒時間和他們道別,委實可惜。

    ……她一直沒有自己會離開的感覺。

    也許要等過了城門,才真的有離開的感傷吧!

    在那之前,真該睡一下才是。

    甚少感覺煩惱,即使是莫名其妙要被送出長安也一樣。

    她在狹窄的座位上,努力的換了個較舒服的姿勢,準備小憩片刻。但是,才一轉頭,眼淚立刻不爭氣地掉下。

    “啊……果然還是有點難過啊……”她摸摸臉上的淚湧,喃喃說著。

    “小姑娘,你在哭嗎?”原本以為不願再搭理她的老人,突然發問。

    “嗯,是啊。”她的聲音有著淺淺的鼻音。

    “大家都是這樣的。出遠門的時侯會想家,但是在家的時候又恨不得快點出去,免得被家裏那娶來供著拜的老女人罵。”

    她吸了吸鼻子,問:“老爺爺的老奶奶很凶嗎?”

    “凶?凶怎麼足以形容她?窮兇極惡或許會貼切一點。”老人亂用成語,還沾沾自喜。“但是啊,只要一陣子沒聽見她的聲音,又會想著她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受人欺負,吞了委屈?於是看到漂亮的小東西,會想著要給她帶回去,讓她開心,即使口袋裏那點銀兩都快不夠喝灑吃飯了,還是忍不住買下來給她。其實說是讓她開心,也是自己不得不外出工作,留她一人在家的補償啊!”

    廉欺世靜靜地聽,想像著老人下次回家的景象,想像他寂寞的妻子時常望著家門等他,想像他一下馬車便急切著跑回家,途中因此摔跌了幾次,然後灰頭土臉地回到家,把買來的發釵……即便是個值不了多少錢的發釵,細心為她戴上,兩人相視而笑……

    “老爺爺,有時侯太辛福是會遭人怨恨的……”她說著,慢慢抹掉眼淚。

    “這種話只有認為自己不幸的人才會說。”老人撇嘴。

    “說得也是。”廉欺世重新迎上老人的視線,唇角泛起笑花,“我是要回家,回老家。”

    “嗯,回家好、回家好……”老人緩緩露出笑容,不斷念著。

    是啊,她是要回家,所以要開心點。

    廉欺世縮回座位,打定主意要好好養足精神,開心的回家。

    “前面的馬車——”

    呼喊聲乍響。

    她才閉上的眼皮震了震。

    “前面的馬車給我停下來!”

    “小姑娘,你有沒有聽見什麼人在大喊的聲音?”對面的老人沒有睜開眼的問道。

    “老爺爺,可能是有人沒趕上,所以才在後頭追。”廉欺世和老人一樣,閉目回答。

    “原來是這樣啊……”

    老人的尾音還沒落下,馬車猛然打住向前的去勢,連帶坐在裏頭的人跟著一陣劇烈搖盪。

    “哎喲喂呀!車夫在搞什麼?懂不懂得體諒咱們這種老骨頭啊!”老人摔下座位,直呼痛。

    廉欺世因為被夾在中間,又在感覺到震動時,用雙臂抱緊自己,所以情況還好,不過等震動停止,立刻擠出座位,把老人扶起來。

    “老爺爺,想想老奶奶,你不能出事啊!”廉欺世激動的喊著,入戲還太深。

    “我又沒死!”老人啐道。

    “喔,抱歉,一時間發生這樣的事,我還以為是上蒼想讓老爺爺的生命戲劇化一點……”廉欺世搔著頭,不好意思地笑著。

    “真是!”老人拋給她一記大白眼。

    “看來老爺爺你很有精神,我到外頭去看看情況好了。”一直坐在這裏,她實在想呼吸點新鮮空氣,於是自告奮勇。

    “去吧去吧,小心點,別像我摔個四腳朝天。”老人擺擺手,表示已經夠了,不需要她繼續幫忙。

    廉欺世確定老人坐穩後轉身撩起車簾,刺眼的陽光立刻照得她看不清楚前方景物。

    突然,一雙手臂抱住了她,耳邊傳來笙歌急切的嚷嚷:“小世小世小世,我擔心死你了!”

    廉欺世以為自己聽錯了,想睜開眼,可一時間仍辦不到。

    一道陰影當頭遮下,跟著,一個熟悉的傲慢語調,輕柔響起——

    “你沒事?”

    廉欺世登時動也不動,僵硬在原地,隨後僵硬抬頭,僵硬地看向面具……不,她以為會看到面具,卻看見他蒼白的臉。

    是他的臉。

    沒戴面具,沒戴帷帽,只有嚴長風緊跟在身後替他撐傘……他不是很介意別人看的嗎?不是很討厭陽光的嗎?

    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你怎麼……”正當她要問出最老套的那句話,笙歌擔憂的關心隨即打斷她的話。

    “我聽說你有喜了!就是這個大渾蛋的孩子,對吧?就是他對吧?還死不肯承認,現在是要把你扔到哪座荒山野嶺自生自滅嗎?你以為靠樂觀和滿山遺野的樹木花草就能過活嗎?你會打獵嗎?會煮飯嗎?沒有人幫忙,你活得下去嗎?”

    打獵?煮飯?

    這些她都沒考慮過啊。

    “呃……其實我是要回余杭,況且他有給我不少錢,我想應該夠——”又是沒說完就被笙歌怒衝衝地打斷。

    “送你回余杭?那裏什麼人都沒有,送你回去幹嘛?讓你待在廉叔廉姨的墓旁作陪嗎?以為給你錢就夠了嗎?至少要買棟房子,再替你找一門好親事吧!”笙歌的話非常實際,也飽含了滿滿的擔心。

    “你雙親己逝?”不敢置信的質疑語調吊得老高,原本打算晚點再說話,這下雷觀月實在無法不插嘴。

    回去?說得好聽,好像她真的有個家在那裏!

    “我沒說我爹娘還活著啊。”廉欺世笑了笑,比較想回答他的問題。

    親愛的笙歌雖是關心她,卻太咄咄逼人了,她根本追不上她說話的速度。

    “再說你的家當和家都在這裏,還想去哪里?養孩子多花錢,你以為自己一個人辦得到嗎?”笙歌戳著她的頭罵,然後轉過頭去瞪了雷觀月一眼,“錢的事一分也不能少,改天我會帶小世過去和你算!”

    “你要帶她去哪兒?”雷觀月挑眉問。

    不可能的事發生了。

    眼前這個才是“笙歌”這名字的正主兒的女人,上門找人,連帶扯出一堆誤會背後的事實——廉欺世真的不是笙歌,更非妓女,身分雖然高貴不到哪兒,在碰到他之前確實清清白白。

    笙歌甚至說如果他想,她能在長安找出一百個人作證,廉欺世真的只是普通的藥師而己。

    縱使嚴長風認為不能全盤相信,因為時機太巧,不免令人懷疑她們是串通好的,但是,他信。

    因為“萬十四”這個名字,是她在嚴長風送大夫出去後,才提到的。他也是聽見笙歌在門外這麼稱呼自己,才決定打開門。何況,從頭到尾她根本沒機會和正牌笙歌聯絡,也是由嚴長風送她上馬車;再者要證明她是否真為廉欺世,或是否真有此人,只要到她住的街上去打聽,結果很快會出來。

    如果這樣她們還想串通的話,也太愚蠢了。

    所以,他信;或者說,終於找到了能夠相信的理由。

    “還能去哪里?當然是到我那去!我要看著她,免得哪天被人怎麼了都不知道!”笙歌話中有話,全是沖著雷觀月來的。

    “既然她肚裏的孩子是我的,就必須住在我家。”往前站了一步,全身散發出脅迫的氣息,雷觀月從頭到尾沒有提到一個不字,只在輕柔的語調中融合強硬的態度拒絕。

    “別想!她得住我那裏!”笙歌歌唱般的嗓音高喊。

    “免談,她得住我那裏。”雷觀月毫無起伏的嗓音不受影響。

    “我不能回我自己的家嗎?”眼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廉欺世想到折衷的辦法。

    “不能!”眼前一對像是悍衛各自領地的男女同時朝“領地”吼。

    “……”廉欺世想反駁。

    怎麼沒人把她的意願當一回事?

    “有喜了這種事你竟然需要拖到三個月才發現,身為女人有很多跡象可以察覺吧!”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笙歌沒好氣地咄道。

    “我向來是三個月來一次癸水,所以沒怎麼仔細去推算時間,反正算到一半也會忘記。”廉欺世認為自己忘得很應該。

    連自己的……都會忘?

    雖然雷觀月不是很瞭解女人的癸水應該多久來一次才叫正常,不過笙歌一臉不能苟同的樣子,應該事關重大,於是他當機立斷決定——

    “無論如何,她非得住在我那兒不可。”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7:24 PM

第六章


    天早己魚肚白,雷觀月尚未歇下。

    依他的體力,要是錯過時間未眠,眼下很快會浮現陰影,白皙得有些透明的皮膚底下很快會有血管浮腫,紅銅色的眼珠也會佈滿血絲,加上有些淩亂的銀白發絲,看起來更恐怖。

    但是還不想睡。

    雷觀月腰桿筆挺地坐在廉欺世的床畔。

    床上熟睡許久的她,睡姿極其恬靜,絲毫沒有平時活潑的影子,沉穩的呼吸給人一種持續到天長地久的錯覺。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這樣凝視一個女人的睡顏,且這個女人還是前一晚他打算送走的那個。

    真的是差點釀成大錯。

    差點……他就要把自己孩子的母親給送走,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他的親生子,也永遠不可能見到他或她。

    雷觀月靜悄悄地凝視著她,視線落在那還很平坦的小腹上。

    在那裏,有他的孩子……

    面色凝重的病白面容漸漸融化,被前所來有的柔和和欣喜給取代,他重新溫習昨晚摻雜了太多情緒的感動。

    你們擅自誤認欺世是我就算了,懷疑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你的也算了,但是送走一個有孕在身的女人,你們不覺得丟臉嗎?至少該讓她留在熟人朋友的身邊,安心地生下孩子才對,一點良心都沒有!

    這些都是在得知他們送走廉欺世後,笙歌直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的話。

    他不是特別會看人的人,可一個原本漂漂亮亮的姑娘,不顧形象哭得臉紅鼻子腫,罵他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下他不知如何反駁。

    客觀的評論,把一個才剛知道自己懷孕的女人,像燙手的山芋一樣,亟欲擺脫,確實很糟。如果昨晚他夠冷靜,一定能做更好的處理,而非被嚴長風的話給影響。

    不……早在她用過於清澈的眸光看著他,對他提出離開的決定時,他該及時察覺事有蹊蹺,而非因為害怕背叛,做出錯誤的決定。

    畢競,這個女人……他也己經相處了三個月,不是嗎?

    只要仔細回想的話——

    “還不睡?”睜著一雙潤順的黑眸,不知何時清醒的廉欺世,開口問。

    思緒被打斷,雷觀月沒有立刻答腔,反而更加認真地用眼神描繪她的五官。

    一直以來都對她的容貌沒什麼慨念,記憶中只有那雙帶著隨興的黑眸就等同她,他甚至有把握在人群裏也不會錯認這雙眼,而今,他要好好地把她刻進心底,因為,她將成為他孩子的母親。

    是這個有點奇特的女人,為他帶來奇跡的。

    “為何一開始不否認笙歌不是你?”他突如其來的問。

    “貪生怕死啊。笙歌說有女人只是向你拋媚眼,便下場淒慘……如果沒發生什麼事的話,我也不至於不敢承認自己不是笙歌啊。”廉欺世老實承認,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心態感到汗顏。

    “如果沒發生什麼事的話,我也不會去找你。”雷觀月挑明事實。

    “說得也是。”她贊同地頜首,“所以是笙歌要你去找我的?”

    “在長風送走你回來後沒多久,她來敲門,在門外又吵又鬧說要找你,時間巧得就跟串通好了一樣。”

    “呵呵,那的確很令人懷疑。”

    “你難道都不替自己辯解?”除了疑問,他的口氣滿滿都是沒好氣。

    “我有說自己本名是廉欺世,而且是個藥師啊。”

    “對,除了口氣一點也不認真以外,你確實說了。”他的語氣更加諷刺。

    如果她能認真一點,或是口氣激動一點,使人起了惻隱之心或是猶豫,不是比較符合當時的情況,也是一個被誤會的人應盡的義務吧!

    “如果你不相信,我抓著頭髮尖叫也沒用。”廉欺世自有一套理論。

    雷觀月微眯起眼,“我猜,你一定不曾為自己爭取過什麼。”

    聞言,廉欺世逸出輕笑,“有啊,一個人一生都為自己爭取過某些東西的,我也只是普通人。”

    “喔?介意告訴我,你爭取的是什麼嗎?再添一碗飯?”他揚起諷刺意味十足的笑。

    “我爹娘的生命。”她的語氣是一貫的輕快,完全聽不出有一丁點的哀傷。

    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問下去,也無法像她用那種不會讓人受傷的方式,直率地表達出想知道或是任何感想。

    雷觀月驚覺自己是如此的笨拙。

    “不過,爭取這種事本來就是失望的機會大於成功,冷靜下來便可觀察出結果,所以我通常不會爭取註定會失敗的事。”她說著似是而非的話,他聽得不是很懂。

    “算了,反正要分辨你那些小謊言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太過追究只會累死自己。”雷觀月邊說邊替她蓋好棉被。

    “廉欺世”這個名字取得還真好,尤其是那個“欺”字,尤其貼切!

    她沒有異議任由他為自己做事,等他重新坐正後,雙眼瞬也不瞬地瞅著他,“你很體貼嘛。”

    無預警的讚美,意外使雷觀月赧紅了臉頰。

    “這句話用在要把你趕走的我身上,不覺得太浪費且言過其實了?”低沉的嗓音略顯生硬。

    “不會啊,因為我回來了嘛。”她看事情,總是看現在來評論。

    所謂的不計前嫌正是這麼一回事吧。

    “你真是個……太過積極的女人。”他的面容覆上一抹難為情。

    “哈!笙歌也這麼說過。”她拍拍手,告訴他這麼想的不只他一個。

    唉,他拿她真的沒辦法啊。

    無法排拒,也無法對抗,令他飽嘗無力感,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如此,也能帶給他快樂的女人。

    也許——

    “祖母曾說過,要為我向所有喊得出名字的神?許願,希望有那麼一天,我能找到一個人陪在身邊。”他目光筆直地望著她。

    他曾經害怕爭取過,在還沒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前,那段人生中最挫敗痛苦的日子,他強烈以為自己沒有資格再去追求什麼,幸好之後遇見了在生命中佔有極大重要性的祖母,他才又開始鼓起勇氣,不再停滯原地。

    結果換來許許多多的傷痕,使他又開始搖擺退縮;還好,他在差點失去時,想起祖母臨終前的話……他決定再賭一次。

    廉欺世僅是靜默地聽著,等他說完。

    “我在想,也許你願意成為……不,也許你就是那個人。”他的聲音聽得出顫抖的緊張,臉上有著不自然的笑,僵硬無比。

    黑亮的秀眸緩緩垂下,她想了想,然後問:“你知道我娘如何稱呼這種人嗎?”

    “怎麼稱呼?”他的問句藏著憂心。

    察覺他的不安,廉欺世伸出一手,悄悄搭上他的手背,緩緩綻開笑顏——

    “上邪。”

    從那天起,她成了他的上邪。

   

    “爺難道不懲罰屬下?”

    等著雷觀月從廉欺世的房裏出來,一等就等到下午的嚴長風,在主子前腳離開房內,後腳立刻追了過來。

    “事情的來龍去脈你都查清楚了?”雷觀月停在自己的房門前。

    “確實跟她們說的一樣。”不到一天的時間,辦事效率極佳的嚴長風,已經循著笙歌這條線,明察暗訪了不少人。

    事實上,即使不這麼做,主子也早就認定廉欺世是孩子的母親。

    先前嚴長風曾經試圖勸阻要去找人的雷觀月,要他冷靜下來,再仔細想想,但是雷觀月只給了他一句話——

    無論如何,我己經決定相信她。

    那麼他的調查又如何呢?可笑的證明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個討人厭的壞人角色而己。

    “嗯,你可以下去了。”雷觀月手一揮,表示沒事了。

    “爺難道不懲罰屬下?”他又問了一次。

    “何故?”

    “……”嚴長風默不作聲,知道主子清楚原因。

    “她說,一個人終其一生都在找可以信任的人,有些話即使是枕邊人也不一定能說出口,既然尋得這樣的知己,千萬別因為一時衝動而失去珍貴的他。”

    “笙……廉姑娘說的?”

    正確一點來說是她娘說的。

    “嗯。”雷觀月決定不把實情全盤托出。

    她會那麼說,正是擔心他會對始終堅持送走她的嚴長風發怒,所以才拐彎抹角地告訴他。

    “……”嚴長風低頭不語。

    “如何?被討厭的人幫忙求情的感覺?”雷觀月故意問。

    “屬下未曾討厭過廉姑娘,只是覺得她的身分不適合。”

    “你該知道,這個家從來不興門當戶對那一套。”

    “我現在知道主子如此離經叛道了。”

    雷觀月抿唇一笑,在進房門之前,留下這麼一句——

    “以後,她也要拜託你了。”

   
    真的聊太多了。

    體力不足的雷觀月,一整天經歷和思考的事情太多,過度的疲勞馬上反應在身體上,發了高燒。

    身為藥師,廉欺世通常看一眼即能替人抓藥,把脈則是看不出所以然時才用的。至於雷觀月呢,只須摸跟問就知道了。

    “如何?”嚴長風問著顯而易見的問題。

    “高燒。”廉欺世正經八百地答著顯而易見的回答。

    “嗯,我去藥坊買藥。”嚴長風說著就要出去。

    廉欺世忙道:“不用啦!我家有,而且應該還沒壞,不過很多,需要你跟我去搬。”

    沒壞?很多?搬?

    她的話留給了嚴長風一堆問號。

    “快走吧!”確定了以後,換她催他。

    “等等……”燒得七葷八素,腦袋昏沉的雷觀月斷斷續續說:“你別、別再進來了……如果傳染給你……”

    “放心,你這是體虛的發燒,不是風寒,喝點湯就好了。”廉欺世回到床邊,小手擱在他的額頭上,安撫他。

    湯?

    嚴長風又起了疑問。

    “時間不早了,你先吃飯,讓長風去張羅……”他勉強瞠開快要閉上的眼睛。

    “藥材在我家,沒有我帶路,嚴兄怎麼知道該往哪兒走?”廉欺世仔細對他解釋,怕說不清楚他會擔心。

    對待病人,她向來很有耐心。

    “我確實知道。”嚴長風插嘴。

    “但是你總不希望被當成賊吧!況且東西放哪兒,只有我知道,我們去也可以更快回來,對吧,嚴兄?”廉欺世尋求嚴長風的贊同。

    “爺,屬下保證不會讓廉姑娘碰任何她不該碰的東西,您請安心休息,我們很快回來。”雖然面對廉欺世還是有些尷尬,但嚴長風為了安雷觀月的心,如此承諾。

    “她就交給你了……”雷觀月的意識已經逐漸不清楚。

    “放心,嚴兄沒問題的。”她在他耳邊低聲保證,隨即和嚴長風離開。

   
    親仁坊和延壽坊之間有一段不是太遠,但也近不到哪里的距離。

    嚴長風一路上很沉默,還不知道如何開口和她說話。

    這三個多月以來,和廉欺世的交談僅止於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每天都有許多工作的他,也沒空多談,對她的瞭解膚淺得可以,再加上昨晚的事,尷尬是自然的。

    “彎進前面那條巷子裏,巷底那間只有一邊門環的屋子就是了。”廉欺世從馬車裏向外看,同時指引他方向。

    即使早知道是哪家,嚴長風決定默默聽從就好。

    將馬車停在一間小小舊舊的房子前,廉欺世立刻跳下馬車,交代道:“我們得快一點,坊門再過不久就要關了。還有,不知道他會病多久,我的建議是能搬多少儘量搬。”

    “以往我替爺拿藥,還沒到需要用搬的程度。”嚴長風跟在她身後,忍不住說。

    “放心,等你看到以後,絕不會懷疑我的用詞失當。”

    廉欺世帶他來到地窖,在氣溫微涼的春日裏,裏頭有些寒冷。

    嚴長風率先走進去,突然想到某件事,又回頭對她說:“你告訴我藥材在哪里,別進來。”

    他們此趟的目的雖是替雷觀月拿藥材,但他也答應過主子會好好照顧她,所以不能顧此失彼。

    似乎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廉欺世笑言:“放心,我很強壯。”

    才說完便提著燈,從他身邊鑽過,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堆布袋前,把燈隨意擱在地上,她蹲下開始打開捆著袋口的麻繩。

    “嚴兄,可以麻煩你用那盞燈,替我照一下嗎?”

    嚴長風照辦,同時也看清楚袋子裏的東西。

    “人參?”

    “難怪摸起來形狀不對……不,不是這個。”廉欺世又打開旁邊的袋子,嚴長風繼續捉燈照過去。

    “也不是紅鳳菜……不是橘子……這是苦瓜……楊桃的話可以帶著,冬瓜不需要……啊,找到了,就是這個峨崛豆!”拆開一堆袋子,廉欺世分出要用以及不需要的兩邊。

    嚴長風看向裝著楊桃、寒瓜和峨崛豆的三口大布袋,終於掩不住內心不斷攀升的困惑。

    “這些就是藥材?”都是些尋常可以買到的食材吧!

    “是啊。”廉欺世拿起峨崛豆那袋,同時對他說:“這些都是三天的分量,先搬吧,等等我再找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剩的,雖然我印象中這些是最後的了……”

    “你打算用這些東西做料理給爺吃?!”嚴長風的語氣絲毫不掩飾心裏的驚訝。

    “不,是煮湯。”廉欺世回頭,笑了。

    用楊桃、寒瓜和峨崛豆煮湯?

    那是什麼鬼東西!

   

    雷府的膳房裏,傳來陣陣香味。

    仔細聞可以分辨得出是寒瓜的甜膩香氣,楊桃的清甜味道和峨崛豆清新的氣味。

    嚴長風看著廉欺世專心看顧灶上的三口大鍋,裏頭煮的東西就是那三樣“藥材”加水,其他沒別的了。

    難怪她說給主子嗎湯,問題是光嗎這種莫名其妙的湯有用嗎?

    也許他應該立刻上藥坊去抓點藥來應急才對。

    就在嚴長風遲疑著是不是該拋下她不管,去辦正事時,廉欺世打開其中一口大鍋的鍋蓋,嗅了嗅,同時用長勺舀了些許入口。

    “嗯,可以了。嚴兄,麻煩你幫我另外拿幾個大一點的鍋子和濾勺來,我要把峨崛豆湯和峨崛豆分開。”

    沒時間給他猶豫,她兩手己經搬起大鍋,他只得迅速找來她要的東西。

    指示嚴長風把濾勺放在大鍋上,她把裝滿峨崛豆和湯汁的鍋子舉起,朝濾勺倒下去,像茶水般的清澈湯汁散發出宜人的豆香,經過濾勺流入下方乾淨的大鍋裏。

    待手中的鍋子見底,廉欺世找來另一個乾淨的大碗,朝鍋中的峨崛豆用力按壓,仿佛連一湧湯汁都不願意錯失。

    當所有動作完成,嚴長風面前擱著一碗峨崛豆湯,廉欺世揮著熱汗,準備朝另外兩鍋繼續奮鬥。

    “真的……只給爺喝這個?”他不確定的問。

    “一天三碗,很快就會好了。”她賣力的擠著楊桃湯,香甜的氣味立刻取代峨崛豆的豆香味。“剩下的這些先放涼,要喝的時候記得弄熱。這三樣湯都可以當茶水給他喝,這樣燒熱會退得更快。”

    “真的這樣就好?”

    “不然你幫我把最後一鍋照這個方式過濾,我把湯送過去給他?”廉欺世誤會他的意思。

    “這……我並不是不想送過去,而是……”而是覺得這麼做一點用也沒有啊!

    “好啦,那這裏交給你,我去給他送第一碗湯。”廉欺世不願浪費時間,端起峨崛豆湯,很快離開。

    嚴長風無言地看著她的背影,心裏祈禱主子能夠撐過今晚,明早他立刻去替他拿藥。

    廉欺世沒有費心敲門,直接走進雷觀月的房間。

    察覺他汗濕了全身,還是不斷發抖,她拍拍他的臉,喚醒他嗎湯。

    “雷觀月、雷觀月,醒醒。”

    因為發燒所以淺眠,雷觀月迷迷糊糊的醒過來。

    “你……吃飯了沒?”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她用過晚膳沒。

    “放心,沒問題的,你先喝下這碗湯。”廉欺世沒有正面回答,幫助他撐起抖個不停的身軀,然後將碗湊到他嘴邊,催促他喝下。

    “這是什麼?”雷觀月聞著味道,不像平常喝的苦藥味,反而是清淡的香味。

    “禦嵋豆燉煮的湯,治退燒很有用。”對待身心都受到煎熬的病人,廉欺世總是不厭其煩的把話解釋清楚。

    “……你煮的?”

    “我和嚴兄一起,來,快喝吧。”

    雷觀月輕啜了口。她一邊喂,一邊提醒,“小心燙口,慢慢來沒關係……”

    “好像茶……有味道又嘗不太出來……只有豆香……”他虛弱地說。

    “小時候發燒,我爹總讓我喝這個,比藥還要好喝,但功效可不比大夫開的藥差。”讓他重新躺下,她摸摸他汗濕的額際。

    “你爹……是大夫?”喝下峨崛豆湯後,他感覺好一點了。

    “藥師,跟我一樣。他開的都是尋常市集就能買到,或是山野間能找到的常見食材,只要照他說的時間和量燉煮成湯,一天照三餐喝就好。不過縱使我沒病沒痛的,我爹也會燉各種湯給我喝,他說沒病痛的時候,就是養健康的湯了。”廉欺世靠著床榻邊席地坐下,輕聲細語和他說話。

    “再多說一點……”他紅銅色的眸子,平靜地瞅著她。

    該怎麼說……他喜歡她為了自己而忙碌的模樣,忍不住想要留她在身邊久一點。

    “嗯……我最討厭喝橘子加鴨肉的湯,因為橘子很苦,不管是用橘肉還是橘皮煮都一樣,鴨肉會讓湯上浮著一層鴨油,爹為了讓我喝下去,不但認真的撈鴨油還在湯里加些糖漿,但我還是不喜歡。”廉欺世用袖子替他擦汗,聲音輕柔平順,希望他能漸漸睡著。

    她爹說過,多睡好得快。

    “橘子和鴨肉……聽起來很詭異……”即使是料理,他也沒聽過這種組合。

    “其他還有很多,例如九層塔加鴨肉,花生仁加鴨肉,當歸一片加鴨肉,苦瓜子加寒瓜,泥鰍加九層塔……數都數不完,全是我爹研究出來的。”她的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驕傲。

    “是嗎……”他回答的字數減少了許多,氣息也開始不穩。

    廉欺世判斷是該讓他休息了。“我替你多拿幾件被子來,出汗了會好一點,快些退燒。”

    “叫長風來,他知道東西在哪兒……”雷觀月說話的同時,發紫的唇還顫抖著。

    “好,你再睡一下。”廉欺世撈來她帶來的椅子,把空碗放上去,交代道:“這只碗放在這裏,如果感到難過,我們又都不在的話,你儘管扔,聽到聲音我們會用飛蛾撲火的速度沖過來。”

    雷觀月忍俊不禁。

    她自己不坐椅子,卻讓空碗來“坐”。

    “哇,你笑了,相信我,很快就會好了。”她彎下腰,像母親對待孩子那樣用額頭頂了頂他的,柔聲保證。

    他還想多看她一會兒,但是力氣瞬間被抽光,意識己經渙散,徒留輕響:“我喜歡……你為我煮的湯……”

    廉欺世為他拉好被子,把他密實地包裹住,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末了,從她口中溜出兩個字——

    “上邪……”

    她的娘很喜歡用“上邪”來呼喚爹。

    那就像他們夫妻倆的親密愛語,偶爾也會聽見臉皮薄的爹趁她不注意——實則是她假裝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在娘的耳邊喚她上邪。

    上邪的本意,取的是“漢鐃歌十八曲”中的“上邪”,是一首戀人海誓山盟的情歌,裏頭渾然質樸,率真濃烈的浪漫深情,一直是雙親的寫照。

    在成長的過程中,她不意外的喜歡上“上邪”這兩個字。

    不過,那畢竟是前朝民歌,今朝早己無人傳唱,識字未深的娘頭一次看到這首詩歌,立刻讀成和諧的諧音,爹向來是順著娘的意,也就沒糾正娘,而她也一直是跟著娘讀同音。

    早上告訴他的時候,他也沒糾正,可能他也讀這個音吧!

    廉欺世又摸摸他的臉,呢喃:“上邪,你會好起來的。”

   

    嘴上答應雷觀月讓嚴長風去張羅,其實她先從自己房裏拿來棉被替他加上,然後再跑回膳房請嚴長風幫忙多拿幾件棉被出來,自己則找了煎藥用小缽和火爐,連同整鍋的峨崛豆湯一起搬進他房裏。

    “廉姑娘是不是先用晚膳比較好?”嚴長風搬來一件厚厚的被子替雷觀月蓋上,感覺虛弱的主子快要被壓扁了。

    “嚴兄也還沒吃,不如咱們一起吃?”廉欺世提議。

    “在這兒吃恐怕會吵醒爺。”

    “不如到我房間去吃吧,這樣他要叫人,我們也聽得到。”

    “我這就去張羅。”

    他們迅速的吃完晚膳,廉欺世表示要整晚照顧雷觀月,嚴長風則認為由他來即可,她懷著主子的孩子,應該好好休息。

    “我很健康的,況且這三個月來,我己經習慣晚睡,不要緊。”她解釋。

    “我己經答應爺,不能讓廉姑娘做任何不該做的事。”熬夜絕對是其中之一。

    “你不是保證不讓我碰不該碰的東西而己嗎?”她可還記得。

    嚴長風不予理會,“總之,廉姑娘還是先睡下,時辰已經不早了。”

    “不如咱們輪流,我先看一段時間,再去找你過來。”她輕快提議,並且鼓掌決定通過。

    嚴長風那雙死魚眼,慢條斯理地睞向她,“爺或許好騙,但我可不。如果讓你先,你肯定不會來叫我。”

    “哎呀,被你看穿了。”她習慣順勢謅些小謊,也不會死不承認。

    “我先吧,現在是三更了,四更三籌時我再叫你。”

    廉欺世瞥他一眼,用同樣不疾不徐的速度開口:“我也不是那麼好騙,你一定會讓我睡到不省人事,等到吃午膳的時候才叫我吧。”

    霎時,兩個各懷鬼胎的人緊盯著對方。

    “不成,這樣爭下去,天就要亮了,只能用公平的方法來決定。”廉欺世搖搖頭,率先開口。

    “什麼公平的方法?”嚴長風問。

    “就……下棋吧!誰贏了聽誰的話。”

    下棋?在主子病得嚴重的時候,她竟然只想得到下棋這個公平的方法?

    “會不會太花時間了?”

    “不會的,我下棋向來很快,只要發現輸了,便會立刻投降。”她和爹下棋的時候都是這樣,偶有她分心想做其他事時,會在下了兩三步後隨便投降。

    “嗯,那速戰速決吧。”不知道廉欺世厲害的嚴長風於是同意。

    不到盞茶工夫過後,廉欺世大大方方坐在雷觀月的房裏,注意小缽的火候,溫熱準備給他當茶水喝的峨崛豆湯。

    “你……怎麼……還沒睡……”雷觀月話說得斷斷續續,因全身起寒顫的關係。

    廉欺世轉頭迎向他,“我正要叫醒你喝湯呢。”

    “長……風他……”

    她從這幾個字便瞭解他的意思,“我跟他決定輪流看著你,直到你的燒退下來。”端著熱好的湯,走回床邊,這次她抽來厚厚的棉被墊在他背後當支撐,讓他能舒服的坐著。

    已經喝過一次,對峨崛豆湯不陌生,也不討厭,雷觀月很快便把湯全數入喉。

    “……何時輪到他?”熱湯一進入身體,立刻溫暖了他,使他說話的氣息平順許多。

    “再一會兒。”她一語帶過。

    “難得他會聽別人的話……”連他的話嚴長風都不一定全部照做。

    “我和他下棋決定誰贏了聽誰的。”廉欺世把椅子上的碗收起來,換她坐著,才能與有力氣聊天的他視線平高。

    聞言,雷觀月又笑了。

    這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幾次因她而發笑,她若不是上天給他的奇跡,還能是什麼?

    “敢跟你下棋的人,一定不知天高地厚。”他敢說以後嚴長風再也不會用下棋分勝負的方式,來和她決定事情該聽誰的。

    “那敢跟我爹下棋的人,一定都是勇者了。”她皺了皺小鼻子。

    “你也是勇者之一……”他拉了拉被子,似乎覺得有點熱。

    廉欺世注意到他的動作,問。“會熱嗎?”

    “嗯,發燒總是這樣,忽冷忽熱的……”此刻他熱得想推開所有被子。

    “忍耐一下,等到出汗就沒事了。”她說著,卻還是為他把被子推到一邊,只留原本那一床。

    “你看病不把脈?”舒服了些,他又問。

    “把啊。可我爹說應該要練到只消一眼,便知病灶為何的功力,所以我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你看得出我的病?”他眸心一閃而逝某種異樣的光芒。

    “要把個脈才知道,你要試試看嗎?”她伸出手。

    “不,不需要。”他急切拒絕。

    出現奇跡不表示他的身體也恢復了,他不希望被她發現自己因為“無後”這件事,而懷疑她肚子裏的孩子是別人的骨肉。

    廉欺世也不堅持,反正病情可以用問診的方式,她會替他多煮些不同的湯來強身。

    “那個……”他有些遲疑。

    “嗯?”她疑惑的看著他。

    “原本不孕的女人,有可能某天突然懷孕了嗎?”他不怎麼技巧的轉變問題內容。

    廉欺世搔搔頭,“不孕也有可能是男人的問題。也許那女人的丈夫有問題,換了一個男人後就可以了。”

    “如果她丈夫沒問題呢?”他又問。

    “世事難料,實在很難真正斷言,總之,越老越生不出來是有可能的。”廉欺世難得正經。

    也就是說,一切都有可能了。

    像他一樣。

    “嗯……”雷觀月哼了聲,“我想睡了。”

    “好。”廉欺世幫他躺下,這次只是探探他的額溫,然後說。“我會在,難過就叫我。”

    以為她會拿額頭貼著他的,雷觀月有些失望地閉上眼。

    “我在夢裏……聽見你喚我上邪……”

    “是個好夢嗎?”她一下又一下輕撫著他銀白的發,柔聲問。

    “嗯……還不錯……”他的聲音又開始迷茫了起來,但是她的手勁令他感到安心。

    廉欺世維持這個動作好一陣子,確定他沉沉的睡了,才停手。安靜凝視他的睡顏,然後起身,回到小缽旁邊顧著火勢,口裏響響念著——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7:26 PM

第七章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下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漢樂府

    李唐開元二年五月中

    午膳剛吃完,嚴長風在廉欺世的房間找到清醒的主子。

    雷觀月並非刻意改變睡眠時間。前一陣子,他忽然在白天醒過來,稱說睡不著,吃晚膳時則猛打瞌睡,草草吃完就去睡了。

    於是非常突然的,他顛倒了原本的作息時間。

    嚴長風當然不會承認很有可能是他們照三膳要他醒來喝湯的緣故。

    一邊想著,嚴長風把湯端到他面前。

    “爺,該喝湯了。”

    兩個月前雷觀月因疲累引起的高燒,在廉欺世徹夜給他灌湯,又在他醒來時說話給他聽,陪他聊天的情況下,隔天一早醒來,燒也退得差不多了。

    儘管嚴長風難以相信用峨嵋豆加水,甚至沒放任何配料和藥材燉煮出來的湯,讓一發燒往往要三四天才會好的主子,僅一個晚上“湯”到病除是鐵一般不容置疑的事實。

    事後廉欺世向他解釋,他們平日吃進肚裏的各項食材,都包含了治療各種病症的效果,在生病的時候,所需要的量便增加,才能達到治標的效果;反之治本呢,還是得從日常的起居飲食來改善。

    於是嚴長風開始按照她的話,替雷觀月煮各種不同的湯,當然裏頭有很多是光聽就覺得不可思議,完成後更令人不敢恭維的湯,全在他和廉欺世的督促下,逼雷觀月喝下去了。

    “喔,嚴兄還真準時。”廉欺世從棋局中轉開注意力,笑著說。

    嚴長風打開碗蓋,“說一天照三膳喝的可是廉姑娘,我只是照做而己。”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雷觀月一見面前擱著的湯碗,難掩頭大的神色。

    開始喝湯後才知道,真正正常且稱得上好喝的湯根本沒幾種,單一食材的湯味道通常還能接受,但碰上水果加鴨肉的湯可真令人倒彈三尺。

    “這個氣味真是驚人啊。”拉起衣袖掩鼻,雷觀月的話滿是諷然。

    “是桃子喔,很臭吧。”廉欺世做出一手捏著鼻子,一手在鼻前扇風的動作。

    “這是桃子煮成的湯?”是什麼原因可以讓原本泛著甜美香氣的桃子變成這等惡昊?

    “是啊,除了桃子什麼都沒加。很奇怪吧,我以前也覺得不可思議,久了聞膳房傳出這個味道,就知道我爹又再燉桃子湯了。”她也知道要逃了。

    “這比橘子皮加鴨肉還難聞。”雷觀月力持鎮定,不讓另外兩人看出他想逃跑的欲望。

    怎麼能夠這麼臭?這真的是桃子煮出來的湯?簡直和茅坑豬圈的臭味有得拚。

    “但保證沒橘子皮加鴨肉難喝。”廉欺世順著他的話介面,“趁熱喝,否則冷了也沒啥功效。除非你告訴我,你不敢喝,那麼跳過這個湯,我另外煮別的。”

    不敢?

    沒人能說他不敢做什麼。

    雷觀月眉峰高傲的一揚,不再廢話,舉起碗,仰首喝盡。

    “有哪里不舒服嗎?”見他神色有些許不自在,她故意問。

    雷觀月的表情稱不上愉快,“舌頭。”因為味道太驚人。

    明白他的意思,廉欺世朗聲大笑。

    雷觀月則是撇了撇嘴,低喃了些“又不是你喝”、“要是你喝了就換我這麼說”的話。

    “剩下的等到晚膳喝。”嚴長風收拾好湯碗,留下這句話便退下。

    雷觀月懷念以前吃藥的日子。

    當時一天喝一帖,縱然味道苦口,也不會像現在這般“口味多變”,而且一天還要喝三碗。

    “這湯得喝幾天?”通常她煮的湯都有算日子的,一種湯最多不會超過半個月。

    “目前是五天,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她邊回答邊繼續中斷的棋局。

    “看我厭惡的程度嗎?”雷觀月揶瑜著。

    廉欺世愉快地附和,“哈,可以考慮喔。”

    “?唆。”雷觀月撇下嘴,拈起棋子下了一步新棋,然後撩高兩袖,雙手抱胸。

    廉欺世看著並無太大變動的棋局,很快決定要下哪一步。

    眉頭深鎖,雷觀月立刻陷入苦戰。

    “會熱?”她注意到他無意識的小動作。

    “嗯?”他沒發現。

    “你在拭汗。”她點明。

    “是嗎?那還真奇怪,現在才五月,應該不熱……”雷觀月話說到一半,猛然頓住。

    “怎麼了?”見他一臉愕然,廉欺世懷疑自己說錯話了。

    “你剛剛說我……在拭汗?”他錯愕地瞪著自己的手,指尖確實沾染細細的汗珠。

    “嗯,你滿頭大汗,也許是喝了碗熱揚的關係——”

    “我流汗了。”他截斷她的話,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嚴肅還是無法反應比較多。

    “五月了,是有點熱。”她早就換上質料較為輕薄的夏衫。雷觀月則是體質虛冷,整年都穿著冬衣。

    擱下進行到一半的棋局,雷觀月優雅起身,緩步踱到窗邊,打從生病以來,首次為了看看外頭四季的變化,在白天推開房間的窗戶。

    單調的庭院,那棵在寒冬中凋零的老樹,如今枝繁葉茂,樹梢間有鳥兒上下跳動,發出婉轉啁啾。抬頭望向遠方天空,比冬日的天空還要更一望無際,沒有終點。

    初夏,耀眼得令人驚歎。

    雷觀月畏光地眯起眼,卻沒有關上窗子的意思。

    “想出去走走?”廉欺世走到他身邊,笑容滿面地問。

    如果他自己想在白天踏出房門的話,也代表他們逼他喝湯的努力有了成果。

    畢竟此刻,他的身影看起來,和個健康的成年人沒兩樣。

    “整整十三年了,我第一次流汗……”雙手握拳,他能感覺到手心燙人的溫度。

    他真的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親身感受過季節的變化,也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那麼真的要恭喜你以後少了夏天不用洗澡的理由了。”她打趣道。

    雷觀月不舍地收回目光,側過臉龐,露出一抹像哭又像笑的難看表情,對她說。“你該不會真的是我祖母派來實現我願望的仙女吧……”

    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己經為他帶來兩件不可能的奇跡,幸福得令他開始害怕這只是場夢。

    悄悄牽起他的手,廉欺世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她怎麼可能是什麼仙女,僅僅是個希望對自己來說特別的男人,能夠活特別久的女人罷

   

    無法阻止雷觀月“綁架”好友,笙歌只好三天兩頭往雷府跑,於是把很多事情的進展都看在眼裏。

    是的,看得太清楚了。

    “別跟我說你喜歡他。”笙歌說起這句話,口氣裏滿滿的嫌惡。

    不管怎麼說,雷觀月已經在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誰?”廉欺世用筆桿搔著太陽穴,邊思考著雷觀月的情況,準備開新的湯給他喝。

    “還會有誰?你的上邪。”笙歌水潤的眸子盈盈一轉,斜睞著連接雷觀月房間的那道牆。

    廉欺世目光瞥往同一個方向,“喔,是啊,怎麼了嗎?”她以一種非常乾脆的灑脫承認。

    “像喜歡我哥一樣?”她和小世是鄰居兼玩伴,誠實到不行的小世自然和她說過對她哥哥萬九的感覺。

    想當年,她們都還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呢,轉眼間……不提也罷。

    這個問題倒是問住了廉欺世。

    “嗯……”她發出困擾的沉吟,試圖厘清無法一口咬定和喜歡萬九時一樣的原因是什麼。

    總覺得有哪里不同,可是又說不出那種不同是什麼。

    首先,他們同樣特別,不,如今是雷觀月在她心中特別多一點。一種比他說話時完全被吸引,比被他稱讚時身體興奮得像要爆炸,比隨時都想見到他,比感覺到被他依賴時的滿足都還要再多一點……想永遠陪伴在他身邊的感覺。

    “想不出來就算了,我也不是真的那麼想知道。”笙歌對別人的感情向來不在乎,也害怕聽到令人肉麻的話。雖然那些話她平時也說過不少。

    “其實也不是那麼難,只是想不出有什麼適當的話可以表達。”廉欺世擱下毛筆,改抱著一罐新釀的蔗漿桑葚猛嗑,已經有要大聊特聊的意思。

    最近這種酸甜的滋味,比以前還要更令她著迷。

    笙歌可沒有她此等好興致。

    想來她的話意,不正是俗稱的“不可言喻”,男女之間美好戀情的極致表現嗎?

    “唉……”笙歌歎了口氣。

    “你反對?”廉欺世對她的反應很敏感。

    平常她儘管大刺刺,不拘小節,但對笙歌的看法和想法有一定程度的在意。

    誰教笙歌是她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笙歌揮了揮手,拒絕她讓出蔗漿桑葚給自己的舉動。“我不是個愛干涉人的討厭鬼,但是,他最近的處境很不妙。”

    “胡耀?”含著湯匙,廉欺世咬字模糊的重複。

    “不妙。”笙歌表面上糾正她的發音,實則糾正她的不雅舉動。“你也知道大人雖然實權看似不大,官秩可是從三品的高官,他所知道的消息,通常是很接近那位咱們不能直呼姓名的大人物的口諭。”

    廉欺世瞭解“大人”指的是包養笙歌的不能提的大人,至於不能直呼姓名的——“喔,你是說皇上。”

    “噓!隔牆有耳,這些話通常我是不會和別人說的,要不是事關於你……要是被知道是我說的話,可是會——”笙歌嚴厲地制止她,然後以殺頭的動作做結尾。

    “那麼我們就用……隔壁老黃來借稱不能直呼名諱的大人物,用來福稱大人好了。”廉欺世認真提議。

    笙歌本想反駁她用的名字太隨便,後來想一想,如此一來被人聽見,也不會被懷疑,便由她去了。

    “那隔壁那位仁兄怎麼稱呼?”

    “上邪。”她二話不說定案。

    “隨你。”笙歌聳聳肩,繼續原來的話題,“總之,大……來福告訴我,隔壁老黃近來針對朝官頻頻有動作,從三品以上的官員之間不知是誰走漏風聲,似乎是在辦貪官污吏的案件,聽說承辦這起案件的官員有兩名,他們手上握有一本‘汙名冊’,裏頭寫滿了被列為重點偵查彈劾物件的官員,部分名單同樣是不知道由何流落出來,上頭列了不少六品下的中央官員,上邪也在其中之一。”

    “嗯……”廉欺世一手掐著眉心。

    “你做何感想?”笙歌催問。

    廉欺世半閉一眼,望著她說:“我覺得只用隔壁老黃和來福根本不夠,真的隔牆有耳的話,還是能被聽出來吧!”

    她能不能擔心一些重要的正經事?

    “算了,說都說了,能怎樣。”笙歌用手指戳了戳她,“現在朝官之間可是風聲鶴唳,有貪污行賄的人人自危,我聽來福說上邪不屬於需要上早朝的官員,他知道這件事嗎?”

    “朝廷的事,我從沒跟他聊過。”她也沒好奇過。

    “你不打算問問?”

    “這種話題不好在用膳時提起吧,‘今天的晚飯真好吃,喔,對了,你有貪污收賄嗎?’這樣的話你要我怎麼問?”廉欺世好笑地反問。

    笙歌拿出高級娼妓在某些場合會出現的豪氣作風,道:“單刀直入的問。如果他在乎你,會明說的。”

    廉欺世搖搖頭,“十四,即使是至親血族,也並非任何事都能沒有顧忌的說出口,這種事,你生在大家庭裏,應該比我更瞭解。”

    “那麼我不贊成你繼續和他有所牽扯。聽說,現在已經到了只要隔壁老黃一聲令下,馬上由禦史台審理此案件,也就是說,如今己到了難以挽回的地步。”笙歌寧可現在把事情說得嚴重些,也好過大禍臨頭時懊悔。

    “聽起來真的很嚴重。”廉欺世用湯匙攪動桑葚。明知道這樣會使吃不完的桑葚很快壞掉,但她的舉動多少洩漏了憂思。

    “何止嚴重,這樣下去,可能罪誅親族。”

    “我和他非親非故。”她畢竟沒有嫁給他。

    他沒提,她也不認為嫁人有那麼重要,這件事在兩人都有意無意地置之不理的情況下,就這樣被忽略了。

    “你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吧!”笙歌指著好友已經看得出來的肚子說。

    “目前除了你和嚴兄以外,沒有人知道。”近來她很少出門,也沒人知道她懷孕住在雷府的事,她只向街坊鄰人說自己要出趟遠門,沒交代何時回去。

    看透她不離開的決心,笙歌抿唇瞪著她。

    廉欺世有所遲疑地停下翻攪的動作,“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我希望在事情不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前,待在他身邊。”

    笙歌嗎看過她如此凝重的表情。

    “我看就算發生了什麼事,你也不會離開吧。”末了,她只得承認自己說服不了好友。

    “上個月,他突然能感覺到熱了,聽說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換上夏衫。”

    “所以?”笙歌不解她突然提起的話。

    廉欺世抬起頭,秀麗的臉龐蕩漾微紅的沒轍笑容。

    “你不覺得光是這樣,就讓人捨不得離開他嗎?”

    聞言,笙歌沒能感受她的喜悅,一個勁的沉默,再沉默,最後,在離開前對她說——

    “我只希望你別把拯救生命的喜悅和喜歡給搞混了。”

   
    “睡了嗎?”

    門外響起低沉的嗓音,趴在床上看書的廉欺世立刻抬起上半身。

    “還沒。”

    門很快推開,一身閒適打扮的雷觀月走了進來,一看見她的姿勢,隨即蹙起眉。

    “你趴著?”都頂著一顆肚子還能趴著?

    她撩起被子,讓他看看裏頭的玄機。

    “我請嚴兄幫我拿了幾個軟枕墊著,這樣舒服多了。況且側睡不太舒服,有這些軟枕擱著好過些。”她可不想夜夜都只能仰躺著睡,會腰酸背痛的。

    雷觀月的表情有些怪異,“你晚上睡不舒服怎麼不告訴我?”

    “跟你說了也沒用,肚子長在我身上嘛!”她沒有嫌棄的意味,純屬事實。

    但聽在雷觀月耳裏,卻變得很剌耳。

    仿佛在說他幫不上半點忙,告訴他是多餘的。

    “你沒說怎麼知道沒用?”他不開心的問。

    “說了也是讓嚴兄去張羅,乾脆一開始就跟他說,不是省得把話傳來傳去嗎?”廉欺世從床上坐起身。

    “至少該讓我瞭解你的狀況。”

    “我很好啊,如果有任何情況的話,身為藥師,我也能自行解決,不用擔心啦!”廉欺世不僅沒弄懂他不開心的原因,還解釋錯了方向。

    “重點不是我能不能幫上忙,也不是你能自行解決,而是我需要知道!”雷觀月難得惱怒道。

    他知道自己不像普通男人一樣擁有強壯的臂膀,可靠的胸膛,但……如果是當軟枕的話,他也做得到!只希望她能夠稍微依賴他,像他依賴她一樣。

    廉欺世掐著下領,歪著螓首,一臉困惑。

    雷觀月突然驚覺——是否她根本沒依賴過人?

    回想他們之間的相處,和她的言行舉止,她從來洩漏過軟弱不安的一面。她能在他病弱的時候照顧他,能說出切合他所想的話,總是帶著各種表情,而且笑臉居多,仿佛沒有任何事能令她變得脆弱。

    “你……曾經對任何事情有絲毫絕望的感覺嗎?”他忍不住問。

    “沒有。”她立即回答,幾乎不用思考的時間。

    對了,她一直很積極,即使眼前有石頭也會想辦法跨過去的積極。

    樂觀到不行。他想起笙歌給她的評論,如今看來還真是貼切不己。

    人都喜歡親近樂觀向上的人,會有希望的感覺,但是她的樂觀程度,己經到了令人質疑她缺少某些情感要素,教他如何不擔心。

    “你是來問我這件事的?”他今晚還真奇怪,盡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經她這麼一提,雷觀月才想起來找她的原因。

    “這個給你。”他拿了一串看起來價值不菲的首飾給她,為了隱藏起不習慣,態度轉為倨傲。

    廉欺世接過首飾,掂了掂重量,心裏偷偷咋舌。

    “送我?”想必不是她的身分戴得起的價值。

    雷觀月僵硬的頜首。

    “我很喜歡。”她隨口敷衍,然後連試戴也沒有,便要還給他,“但是我沒有戴項煉的習慣,還是還給你吧。”

    紅銅色的眸子大瞠,雷觀月一副從未想過會被退還的神情。

    “你不喜歡?不夠漂殼?”他忙問。

    “我都說了是不習慣戴項煉了……”他是聽到哪兒去?

    “你手上的玩意兒明明一堆。”他迅速反駁。

    “這些不一樣。”它們都是有意義的。

    “所以送手鏈你就會戴?知道了,我明天換一個給你。”雷觀月逕自下了注解,拿回項煉,隨手一放。

    “你為什麼突然送我東西?”她看著他的動作,猜想他並沒有帶走項煉的意思,大感不解。

    “你又為何不直接收下?”他反問。

    “嗯……找不到理由收。”她想了想,決定誠實的回答。

    “當初給你錢要你離開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說的。”雷觀月哼了聲。

    廉欺世一直仰著頭看他,實在有些累了,於是拍拍身畔的位置,要他坐下。

    “如果有需要我不會拒絕,現在我衣食無缺,幹嘛貪你這一分?我娘常說,拿夠用的就好了,多了會遭天譴,如果想一輩子都能溫飽,千萬別有寅吃卯糧的習慣。”

    “送你就送你,跟寅吃卯糧沒關係。”雷觀月不屑地嗤哼。

    “我真的用不到。”她難得堅持,“我不希望你是出於補償或感謝的心態送我東西,我做任何事都是自願的,如果要掙錢的話,我能靠藥師的工作養活自己。”

    “真是好骨氣。”他的口氣和話意完全相反,但已經不堅持了。

    心血來潮的禮物被她一說,好像真帶有一點那個意思,雷觀月解釋不出來,也許下意識真的想要靠這些珍貴的物品來換取他們之間的平衡。

    處於被幫助,或被施捨的一方,令他不安。

    廉欺世倏地靜止不動。

    “怎麼了?”察覺她不對勁,雷觀月忙問。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後按到自己的肚子上,小小聲的說:“動了,他在動了!”

    雷觀月跟著動也不動,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深怕吵到掌下小小的震動。

    “動……真的在動……你的肚子……”沒當過父親,也沒聽人說過類似的經驗,完全不瞭解這是怎麼一回事,雷觀月馬上緊張起來。

    “沒事嗎?會不舒服嗎?我要長風去找大夫,你等等……一下就好……”掌下的跳動有加大的跡象,雷觀月登時慌得語無倫次。

    眼尾微微皺起幾條細細的紋路,廉欺世緊抓著他的手不放,怕他會大驚小怪地沖出去呼救。

    “沒事的,可能跟你一樣喜歡在晚上醒著,最近入夜後動得很頻繁。”她打趣道。

    “……這是正常反應?”雷觀月愣頭愣腦地問。

    “我確定沒問題。”她難得替自己把脈,所以相信她。

    “我以為……”他明顯松了口氣。

    她忍不住失笑,“沒有要嚇唬你的意思,只是想讓你感受一下孩子是真的在成長。”

    “他的成長未免太過激烈了吧!”他蹙起眉心。

    “這叫胎動,每個女人懷孕時多少都會有這樣的經驗。”她用空著的那只手,撫平他的眉頭。“有動,代表他是健康的。我娘常嫌我小時候太健康了。”

    “你沒生過病?”

    “大病是沒有,偶爾風寒咳個幾聲,很快就好了,因為我很強壯,大慨跟我娘一樣。”她拍了拍胸脯,笑嘻嘻地說,整個人往後靠。

    雷觀月見她靠在牆上,感覺不是很舒服,於是脫掉鞋子,也跟著往後靠,分開雙腿,對她說:“過來。”

    廉欺世挑眉,“我不確定會不會把你壓扁,現在我可是兩人份的重量。”

    “偶爾讓我逞強一下,畢竟我是男人。”他難得不帶惡意的自嘲。

    輕輕揚起一抹笑,她拿來幾顆軟枕,放在他背後,讓他坐得舒服些,然後才乖乖靠躺在他的胸前。

    “這樣多少讓你能維持男子氣概久一點。”

    “多謝雞婆。”他愉快地哼了哼,雙手悄悄放上她的肚子。這讓他感覺像是抱著世上最重要的兩個人。

    “還好啦。”她的語調像在唱歌,傳達出快樂的意味。

    “我問你……”

    身後的胸膛傳來平穩的震動,廉欺世舒服地眯上眼,“好。”

    “你曾想過要嫁給怎樣的男人嗎?”雷觀月無比認真的問。

    他想了很多。

    倘若他是個正常的女人,也不會選擇一個身體病破的男人嫁,加上他曾經說過不會娶她,她也回答沒有要嫁他的意思……那時的情況雖然和現在不同,但,他不免害怕再提一次也會得到相同的答案。

    不過,他並不想放棄她。

    在認識廉欺世和笙歌這兩個女人後,他才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畏懼厭惡他的外貌,但多年的經驗讓他深刻體驗到,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們能夠接受,進而不當一回事。

    儘管未來可能還會遇到同樣不會排斥他外表的女人,就像笙歌一樣,卻只有廉欺世不同,至於哪里不同,只有他的心瞭解。

    “嗯……一個可以一起沉默的人。”廉欺世勾著唇角,不知是認真還是開玩笑。

    雷觀月一臉呆滯。

    “我不是問你想要找怎樣的人跟你一起發呆。”好半響,他才平靜地說。

    “我知道,你問丈夫不是嗎?我想要一個能跟我一起分享沉默,也不會坐立難安,或猾測我在想什麼的人。”她解釋,兩手無意識地覆上他交握在她腹部的手。

    雷觀似懂非懂,於是沉默。

    廉欺世沒有打擾他的沉默,有些困了,腦子卻還繞著好友的話打轉。

    笙歌說她搞混了,把治癒病人的喜悅和喜歡的感覺,像把紅豆跟綠豆一同灑在地上,搞混不清。

    但是,她從來不會對哪個病人如此在意,懷著他的孩子還躺在他的懷中。

    她應該沒有搞混吧!

  
    “我要娶她。”

    雷觀月萬分嚴肅地開口。

    嚴長風正在做著自己的工作,同時答腔:“這句話不該跟屬下說,應該直接告訴廉姑娘才對。”

    雷觀月的神情頓時暗了下來。

    “現在不是時候。”

    嚴長風停下手中的工作,“爺擔心的是抓賄的風聲?”

    “皇上抓貪,是為了糾正長久以來的奢華風氣。以往,帶動這股風氣的正是兩京織錦坊所製造出來,華美珍貴的綢緞布疋和繁複奢侈的制裳,這也是為什麼所有人都認為織染署署令是個肥缺的關係。”

    他從來沒想過要當官,但是從他接手自家染坊後,呈上的染布極受太平公主的喜愛和重視,促使他入朝為官。

    “這麼說來,爺是註定會被抓查的重點對象之一。”嚴長風說話仍是不中聽。

    “上頭已經有消息了,皇上很快會有動作。”即使官階低,雷觀月憑靠多年收賄行賂的人脈,自有消息來源的管道。

    “要逃嗎?”嚴長風問。

    “帶著她?”

    “廉姑娘可以另外安排,她懷著爺的孩子的事,除了那女人以外沒人知道,爺大可安心逃走,等到風頭過了再回來,或是在別處安頓好後,再接廉姑娘過去。”

    “你知道貪污是重罪嗎?加上皇上這次鐵了心要辦,恐怕會有殺雞儆猴的情況發生,我不希望她受到連累,或者在不安的情況生下孩子。”

    他想做的,是給孩子和孩子的母親一個安全無慮的環境。

    自祖母過世後,這還是他頭一次興起強烈想保護某個人的念頭,絕不願她有任何閃失。

    “所以爺想怎麼做?”

    雷觀月泛起一抹苦笑,“就是不知道才煩惱。”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7:30 PM

第八章


    即使早有風聲,拘拿的诏令仍是來得猝不及防。

    開元二年,七月,玄宗罷兩京織錦坊,同時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員,一時間刑部牢獄人滿為患,朝堂動蕩不安,人人自危。

    雖然這次掃蕩的范圍不包含五品上的重要官員,但是,如此大規模的清除官官相護、積習己久的腐敗官員,也讓那些位居高層的大人不再只是采取隔岸觀火的保守態度,而開始有所行動。

    舊有的朋克派系間的斗爭也化暗為明,逐漸浮出台面。

    國家中樞的動蕩,在這個才剛迎接新的執政者的朝代,掀起了一股無人能預料的波瀾。

    唐盛世的未來,還在一片的晦暗未明中。

   
    廉欺世徹夜未眠。

    懷孕后,她每天都在應該睡覺的時間上床,一閉上眼便進入夢鄉。今天已是她第二天醒著迎接太陽。

    臉色有些蒼白,廉欺世盯著洞開的正廳,一路望向同樣洞開的大門,一手無意識地撥動蔗漿桑葚,難得失了笑容。

    “小世,會壞掉。”陪了廉欺世兩天,笙歌不只一次這么提醒她。

    “啊?哦,我忘了。”而她總是這么回答,短促的回神,再繼續重復同樣的動作。

    “膳房還有些昨晚的稀飯,要不要我幫你弄熱?”

    廉欺世執著地瞪著大門,回道:“已經早上了……是該吃點東西,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又不是什么麻煩事,還跟我客氣。”笙歌碎碎念著,己放棄讓她在除了生理需要之外從那把椅子上移動半步。

    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從雷觀月被官兵抓走,從嚴長風決定設法到刑部,或是從其他和雷觀月有來往的大人那里弄出一點消息后,廉欺世便一直是那樣。

    還是肯說話,乖乖的吃東西,只除了合眼睡覺和起來走動以外。

    仿佛生了根似的和椅子密不可分,她固執地等著。

    等著嚴長風帶回消息,也等著雷觀月回來。

    笙歌這才了解,她從沒搞錯自己的心,也見識到真正樂觀的人失去笑容后,比向來悲觀的人可怕許多。

    她不該小看廉欺世的真心。

    “回來了。”廉欺世突然吐出細小的聲音。

    還沒離開正廳的笙歌聽見了。

    “什麼?”

    話才問出口,在外頭奔走兩天的嚴長風,仿佛趕了幾百里路,風塵僕僕地出現在大門口。

    “如何?”轉眼間,挺著顆肚子的廉欺世已經急切迎了上去。

    笙歌也想知道情況,但是嚴長風朝她望了一眼,她只好悻悻然地說:“奴婢這就去給你們張羅早膳。”

    廉欺世似乎沒聽見笙歌的話,催促他,“有消息了嗎?情況怎樣?”

    “打聽的人不少,消息卻很少。這次關了大批朝官,家眷自然也不少,刑部方面守口如瓶,連何時審議也不知道。”

    “難道沒可能是搞錯人嗎?雷觀月幾乎不上朝,也不出門,如何和其他官員有所掛勾?是不是弄錯了?”廉欺世發覺自己對織染署署令這個職位,還有負責的工作和背后代表的意義完全不清楚。

    嚴長風面無表情,雙眼不帶任何感情地望著她。

    廉欺世迎著他的視線,眼底盡是滿滿的憂心。

    “有些事,由我來說不太恰當,我只能告訴你,爺被列為調查的對象不奇怪。”良久,嚴長風回答。

    “所以他確實有貪?”她問。

    嚴長風輕輕點了下頭。

    緩緩松開抓著他衣襟的手,改為一手撐在腰后,一手抱著肚子,她向后退了一步,重新看著嚴長風時,堅定地開口——

    “我要見他。”

   
    重刑犯,通常被押在深牢里,禁止和任何人會面。

    此次涉嫌貪腐的官員,依涉入罪證多寡分別關在不同的牢房,而雷觀月則被關在牢獄的最深處。

    他知道自己所選擇的路,一旦被察覺,便難以有翻身的機會。

    在這個時代,能被當成錢財來使用的布疋十分珍貴,是人人觊觎的。當初他被延攬進朝廷便了解,等待他的不是一條平步青云的康莊大道,而是踏錯一步,便再也無法挽回的荊棘之路。

    在太平公主掌權時期,他理所當然是公主的黨羽,成為相當大的財力后盾;當太平公主黨于去年被剿,應該在撲滅名單內的他,因為洞燭機先預測到情勢將轉為不利,于是一有機會便暗中布線,脫離太平公主黨,投向某位有助于當今天子登基的大人,幸得逃過一劫。

    他就像牆頭草,哪邊吹,哪邊倒。

    因為他是抱著不願讓家人受到迫害的想法,而收賄行賂的,根本沒有忠誠的問題。

    最初,他也曾經不從過,不想同流合污,也沒有成為清流的意思,只是單純不想涉入那個肮髒的世界。結果,他得到了“懲罰”。

    祖母病了,他卻無法替她請大夫,即使再多餞都“請不起”,沒有人願意到雷府出診,連藥都不賣。

    問他們為什么,只得到“你是不是得罪了誰啊”這樣的問題。

    得罪?為什么沒有做壞事卻叫做得罪?為什么好人必須受到這樣的對待?

    他們甚至沒有隱瞞的意思,不用逼問就直接回答他,明擺了是要他識相些,乖乖順著他們的意思做,他們要錢,不管多少他都得拿出來!

    當時還年輕氣盛的他,即使到了這種程度仍不服輸,祖母也告訴他沒必要理會那種人的肮髒手段,一點小病無法擊敗她,他不需要拒絕之后又去向他們搖尾乞憐。

    他信以為真了,並想到可以利用下次呈上新染布的時機,直接向太平公主告發那些惡人惡事。

    不過,他終究太天真,太愚蠢,完全不了解官場生態。

    他再也沒能當面見到太平公主,連出入大明宮的機會都沒有。等到他察覺事情不若想像中容易,祖母已經病到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非常嚴重的地步。

    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也恨自己竟然妄想以一己的微薄之力來扳倒那些比他更有權勢,說話更大聲的人,反而忽略了祖母的病,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和她好好聊過。

    當祖母陷入昏迷,他終于捧著他們要的銀子,到他們的面前,跪求他們原諒自己的不識相,忍受他們的惡意嘲諷,全為了換回祖母一命。

    結果自然是來不及了。

    從此以后,他像經過劇毒的洗禮后活下來的幸存者,脫胎換骨,重新認識了這個除了同流合污,沒有第二個選擇的世界。

    打從他抱著賄銀尊嚴盡失地跪求原諒時,便有落到今日這步田地的心理准備。

    他不后悔,如果在祖母離開之后,他選擇不再繼續的話,也許今天牽連的對象會更多,且都是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尤其是她。

    所以,這樣就好了,能保住她就好。

    雷觀月坐在草堆上閉起眼,一副睡著的模樣,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拒絕和任何人說話的偽裝。

    “我猾你一定還沒睡。”

    嘻嘻哈哈的愉快嗓音,竄進雷觀月的耳里,他倏地張開眼睛。

    抱著一顆像球一樣的大肚子,廉欺世在嚴長風的陪伴下,連臉也不遮,大刺刺地仿佛來參觀牢獄。

    “哈,真讓我給猜對了!”瞅著他在陰暗的牢獄里變成暗褐色的眸子,廉欺世高興地拍手。

    “你怎麼會在這里?!”他沖口問道。

    他被列為重刑犯,照理說不可能見任何人。

    “我也覺得嚴兄真厲害,才說了聲我想見你,不出兩天他就把我們給弄進來了。”廉欺世用手肘頂了頂嚴長風,一臉暖昧的笑容。

    雷觀月迅速瞥向親隨,不用問都知道是用什麼方法——買通獄卒。

    “是廉姑娘的命令,我才做的。”嚴長風的話不是辯解也稱不上解釋。

    “這里頭龍蛇混雜,盡是些無良的歹人,你至少戴上帷帽再進來。”雷觀月氣急敗壞地起身,沖到鐵欄前,瞪著她的同時也仔細審視她和幾天前有何不同。

    “這麼說來,你也是壞人?”廉欺世眨眨潤黑的大眼,順勢問。

    白皙的臉龐微微一僵,他沒有馬上回答。

    嚴長風悄悄離開到不遠處,留給他們空間。

    “你為什麼要進來?”雷觀月僵硬地問。

    “因為我想見你,有話要當面問你。”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明朗清靜。

    奇異的,他似乎能猜到她想問什麼。

    “我不了解你看事情的角度,但這次的事,我的確有罪。”他主動提起,毫無辯解之意。

    她點點頭,“嗯,你收賄行賂,嚴兄告訴過我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

    “嚴兄告訴我后,我認真的想了一下……啊,雖然說是認真想了,但我真的只想了一下下而己。”

    “所以?”他要的是結論。

    “我怕越揣測你的心思,會先入為主認為你有罪,所以只想了一下下,便要嚴兄帶我進來見你。”她聳聳肩,笑了笑,“我想聽你自己對我說的話,來選擇該相信什麼是真的。”

    雷觀月想起上元節時,他們一起散步的那個夜晚,她舉了曾參殺人的故事,要他為自己解釋。

    其實,他不是不想替自己辯解,而是很多時候,辯解的對象根本不在乎,久而久之,便忘卻辯解的意義,失去辯解的欲望。

    但是她總會提醒他,給他說話的機會,也聽他說。

    就算日后能再遇到一個對他外貌不在乎的女人,他仍懷疑能不能再遇到一個凡事都願意傾聽,給人解釋或辯解機會的女人。

    雷觀月依稀記得自己斷斷續續的說了好多,她如同往常聽他說,偶爾說幾句乍聽之下無關緊要的話,他卻感覺每一句都是撫慰,最后他連自己完整交代經過了沒都搞不清楚,就聽見她說——

    “還好我沒有真的去設想你有多壞,不然我可能來都不願來,說不定還祈禱你早點病死獄中咧。”她邊說,邊吐了吐舌頭。

    他以為自己不會笑,卻聽見了笑聲。

    “你的確不該來,讓孩子到這種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他的話可不是在開玩笑。

    “經驗啦經驗,做人就是講求經驗的嘛!”廉欺世的樂觀又開始發揮。

    “最好不會有下次。”

    “這表示你很快會出來嗎?”她問出最關心的事。

    這還是他第一次從她口中聽見關心。

    一直以來,她就算是關心,也總會散發出一種“沒問題,有我在萬事安”的感覺,現在卻是單純的問句。

    這代表她在擔心嗎?

    雷觀月頓了頓,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保證道:“當然,我會出去的,頂多是流放貶官,不會殺頭的。”

    聽他這么說,她偷偷松了口氣,開始有了打趣的心情。

    “但織染署署令已經很小很小很小了耶……”廉欺世用兩根指頭,比出微乎其微的距離,面帶抱歉地問:“再貶下去,你會發配邊疆嗎?”

    “送我過去大概中途就掛了,上面不會做這種無知的判斷,說不定把我貶為庶民。”雷觀月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當碰到她,才知道想念的滋味。

    那晚之后,他每天都會去找她感覺胎動,偶爾充當軟枕,抱著她睡,如今沒能這么做,還真不習慣。

    “庶民不錯啊,跟我一樣。”廉欺世說著她會說的話。

    聞言,雷觀月愉快地笑著,一手托著她的后腦拉近,在粉額落下輕柔的一吻。“是啊,就跟你一樣不錯。”

    瞬間,她感覺自己融化了,融化在他獨一無二的紅銅色雙眸中。

    “上邪,你知道嗎?我永遠不會忘記,在你眼中的我,是漂亮的紅色。”指腹在他眼睫上游走,她喃喃低語,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像了你之外,大慨不會有哪個人喜歡自己變成紅色的。”面對她,他已經能開自己外表的玩笑而不在意。

    “那麼,我就當唯一的那個吧。”廉欺世開心的承諾。



    “雷大人。”

    某個夜晚,雷觀月的牢房前來了一個男人。

    他對這男人沒有絲毫印象,所以沉默不准備回應,至少在搞清楚男人的來意之前。

    “我是夏?實,負責調查此次事件的侍御史。”相貌堂堂,透著一股凜然正氣的男人,率先報上自己的身分。

    侍御史夏?實……厲二實!

    “夏大人。”雷觀月輕點了一下頭。

    “聽聞雷大人身子不好,牢房陰冷還請你多擔待些,畢竟我們不能差別待遇,雖然……你看起來並不缺。”夏?實掃過他身上披著的袍衫。

    這些都是廉欺世和嚴長風偶爾來看雷觀月時,想盡辦法替他帶進來的,而且每次他們都不忘帶那些湯來給他喝。

    “請夏大人就睜只眼閉只眼吧,如果你還希望我能活著接受審議的話。”雷觀月的語調一如往常的傲慢。

    “所言甚是。”夏?實走近鐵欄桿,“雷大人可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列為重刑犯?”

    “犯罪就是犯罪,我不認為罪犯的等級越低,就代表不用對自己做的事負責。”雷觀月不疾不徐地說。

    祖母說過,要犯罪,就要有成為罪人的打算,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被歸類在好人的日子來臨。

    不是不怕報應,而是有自覺。

    “聽來,雷大人是個明理之人。”

    “如果明理,又怎會犯罪呢?”雷觀月泛起讪笑。

    “是人都會有犯錯的時候。我辦過許多彈劾案,不少是背后有不可向世人攤開的原因的案件,依目前我們所掌握的線素,雷大人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既然夏大人辦過許多彈劾案,更不該對所謂‘不可向世人攤開的原因’起恻隱之心;如果每個審官都對偷兒家里有老小要照顧,走投無路之下才起歹念偷東西的案件寬容,那么王法形同虛設,犯人終究是犯人,不該選開律法的制裁。”雷觀月的話完全沒有替自己說情的意思。

    也許會死在牢獄中,但他想賭,賭這次的劫難是個轉機,讓他能徹底離開朝廷。

    “確實是不該。”夏?實贊同他的話,然后忍不住歎了口氣,“雷大人如此義正詞嚴,在下也不好繼續試探,就直說了吧!吾等需要你幫個忙,幫忙揪出馮大人的罪證,定他的罪。”

    雷觀月心頭猛一抽,全身涼了一半。

    馮守夜,那個給了他機會從太平公主黨羽脫身的大人,當朝的門下省長官,侍中,官拜三品。

    自太平公主黨被剿,他一直是依附在馮守夜的庇蔭下。

    對馮守夜,要說感激很難,但他絕對是個令人畏懼的角色。

    “不管怎么說,這應該是你們的工作。”他拒絕幫忙。

    馮守夜不可能會敗,原因在于他太過小心謹慎,城府之深,無人能敵。位居上位,還能保有廉潔之名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那並不表示他真的干干淨淨,而是他總有辦法抹去任何不利于己的存在。

    雷觀月始終認為自己被抓了之后,先有動靜的應該是馮守夜,等了好一陣子,一點音訊也沒有。無論是馮守夜本人或者他身邊的人,都像銷聲匿跡了般。

    難道……馮守夜打算抓他當替死鬼?

    “雷大人只要出面作證,提出馮大人貪污的證據,在下可保雷大人平安出去。”夏?實提出實際利益。

    依他的經驗,這類貪官對利己的事總是難以抗拒。

    孰料,雷觀月滿臉譏诮地問:“那麼,你可以保我的家人平安嗎?”

    如果他抖出馮守夜的底,出事的會是在外面的廉欺世和嚴長風,還有他尚未出世的孩子。

    如果他們以為“從實招來”就是所謂的正義,那麼被認定為邪惡的一方亦無妨,他僅是個連保護身邊珍惜事物都顯得捉襟見肘的人。

    夏?實皺起眉,“雷大人的意思是,如果你出面作證,馮大人會對你的家人下毒手?”

    “我從沒說認識馮大人,更不懂你在說什麼。”雷觀月不承認也不否認。

    以前失去祖母的痛,一次就夠了,這次,他不會蠢得一錯再錯。

    跟馮守夜對抗,他玩不起!

    夏?實又歎了口氣,“如果雷大人不願意的話,將會被列為本次案件的最重刑犯,交由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方會審。”

    “這是威脅?”雷觀月倨傲地問。

    “只是希望雷大人能配合調查。”

    “配不配合,如果是以能不能讓你們滿意做為評核的基准,我可能永遠都不是個配合的人。

    “那……還真是可惜。”夏?實似乎歎氣成習慣了。

    雷觀月高傲地哼了聲,不再理會。

    “我會再來的。”夏?實只好暫時打退堂鼓,在離去前留下一句。“雷大人如果有家人的話,難道不想出去和他們團圓嗎?”

    團圓?

    所謂的團圓是得留著命,如果有哪一方沒有命的話,永遠也無法團圓。

    他雖然對廉欺世保證自己會被放出去,其實是為了安她的心才說的,能不能出去,又豈是他這個被關的罪犯能決定的?

    也許這次,他真的出不去。

   

    時節轉眼間推進九月。

    貪污案的審議卻遲遲沒有進展,仿佛打算一輩子把那些官員關在里頭,不放他們出來。

    雖然不是常常,廉欺世和嚴長風總是努力買通獄卒,想盡辦法見雷觀月一面。

    案件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看似沒有進展,小道消息倒是在百姓間傳開來,無論有無真實性,到市集去繞一圈,一定能得到許多情報。

    “廉姑娘!廉姑娘!”

    不曾在人前大喊的嚴長風一路從西市嚷了回來。

    笙歌對這叫嚷不感興趣。

    而沒人陪,已經學會一個人下棋的廉欺世聽見他的叫嚷,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

    “怎麼了?”

    “聽說昨晚密審,今天傍晚前會公布部分官員的懲處辦法,也就是說會有許多人可以出來了。”嚴長風把聽來的最新消息,一古腦地告訴她,深怕漏說了哪項。

    “那些朝官不都是待罪之身,怎麼可以出來?”笙歌在旁聽了直皺眉。

    “因為人數太多,朝廷不能一直鬧‘官荒’吧!于是對部分情節較輕,畫押承認貪瀉、有悔意的官員們從輕審理,不貶官,不降職,但將由御史台監察,全數追回所貪污的部分。”嚴長風的消息來源不止西市,兩個多月來,他幾乎跑遍整個長安,到任何可以打聽到消息的地方去。

    “簡單的說,是一種給糖也給鞭子的作法。原諒接納他們,把他們留在朝廷就近監視,又要討回賄銀,這些有前科的官員以后行事必定會小心謹慎些,無論是否真心悔改,至少不會再輕舉妄動,形成一種制約……當官還真是麻煩。”笙歌伸手按著廉欺世的肩頭,逼她重新坐下,怕她只要聽到雷觀月的消息便太過激動,總有一天會把孩子提前跳出來。

    嚴長風挑高了眉,難得正視她。

    “想不到你還挺有腦的。”

    笙歌忍不住哂笑,“那有什麼?不過是解釋你的話意而已,不是三歲孩童都會嘛!”

    “他也是其中之一嗎?”廉欺世打斷他們的斗嘴,滿是期待地問。

    嚴長風又瞥了笙歌一眼——不屑的一眼,才說:“不知道,我們快到刑部去看看!”

    “快走吧。”廉欺世又從椅子上起身。

    笙歌連忙跟著,神色嚴肅地唠叨,“小世,我只說一次——好吧,我確實不只說過一次,這次就當最后一次好了——你再繼續這樣挺著肚子蹦蹦跳跳,哪天孩子在大庭廣眾下掉出來,我也不會太驚訝。”

    “不會的,我都有在注意。”

    “注意雷觀月何時會出來?”笙歌諷刺地問,又很快自答:“是啊,你一直都很注意。”

    “好啦,我保證不會繼續跑跳,而且絕對會好好抱著肚子走路。”她揮揮手,朝大門走去,健步如飛的背影看不出是個孕婦。

    笙歌只好跟了過去。

    這一陣子她都跟在廉欺世身邊,實在擔心她太過粗魯的動作可能會傷到自己和孩子,尤其掐指算算,都快臨盆了,孩子何時出世都不令人驚訝,身為母親,廉欺世卻還一點自覺都沒有,教人如何不擔心?

   

    廉欺世手上撐著傘,一臉從容不迫的等著。

    她發現四周不止她和嚴長風以及笙歌在等侯,猜想那些人應該同為家屬。縱然親人做了錯事,仍有願意守候等待的家人在,這一點,似乎大家都一樣。

    如果是以前,她大概會把這種景象當成看戲一般,怎料得到如今她也是其中之一。

    即使周遭都是期待焦急和不安混合的雜亂氣息,廉欺世始終維持氣定神閒的姿態,這么等著,等著。

    兩個月過去,期間也有不少中央缺乏官員,許多事情無法順利推動,于是有將釋放部分涉入貪污情節較輕官員的好消息;當然也曾有過糟得令他們提心吊膽的壞消息。

    每天每天,他們都在好與壞的消息中,看見希望,然后被挫敗打擊,反反覆覆,折磨人心。

    不過,她總告訴自己沒問題的。

    因為雷觀月承諾會出來,她向來相信信任的人說的話。

    如此堅定的信任,她才帶著他的傘來接他,希望他能第一眼就看到她。

    他一定會出來。

   

    雷觀月能聽見牢房有所騷動。

    而且持續了很久,暗不見天日的牢獄中很難分辨過了幾天,他只能靠放飯的次數,或廉欺世他們來的時候得知又過了多少日子。

    距離上次她來,已經過了幾天呢?又或者已經個把月了?

    他總在她離去的背影中嘗到思念的味道,從見到她就開始害怕道別的時刻來臨,又無法狠下心要她別再來。

    既想她平安,又不願離開她,才會讓她挺著肚子一再到牢中探望他。

    就像現在一樣——廉欺世撐著傘,伫立在牢房前。

    雷觀月很快走到她面前,兩人間的距離只有一扇鐵欄的隔閡。

    “我以為今天能夠和你一起回家。”她的笑容有些苦澀。

    “時間還沒到。”他安撫著,同時垂眸望向那顆大到令人驚奇的肚子,“希望能趕上孩子出世。”

    “你會趕上的,對吧?”她抓起他的手貼在肚子上,“我每天睡覺前都會跟他說話,說你的事給他聽,本來想裝成你的聲音,讓他感受有爹的存在,可惜裝得不是很像,也想過要請嚴兄來幫忙,又怕以后小孩子出來認錯爹,那可就好笑了。”

    “確實很可笑。”雷觀月嘀咕著。

    “嗯……我該常常來才對,讓你能夠多跟他說說話。我猾他現在認得的聲音有我,還有笙歌。嚴兄應該也認得,所以你得小心有被認錯的可能,不過我都會告訴他現在說話的人是誰……啊!對了,那天笙歌她——”

    雷觀月溫柔地凝視她,聽她生動描述著沒有他的日子里的大小事,給他參與其中的感覺。

    他還能瞞著她多久呢?

    夏?實不止一次來找過他,每次提的都是同樣的要求,他從沒答應過,也知道只要自己不配合,永遠不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沒有太陽的日子他早就習慣了,唯一擔心的只有她。

    若說非犧牲其中一方始能換得另一方的安全,那麼,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她自己早己決定讓她平安的活下去。

    “最近家里有發生什麼怪事嗎?”他每次都會這麼問。

    因為他始終擔心馮守夜的動靜。

    他不可能一點動作也沒有。不過現在有任何動作,都不利于他,也許可以短暫安心。但依他對馮守夜的了解,他絕不是靜靜等待的那種人,唯有出擊才能令他安心。

    “沒有什麼大事。”廉欺世以為他是想問家里有什么大事,所以都這樣回答。

    “嗯。”得到一如往常的回答,雷觀月安心地颔首。

    廉欺世突然想起一件稱不上是大事的事,“啊,前幾天家里來了個人。”

    “什麼人?”他立刻蹙眉。

    “一個男人,是在嚴兄不在的時候來的。因為他說認識你,又堅持要進來,我和笙歌只好讓他進來了。”她聳聳肩。仿佛不當一回事。

    “那個男人長怎樣?”他追問。

    “嗯……普通吧……沒什麼印象,喝了杯茶,坐一下就走了。”廉欺世認真回想,卻連那個人的長相也不記得。

    如果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她也不會忘記有這樣的人來拜訪過的事。

    “他有說話嗎?有跟你說什麼?“普通”這兩個字提高了雷觀月的戒心。

    馮守夜是個善于隱藏的人。

    並不只指他的肮髒手段,更是指他的外表。縱然在大群的朝官中,他也能不被發現,不起眼的程度正是他最厲害的一點。

    “問了一下孩子應該快要出生和一些客套的問題而己。”廉欺世簡單回答。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確實有點怪,說認識雷觀月,但也沒說要找他,說要進屋里等,也不知道要等什麼,如果說是要等雷觀月的話,難道他不知道貪污案最近可是鬧得滿城風雨?

    雷觀月的眼神暗了下來。

    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個人是馮守夜!也擔心會有后續發展。

    都是他的錯,忘了無論哪里都有馮守夜的眼線,是他放任她一再到牢里,才會被人察覺她的存在。

    即使和廉欺世沒有婚約,知道她懷著他的孩子的人用手指便能數得出來,還是不能小觑馮守夜的消息來源……他應該更小心的!

    “長風沒跟你來?”他突然問。

    廉欺世沒發覺他的臉色不對勁,迳自解釋,“嚴兄正在外面和笙歌一起等我們,因為我們以為今天能接你回去。”

    其實是她要嚴長風不要跟進來的,因為她怕自己一見到雷觀月,會像那次被送走時一樣,不自覺落淚。

    每次要進來見他之前,她總是不斷告訴自己要笑要笑,就像爹娘去世前告訴她的,越苦的時候越要保持笑容,幸福才會來。

    她沒有貪心的想要幸福,純粹是希望讓被關在里頭的他,在看見她的笑容后,不需要擔心她過得好不好。

    “以后你別再來了,讓長風來就好。”雷觀月沉著聲,變回那個一開始傲慢冷靜的模樣。

    “為什麼?”廉欺世終于感覺不對勁。

    “孩子快出世了,你該好好待在家里准備迎接孩子的到來,不是一有機會就往外面跑。”他用命令式的語氣告誡她。

    “我沒有到處亂跑,大部分時間也都待在家里,你可以問問笙歌或者嚴兄,他們都能作證。”她急忙反駁。

    “那麼我要你一直待在家里,哪兒都不能去。”雷觀月的聲音變得冷淡疏遠,充滿命令的意味,“我不要我的孩子在這種地方出生。”

    廉欺世兩眉倒豎,不能苟同地瞪著他。

    “能不能出門,我自己會判斷。孩子當然不會在這里出生。”她的話非常僵硬,表情亦然。

    “我會要長風把你送出長安。”他冷冷地威脅。

    廉欺世瞠大已經不小的雙眸,怒瞪著他。

    這是她生平少數發怒的經驗中,最生氣的一次。

    不僅因為他不信任她的判斷,他的話仿佛打開了從貪污案爆發后,一直被她鎖在心底深處名為不安的罐子,所有冷靜思考都被當成屁話拋在腦后,她瞬間爆發出來。

    “我會自己回來。”她決定和他槓上。

    雷觀月則用一貫輕柔的語氣,吐露出冰冷的話語——

    “如果你還希望孩子出生后能繼續見到他的話,勸你別和我作對。”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7:32 PM

第九章


    華山畿!君既為依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依開。

    ——二十五首之一

    李唐開元二年十月月晦

    “……還沒生嗎?”低沉的男嗓帶著濃濃的憂慮。

    “沒。”另一個聲音顯得清冷許多。

    貪污案的審理已經長達三個月,當初被關進地牢中的官員,有一半以上被貶官或是流放,少部分官復原職追討賄銀,如今還被關在獄中的,掐指算算不超過十個人。

    雷觀月是其中之一。

    一個月前他把廉欺世趕走後,她當真沒再來過。這段時間全靠嚴長風帶來她的消息,讓他瞭解她的情況。

    進入十月時,縱使身處牢獄中,他同樣開始期待孩子降臨在人世的那天,直到今天都月晦了,興奮焦躁的等待,如今化成濃濃的擔憂。

    照理來說,早該生了。

    “請大夫了?”雷觀月雙手負在背後,在牢房內來回走動,不自覺流露出不安。

    “廉姑娘自己就會把脈,所以不讓屬下請大夫。”嚴長風照實說了。

    雷觀月猛地頓足,厲聲咄道:“那就請產婆,總之,我要知道她確切的情況!”

    人家不是都說懷胎十月、懷胎十月?她現在都超過十個月了,為什麼還不生?

    擔心馮守夜會不利於他們,他老早要嚴長風把廉欺世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同時加派人手時時刻刻看顧著她,也拜託笙歌寸步不離地陪著她;如此費盡心思保全她和孩子,最後卻是因為他無能為力的原因,而有了差池,他絕對會毀恨而終!

    “恕屬下直言,廉姑娘恐怕正是不希望爺知道她真正的情況,才不讓屬下請大夫的。”嚴長風說出自己的觀察。

    “……她還在生我的氣?”雷觀月慢吞吞地問。

    “屬下不得不佩服,廉姑娘確實是少數明理的女人。”嚴長風自從開始聽從廉欺世的話,替雷觀月煮湯後便漸漸傾向她,如今更是會為她說話。

    他瞭解主子命令他悄悄把廉欺世送往更安全的地方的原因,問題是廉欺世並不瞭解。在不瞭解的情況下,她一句抱怨也沒有,說走就走,而且還得忍受有人時時刻刻的跟著自己進進出出……若他是廉欺世,早發飆了。

    “嗯。”他知道她或許樂觀,卻不笨,想得也很遠。

    那日不歡而散,說不擔心是騙人的。

    好在從嚴長風這邊得到的消息來看,她並沒有生氣太久,很快回復原本的習慣,飯連一口也沒少吃,該睡覺的時候不會?唆,生活作息非常規律,令他安心不少。

    “但,並不表示廉姑娘會原諒爺。”嚴長風的話鋒急轉直下,“據屬下估計,也許廉姑娘是太擔心,才沒辦法順利生產。”

    “有這種事?”雷觀月並非不信,而是感到不可思議。

    照嚴長風這麼說,決定孩子何時出世的是母親的心情了,那幹嘛要等到肚子那麼大才生?

    “我去問的。”他怎麼可能真的知道。

    “問誰?”雷觀月一時間沒想通。

    “大夫和產婆。”雖然廉欺世不給他請大夫,不表示他不能去問。

    不顧主子稱不上好看的臉色,嚴長風聳聳肩,繼續說:“大夫說有可能和母親太過操心有關。通常女人都會擔心生出來的孩子健不健康,不過屬下認為廉姑娘還要多擔心爺會不會平安。至於產婆則說並非人人都是十個月就順利生產,也有人到十二、十三個月的,但胎兒若是在母體內成長得太大,到時候會有難產的可能性,而且待越久,也有胎死腹中的可能,不能輕忽。”

    難產?胎死腹中?

    雷觀月錯愕地呆愣在原地。

    “產婆也說,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對母體都會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到時候就要面對閒書中常見的‘要孩子還是要母親’的問題了。”嚴長風嚴肅地轉告聽來的消息。

    “要孩子還是要母親……”雷觀月喃喃重複。

    “這都是屬下以懷孕超過十個月會不會有危險的問題所得到的答案,產婆說超過十個月的雖然不多,但大有人在,依廉姑娘不擔心的情況來看,也許不會到那麼糟的程度。”嚴長風難得說出這種安慰人的話,最後還補了句。“因為廉姑娘很強壯。”

    雷觀月雙手抱胸,走到牢房的角落,背對著嚴長風。

    他知道這是主子思考時的反應,沒有再多說什麼,讓他靜靜的思考。

    “我說過把她托給你的話,你還記得吧?”良久,雷觀月緩緩開口。

    “屬下沒忘。”

    “從今天起,把她的命當作是我的,盡全力要保護她,哪怕是一根頭髮。”話落,雷觀月始終沒有回身面對他。

    即便沒有明說,嚴長風也懂得主子的意思——必要的時候,保母親棄孩子。

    “是。”嚴長風應允。


    十一月初,長安的天氣已經到了會冷的程度。

    “小世,你確定還沒要生嗎?”笙歌一邊替暖爐添上柴火,一邊問。

    廉欺世仿佛沒看見她的舉動,逕自推開窗,拍拍肚皮,對著裏頭的小傢伙說:“快感受一下,這就是初冬喔。”

    “給我披件外袍去!”笙歌立刻放聲尖叫。

    廉欺世取出兩件厚厚裹毛的外袍,一件遞給笙歌,一件披在自己身上。

    “我想讓他感受一下冬天的氣氛嘛。”

    “等他出世後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感受!”笙歌沒好氣的吼。

    有哪個孕婦會在冬天曬肚皮的?!

    “跟在肚子裏的感覺不一樣,也許我娘也曾經讓我感受過在肚子裏過冬的氣氛。”廉欺世的“自有一套理論”開始放肆。

    “所以你還記得?”笙歌挖苦地反問。

    “至少以後我可以理直氣壯的告訴他:“你娘我曾經這麼做。”她驕傲地揚起下領。

    “我賭一幢房子,你會忘記。”笙歌故意掏了掏耳朵,話裏滿是敷衍。

    廉欺世才不管咧,繼續站在視窗對著肚子裏的孩子說話。

    “??,都生不出來了,要是還得了風寒,情況就不妙了吧。”笙歌沒有搬動暖爐靠近她的意思,反倒試圖讓她自己過來。

    “連你也認為我生不出來?”廉欺世好笑地反問。

    “如果生得出來早該生了啊!”笙歌理所當然道。

    “才不呢!才不是生不出來。”廉欺世漾起淺淺的笑,輕拍肚子的手勢,像是安撫著肚子裏的小傢伙,母子連心地偷偷告訴他“不用著急”、“慢慢來”、“等到你想出來,再出來就好”之類的話。

    “難道你沒打算請產婆催生?”

    “催生藥我知道怎麼做,況且都說了不是生不出來,是時辰未到。”廉欺世一臉正經的說。

    “那麼請你好心地替駑鈍的我解惑,何時才會生?你不急,可急死我們這些外人,擔死我們的心了!”笙歌水眸一瞪,逼問她。

    廉欺世驀地回首,露出慣有的怪異笑容,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個小小的孩子跟我說:‘不用擔心,時候到了你會知道。’我猜那就是他,他還不想出來的,我知道。”

    “那只是個夢。”笙歌的眼中浮現不屑,直搖頭。

    “我想,他可能是想等到他爹出來的時候才要出來吧。”她拍拍肚子,不在意地哈哈大笑。

    “真是那樣就好……你高興就好……”笙歌已經無話可說。

    “放心吧,我有預感,這孩子一定會和他爹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廉欺世垂眸,低聲細語。

    笙歌瞅著好友祥和的神情,先是皺起眉,跟著歎了口氣,走到她身邊,一手環過她的肩頸,攬過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再把自己的頭靠在她頭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就當作是這樣吧。在那個可惡的男人出來之前,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廉欺世張開雙手,抱住她的腰。

    “謝謝。”

    有個能懂她的人,真好。

   

    雷觀月的牢房前,又出現了一個男人。

    不是嚴長風,不是夏?實,是——

    “水禺大人。”雷觀月第一眼即認出來人。

    馮守夜的親隨,無官無權,卻是馮守夜最信任的部下。

    該來的總會來。

    水禺沒有廢話,直言道:“再過三天會有一場夜審,到時侯將直接定你的罪。”

    “所以?”

    “大人無法出手相救,於是派我來。”

    “派你來殺了我嗎?”雷觀月揚起無所畏懼的訕笑。

    馮守夜有兩大護衛兼親隨。私底下他們替馮守夜處理過的事,多是骯髒事居多,例如滅口。

    水禺沒有說話,等於間接承認了。

    “說不怕死這種話是騙人的。但是我拖著這殘破不堪的身子,努力走到現在,有多少次面臨死亡的威脅,至少讓我此刻面對你還不到嚇得跪地求饒。”雷觀月自嘲,緩緩從草堆上站直身軀。

    水禺仍是沉默,五官仿佛冰凍般森冷無情。

    雷觀月同樣面無表情地回望他。

    “大人很好奇怎麼沒接到你的喜帖,連孩子快要出生了都不知道。”水禺突然開口。

    雷觀月的心瞬間涼了大半。

    原本以為自己選擇的路,由自己來承擔後果,水禺的話代表什麼?除掉他以後,還要對他未來的妻兒下手?

    “哼,他明明去找過她,怎麼可能不知道?”雷觀月豁出去了,此時此刻他只想在迎向自己死期到來之前,確保一心想守護的人在自己死後也能平安無事。

    “大人從未見過你的妻子。”水禺否認。

    “怎麼可能——”雷觀月情急的怒喊到了一半就被截斷。

    “當然可能,因為從你入獄後,雷府一直受到我們的監視,去見廉姑娘的也是我。”伴隨話聲落下,一條新的人影加入。

    “你是?”水禺對這多出來的人,稍稍皺了眉。

    在他進來時,明明已經將所有看守的人都擊昏了。

    “般尚實。”人影誠實地報上名號。

    “厲二實。”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監視雷府?去找廉欺世的人是你們?是侍御史?”雷觀月搞混了。

    “我是很想現在告訴你,但是先得清除眼前的障礙才行。”般尚實面對水禺,渾身散發出和他不相上下的殺意。

    “不,我也想知道,但說無妨。”除了暗殺還替馮守夜收集情報,水禺不會放過任何奇怪的事情不查。

    “好吧。”般尚實歎了口氣,收斂起殺氣,開始解釋,“我們的目標,一開始就只是引蛇出洞而己,從來沒有想過要從雷大人這兒弄到任何消息。”

    “什麼意思?”水禺和雷觀月同時問。

    “證據早已經到手,我們是為了要斷絕馮大人的後路而己。”般尚實簡潔的說明,省略了許多不必讓雷觀月知道的部分。

    水禺眯起眼,似乎弄懂了什麼,下一瞬,飛身竄起。

    般尚實早有準備,同時迎擊。

    雷觀月看著眼前與自己無關的打鬥,試著從般尚實的話理出個頭緒。憑著在官場打滾多年的直覺,他嗅出謀略的味道。

    在他想盡辦法讓家人遠離危險之餘,不只他有動作,所有人都在動作。

    整個長安就像個棋盤,棋局在他還未能洞悉全貌之前,已經開始,所有人都只是一顆小棋子,唯有從棋局開始便動手佈局的人,才是隱身背後的棋局操縱者……

    某種不安的躁動隨著鬥爭,逐漸高升。



    同一時間,在豐邑坊的某幢僦舍裏,另一個戰鬥早己持續超過三天。

    廉欺世從三天前晚上開始感覺不對勁,用她的說法是“並非疼痛,而是怪怪的”。

    她躺不住,便坐了起來,沒多久仍不舒服,於是大半夜的,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腳步聲吵醒了睡在隔壁的笙歌。

    前來查看的笙歌邊打呵欠,邊隨口問:“該不會是要生了吧?”

    她畢竟不是產婆,沒替真正的孕婦接生過,不瞭解要生了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幸好偷偷看過笙歌的娘——那個生了十七個孩子的偉大女性生產時的情況——她自認沒有到大呼小叫,要所有人統統去死的地步,於是認為自己還沒有要生。

    笙歌也就搖頭晃腦的回房去睡了。

    因為怕吵醒笙歌,她穿妥了保暖的衣物,提著夜燈,走到膳房,想弄些湯來暖暖身子,看情況會不會好一點。

    結果拖到了早上都沒變,下腹部總覺得脹脹的,不怎麼舒服。

    對於她的情況,沒生過孩子的笙歌雖然也不怎麼瞭解,但是堅持要找產婆來看看。

    廉欺世知道不是逞強的時候,便順著她了。

    結果,笙歌不知道去哪兒找了個非常年輕的產婆——或者該說“產姑娘”才不至於太失禮一—她聽完情況後,問她上過茅房沒有,她說沒有,於是她立刻要她去看看是不是有落紅。

    在笙歌的幫忙下,確定落紅後,“產姑娘”告訴她,孩子快要出生了,現在只等破水。

    由於不確定是何時落紅的,她也沒不舒服到無法做事的情況,三個女人大眼瞪小眼一番,最後決定坐下來好好喝個茶,聊聊天。

    聊過以後才知道“產姑娘”是產婆的女兒,今天產婆忙著到別坊去替別的女人接生,於是由她這個半途出師的“產姑娘”來幫忙。

    沒想到三個女人話匣子開了,一聊便一發不可收拾,直到嚴長風傍晚前來看她,她們才驚覺時間過得飛快。但是廉欺世還是沒有要破水的感覺,產姑娘摸了摸她的肚子,發現沒有胎位不正的問題,也只好繼續觀察下去。

    吃完晚膳後,她決定再喝碗湯,且轉移陣地到房裏繼續聊,沒想到一起身,突然破水了。

    蔞時間,笙歌和產姑娘喳喳呼呼地把她送進房裏,不忘囑咐嚴長風去準備熱水、剪刀和大量的布巾。

    然後就一直到現在——

    “唔……”廉欺世滿頭大汗地喘著氣,等待又—陣的疼痛過去。

    “如何?要生了嗎?出來了嗎?”笙歌比她還緊張,直問產姑娘。

    “還沒,得再等等。”產姑娘仔細的觀察廉欺世的情況。

    “喔……我以為破水就是要生了。”笙歌不知第幾百次這麼說,因為破水到現在都過了一天多了忍過陣痛,廉欺世氣喘吁吁地央求,“可以把窗戶打開一點嗎?我好熱……”

    “如果讓熱水冷了就不好了,況且你滿身汗,吹風也不好。”產姑娘似乎有點搞錯事情的重要順序,不過大致上沒說錯。

    “啊,對了,都已經過了子時,水差不多也冷了,我去叫嚴長風多燒些水!”一刻也靜不下來的笙歌匆匆跑出去,不忘緊緊帶上門。

    廉欺世能想見,連續兩天都在燒水的嚴長風一定會說:“這已經是你第兩百次要我燒水了。

    “你身邊的人都非常關心你。”產姑娘在她能說話的空檔,陪她聊天,多少分散點她的痛楚。

    廉欺世笑了笑,“是啊,我有很棒的家人……”

    只是最應該在她身邊,也最想在她身邊的人沒能出現。

    她不是不擔心雷觀月,而是相信他會出來。她這個人除了樂觀以外,偶爾還有點死腦筋,一旦相信的事,很難令她動搖。

    他答應過的,她信了,就信了,再也不改變。

    即使他用那種故意要嚇退她的語氣,除了一開始失去冷靜不能仔細判斷,回來之後,她便能理解他那樣說一定是有原因。

    只要他還視她為“上邪”,她永遠也不會背棄他!

    廉欺世抱著樂觀的想法,喃喃低語。“不知道他趕不趕得上?”

    不,孩子還沒出生,不是嗎?一定是因為孩子的爹還沒出現的關係。

    這小傢伙固執得跟他爹有得拚!

    “誰?”產姑娘問。

    在下一次疼痛襲來前,廉欺世抿唇,露出一記難看猙獰的笑,說:“孩子的爹。”

  

    四更三籌,刑部地牢內。

    結束了另一邊的事,般尚實回到雷觀月的牢房前。

    “你們拿我當餌,目的是為了誘出水禺?”雷觀月佇立在暗處,眯起眼盯著來人。

    “不能否認馮大人心腹愛將的忠誠度,足以讓他選過此劫,這點,今晚我差點親眼見證了。”般尚實聳聳肩,神態似乎不當一回事的輕鬆閒適,從他狼狽的模樣倒可以想見他離開的時間內發生了何等大事。

    “這麼說馮大人已經被捕?”雷觀月向前幾步,關心的只有這件事。

    與虎謀皮是他最大的錯誤,自然關心那只“虎”的動向。

    “是的。雷大人未來用不著擔心有人對你的妻小和家人不利了。”般尚實邊說邊替他打開牢門。

    “我可以走了?”雷觀月不確定地問。

    “水禺說的夜審是假的,但還是得要審判。”這也是般尚實替他鑄上手鑄的原因。

    雷觀月冷笑了聲,“真諷刺啊!需要的時候不斷來打擾別人,不需要的時候便一腳踹開,你們跟其他人並無不同。”

    般尚實沒有反駁,而是問:“雷大人如果被追討賄銀的話,打算如何是好?要還嗎?傾家蕩產去還?還是逃走?”

    “我以為眼前的選項只有掉腦袋一途。”雷觀月的話滿是譏誚。

    般尚實繼續說:“此次的判決,依涉入的情節重大為准,雷大人雖然只是八品官,卻能和三品的馮大人搭上線,依此情來看,雷大人該是馮大人的黨羽才對。”

    “你是嫌我太早被抓?讓我被‘歸錯類’?”他話裏的譏誚不減反增,“抓我的不正是你們嗎?”

    “雷大人知道為何我們要先抓你,而不把你算進馮大人的黨羽裏嗎?”般尚實的話鋒—轉,問道。

    雷觀月警覺事有蹊蹺。

    他早認清自己是這盤棋局下的犧牲者,從來沒有綜硯這盤棋的權利,如今有再多意外出現,他都不會感到意外了。

    “我再問一次,如果被追討賄銀,你會還嗎?”般尚實定定地看著他。

    雷觀月沒有閃避,筆直地看進他眼底,傲慢地說:“如果你們算得出來有多少的話。”

   

    嚴長風等不及鳴銜鼓,直接塞了不少錢給守衛坊門的侍衛,面如死灰的趕往刑部。

    他必須儘快通知雷觀月此刻的情況。

    雖然主子交代了必須保母親,但如果兩個都不保呢?

    直至今天,已經是第四天,如果以破水的時間來算,也拖了快三天時間,從產姑娘到產婆,她們努力的幫忙催生,但怎麼都生不出來。

    疼痛的頻率加劇,時間加長,廉欺世幾乎是靠意志力撐著的意識也漸漸渙散,好幾次都是被笙歌大聲叫醒的,他在外頭聽了也曉得情況越來越不樂觀。

    所以他想……至少要告訴主子,無論情況如何,他都應該知道!

    嚴長風抵達刑部地牢時,正好看見雷觀月被押出來。

    “爺——”深怕趕不上,嚴長風也顧不了什麼,直接高喊。

    雷觀月聽見了,匆促抬起頭,在衛兵手中握著的火炬亮光中,準確抓住嚴長風的位置。

    嚴長風沖上去,還沒來得及到他身邊便被擋下,只好扯著嗓子說:“廉姑娘的情況非常不妙,如果今晚再生不出來,就四天了!”

    雷觀月消瘦許多的身軀一震,腳下踉蹌,差點站不住。

    一旁的般尚實見了,暗中扶了他一把,同時制止衛兵,讓嚴長風得以靠近。

    “說清楚一點!”雷觀月一看見嚴長風,馬上低喝。

    “廉姑娘在四天前的夜裏開始感覺不舒服,隔天用過晚膳後破水,但孩子遲遲生不下來,產婆用盡了辦法催生……廉姑娘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產婆認為再拖下去恐怕……”嚴長風也想弄清楚主子究竟要被帶到哪里,可找不到機會問。

    恐怕如何?

    恐怕兩人都不保嗎?恐怕在他被審議的時候,連妻兒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嗎?

    雷觀月對心裏揣測不下千萬次的“恐怕”,感到全身發冷。腳下的地面仿佛隨時會崩塌,他正站在最不安穩的懸崖邊,推他入穀的,正是任何一個不願接受的“恐怕”!

    “保……保她……無論如何,都保她!”雷觀月蒼白的面容猙獰扭曲,牙齒不斷打顫,不只因為天冷,心裏的惡寒大肆侵略吞噬了他。

    他已經不知道能求什麼了,即使沒了選擇的餘地,他仍做出無理取鬧的命令,被迫一再感受放棄自己親骨肉的絕望決定。

    嚴長風這才瞭解那天在地牢裏,他不願回身的原因——無論割捨哪個,都是像刨下他肉做的心一樣痛!

    “但是……恐怕……”他不忍說出事實。

    “你說過她很強壯的!無論如何,保她!其他的……”雷觀月甚至不敢把“孩子”兩個字說出口,連想到都心疼。

    光是有這樣的想法,他已經憎恨自己!

    一個能夠喊出割捨親骨肉的父親,哪還有資格稱那是他的小孩?雖然選擇了她,他一輩子都不會好過,既使反之亦然。

    般尚實選擇在此時開口,“雷大人,時辰差不多,該走了。”反正他咬著牙打顫的樣子也不像說得出口,乾脆別浪費時間。

    嚴長風瞪向般尚實,怪他打擾。

    般尚實沒有理會,指揮衛兵押著雷觀月上馬車而非囚車,同時阻止嚴長風有任何動作。

    嚴長風目光兇狠地瞪視他,可也阻止不了雷觀月神情頹喪挫敗地坐上馬車。

    揚聲交代車夫可以走了,般尚實臨行前掃了嚴長風一眼,咕噥著:“也許現在你會瞪我,但是過了今天,你只會感謝我。”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7:35 PM

第十章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駕繞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共沐思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賈至

    由大明宮的正門一入,是條長長的龍尾道。

    所謂龍尾道指的便是群臣上朝時,由宮門到大明宮含元殿堂下那條長長的石板道。

    路分上兩丈、中下各五尺三層,兩旁築有雕蓮刻螭的青石扶欄,官員一路行來,逐級登上,面對高聳入雲,巍峨雄偉的含元殿,經過兩列荷矛執戟的衛士和在飛雪中恣意飄動的旌旗,鼻尖嗅聞著飄敞在空氣中的香煙,面對必須七轉才能登入朝堂的路途,很難不產生一股莊嚴凜然的感覺,更油然升起一抹知遇蒙恩的敬畏之情。

    這就是後世官員兼詩人的中書舍人賈至所吟詠“早朝大明宮”的景象。

    但此時此刻,雷觀月踏上這段路的心情,卻是沉重不堪,滿心憂慮著廉欺世的情況,只想馬上飛奔回她身旁。至少在她難受的時候。多少分擔她的痛苦。

    “雷大人,這邊請。”殷尚實推開某扇門,領著雷觀月入內,並在他踏進門內後,悄聲道:“請記得行禮。”

    腦子塞滿了有關廉欺世的事,雷觀月頓足,猛地抬眼,隨即被遏住。

    從他佇立的地方開始向前,一直延伸五進式里間的最底端,雕花精緻的書桌後頭,坐著一名和雷觀月看起來年紀差不了多少的黃袍男子。

    房內只有三人,從那人身上散發出的尊貴和威儀,令這段距離感覺比實際還要遠不可觸。

    雷觀月知道,那是一種稱為“君臣”的無形界線。

    “吾皇萬歲。”雷觀月立刻行了大禮。

    他並非沒見過皇上,只是以往因入朝的機會甚少,也很難有直接和皇上面對面說話的機會,才會不習慣見識所謂的“王者氣度”。

    “喱,總算來了。”皇帝面帶微笑,卻不會讓人感覺可以擅自親近;君臨天下的氣度,己能從這個登基不到三年時間,正值壯年的皇帝身上窺見一斑。

    “傳聞織染署署令早生華髮,今天還是朕第一次仔細見到。”

    “罪臣是病了才會這樣。”最近來地牢“見”他的人都沒有提起他的發色。雷觀月都快要忘了自己異于常人的顏色了。

    “抬起頭來讓朕看看。”皇帝命令。

    雷觀月遲疑了片刻,才抬頭。

    皇帝打量了他蒼白的皮膚和紅銅色的眼睛。

    “朕見過白子,卿和白子極為相近。”

    “罪臣是生病。”雷觀月再度聲明。

    “嗯,平身吧。”皇帝似乎也沒有對白子有偏見。

    雷觀月雙手交疊在胸前,垂首聽從發落。

    他不知道審議竟是由皇上親自主持,而房裏除了他和殷尚實以及皇帝之外,再無第三個人。

    “夏禦史人呢?”皇帝顯然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回皇上,延誠尚在處理馮大人的案子,恐怕沒那麼容易抽身,是否直接進入正題呢?”殷尚實建議。

    大唐能納多元文化的風氣,正是因為李氏皇朝擁有胡人的血統,作風多豪爽能納人言,這點從當朝皇帝身上更是展現的淋漓盡致。

    “就這麼辦吧。若非夏愛卿說了想知道朕做的決定,朕才懶得等他。”皇帝一揮袖,態度不見隨便,反倒有股爽快的霸氣。

    雷觀月始終默不作聲,是沒有他開口的份,也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那就……嗯……”皇帝提了個開頭,突然皺起眉,思考了片刻,才道,“殷愛卿,你先說好了。”

    他只負責宣佈結果,直接提顯得沒頭沒腦,怕雷觀月會以為他堂堂一國之君在騙人。

    “是,那麼先由微臣簡單解釋。”殷尚實掏出一本黑皮書冊攤開,“雷觀月,長安人,神龍元年入朝為內作使綾匠,隔年即斜封為織染署署令,同年行賄於當時的工部尚書,期間從太平公主黨脫離到馮大人之下,而後行賄至今長達九年時間,無論是向上行賄或向下搾取,賄銀的數目之龐大,實在難以估計。”

    般尚實說到一個段落,覷了他一眼。

    “對此,卿欲辯駁?”皇帝問。

    “回皇上,全屬實情。”雷觀月始終低垂著腦袋,不辯不爭。

    “殷愛卿,繼續吧。”皇帝又說。

    還有?不會真的要把他收的賄銀數目給計算出來吧?

    雷觀月心想自己除了被貶之外,可能還要被迫繳回賄銀。無妨,這些都沒什麼好怕的,只要能活著走出去就好。

    假使不能,亦如殷尚實所言,不會有任何對他所珍愛的人們不利的存在了。如今他擔心的是……

    “八年前,淮水的疏浚工程一度因為中央政權的轉移,遭到延宕,當時泗州居民歷經了一場可怕的洪災,賑銀和糧食則因地方和中央的聯繫不當,無法運送到災民手中,即使開了官倉也不夠食糧,卻有一筆沒有注明來源的銀兩和糧食被送到當地父母官手中,成了急難中最先到達的援助。

    “此後,哪里有不可預測的天災發生,除了賑銀外,總會莫名其妙的多出一筆不知從哪來的銀兩或糧食,這些援資經過微臣仔細的追蹤調查,意外發現是出於雷大人手中。

    “微臣於四年前開始調查的案件中,查得此情後,便開始暗中注意雷大人的動向,更確定一有賄銀到達雷大人手中,很快會被其親隨送到有需要的地方,若天下太平,暫無天災發生,即轉送到鄉間的書院,或者有需要的人手中。”殷尚實合上手中書冊,對著皇帝欠身稟道:“要全部將賄銀的數量加總起來,確實是一件難事,因為需要很多時間,倘若時間夠的話,微臣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全部清算。”

    傻時間,雷觀月目瞪口呆。

    從他第一筆收到的賄銀開始,他們就能查得清清楚楚?這“厲二實”究竟有多厲害?傳言他們未曾在中央久留,多是四處監察各地方官員的疏失,既然如此,怎麼還能瞭解他私底下的作為?

    “卿為善不欲人知的作法,朕非常感動。”皇帝神情溫和地笑著,“朕也瞭解卿行賄實屬情非得已,若當時己為朕的天下,朕絕不會縱其輩猖行霸道,定嚴加懲辦,如同今日這般。”

    說到貪污成性的朝堂,年輕皇帝的臉上閃過一抹嚴肅,顯示他對這件事情有多看重,才會嚴厲糾正朝臣間蔓延的奢華風氣。

    聽到這些話,雷觀月並沒有感到欣慰,反而捏緊了拳頭,肅穆昂首迎向皇帝。

    “恕罪臣斗膽有此一問,皇上所言,意指他日江山易主,此情此景將再度縱橫朝堂嗎?”

    皇帝輕蹙眉頭,對他的話不甚滿意。

    “依卿見地,有話但說無妨。”眼前這個即將引領大唐走向盛世之顛的皇帝,縱使不悅,仍然展現泱泱氣度。

    “罪臣在朝堂為官也有多年時間,深深明白,上樑一歪,下樑便難以支撐的道理;皇上若抱著天下易主,興衰換人擔的心態,要如何治國?罪臣認為,所謂的治國,是想辦法留下最好的給後人,設想什麼才是拔除腐敗根基之道,而非一再的治標不治本,那樣只會使百姓活在平順的日子隨時會結束的惶恐中。

    “希望皇上能明白,您的一言一行,所有決定和思考,影響的都是整個國家上下,而非單單是您一人,或者大明宮以內的所在。

    “若真想整頓朝堂敗壞的紀律,無論如何,請皇上不要忘記聆聽百姓的需要,永遠也不要抱著縱容小惡的心態。

    “如果朝堂清廉,天下才能真正太平,也請皇上將這股清流流傳於後世,留給大唐千千萬萬的子孫,直到永遠。”許久未曾如此激動說話的雷觀月,一席話說完,氣息已經不穩。

    “卿之所言,似乎完全不為自己辯解,甚至想要令朕儘快定奪卿之罪。”皇帝緩緩地說著。

    “罪臣的祖母是個有德之人。她曾告誡罪臣,一旦做錯,很難再回頭。當罪臣投身於朝堂便己做錯,又有何好替自己辯解的呢?”

    “聽見卿對朝堂如此失望,朕實在愧對。官官相護的腐敗,確實是上位者縱容的結果。過去因為多次的政變,在上位者專心於爭奪政權,無心勤於政,傾聽百姓需要,讓此風大長,朕非常明白。

    “朕也希望……應該說,朕也期勉自己能為後世樹立正確的典範,是以無論如何都要辦馮守夜。他曾經深得朕的寵愛,朕一度認為他是朕所用過的人才中,最清白乾淨的一個,直到兩位愛卿不畏強權,堅持將事實呈上朕眼前,才讓朕驚覺縱容了一頭猛虎在身邊伺機而動。

    “如今的審議結果,或許多不如卿之意,但是朕打算嚴辦馮守夜及其黨羽,在朕治國的日子裏,努力肅清朝堂,如此,是否能當作對卿的回答呢?”

    皇帝年輕的面容背後,有著省思和積極向前的覺悟。

    雷觀月感覺自己從屈膝跪求“犯錯”便開始握緊的拳心,逐漸鬆開。

    正對眼前願意正視舊有陋習,認真尋找改變之道,也能聽從身分卑賤低下的人建言的皇帝,他的回答,足夠了。

    “皇上有此決心,正是對天下間還在受苦的百姓最好的回答。”雷觀月拱手,打從心底深處的尊敬,垂頭向他敬禮。

    這就是祖母說過的——人如果對著打從心底尊敬的人,會自然而然垂頭斂禮——他今天第一次體會到。

    “卿為天下為社稷思考的態度,為朕所佩服,也提醒了朕該用何種角度看待天下,厲精圖治。”皇帝頓了頓,然後問。“卿難道對朕別無所求?”

    “待罪之身,何能所求?但憑皇上發落。”雷觀月端正面容,對自己做過的事勇於承擔。

    “若朕說卿之審議,將重新審理,暫時還卿自由之身,卿仍無所求?”皇帝又問。

    雷觀月以為距離太遠,自己看走眼,但是……皇上真的對他意有所指的眨了眼,對吧?

    難道就連皇上也知道?

    猛地想起殷尚實說過他們始終守著他的家人,皇上要不知道恐怕也難。

    “如何?現在說還來得及。”幾乎是皇帝在催促他了。

    如果能恢復自由之身……他想做的事還有其他嗎?

    雷觀月屈膝跪下,想也不想,低喊:“僅盼皇上能讓罪臣立刻回家。”

   

    雷觀月踏進僦舍的第一步,嬰兒的哭聲響徹裏裏外外。

    生了……他感覺自己的心隨著這兩個字,沉沉落下,跌進無底深淵。

    依稀看見嚴長風和笙歌對自己說了什麼,但是他聽不見,有個不認識的婦人從房裏走出來,一見到他,立刻交給他一個包袱,他看著自己推開婦人,跌跌撞撞闖進房裏。

    半垂的芙蓉帳外,只有一隻虛軟無力的手垂落。

    蔔通!

    心臟重重撞擊他的胸膛,是一種非常不舒服到疼痛的感覺,他連低頭去看包袱裏的東西是什麼的時間都沒有,顫巍巍地走向床邊。

    是他的錯覺嗎?為何那只手看起來一點生氣也沒有?

    “欺世……廉欺世……”他聽見自己叫她的聲音,茫然的視線往芙蓉帳裏探,只能見到她面向內側的耳廓弧度。

    她一動也不動。

    “?,該起來了。”他推了推她的手。

    那只手連指尖都沒有抽動,仿佛主人一句話也沒聽見。

    “?,如果不把手放進被窩裏,會著涼的。”他蹲坐在床邊,像她曾經照顧他那樣,拾起那只軟弱無力的手,打算替她放進被窩裏,卻一個沒抓緊,軟軟的手就像流水般順著他的掌心滑落。

    雷觀月一臉驚慌地倒抽了口氣,倉皇撈起她的手,不願接受事實,徒勞無功地貼上自己的臉,面容跟著低垂,再也忍不住哭聲。

    淚水順著她冰冷的手掌,緩緩流下。

    一股空虛感充斥體內,即使如此,他還能感覺出有更多東西跟著眼淚被帶出體外——許許多多,來不及向她傾吐的感情。

    終究,他還是晚了一步……

    “上邪……”他的聲音夾雜了濃濃的哭音,緊抓著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怎麼也不願放開。

    “我聽見……你叫我上邪……”

    雷觀月錯愕地看著那被握在掌中,原本無力垂落的小手,緩緩爬上他的臉頰,順著那只小手向上,再向上,他看見了以為再也見不到的炯亮黑眸。

    “終於見到你了。”她一直摸著他的臉頰,捨不得放開。

    “我以為你……”他喃喃低語,眼角承載不住的淚又掉了兩三滴,一臉呆相。

    廉欺世露出兩眉倒豎的開心笑容,抹去他臉上淚痕,“就說了我很強壯啊……”她的氣色看起來很差,聲音卻是滿滿的精神。

    他不懂自己為何繼續哭,明明她笑了,明明知道她安然無恙……他卻忍不住淚。

    “抱歉……”他別開眼,垂下頭,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也不想被她知道自己太過心急,誤會她已經……

    “我知道,你是高興,我也好高興。”廉欺世笑咪咪地摸摸他的頭,好像他曾對自己做的。

    啊……對,他是高興,開心到連眼淚都掉下來了。

    雷觀月徐徐抬起頭,露出一個又哭又笑的難看表情。

    “孩子呢?你看到他了嗎?是男孩還是女孩?”和每個母親一樣,她最擔心的是孩子。

    “孩子……對,孩子在哪兒?”他明明聽見孩子的哭聲了,孩子呢?

    “不是一開始就抱著了嗎?”一直在門外看了出鬧劇的笙歌猛翻白眼。

    他們從一開始就要恭喜他母女均安的,誰教他先入為主的認定廉欺世已經“怎樣”了。

    雷觀月一愣,想起自己抱在懷中,卻沒機會仔細去看的東西,原來是孩子。隨即手忙腳亂地抱起孩子,攤開遮住臉龐的布巾,抱著孩子湊向她。

    我有預感,這孩子一定會和他爹同時出現在我眼前……

    廉欺世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如今她的預感真的實現了,不是嗎?

    眼前這個笨拙的新爹,七手八腳的抱著孩子,兩人一起湊到她面前,卻還弄不清是兒子還是女兒,在她眼中絕對俊俏的臉龐洋溢著喜悅和感動,而他紅銅色的眼中,映照出和他一樣神情的自己。

    “是……”雷觀月不知道如何把纏得老緊的布巾打開,所以還是回答不出是男是女。

    “是女孩。”一直都在的嚴長風代替回答。

    “女孩嗎?女孩好啊!”廉欺世笑呵呵的。

    “是女孩嗎……”雷觀月垂眸對上實在看不出性別的女兒,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正睜著和她娘一樣大又圓的澄澈黑眸,不哭不鬧,嘴角彎彎的好似在笑一般。

    雷觀月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指頭,輕輕描繪著懷中小小人兒,小小的眼,小小的鼻,小小的嘴……當指頭被她小小的手給握住,一股暖流流過他的心頭,充實了他因恐懼而寒冷的身軀。

    “她看起來好小……”仿佛生來就是要讓人保護的。雷觀月在心底喃喃道。

    “她好美。”廉欺世跟每個母親一樣不具客觀性。

    “是啊……好美。”雷觀月完全贊同。

    在父母親的眼裏,自己的孩子永遠與眾不同,就算多了一隻眼睛都很美。對雷觀月而言更是如此。雖然同個家族裏出現兩個“白子”的機會不高,他曾擔心孩子會像自己一樣,但是她黑眼黑髮……簡直是老天爺給他的另一個大禮!

    廉欺世似乎瞭解他在想什麼,握住他被女兒握住的手,微微一笑,問:“要叫什麼名字?我聽嚴兄說過,你奶奶的名字叫月華,而你的字原本是日行,最後改成華淵是因為你奶奶的關係,所以你看取華月好不好?永遠懷念你奶奶……”

    “不,我早就決定孩子無論男女,都要取這個名字。”雷觀月抱起女兒,早有想法。

    “哪個?”廉欺世挑眉,微笑提出疑問。

    雷觀月看進她的眼底,笑著對她低喃——

    “上邪。”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4-30 07:36 PM

本帖最後由 nanako42 於 2010-5-1 11:32 AM 編輯

尾聲


    從背影看,傘下有兩雙足。

    撐著傘的是擁有一頭銀白摻雜著些許黑色的發絲,雙眼紅褐色的男人。

    他穿著一身深紫色,花紋簡單卻不失貴氣的長衫,外頭罩了件暗褐色滾兔毛的厚襖袍,長髮綰成簡單的髮髻,簪上一根紅玉髓發簪,站姿優雅筆挺,看得出來是出生好人家的公子爺。

    而他身邊則是個站姿隨興,懷裏抱著一個孩子的女人。

    一身萬年不變的淺藍色長裙,深藍色半臂下是淺藍繡著碎花圖案的窄袖襦,維持寬鬆髮辮的髮型,抱在懷中的孩子看起來比較像她的弟弟或妹妹,而非她生的小孩。

    男人和女人注視前方的城鎮。

    “我有個問題。”女人率先開口。

    “希望不是什麼爛問題。”男人揶揄著。

    “每個人都像你這樣越貶官越高的嗎?”女人收回遠眺的目光,迎向男人好奇問道。

    竟給他從八品小官織染署署令“貶”到從三品的鳳翔府尹。

    “嗯……只能說走運了吧。”男人沉吟著,顯然也摸不著頭緒。

    雖然那天他的確是說聽從皇上發落,但聽到結果時,他也難掩錯愕。

    “啥,也許喲!”女人哈哈大笑,附和男人的話。

    “聽說這裏的前任府尹因為私貪賑銀,讓整個坊幾乎衰敗,到現在災民還未得到府方協助,能夠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除此之外,這裏還有著最大最奢華的妓院,甚至占地稱城,同時也有數一數二的書肆。”男人細數聽來的傳聞。

    “聽起來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女人一聽顯得很開心,“而且你將會開始忙碌了。”

    “嗯,很忙。”男人頷首,跟著問:“會擔心嗎?”

    “擔心?”女人的聲音揚著些許困惑。

    “離開熟悉的地方。”男人說。

    “不會啊!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嘛,有你在就不算不熟悉啦。”女人開始發揮她樂觀的天性。

    況且哪有什麼變?他們各自的好親隨、好朋友不都跟著一起過來了嗎?

    男人淺淺一笑。

    過去身不由己的棋局,雖然不能確定下到一個段落,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已經功成身退,離開那場棋局了。

    無論未來將面對怎樣的風雨,這次的棋局,由他們來開創。

    就在這個新所在——鳳翔。


    新官上任三把火。

    無論他人怎麼想,為了創造出一個符合心目中期許的美好地方,為了給妻女一個無憂無慮的安全所在,走馬上任一個多月來,雷觀月忙得頭昏腦脹,卻因為沒有擔任地方官或是要職的經驗,在鳳翔沒有地緣關係的他也沒有人脈,所以即使再忙,也像只無頭蒼蠅一樣瞎忙。

    仿佛打火隊一樣,哪里有火哪里滅,卻逮不著起火的真正原因。

    加上因為是新官,地方上很多和前任有關係,或者等著攀關係圖便利的富商和府尹之下的官員幾乎日日上門,都快踏平他家的門檻了。

    對貪腐之事有過不好的經驗和印象,如今坐上從三品府尹之位,位高權大的雷觀月雖然一開始不予理會,但很快便嘗到苦頭——原本打算推行的政策受到那些企圖行賄於他,卻被他拒絕的有力人士阻擾,遲遲無法進行。

    於是原本脾性就不算特別好,經過廉欺世的食療湯調養和離開烏煙瘴氣的長安後,體力比以前好上許多,也漸漸冒出黑髮的雷觀月,近來異常煩躁。

    “可惡!”重重合上送來的報告,雷觀月低咒了聲。

    前些日子集市的酒肆行因夜盜引起惡火,火勢因酒和風勢助長,加上天干物燥,沒有多久便波及鄰近的屋舍,又在深夜,救火的反應慢了些,造成不少人員傷亡和財產的損失。現在是開始重建的重要時刻,偏偏重建屋舍所需的木材送不到災民手上,集市附近的木工師傅也集體拒絕替災民重建屋舍。

    雷觀月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因為木工商會曾經有人來拜訪過他,反被他給“請”了回去。

    “還在煩集市的事?”送來熱湯的廉欺世問。

    雷觀月擠眉弄眼地訕笑,“長青坊的木工突然全都消失了,你說好不好笑?”

    “要說好笑當然也挺好笑的。”見丈夫不贊同地皺起眉,廉欺世繼續說。“明明都是大人了,卻還玩這種小孩子才會玩的幼稚把戲,確實挺好笑的啊。”

    雷觀月撤了撇嘴,埋怨道:“這是個擁有一堆披著大人外皮的小鬼大行其道的社會。”

    廉欺世笑呵呵地拍拍他的頭,“放心啦!嗯……不是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嗎——危機就是轉機。”

    “鳳翔最大的木工商會抵制我,木材供應商因為害怕木工商會的勢力,各個都是怕事的縮頭烏龜,還有前任貪污成性的府尹留下的爛攤子要收,以及一堆習慣靠銀兩來買通關係貪圖方便的幼稚傢伙……”雷觀月一一數給她聽,沒發現自己的語氣就像個在外頭受氣回家找人抱怨,最後下了個自暴自棄的結論,“我還真看不到轉機在哪兒。”

    廉欺世做出苦思的表情,未來得及答腔,嚴長風便先出現在門外。

    “大人,有位自稱是藺千禧的公子在前廳,您要見他嗎?”自從雷觀月當上府尹後,嚴長風的稱謂就從“爺”改成“大人”。

    “藺千禧?”雷觀月想了下這個熟悉名字的主人。

    啊,主事藺城的那個傢伙,幾乎可以說是君臨鳳翔夜晚的帝王。

    “送他回去,反正也不會是別的事——”

    “別忘了危機就是轉機啊。”雷觀月的話被妻子給打斷,只見廉欺世舉起碗,把湯悉數灌進丈夫嘴裏。

    雷觀月差點嗆到,忍不住咄道:“你再多來幾次是會死人的!”

    “呵呵。”廉欺世輕笑,“既然你還沒死,就快點想辦法幫幫那些曆劫歸來的災民吧,想必你現在和他們有同樣的立場和想法了。”

    “你用這種會嗆死人的方法喂我喝湯,就只為了讓我和那些災民感同身受?”雷觀月高高挑起眉。

    “哎呀,你挺聰明的嘛!想來要解決這點‘小事’對你而言不是‘不能為’,而是‘不願為’而己,對吧!”廉欺世人畜無害的笑著,然後收拾湯碗,轉身愉快地離開。

    雷觀月簡直不可思議,最後想想,他娶來的女人本就不是個正常人,有各種行為都不奇怪,於是揮了揮手,對嚴長風說:“讓他進來吧。”

    也許正是因為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才會遲遲不肯拉下自尊向那些人低頭,如果今天是他處在沒有遮風避雨、連養活自己都有困難的處境下,自尊這種東西值多少?

    這個問題似乎很輕易可以解開,答案就是“忍辱負重”四個字。

    只是這次,他必須快點,以免像他祖母那時侯一樣來不及;雖然做的是討厭的事,世道如此,他也只能選擇暫時隨波逐流了。在他管理鳳翔的歲月裏,定要設法改善這種惡習,即使只有鳳翔也好,即使慢慢來也好,她想告訴他的,要他停下來仔細想想的,應該就是這些吧。

    那麼首先,就從眼前這個帶著一身香氣,眼神邪魅的男人開始了。

    漸漸習慣在他人面前摘除面具和帷帽,雷觀月迎上藺千禧的目光時並沒有不自在,但神情慎重,率先開口道:“我的身體無法接觸日光,屋子裏這麼昏暗還請藺爺見諒。”

    “無妨。雷大人,先容藺某送上遲來的祝賀,恭喜雷大人成為鳳翔的父母官,殷切盼望雷大人能為鳳翔帶來一番新氣象。”說這些話時,原本抿著絲絲笑意的藺千禧一改精明的探試,露出雷觀月上任以來看到不想再看的商人嘴臉。

    啊,對了,他以前也曾是個商人,所以藺千禧的這種表情看起來就像在嘲弄他一樣;因為他以前也用過這樣的表情,說著口是心非的話,暗地裏嘲弄人。

    雙手交疊在案上,雷觀月有禮卻略顯冷淡開口:“藺爺客氣了,請坐。不知藺爺有無偏好的茶和茶點,我差人去準備。”

    在雷觀月審視自己之前,藺千禧已經徹底打量過他。

    雷觀月坐上風翔府尹之位已經一個月,由於人脈廣,且在藺城走動的大人物不少,早在雷觀月上任之前,他已有耳聞。

    雖然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做他這一途的……不,或者說任何口袋裏有幾個銅錢的都會注意執政者的動向,要瞭解他們的作風,知道他們喜歡什麼,如何逢迎討好,才不會馬屁不成拍到馬腿,這些都是他們注意的重點。

    藺千禧是聰明人,他不像那些一聽見新官上任就趕著來拍馬屁的人,反而先花了一個月觀察雷觀月的作為,認為時間差不多的時候,才前來拜訪。

    “什麼都可以。”藺千禧不是客氣,而是沒打算吃喝雷觀月提供的任何食物。

    雷觀月看穿這一點,還是吩咐嚴長風去準備,不過他有預感,藺千禧不會久留。

    “不知藺爺此雷前來,有何貴事?”雷觀月不想迂回,也懶得敷衍,直接問。

    聞言,藺千禧低低的笑了,笑聲溫醇,猶如美酒,笑容卻沒有同樣的感覺,顯得有些不搭調。

    “瞧雷大人的說法,仿佛藺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相求才來的。”

    “即使有事相求也無所謂,身為官員,為民盡心盡力是應當的。”不過他討厭盡“利益往來”的心力而己。

    “喔,即使藺某說,想買下整個坊?”藺千禧姿態優雅地打開嚴長風送上的熱茶杯蓋,像是做給他看,並沒有真正喝下。

    雷觀月不動聲色,“大唐之下的百姓是皇上的子民,大唐之下的國土也是皇上威澤的象徵,我僅僅一屆受祿于朝廷的官員,卻也瞭解國土並非能輕易在你我口中言賣的。”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難事,我想雷大人應該耳聞我藺城之大,靠得正是阻斷銜道,封鎖巷曲鞏固的,這一切自然不是藺某說了算,前任府尹也幫了不少忙。”藺千禧維持同樣的笑容,充滿暗示性地說。

    來了,就跟其他人一樣。

    又到了選擇的時候,他可以選擇和藺千禧為盟,減少樹敵,將來也能從他那裏圖得方便;反之,他亦可以像這一個月來拒絕那些人一樣拒絕他……一切都在他的選擇。

    反正他也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

    “我想藺爺的人脈肯定非常之廣,不知道藺爺有無認識的木工?”雷觀月突然問。

    藺千禧似乎被他的問題給弄懵了,捕不清楚他的用意,但仍回答。“當初藺城在擴建時,確實找了不少木工,如果雷大人想修建府邸,藺某倒是可以代為介紹。”

    雷觀月終於笑了,那是不再對未來搖擺不定的笑。

    “我確實是想修建,但不是自家,而且我需要的是大量的木工,因為修築的範圍非常廣,就不知道這樣藺爺還願不願意替我介紹了。”

    說來,他太在意自己以前貪腐的前科,無論那些不法的賄銀最後流向哪里,他都知道自己做的是壞事,於是到新的地方,便力求表現,希望至少不要再像以前一樣,身不由己的身陷其中。

    現在他曉得了,明明沒有要守護的東西,卻還隨波逐流才叫身陷其中;如今他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想要做出的改變,就必須這麼做,先穩定民心,創造出富裕的生活,才能談大刀闊斧的變革。

    這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藺千禧思考著雷觀月的話意,驀地問道:“也許是我弄錯了也不一定,但雷大人需要木工,該不會是因為集市的酒肆行大火的緣故吧?”

    “確實如此。”雷觀月也不隱瞞,只是跳過被杯葛的事情沒說。

    聞言,藺千禧突兀的大笑起來,雷觀月忍不住皺起眉。

    他不懂這有什麼好笑的。

    “雷大人難道打算自掏腰包,請木工去替長青坊的集市重建?”笑聲漸歇,藺千禧才問。

    “鳳翔並非長安,名義上實行市坊分離制,但實際實行起來的成效不彰,市里有坊,坊裏有市已經是常見的景象,酒肆行的大火燒毀的可不僅是災民們的店鋪,更是他們的家。你曾經露宿在沒有屋頂的地方嗎?在現今的大唐盛世之下,在鳳翔這等雖不及長安,可同樣繁華的地方,競有人無家可歸,你難道不認為這是很可笑的事嗎?”

    “雷大人的意思是?”藺千禧眸光輕輕流轉,似乎在觀察著什麼。

    “既然都說到這裏了,講出來也不怕被藺爺笑話。長青坊的重建之所以遲遲無法動工,正是因為我拒絕了木工商會以壟斷市場,恣意抬高工資為目的的行賄,肇因於我,要我拿出再多錢去請木工都沒問題,只要快點讓災民能擁有安身立命的所在就好。”他這些話可不是因為真的差點嗆死才說的。

    藺千禧停頓了片刻,然後重新打開半途蓋回去的杯蓋,這次終於舉起茶杯,輕啜了口己涼的茶水。“關於雷大人的傳聞,我也聽了不少,但是傳聞總是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今天藺某算是確認了天助鳳翔,讓我們得到一個能屈能伸的好官。”

    關於雷觀月被“貶”的背後真相,藺千禧從某些高官口中聽到不少消息,這趟他來,是來確認消息是否正確的。

    不,或者該說是“賭”,因為他可是兩袖清風走進來,半毛賄銀都沒帶咧!

    “你的意思是?”雷觀月聽得一頭霧水。

    “再次獻上我真心誠意的祝福,希望雷大人能將鳳翔引領到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能夠讓人人都豐衣足食,讓年年都是平安順利的好年。”藺千禧喝完整杯茶,起身恭敬地朝他斂禮。

    人如果對著打從心底尊敬的人,會自然而然垂頭斂禮……

    耳邊突然響起祖母說過的話,雷觀月懂了。

    “你願意幫我?”

    “我本來是在想,假使你和我聽到的傳聞不符,就直接買下長青坊,由我來改建,當然會不會成為第二個藺城我可不敢保證;如今你願意出錢整修,我反倒省了一筆錢,身為商人,有利可圖的交易,我自然不會放棄。”

    利?他根本沒有半點油水可撈啊!卻還願意這麼做……

    “你怎會願意做這種事?”雷觀月無法不這麼問。

    “對於有難的人出手相救,不是人之常情嗎?況且我這個人非常喜歡讓別人欠我人情債。”藺千禧笑得好不快活。

    雷觀月卻終於有了遇到知己的踏實感,短短幾句話和藺千禧“表裏如一”的笑,讓他理解,等待改革的不只有他,而眼前的男人,將會成為他強而有力的後盾。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看見了光芒探頭而出。

    “謝謝。”有點鼻酸的感覺,雷觀月露出坦率的笑。

    藺千禧似乎能瞭解他此刻複雜的感受,回以一笑後,開口道:“先別謝我,其實我有個條件要你答應,是有關路標這玩意兒……”



    “是不是轉機啊?”

    藺千禧走後,廉欺世悄悄出現在門後。

    雷觀月背對著她,雙手負背佇立在案前,沒有答腔。

    廉欺世走到丈夫身後,雙手環抱住他的腰,笑道:“那位藺公子待了好一陣子了,我有聽見笑聲,若非他是個能讓死人都回魂大笑的風趣之人,就是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吧。”

    雷觀月正隱隱笑著。

    還有什麼好問的?她根本就在外頭偷聽啊!

    “對了,你煮的湯是不是越來越大碗了?”他突然問。

    “怎麼?你有異議?”她加重手勁,故意用力抱緊他。

    “沒,從今天開始,越大碗越好,因為我要開始更忙了。”雷觀月樂得大笑。

    “沒問題。”廉欺世笑嘻嘻地允諾,然後補上幾句:“但是,請你帶著我一起去,我保證自己很有用。”

    稍微拉開她的手,雷觀月轉過身來,垂眸瞅著她。

    “我知道。”她有多有用,他絕對是體會最深的人。

    “還有一件事。”窩在丈夫的懷抱中,廉欺世的聲音竄了出來。

    “什麼?”他正感受她的溫暖,一定得現在說話嗎?

    廉欺世推開他,用雙手扳正他的臉,笑咪咪的要求已經一個多月沒能“得逞”的欲望——

    “今天晚上可以跟我一起睡覺了吧。”

   

    長青坊的重建工作,因為資金背景雄厚的藺千禧的介入和雷觀月的重視,在年底前得以竣工,藺千禧提到的道路規畫,也讓長青坊成為繼藺城之後第二個擁有路標的坊裏。

    雷觀月和廉欺世以及長青坊的住民一致認為這個規畫好極了,於是雷觀月積極的投入道路規畫的決策中,同時藉由藺千禧的幫助,大動作攏絡人脈,建立關係;而經由藺千禧的居中介紹和調解,越來越多人瞭解雷觀月和以前的府尹不同。

    他願意花大錢去處理居民對生活環境的需求,卻對和富賈吃飯喝酒沒興趣,他當然會有休息的時候,但通常都會和妻女在一起……

    不久後,鳳翔的百姓都曉得,他們有個願意傾聽百姓心聲,厭惡貪污的父母官。

    但是沒人對他行走于陽光下卻得撐著傘,或者特殊的外貌有微辭或任何不利於他的謠言傳出。

    因為對百姓而言,知道在碰上困難時能向誰求援,且絕對會獲得援助的,真正在乎他們是否能溫飽三餐,安居樂業的,就是好官。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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